Preface

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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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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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M/M
Fandom:
Generations from Exile Tribe (Band)
Relationship:
数寄 - Relationship, Katayose Ryota/Kazuhara Ryuto
Character:
数原龙友 - Character, 片寄凉太 - Character, Katayose Ryota, Kazuhara Ryuto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7-19 Words: 10879

夜行

Summary

HE|
泡沫时期背景|
计程车司机x梦游症患者|

对泡沫时期了解不深...最近粗略地读了《饱食穷民》,忽然很想写写八九十年代的故事ˊ_>ˋ
(对于当时物价和社会的了解也基本从这本书里得到..会有不符合实际的地方

夜行

 

-

 

数原送走了当晚最后一位乘客,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收车的时候,凌晨三点五十的东京新宿街头灯火通明,这座二十四小时不停运作着的不夜城,即使是到了深夜凌晨也仍是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不少计程车都准备或者已经在收车了,路边还有晚归的人在挥舞着万元钞票想碰运气赶上最后一趟搭乘。他们大多是工作到深夜之后还没回家、和同事勾肩搭背着喝酒的上班族,有好一些人怀里还搂着同样醉醺醺的女招待。当然大部分司机这个时间点都会视而不见了,一方面他们已经熬够了辛苦的夜班,另一方面即使不勉强接这些人的单子,他们第二天、第三天也不愁没乘客。数原常常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他似乎赶上了最好的行情,从来都是司机挑客人,客人蜂拥而上地争抢司机。

 

虽然收入不算微薄,仅靠着开车载客完全能够养活自己,但数原仍然日日起早贪黑地努力工作,有时甚至不放过休息时间。从离开家来到这个妖怪肚子一般的大都市开始,他就一头扎进了赚钱的漩涡里。

 

从原来的玩具销售公司离职后,数原经朋友的介绍进入了出租公司,出租公司用现金给他们日结报酬,不愁客人,他有时甚至能一天入账个大几万日元,每月攒下来的钱一部分用于交付高昂的房租,还有一大部分要寄回给老家的母亲和妹妹,母亲因为生病需要不少医药费,加上妹妹读书的费用,最终留给他自己的钱其实所剩无几。

 

他有时会在日夜颠倒的工作中诧异,赚的钱为什么好像永远都不够?他独自生活,不嫖不赌,除了一点喝酒的小爱好,也从不跟着别人追求所谓的中产生活。但是仅仅是支撑着一个贫弱的山村家庭,他辛辛苦苦攒的钱就会像半块甜蜜的西瓜瓤一样,一勺一勺地被挖空。

 

趁着身体被这种工作弄垮之前,他只能继续当赚钱的永动机,安慰着自己只要撑到老妈的病痊愈、妹妹大学毕业,这日子就可以缓缓了。

 

开车毕竟不是什么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总不能当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出租司机。连在家养病的母亲都一直被数原蒙在鼓里,以为争气的儿子还在做玩具公司的金牌销售。

 

每次上夜班总免不了肚子饿,数原把车停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旁边,进去呼哧呼哧干了一碗泡面顺便灌了点能量饮料,饱餐过后钻进驾驶座发动车子准备回公司洗车。

 

还没等他开出几里路,突然一个奇怪的人影出现在车头前面,他连忙踩了个急刹车,幸好这个点路上车子不少但也远不像白天那么挤挤攘攘的,才不至于后面的车追尾上来,但是数原还是听到了愤怒的喇叭声。“哪来的神经病!”他咒骂一声,准备继续前进,却发现前头的那家伙杵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回事?大半夜出来寻死的吗?他觉得不对劲起来,刚刚的确很险,要不是他吃饱了眼神还清醒,就该直接撞上去了。车灯照亮了那人的半边身子,他发现对方居然穿着一身睡衣。

 

这样下去会堵塞交通,为了不继续挨后面司机的骂,数原只好下车察看。

 

穿着睡衣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车前,个头不小,却长着一张尽显幼态的脸,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睁着呆滞地望着某个方向,无论数原怎么叫喊推搡都没有反应,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

 

后面的车再次催促起来时,数原忽然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了——梦游症?

 

他妹妹小的时候曾经短暂地出现过梦游的症状,当时大半夜的妹妹竟然游荡到了家外边的山里,被村民看到后第二天告诉了数原,数原担心妹妹遇到坏人,只好偷偷地锁上了妹妹的卧室门。好在那之后妹妹就没再犯这种问题,数原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

 

如果真的是梦游,那他就没法把人丢在这大街上不管了。数原心一横,弯腰把青年一把扛在肩上,塞进了车后座。

 

-

 

梦游症患者不会记得自己在梦游期间干了什么,片寄也一样。以前这种症状还比较少,顶多只是在自己家里走走。最近变得越来越严重,有时睁眼醒来他居然睡在了邻居家门口。于是他只能抽空在周末去看医生,医生说这类病症的确在儿童中更为常见,二十几岁才发病的例子极少但也不是没有,多半是出于心理压力太大、精神状态过于紧绷的缘故。

 

除了调养身心和生活作息,没什么灵丹妙药能治愈他这种心理问题。最后片寄采取了强硬的措施,在家门添置了几把安全锁,将睡着后的自己反锁在家。

 

当然这不是什么靠谱的长久之计,他这一天晚上精疲力尽地下班回家,落脚每一个小时就速速洗漱上床了,忘了上锁。结果是完全超出他预料的——现在他竟然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不对,应该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皮肤像远在冲绳的原住民一样黑中发红,还裸着上半身,一只满是纹身的大花臂沉沉地压在片寄的肩膀上。

 

片寄下意识是想报警。难道他昨晚被什么黑道盯上了?被拐卖了?但是身上除了一点刚睡醒的乏力感,似乎并没有受伤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臂,撑起身子掀开窗帘看向外面,认出周围还是东京市区,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昨晚入睡时的睡衣。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弹坐起来,再一次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赫然显示着早晨八点十九分。

 

“糟糕,早会迟到了!”

 

旁边的男人被他不小的动静弄醒了,揉着眼睛扯着哈欠坐起身,片寄则手足无措地看向他,两人一时尴尬地沉默了。

 

数原先迷迷糊糊地开了口:“什么,上学迟到了?”

 

“是上班!”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显年轻呢。

 

开车送片寄去公司时,数原无数次趁着红绿灯偷瞄副驾驶上坐立难安的青年。

 

他以为对方是什么梦游症失足少年,还在读高中的那种,带着莫名的罪恶感把这个晚上怎么也叫不醒的人暂且带了回去,心想第二天联系他父母或者老师送回家就行了,谁知这个人起床第一句话就是要去上班开会。问清楚后才得知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十几岁的高中生,而是在证券公司有七年工龄的准社员。

 

离片寄公司的早会开始已经迟了快二十分钟,片寄更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只好先将就地穿上了数原以前干销售时留在家里落灰的西装制服,同样都是销售人员的职业装乍一眼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肩膀宽了点、袖口松了点,不合身的白衬衣皱巴巴地挤在西装外套下面。片寄没法穿拖鞋去上班,只能穿上了数原大了好几码的旧皮鞋。

 

飞驰到证券公司楼下,片寄往数原手里塞了两万日元。

 

“这次麻烦你了,数原先生,这是车费。”他说着,打开了车门,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西装我会清洗后还给你的,谢谢!”

 

说完就像撒腿的兔子一样跑进了写字楼,没了影子。

 

数原探头往窗外那栋灰色的建筑物看了看,上头悬挂着红色的公司招牌,虽然不是四大证券公司之一,但是看上去规模也不小了,透过成排的窗户能够窥见里面沸腾的社员们,数原几乎能听见他们大力扣下电话听筒的声音、激动地喊着“买了!”“卖了!”的声音。

 

早就听说证券公司社员都背负着巨大的业绩压力,有些公司是按月结算,这个月的业绩目标好不容易完成了,下个月的目标又接踵而至,年轻的社员们不得不为了无止境的销售任务连轴转,过劳死的新闻层出不穷。

 

难怪会患上梦游症,恐怕是在梦里都在工作。

 

这番情形唤起了数原作为玩具销售时的记忆。那时他刚从夜校毕业,一知半解地跑到东京找工作。那之前他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凭着一张足够厚的脸皮天天上门推销公司的玩具产品。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甚至碰到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少妇,对玩具没什么兴趣,却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暗示着年轻的数原。数原被丈夫不在家的饥渴少妇吓得不轻,不小心说错了话,转头就被对方给公司打了投诉电话,说他羞辱顾客。那之后数原就离开了玩具公司。

 

他干销售的时候也是这样四处奔波,为了每月的业绩忙得焦头烂额。但是离职了他还是得想办法继续挣钱,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出租车公司。

 

想到这里,他忽然由衷地佩服坚持干这份工作七年的片寄。

 

 

早会不可避免地错过了大半,片寄还是挨了领导一顿数落。

 

他的业绩排名原本一直稳定在前三,最近几个月因为睡眠原因有所下滑了,再加上这次突然无故迟到,领导对待他的态度发生了骤变。

 

还在这个月的出勤上记了一笔,片寄对着电脑上的销售数字,愁得抬不起头。

 

雪上加霜的是,他忽然在公司接到贷款公司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名下有一笔三十万日元的逾期贷款。

 

如今分期付款和贷款消费变得越来越受欢迎,大大小小的贷款公司开得如日中天,就连公司楼下的电话亭都贴满了他们的广告。亲眼见证过公司某位上级因为债务问题申请个人破产后的惨状,片寄心知肚明这其中的水有多深,早早地就给自己立下了不迫不得已绝对不随意贷款的信条。那这从天而降的三十万债款是怎么来的呢?

 

他压低声音应付着电话另一头的催促,并请求对方不要打电话到公司里来,现在领导很在意有潜在债务问题或者已经陷入债务危机的员工,若是发现公司电话的联络簿上多了这些贷款公司,肯定要找到他头上来。

 

意料之中的,这笔贷款是他那吸血水蛭一般的舅舅用他的名字借下的。

 

午饭时间,他来到公司楼下,果然看到畏缩在角落里的舅舅正等着他。那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一种想要杀了这个人的可怕冲动。

 

-

 

宏志前半辈子过得有多风光,后半辈子就有多窝囊。40岁以前,他在东京过着酒足饭饱的滋润日子,他不曾结婚,完全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只需要稍微照顾一下他过世的姐姐留下的孩子,也就是片寄凉太,他可爱又懂事的侄子。他所谓的照顾,就是把片寄扔进了私立寄宿制学校,每周给一两万日元的生活费,任其自生自灭。

 

即使是片寄假期回家的时候,宏志也全然没有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孩子的意识,照常把欢场上找的女人带进家里一顿发泄。

 

可能是因为片寄话少又性格内敛,即使宏志怎么在家胡来,片寄都只顾着那些课本和练习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宏志有时也觉得这个小孩无趣,父母都不在了,整天脸上一片阴霾。他看多了嫌烦,干脆就一周一周地不回家,跟着一帮朋友出国旅行了一个月。

 

在外面疯玩的那段时间,他几乎花完了所有存款。等他从夏威夷风风光光地回来,手腕上带着价值几十万的劳力士,顶着新剪的发型,家里等着他的除了阴沉的片寄,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就是片寄读高三的学费他交不起了。

 

他一再察看存款,却没意识到自己花钱的大手大脚,而是质问片寄是不是偷了家里的钱。

 

片寄当时刚刚结束暑期工,宏志在假期就会断掉他的生活费,如果不想办法赚钱,被丢在家里又不会下厨的自己恐怕是会饿死。即使如此,他没有动存款一分一毫,也动不了。面对舅舅愚蠢的怀疑和冤枉,他甩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家里的账本,然后叫宏志自己去银行查账。

 

与侄子的冷静不同,宏志跑到银行,看到所剩无几的存款数,一时就乱了阵脚。

 

路上有人给行人发放夹着广告的纸巾和火柴盒,宏志颤颤巍巍地展开递到自己手里的一张,里面是一家小微贷的广告。他居然没做多少心理建设,走进电话亭就拨打了那家贷款公司的电话,对方的语气很是热切,说他只需要带着医疗保险证过去就行了。

 

挂了电话,宏志转头看见电话亭里五花八门贴了满墙的信贷广告,从这一刻起他的理智就开始渐渐抽离,并没有料想到往后是怎样的大坑在吸引着他这种被消费主义套牢了的人往里跳。

 

最开始他说只要借五万,贷款公司却说最低起贷额是十万。但是在对方的花言巧语下,他借了六十万。拿到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他填补了片寄剩下的学费,然后很快就沉迷上了赌马,把钱又输的所剩无几。没过多久,他又借了七十万,先拿其中一部分还了之前的本金和利息,然后继续挥霍完了剩下的钱。他就像是上瘾了,借贷的金额越来越大,利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高,借了这家还那家,陷入了恶性循环。

 

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债务危机时,所有的债款加起来已经达到四百万日元,一切都好像穷途末路了。

 

终于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侄子。

 

当时片寄已经临近大学毕业,早早地拿到了证券公司的职位。大学期间他通过兼职工作攒了一笔不小的钱,他不像身边的其他学生,即使拿到了工钱,也会不留余地地一口气花掉,起初宏志还嘲笑他留着那些钱干什么,现在却只能拉下脸来去求片寄,帮自己还一还催得最急的那笔债。

 

“利息、利息就好,本金我会想办法自己凑上的,我的好侄子,就帮舅舅这一次吧?”他涕零如雨地跪在片寄面前,脑袋在地上磕得生响。“念在这些年来舅舅养你的恩情上,好吗?”

 

这些话片寄在第一次出手帮助以后又听了无数次,如果他知道心软的代价就是被这条吸血水蛭粘上,当初无论如何也会拒绝,就算被骂成铁石心肠的白眼狼也无所谓。

 

一面为工作操劳,一面还要应付舅舅,整整七年间片寄殚精竭虑,连恋爱都没心思谈。

 

他恨透了这个舅舅,但是对方曾经是妈妈深爱的弟弟,也正是仗着这层关系,宏志对他从央求到请求,再从需求到要求,把向片寄索取钱财这件事干得理所应当起来。

 

“你什么时候进我家偷的资料?”片寄语气冰冷地质问道,宏志不敢直视他,许久不见这位舅舅早就不像曾经那样光鲜了,债务的重压在他脸上施加了不少明显的皱纹,他浑浊的眼珠躲闪着看向一边,支支吾吾地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叫偷呢......”

 

“那房子是我租的,平时也只有我一个人住,你这是擅闯民宅。”

 

“我可是你舅舅哇,凉太,你怎么忍心把我关在门外呢?”

 

片寄眼皮跳了跳,深吸一口气,他的素质让他没能当场骂出声。他一把甩开宏志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说:“我没你这个舅舅,有多远滚多远,你干的那些事我会找律师解决。”

 

宏志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街附近的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一张老脸早就不要了,拖住片寄的裤腿就开始嚎啕大哭:“凉太、凉太!别这样,就最后一次,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找你了,就这一次,当作救我一命吧!”

 

低低的议论声传来,这还是在公司附近,随时都可能有出来吃饭的社员经过。片寄不希望任何外人知晓自己家里这些破事,拧着眉头狠劲把腿一踢,哭哭啼啼的无赖舅舅“哎哟”一声像粘鞋底的口香糖一样再次被嫌恶地甩开。

 

宏志睁着通红的双眼,扶着腰从地上站起来,神情忽而变得丑陋又阴狠,死死盯着片寄快步离去的身影。

 

-

 

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缘分,数原第二次见到片寄,对方又是不清醒的状态。只不过上次是梦游,这次不一样。

 

他真是不知道该说此人的精神世界是丰富还是贫瘠了。

 

清洗过得西装叠得整整齐齐和鞋子一起寄回了数原家,他原封不动的放进了衣柜。其实片寄就算不还回来他也没关系,因为这套衣服他不会再穿了,留在家也是占地方。片寄不知用的什么洗液,那件衣服上潮乎乎的味道不见了,只剩下一股柔和的淡香,就像片寄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数原又想起那晚片寄躺在自己旁边睡觉的画面。这个人即使是睡着了,眉毛似乎还是微微皱着的,嘴巴也是向下撇着的,清醒时也是,一副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了,可就在初冬的某一天数原照常出车,新宿街头又排起了长长的出租车车队,正值晚高峰,不愿意挤地铁回家的上班族们站在路边招呼着出租车。

 

片寄是被两个同样穿着大衣和西装的男同事塞进数原的后座的,其中一个男同事个头看着比片寄还要高半个头,他和另一个人搀扶着片寄站在人群里时像根电线杆一样扎眼,以至于数原最先注意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似乎很是焦急,给了数原一把车费,在喧嚣的闹市里抬高声音说道:“麻烦送他到最近的医院去吧,辛苦了!”

 

数原点点头升起了车窗,看向后视镜里,片寄的小脸此时通红一片,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嘴巴微张着在轻轻喘气,眼睛也紧闭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味。

 

依据多年的喝酒经验来看,数原至少能确定这绝不是单纯的喝醉了,可能真的很难受,那两个社员看上去才那么着急。

 

他把车开到医院门诊,拉起片寄的手臂绕到自己肩膀上,片寄的脚步都是疲软的,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数原身上,但数原意外地发现这个人虽然个子高,身上却好像没几两肉,对于成年男性来说似乎偏瘦了。

 

医生给片寄测了体温,表情略显严肃。

 

“都烧到39度了,怎么能喝酒呢?”年纪稍长的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给片寄开药,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责备。“除了发烧,身体指标上现在也有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工作拼命的同时,不能忽视这些健康问题啊。”

 

数原让片寄靠在自己肩膀上,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应和医生的叮嘱。医生递给他一支笔:“家属在上面签个字就行...欸,你是他家属吗?”

 

“是,我是。”来不及思索就脱口而出,数原只能顺着编下去:“我是他...哥哥。”

 

 

一路折腾到把片寄送到家,又是凌晨了。

 

片寄在后座睡着了,从医院带出来的退烧药和各种药剂哗啦啦地从塑料袋里滚落,数原无奈地笑着替他把那些药捡起来放回袋子里,自言自语道:“你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太信任我了。”

 

两次在出租车的车后座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是太累了吗?

 

他把片寄扶起身,这时片寄才醒了一点,半睁着眼睛看了看数原,又看了看车外,脸色却忽然变了。

 

宏志竟然站在片寄家门口,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片寄房间的窗户。

 

顺着片寄流露出惊恐的眼神望去,数原也看见了那个守在公寓楼下的男人。光看一眼他就知道那人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许是常年接客练就的第七感吧。

 

片寄把数原也拉进后座,关上车门弯下腰按低数原的身子,透过车窗盯着外面。五分钟后,宏志终于离开了,确定对方没有继续在附近游荡,片寄才长舒一口气,撑起精神坐直了,打开后座的门。

 

“...你欠钱了吗?”数原第一反应是讨债上门,迟疑地问道。

 

“不是,那个人才是欠钱的。”片寄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反正数原不是他的同事,也没什么好瞒的。“那是我舅舅,最近在逼我替他还钱。”

 

数原了然,他坐在车里目送着片寄走进公寓关好门,才放心离开。

 

 

冷清的廉租房里,随着大门关紧,响起一连串“嗒、嗒、嗒”的落锁声。

 

片寄关门后第一件事就是从上到下依次上好安全锁。这些锁通常只会出现在独居的单身女性家中,之前是片寄用来防自己梦游的,现在则是用来防舅舅。

 

想到宏志刚才守在自己楼下的样子,片寄顿时感到背后发毛,他掀起因为高热而汗湿的额发,露出额角的一片伤痕,这是几天前刚被宏志弄伤的。

 

在反复遭到态度强硬的推拒后,宏志决定来硬碰硬的。如果片寄死活不肯出钱,那他就无赖到底,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

 

追到家里要钱无果,宏志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片寄来到这件破公寓,他没再低三下四地恳求,而是用粗鄙的话语企图刺激片寄,看到片寄仍然不为所动,他就拿出了暴力手段,在争执中片寄被他推搡着跌倒,额角重重磕在玄关的柜子上,头破血流。

 

那天晚上片寄捂着额头瘫坐在地上,血渗进了右眼,勉强睁着半只眼睛他忍耐着剧烈的疼痛和眩晕依稀看到舅舅那令他反胃的嘴脸。他的胸膛因剧烈呼吸而起伏着,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憋出来的:“你为什么不去死?”

 

宏志看到他吃瘪,得意洋洋地抓住他的一撮头发逼迫他抬起头,露出因剧痛而流着生理性泪水的漂亮眼睛,仔细端详,片寄还真是继承了他父母的所有外貌优点。

 

“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你过得安宁的。”他说,“谁叫你是我最亲爱的姐姐的儿子呢。”

 

 

片寄确认门都锁好以后,进到卧室里从地毯下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床边一个隐蔽的抽屉,里面躺着一张存折。

 

就算有一定收入,他也只是靠上班赚钱的一介草民,宏志会认定了他要钱,无非是确信他手里还拿着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这笔存折,这不是个小数目,但是长年以来片寄都把它藏在带锁的地方,就是担心被宏志拿去。

 

看到存折还好好地留着,片寄吊着的内心却丝毫得不到松懈,他不知道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作为正常人的理性的舅舅会为了这些钱做出什么。

 

又是沉重的落锁声,片寄平躺在床上。

 

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挂满锁的空间里,这些锁还都是自己挂上的,明明这么努力地工作着,却依然找不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安全感,有的只是令人焦躁的不安,驱使着他不停地挂上更多的锁,最终也无法填补心中的空缺。

 

墙壁是白色、床是白色、书桌是黑色、窗帘是灰色......身处于一个自己打造的黑白灰的盒子里,就这样孤身一人地延续着所谓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地七点起床,八点赶到公司开早会,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挤上晚高峰的列车,回到家就昏昏沉沉地洗漱睡觉。可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至少刚毕业出来时不想过成这样。

 

努力在脑内寻思,最近能带给自己生活感的时刻......说来也荒谬,相比之下,反而是那个在数原家惊醒的早晨更有生活的实感一点。

 

发热的憋闷感再次袭来,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病人呢。片寄把塑料袋里的药一股脑倒在床单上,发现每个包装上还各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详细写着每种药什么时候服用、一天服用几次。

 

片寄看着看着就笑了——还说是我哥哥呢,字真丑啊。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家人在,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安了呢。

 

-

 

转眼就到了最冷的时节,东京下雪了。

 

这个能让资本老板们一夜之间沸腾的西洋节日最近在日本人中特别受欢迎,东京的圣诞节就是一场金钱的狂欢,时髦的年轻男女走上街头为这场一年一度的狂欢夜筹备,男人们大多披着裁剪挺阔中不失休闲的长风衣,而女人们将刘海烫得蓬松,穿上了摩登的宽腿裤,潇洒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层层堆叠的广告灯箱上,人气歌姬明媚的笑容淹没在五颜六色的灯海中。

 

数原把车前的“空车”指示牌关掉,标上了“有客”。

 

如果过路人再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这个与其他出租车不按一条道走的出租车上,所谓的“有客”其实载的不是客人,而是一大束玫瑰。

 

他这辈子第一次给人送花,有点紧张。

 

自从那日送片寄回家,他似乎总放不下心来,担心那个奇怪的男人还会去骚扰片寄,担心片寄在家里遇到危险......虽然他总是趁着出车假装经过片寄家门外这种行为反而显得他更像那个该称是奇怪或变态的男人,但他的心里始终挂记着,放不下。

 

之前还为了接单到处跑的数原突然像是定在了新宿的这几块地方,有眼尖的司机同事看出来了,调侃数原说这是“红颜祸水”,是恋爱的倾向,人一旦开始在感情上有在意的人了,物质追求总会被拉慢一点。

 

数原倒是很乐意接受同事的围剿,虽然决口不提自己追求的对象,但也完全没有遮遮掩掩。

 

对方是男性,数原不确定送花是否妥当,但他的主要目的是表露心意,送什么也不那么重要。

 

来到片寄所住的廉租房楼下,数原熄了火,把花从后座里抱出来,关好车门后还对着车窗的倒影左看看右看看,确定自己的仪表没什么问题。顶多就是...看着有点像个混混,还是一个很浪漫的、抱着玫瑰花的混混。

 

不太确定这个点片寄是否在家,他抬头看到片寄的窗户亮着灯,这才整理好信心走到片寄的家门口。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摁下门铃,刚刚抬起手的动作就因为门里传来的巨响顿住了。

 

他的神经忽地紧张起来,把耳朵贴近了点。

 

那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就是片寄的哭喊声,其中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咒骂。

 

“别碰那些东西,还有,滚出我的房子!”片寄的声音听着都有些嘶哑了,接着就听到他一声尖叫,那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我再问你一次,存折放哪了?”

 

“没有了,都烧掉了!”

 

“那么大笔钱,你这个贪心的小家伙怎么舍得烧?骗谁呢。”男人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你一天不给我存折,我就把你屋里这些东西都砸烂。”

 

听到这里,数原再也站不住了,抬手就要摁门铃,嘴里喊道:“片寄,开门!”

 

门内安静了片刻,数原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暗地里捏紧了拳头,准备等那男的一出来就给他一拳。

 

“咔嗒”几声,就在数原转身准备下楼去电话亭报警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快速从他身后的屋内窜出来,低着头想跑,被数原一把抓住衣领,照着脸就是一记痛击。

 

果然就是片寄那个混账舅舅。数原还想给他几拳,却听到身后片寄叫他的声音,一走神就让这人溜掉了。

 

他捡起刚才揍人时掉落在地上的大束玫瑰,回头看见一片狼藉的居室,马上走上前去。片寄捂着肚子倚靠在墙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意外地望着他。

 

片寄的眼下有一点青紫色的於痕,嘴角破了口子,头发似乎也被拖拽过,乱糟糟地翘着,他此时捂着肚子似乎疼得直不起腰,估计是被踹到腹部了。

 

客厅的地上到处散落着被摔坏的物件,连沙发都明显挪位。

 

“等等、你怎么会在这里,”数原不管不顾地大步走进来,片寄拦都拦不住,看到他手里的花时愣住了,“这是?”

 

数原环顾了一圈这被破坏得没法看的小公寓,目光最终落到伤痕累累的片寄身上,终于开口道:“他就是这么逼你给钱的?”

 

片寄没说话,低头看向地上被摔碎的相框,里面的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母抱着刚满月还是个小婴儿的自己。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挤在了爆发的临界点。

 

面前的片寄穿着一身米色的家居服,柔软的头发显得他更像一个小孩子。看到片寄抬起头望着自己流下眼泪时,数原刚才还在心里横冲直撞的那股子怒气和暴戾顿时被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奈和酸涩。

 

他放下花走近摸摸片寄潮湿的脸颊,擦掉那些透明的泪水,片寄的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显得楚楚可怜。感觉到数原的靠近,片寄还是放下了心防,靠在对方结实的肩膀上低声抽泣起来。

 

“我身上好痛。”

 

-

 

数原送的玫瑰被片寄插在了花瓶里,黑白灰的小屋子终于有点生活气息了。

 

晚上数原硬是没让片寄上来帮忙一起收拾屋子的残局,把他摁在了沙发上盖了条毯子说:“在这里坐好,不准动听到没有?”

 

虽然听话地没动,片寄的嘴里还是没闲着。

 

“你今天不出车吗?”

 

“今天有大事要做啊。”说着指指那些娇艳的粉色玫瑰。

 

“为什么选粉色,有点俗气哦。”

 

“因为是初恋,粉色怎么了,象征我们要永远年轻。”

 

初恋......这是个片寄没想到的答案,这个数原居然和外表相反地意外的纯情。当然这年头圣诞节送花,是把他当什么小女孩哄了吗?

 

数原没停下忙活,收拾完屋子就蹲在地上给片寄上药。

 

“你那个舅舅,还真是个社会败类啊。”

 

“他先前也不是这样的。”片寄被碰到伤口痛得“嘶”了一声,数原下手便轻了点。“你以为有人生来就那么可恶吗。”

 

数原没回他的话,而片寄也想不通,宏志小时候似乎还是一个正常人,与母亲关系甚好,到了青壮年开始变得爱玩又淡薄,中年虚荣又嗜赌,到现在走投无路,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出在哪里?片寄想不通也不愿去想,反正从他认识舅舅这个人开始,对方就已经在被这个奇怪的社会异化的道路上了。

 

片寄想起那个因债务而离职的上级,叹了口气——日本人早都疯了。

 

说东京是妖怪的肚子也没错,那么宏志就是被胃液溶解消化的人。可是其他人呢?他和数原总有一天也会被消化掉吗?

 

-

 

正月的夜晚滴水成冰,片寄正在家里煮着泡泡面的热水,水开了,滚烫的蒸汽顶起水壶的盖子,透过出气口发出刺耳的尖利声音。

 

此时传来了门铃声,片寄以为是数原,擦擦手说着“来了”,到门口一开门,看到的却是宏志满是煞气的脸。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马上关门,却被宏志先一步侧身挤进门里,可是这次他惧怕的打骂迟迟没到来。

 

宏志的脸上神情诡异,他紧紧抓住片寄的手,说:“凉太,你原谅我吧。”

 

片寄后退几步,直到靠上厨房的柜台,看着失心疯了的舅舅慢慢逼近,他心里敲起了警钟。手腕被箍得很痛,但是在力气上他从来拗不过宏志,否则也不会让他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么多伤。

 

“...你、你想干什么......”

 

“我的房子被拍卖了,这不就是你想的吗,我一无所有了。”

 

“你是否一无所有跟我没关系,放开我!”

 

“如果不是你这个小白眼狼,烧了存折......我还不至于这样。”宏志睁大的双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手猛地扣住片寄的脖子施力,“反正我也不介意再落一个杀人犯的名号!”

 

片寄的喉管被死死扼住,他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这双烧红的铁钳般的大手不断收紧——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他涨红的脸慢慢发青,喉咙深处困难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忽然他摸到旁边滚烫的烧水壶,顾不上手部皮肤被烫伤的危险,他反手一把抓起那壶开水扣在了宏志的脸上。

 

宏志立刻嚎叫着跳开,捂住被一百多度的开水浇了个遍的脸,开水流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短暂性地失明了。这时片寄抓住机会打开大门把他往外一推,只见宏志嘶吼着因为看不见而滚下了楼梯,害怕他再追回来,片寄立刻关紧了门,把安全锁全部扣上。

 

宏志捂着脸跑到了楼下的大马路边,像一个发疯的瞎子一样跌倒在马路中间,突然一辆飞驰而来的车子直接迎面撞上了宏志,因为车子的速度不慢,宏志被整个人碾了过去,人瞬间成了肉饼,脑袋被轮胎压碎,白色的脑浆蠕动着喷溅到了路灯上。

 

宏志死了。

 

四周的人们很快就围了上来,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片寄呆愣在房间的窗户边,目睹了这场可怕车祸的全程。但是他看不到宏志被碾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更看不到七嘴八舌议论着的人群,直至警察用警戒线将事故现场隔绝,他眼里只有那辆撞上了宏志的汽车车牌号,大脑一片空白——那是数原的出租车。

 

熟悉的人被警察从车里押出来,那个人抬头望向公寓楼的窗户,与片寄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叉,很快他就上了警车。

 

片寄仿佛触电一般瑟缩了一下,关上窗户,拉紧窗帘。

 

他在对自己微笑。

 

-

 

五年后,泡沫破裂,日本经济进入停滞期。

 

物欲横流、挥金如土的昭和末年在嘘声中拉下帷幕,凡是见证过的几乎不会不怀念那段疯狂的岁月,虚幻的盛景轰然倒塌后只剩下一地鸡毛,绚烂而凄惨。

 

数原不在的那段时间,片寄拿出早就取出的存折里的一部分钱,以数原的名义向他的老家母亲那边寄医药费。

 

才寄了几个月,剩下的钱就跟着一封回信一起寄回来了。原来数原母亲的病终于痊愈了,而且妹妹也已经独立工作,他的母亲在信中说:家里本就不该一直这样拖累你,这些年来受苦了。

 

读着片寄带过来的信件,数原喝了一口咖啡,笑了笑说:“老妈还是这么唠叨呀。”

 

“怎么样,过段时间还是回家去看看你妈妈吧?”

 

“嗯,好久没回去了。”

 

证券公司破产了,片寄也被迫加入了失业大军,但好在他手里存款不少,下半辈子的生活基本不用愁了,相比起许多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的人已经好了不少。

 

数原倒是无所谓片寄找不找新工作,他反而更希望片寄能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你现在不会还梦游吧?”

 

“早就好了,放心吧,不会大半夜跑到街上去的。”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相视着笑了,都是因为想起了初见时那副滑稽的画面。

 

看到数原手里那叠厚厚的信件,里面饱含着一个母亲对远在他乡的儿子的思念。片寄不由自主地露出羡慕的眼光。

 

父母留下的存款曾给他带来惊扰与痛苦,但也在经济崩盘后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按照母亲的嘱咐,把这笔钱藏得死死的,当然他也万万没想到宏志会愚蠢到相信自己编出的“存折烧掉了”这种谎话。

 

这五年他真正意义上的成了举目无亲的一个人,但他活得更轻松了点。

 

看出他所想,数原握住他的手。

 

“和我一起回家看望我妈妈吧。”他忽然说。

 

“啊...不合适吧?”

 

“你在说什么啊。”数原更紧地握住他,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不是吗。”

 

“从今往后,我、我母亲、妹妹,都是凉太你的家人。”

 

-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双城记》

 

 

FIN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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