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
连日的阴雨湿透了初绽的绣球花,青里的六月,想必正是这样的景象,梅季刚结,湛蓝的天空开始显露夏暑的味道。
美国的西海岸却不是如此,旧金山早过了雨期,此时称得上温暖,没有潮热天气。我正在这里,你说过的“另一片天空”。
「与鹤」的果梅也已采摘完毕了吧?虽然我尚不清楚你是否还在那个老式旅馆中,担着继承家业的身份做事。
我这样问,是因为想到你第一次向我搭话的时候,问的正是我要不要体验一下酿梅子酒。我婉拒了,于是你嘟囔说拉人赚提成失败了啊,一个人可有一千円。你用吸管捣鼓着泡在手中饮料里的梅子,把它碾得烂开,让我看着都觉得嘴里酸起来。
我好奇你是老板的儿子,怎么还要赚这钱。你便说自己欠了父亲几十万呢,因为曾经向他借钱去美国。
在庭院里,你说看我住在旅馆里,一天到晚也没有特别的事可做的样子。
当时的我确是无事可做,每天空闲悠哉,看太阳和月亮在天空交替轮值。或是看你成日穿着甚平跑来跑去,什么事都做上一点,和女侍们学这与那,偶尔和你那位同岁的叫小森的朋友笑闹。到后来就时常借故到我那里偷懒。
没错,你总在偷懒:经常像个“大”字趴在客人房内的榻榻米上还不够,打着帮助客人熟悉本地的由头每晚和我在町内散步,说东说西,说你以前常爬到树上睡觉装不见,但是每次一下来就是双臂双腿上蚊虫叮咬的许多包。
所以Kenchiさん屋里是最好的地方啦,你说。
我真不知道你情愿与我同处的原因。按道理,你这样年纪的人喜欢和同龄人待在一起。
我这样同你说。你回答自己从小就在大人堆里,我和小森,只是相处方式不同而已。
“我没有觉得不自在。”你说。“而且我乐意和Kenchiさん亲近啊。”你枕在桌沿边,望着我说。
那时的你构成的场景还浮现在眼前。
还记得你有次骗我说新上的菜色是油炸虫子,你甚至在我眼前用手捻了一颗送进嘴里,装作胆子大。因为没规矩,你被同来的女侍轻打了一下。只要不告诉你父亲,你就不会挨骂。是这样说的吧?
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嘈杂的蝉,我散步回来的时候抓到了一只,送到你眼前,你却飞快地就逃走了。
那时你刚从大学毕业吧,听过你说,学了你并不喜欢的管理。
旅馆的标识图案是你更新的,几乎全部带有旅馆特征的东西,例如杯、巾类,都是你设计的。制作是你那时喜欢的东西,因为你为自己设计的未来,你常和你父亲争吵。
我问过你为什么。你其实不必苦苦追求,可以提前拥有很多人都不足以得到的安稳日子。
你说你知道迟早会接手这里,你没有想过彻彻底底地扔掉这个担子不管。不过你想尝试许多事情,趁有机会。如果把这里当作终点,半程也可以有许多岔路。你说你这样想。
我想你的父亲只是恐怕放手你振翅欲飞,就不愿再踏上归路。
但是你才刚刚起步你的人生,你的年纪允许你任性。我这样告诉你时,你显得很高兴。
当我看着那样的你的时候,我觉得说出那种话的自己很惭愧。你努力逃离着既定,表示着不怕未知的勇气,而我却在逃避问题。
你不知道我来到那里的原因,只是浑浑噩噩下错了车站。但停留在哪儿对我来说没有关系,我畏惧面对失败,而寻求一个躲开现实的地方。
那下午因为东京一个有关设计制作的一周课程,你又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从二手书店回去旅馆的时候才听说。因为你父亲气头上说的让你哪儿也不许去的话,你执拗地站在庭院里。
夏日的雨时骤时停,没有定数。我在路上也被雨浇了一身,类似于“罚站”的你也一样。
碰到我时,你才从雨里回到走廊。你似乎已经没有生气了,从疼你的女侍那里接来毛巾擦身体,嘴里说自己丢脸死了。然后你看见我,还笑着讲,我们都是落汤鸡。
那天晚上上了灯后,你来到我房里,端着熬得浓浓的热姜汤,说是厨房的阿姨煮的。只有一碗,却要和我分享。
我是拗不过你,你让我先喝。因为味道冲鼻,你喝的样子很夸张。
然后你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些东西,趴在地上翘着脚,做了个晴天娃娃。第二天是镇上的花火祭典,用你的话说,不能错过。我在看书时,你睡了过去,醒来后揉着眼睛就走了,只留下那个长得略可怕的小东西。
可能是它的效果,第二天虽然雨到中午,但直到晚上都大晴。
你穿着浴衣,带我去现场。扯扯我的袖子,说着快到了;路过一个水洼时,还跳了过去。
我现在真惊讶于我能事无巨细地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我想一切是关于你的缘故。
长街上人流来往,说笑并行,小摊绵延向前,似乎没有终点。你几乎认识所有的他们似的,一个个地带我经历了。玩过几个游戏,吃了几种小吃,你比我这个客人要更兴奋。
以烟火告终的天空,无边无际,每次我抬头看,都觉察自己的渺小与普通。烟火的颜色、形状,都没有印象了;我记得的是你抓在我衣袖的手,向下滑动一次,两次,最终轻轻地捏在我的手指。
你望着烟火,一次次随着它小小地欢呼,好像无心之举。烟火绽放,火花迸燃,闪烁,刹那,翻飞,熄落,一次次映亮你的脸庞,渲染你的笑容。
我当时在想的是,那么我心里滋生的不合理的感情也如我对于广大的天空一样普通么?
回去后你被你父亲叫走,而不出十分钟,我在房里就听到了蹬蹬蹬的你的脚步声。你向开门的我喊,你父亲同意你去东京了。那么,击个掌吧,我想,所以伸出双手。
没想到你拥抱上来,双手绕在我脖后。人在激动时,这样的举动也可以在意料之中。
但你说,就算父亲不同意,其实你也买好了车票订好了住处规划好了行程。
我看见你跑到木屐外面的脚趾头,为你的话笑过,闻到了潮湿的发间的香气。
你说,一周后见吧。眼睛发亮的样子我都记得。
隔天你出发后,于是我就打包了行李,离开了「与鹤」。
很抱歉,我明明是受了你的激发,决定回头面对我自己的问题,但没有打算同你道别。
那两三月的停留,因为有你,我少了许多苦恼不安。而尚且发了芽的心照不宣,我花了一晚上想过后觉得,无疾而终是它最好的选择。
我的笔就停在这里,这份记忆从此存在这封不会寄出的信里。
最后那晚上的归路,如寻常的散步一样。那晚是一个星月夜,你看着天空遗憾地说没有月亮;但你应该注意到的是尽管没有月亮,群星仍在闪耀,与月在时同样明亮——你对我来说,正是那样。
祝愿你拥有想要的生活,一切如意顺遂。
敬具
令和3年8月25日
橘健一
佐野玲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