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块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约十五分钟。隼不是在乎他在嘟哝什么,他只想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到远处那有稀稀落落小矮屋的地方。或许是村子,甚至可能是小镇。
“你没事吧?”
隼把身后人好不容易发出的问话当耳边风。
“要么我扶你?”
隼依旧不语。
风迟缓地在他们两人之间周旋,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这次是运气好。
视线落在隼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前后迈动的幅度不大,才让被撕咬后的伤口显得更血肉淋漓。化脓后的黄色被血液的红色糅混成另一种异样的斑斓,忽然身体打了晃,却又像童话故事里倔强又勇敢的锡兵一样,撑着一条腿站稳继续往前走。
他觉得他生气了。或者他该生气了。
他走到和隼平行的位置,打横抱起他,发炎导致隼的体温高得吓人,贴着他的体肤,像刚从火炭里取出的那么滚烫。
隼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隼想说点什么,却被他瞪了一眼。
“闭上眼睛,不许说话。”
隼在他的威吓之下闭了嘴巴。
他们就这样无言的移动着,他抱着隼,一路走到镇上。其实并不远。只是靠隼那种速度,要走上很久。
他在镇口买了纱布和药,然后抱着沉睡的隼回了家。
他很少这么对待他的门,撞开它,还庆幸早上没关严实。镇上人不多,很少有贼,他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所以他从不上锁。
把隼放到床上,熟练地清洗伤口,上药,裹上纱布。
阳光,然后是啾啾乱叫的雏鸟。他把窗关上,跑去温昨晚余下的那碗粥,他的客人醒来应该会饿,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位客人的名字。
他早上去镇外不远的集市买些东西,其实也没买到什么,只是他喜欢热闹,喜欢集市。他不怎么喜欢没人的地方,他喜欢人,和人相处能让他快乐。
尽管他是一个人住。
粥在锅中被搅动,米粒变得柔软,白色的米汤搅出漩涡的形状,香味也随之散发。
他盖上盖子,把氤氲的雾气关进锅里。还可以再熬一会儿。
他去看了看他的客人,还在沉睡,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似的。比他矮上一点,脸长得算是稚气,身上有太多伤口,痂,还有脱落之后的疤痕。
他不怎么见到这样的人,很稀奇,他出生在这个镇上,没怎么去过远方,所以他合理地怀疑这些伤是从书中描写的地狱里带出来的。
然后,他就看见他睁开了眼睛。
仿佛在梦境里都是警惕着的,现在更是警惕地注视着他。
“你…喝粥吗?”他愣了一下只敢问这句。
“粥是什么?”
暖和的,柔软的,黏糊糊的,顺滑地从喉咙抵达了胃部,身体慢慢温暖起来。
舔了舔嘴,像只猫咪,贪心却又不敢奢求过多地、胆怯地看着他。
“没…没有了,我再去煮。”
“隼。”没来由地,突然的信任。“我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面桑。”
重开炉灶,火映得他脸上有点发红。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加水,再盖上锅盖,厨房的阳光正好,落在锅盖和他的手上,和刚刚摸过的粥碗一样暖。
他们没再对话。他收拾了家里的杂物,等粥煮好端去床边,没喊醒再度陷入沉睡的人。
他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和每个路过的镇民打招呼,聊些琐事,问问海边的航船和这几天的物价。邻居托他去帮忙修个灯泡,他看床上的人还没醒就跟着去了,回来时看还在睡着,他安心地舒了口气。
镇子的生活很平静,或者说他的生活很平静,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而起什么变化。
等到夕阳的余晖染红整个镇子的时候,他才听见他的客人喝粥的声音。
“要热一下吗?可能有点冷了。”
倔强地捧着碗,怕他抢似的,仰头喝了个精光。
这种时候眼底是有一抹阴冷的,像地狱里爬出的饿鬼。
他问,“你从哪里来?”
“草原。”隼低头看身上的伤,他不觉得碍眼,这些反而是他的勋章,证明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嗯,这样。”他也学着隼看他的那些伤,然后说,“睡吧。”
之后他们没再对话。
他们没多久就熟起来。隼的防备和警戒相当于在草原面对天敌时的条件反射,等确定他不是敌人而是个成天乐呵呵的好心人之后,开始转变成信任和依赖。
后来他们聊到了草原。
“动物真好,听不懂人话,野性而又真实。”这是隼的评价。
“你喜欢动物?”
隼点头又摇头,“我是狼养大的。”
他竟没有半点诧异。隼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他的生活里的很多常识对隼来说都是新鲜的。
“那头母狼用乳汁喂大了我,错把我当成它的孩子了吧。后来我遇到了猎户,给了我刀,要我杀了母狼,说否则就杀了我。”
“面桑,你信吗?在活下去和恩将仇报的选项里,我选择了后者。”
“我剖开它的肚子,猎户逼我吃了它的肉,我吐了两天,第三天我就没感觉了。”
隼说的时候话里不带感伤,他看见隼的眼睛像坠着流星的夜,默默无言地点头。
“我跟着猎户去打猎,他教我打猎,教我人的语言和文字。”
“那个猎户后来呢?”
“死了,病死的。”
难怪隼一直力求活下去。他“嗯嗯”两声。
“后来我就朝着一个方向走,草原那么大,往哪儿走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我这样,说好听点是旅行,说难听点是流浪。遇见面桑之前,我刚和一头小豹子打了一架。”
隼说得轻描淡写。
然后瞅向他,似乎在示意轮到他说了。
“我出生在这个镇上,没怎么离开过,最远就到我们相遇的地方。”他说,“这里有另一个名字叫爱之镇,我们这些镇上住着的人起初完全不知道,直到有旅人费尽千辛万苦抵达这里,就为了找到所谓的‘爱’。”
“真的能找到吗?”
他的视线移向斜上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它只是叫这个名字,和爱毫无关系。”他习惯了消极的想法。
“母狼和猎户没教我什么是爱,我不懂。”
“或许他们给了你爱,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爱。”
“那,爱到底是什么?”隼彻底被搞糊涂了。
“爱是神圣的东西,虽然我也没有爱过。”
“活到这个年纪?”
“活到这个年纪。”
隼跟着笑了,笑得眼睛都挤在一起。
已经到了初秋,镇上的天气有些凉。隼就这样蜷在他怀里取暖,腿上的伤不再溃烂,但还有些肿。
隼动不了,因此也看不了外面的风景,不过隼好像不怎么在乎。
他习惯了每天的平静,隼也会在他坐在门口和镇上居民闲聊时插上两句,更多时候是熟睡。
就慢慢变成了他们白天的日常,他不会因为屋里多了一个人而改变他的生活节奏,他该做的事情还是那些,除了煮的饭多了、床上多个人之外毫无区别。
夜晚留给他们的是星辰和蝉鸣,因为地面凉于是共用一张床。他们体格有些差,隼在他怀里却刚巧合适,像树袋熊一样死死环住他。
隼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多到不符合他的年纪。他是个天生的旅人,漂泊和流浪是他生命里的主旋律,就像姆明一族里的史力奇。
他把夜晚的时间留给了隼,听他讲旅途的奇闻逸事,讲突袭的鹰,讲猎人的陷阱,讲草原上忽然出现的望不到头的湖泊,讲无意撞见的金发碧眼的旅队。
很有趣,比任何一本冒险小说都有趣。
可他最爱的还是隼讲到迷迷糊糊入睡之后,柔软的脸蛋贴在他肩头,微张着嘴,安静得仿佛一分钟前激情昂然的故事不是出自这张嘴巴。
直到他情难自禁地在这张嘴巴上碰了一下。
嘴对嘴的。
第二天他如常地醒来,他不打算去解读昨晚难以自抑的那个举动,虽然他时不时会想到。
他坐在门口,思绪被牵着走的次数比往常要多,在和邻居说话的时候也老是走神,他便摆手送走了邻居,关门进了家。
隼还在睡,很奇特。
他一天能睡上十五六个小时。
野外是睡不好的,睡觉的时候也要警惕着,不止是猛兽,还有台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从不知道有床这么舒服的东西。”隼是这样告诉他的。
隼没有什么直接的欲望,他除了活下去之外没有强烈的诉求。但隼喜欢他煮的食物,喜欢听他和人聊天,喜欢钻在他怀里,还喜欢他的床。
换言之,也许隼喜欢他,不,也许喜欢的并不是他。
隼向他提出希望一起去草原。
“可我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镇,别说旅行了,在野外待一天我都做不到。”他从隼脸上看到了失望,这是隼第一次向他表达欲望,他却拒绝了。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敢轻易去尝试了。我已经没有了尝试的勇气。”
他简短地结束了这个对话。
说着没有尝试的勇气,他却再次尝试去吻了隼。
他知道这是吻,隼不知道,瞪着眼睛感受唇上的那份柔软和撬开唇齿、过分贪婪的舌头。
吻完,他也不敢问隼的想法,收拾起碗筷往厨房去。
隼可以下床了,尽管走动的时候有轻微的痛。跟着他到厨房去,有样学样地拿起来碗来泡在水里,忽然问。“刚刚那是爱吗?”
洗碗的手顿了一下,“是爱的表达方式。”
“面桑爱我。”隼有点小骄傲地昂着脑袋。
还好隼不懂。
他憨憨笑了几声。
他知道,隼的伤好了之后就会离开,回到草原。
他不知道该喜还是忧,也不确定隼离开之后他是否还能恢复原本的平静生活,是否就像从现在的生活去掉一个人那么简单。
他把洗净的碗筷整理好,搀着隼回到床上。
窗外开始下雨,从淅淅沥沥到滂沱似乎只用了几秒时间,这个季节少见的雨量。
人类很奇怪,就像会认为蓝色是忧郁的、雨天是阴沉的,明明就是不带感情的存在而已。
雨天雨竟然打不到身上,这对隼来说很是稀奇。跪在床上扒住窗沿,弯曲的小腿鼓胀了伤口的位置,像要把已经快愈合的部分崩裂。
他把隼拉过来,“不痛了吗?”早上还在叫痛的。
隼只嘿嘿嘿地笑。
忽然。隼贴近他,贴上他的唇。
应该是毫无意义的、不带感情的吻,他就像人类认定雨天是阴沉的那样,笃定地判断这个吻,并非来自感情的驱动。
可隼说,“我也爱面桑。”
不,你不懂什么叫爱。
他在心底说,像回应隼的那句话,躺到床上把隼拉到怀里。他们还是保持着往常的姿势,不是谁先提出的,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这样。
他的情感像今晚的雨水一样丰沛,但是他不能让隼知道一点半点。隼是张白纸,不该由他来落笔。
雨天之后的空气总是新鲜。
又到了集市的日子,他领着隼去了集市。
隼的速度有点慢,他配合隼的步调,也走得慢了。因此,每个摊子都看得比往常仔细。
隼不知道集市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钱的作用,只是看什么都好奇,摸摸弄弄。
而他常来集市,和多数人都很熟,他喜欢和人交谈,喜欢有人的地方。他愉快得过了头,甚至会忘记隼还在旁边。
那晚他们回到家,隼说,“面桑看上去好高兴。”
“是啊,在没有人的地方我可活不下去。”
“那你在草原就没法活下去了呢…”隼小声地说了句。
他没听见,兀自说着,“隼你应该试试和人交谈,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嗯?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
隼最近爱上了果酱,于是指着刚切片的面包干问能不能涂点果酱上去。
他应允。
红红的果酱抹在粗粝的面包干表面,隼非要先把果酱舔干净,再抹一遍上去才肯吃掉面包干。
他盯着隼舔面包干的舌头看,总觉得口干舌燥的,于是逃去整理今天新买的东西。
没吃东西的胃发出咕噜的声音,可他不敢回到厨房。把米灌进米桶,再把几件衣物叠好放到柜子里,一转身隼却站在他身后,撅着嘴吻上他。
果酱的味道甜甜的,却让他气恼。
“隼!不可以这样!”
隼被他凶得一抖,面包干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再抬起身,隼咬着下唇在哭,抽抽嗒嗒的,像第一次学会哭一样。
“隼…”他无法自控地走过去抱住他,明知不可以这样。
隼会回到草原,而他会一辈子呆在这个镇上,如果隼还照原本那样向着一个方向前行,除非隼绕地球一周,否则他们再无可能相见。
那么就不要留下感情这么沉重的束缚,不要学会爱。
不可以。不可以。他反复在心里强调。
人的身体也是,并不全是听凭心事的,有时候带着些莫名的逆反心理,越是对它强调不可以就越是涌起强烈的欲望。
“对不起。”他道歉。
“面…桑…不爱我…了吗?“隼抽噎着问他。
有时候,爱还真是个让人气恼的统称,他该选择诚实还是说谎,抑或把这种爱曲解成类似亲情。
可他最后还是投降了,“爱。”
他没再去解释接吻是爱的一种形式,甚至是不相爱的人之间都能做的事情,太复杂了,隼那么纯粹,何从去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
冬天来得很快,野外是冰冷刺骨的,屋内是温暖的。
因为是冬天,他也不再坐在门口,镇上的居民出门时间也变得很短,谁都不愿意在寒风中逗留。
隼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总望着窗外出神。雪把屋前盖得白茫茫的,“等春天来了我就走了”,隼这样告诉他,他没有阻拦。
他们对会发生在下个春天的事情心知肚明,隼会回到草原,他的生活会恢复原样,就像不曾相遇过。
在此之前,他们会拥抱,会亲吻,会互相说爱。
原本他想对爱避而不谈,可隼是那么直接,而离别的结局又近在咫尺。他无法做到对着隼的眼睛撒谎,隼听到他的谎言、会摆出和野兽对峙的眼神,逼迫他把“不爱”吞回肚子里,换成一遍遍告诉他,他爱他。
在命名为爱的小镇上说爱也没什么可羞耻的,旅人们有没有找到爱他无从而知,但他找到了,只不过,他抓不住。
他为春天的到来提心吊胆。
然而春天并不会因为他的祈祷而姗姗来迟,这年的春天甚至还来早了些。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空气里弥漫着花香的时候,隼默默无言地离开了。
他起床的时候,床的另一半空荡荡的,怀里的人已不知去向。
桌上丢了张纸,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却又有点可爱,“我不会死的。”
他叹了口气,打开门。阳光洒进来的刹那,他有预感,他的生活绝不会恢复到所以为的平静了。
隼离镇子走了没多远就绕进了树林,他想回到草原,得从这里穿出去才行。
因为饿了,他不得不找点吃的,而运气好,他逮到了一只野兔。
尝起来并没有多鲜美,隼机械地吞咽着,忽然瞥见树上的果子。他想起果酱,于是丢下野兔肉,攀上树去采果子。
树枝比隼想象里还不结实,咔得断了,他踩了个空,仰身往下落,却摔进大块头怀里。
太阳被他的头遮住了,氤氲了那一圈轮廓,他局促地笑着,问隼。
“我带了果酱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