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接到杂志社的安排才知道我需要采访的是这样一位大人物,这些年他逐渐转向幕后,专心带起了徒弟,但只要有演出依旧一票难求,我也曾有幸看过他弟子的表演,绝对配得上身材纤细,姿容秀丽这几个字,大家都说这位后起之秀——木村慧人,与他年轻时的面容十分相似,也有很高的表演天赋,未来袭名他的称号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佐藤先生。”我赶紧从座位起身,他是一位很难精准说出年纪的男士,常年的舞台训练让他学会时刻保持优雅的教养,如果光看他的脸,你会感觉他仿佛在一个很模糊的年纪范围,相信只要看过他演出的人都会明白我的意思,他的面容与身形总是时刻准备着不同的角色演绎,仿佛只要一把三味线弹出对应的曲调,他就能迅速进入那段表演。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黑色和服,无限接近漆黑的色调,被银色的丝线勾勒出微微水浪,芦苇也在摇摆,吹起一行远去的白色水鸟,他向我小步走来,衣服只有些微的摩擦声,下摆的水纹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如同月光照射下的一洼深潭,我不禁看呆了,这样精致的和服非常罕见,在东京或许都可以置办一辆豪车。
“您的和服很漂亮。”我忍不住夸赞道。
佐藤先生露出一个很惊讶的表情,又转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可爱,虽然用这个词形容一位比我年长许多的长辈有些怪异,但我只觉得这俩字很衬他的笑容。他跪坐在我身侧,垂首抚摸着和服衣摆,侧弯着的姿势露出那截修长的脖颈,让人禁不住探视,却又被领口牢牢锁住这蔓延下去的风景,这一刻我就像看到他曾经演绎的那么多位女性角色都融合在了他身上,他这样深情抚摸的姿态,好似触摸最暧昧的情人。
“谢谢,你很有眼光。”佐藤先生狡黠地朝我点了下头,我意识到这位大人物或许比我想象得好相处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佐藤先生是个很敏锐的人,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他在这一行沉浮这么多年,对于拿捏人心自有一套行为准则,我原本以为他会因为常年作为“女形”活动而过分阴柔,但几句聊下来却完全推翻了我的想法,他机敏、认真,又异于常人地深思熟虑,这才是脱离他秀丽面容下的内在,这让我对他的过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记者小姐,”他调整坐姿注视着我,神情有些怀念又有些微迟疑,“如果问起我曾经的故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展开才合适,既然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我这身衣服,那不如我就从这里开始说起吧。”
我赶紧按下我的录音笔,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而轻缓,似乎从很多年的过去穿越到了现在,“那个时候,估摸是我12岁那年的冬天……”
01
12岁那年,我第一次跟随大岛先生来到京都,在那之前,我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村子,总有人对外宣称我师出名门,家世显赫,但在12岁之前,我和任何一个在我们村子到处跑的小孩并无不同。每年进入深秋时节,村里就开始下雪,雪下得很大,你如果站在山脚下就能看到积雪从山顶一路蔓延到脚边,雪,明明是那样蓬松干燥,却只要一夜,就能轻松淹没所有人活动的痕迹。
第一场雪降临后,大约再过两个月,村里的老人就会开始准备歌舞伎表演,这是我们一贯的传统,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搭一个简单的木头台子,祈求着来年的风调雨顺,我从6岁的时候就跟着上台,从小狗演到男仆,又从男仆演到婢女,说实话,几年后我就对这一套表演产生了厌倦,甚至发誓再也不想上台,父亲把我训斥了一顿,责备我的天真任性,因而我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离开村庄,就像隔壁木下家的儿子,做一个工人都比满脸涂上厚厚油彩跳来跳去有意思得多。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年,我见到了大岛先生。
他是个看上去很宽厚的人,年纪约莫45岁左右,长着一张方正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连带着鬓角都修饰得整整齐齐,但眉间的皱纹却有些深刻。他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即使听到我那个时候有些粗鲁的言论,他也没有任何不满,很难想象,会有贵客从距离千里之外的大城市来到这里,仅仅就为了看一场这古老而“乏味”的演出,他夸赞我在舞台上的身姿颇有天赋,如果加以调教,我或许能成为一个正式的歌舞伎演员。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去外面的机会,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离开故乡前往大城市的诱惑实在太大,虽然我对他口中至高的荣耀依旧没有具体的想象,但我还是心动了,我的父母没有过多阻挠,只因我是家中次子。我的哥哥已经开始逐渐接手家里的店铺,而我身为次子,一生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成为我哥哥生意的帮衬,说得实际点,对于次子,父母总是宽容许多。
决定这件事有些匆忙,不过两天我便和大岛先生一起挤上了火车,我至今还能记得他攥住我手的感觉,他的手心很热,捏着我生了冻疮的手指,又痒又痛,我当时怕极了,和他上了车我才开始后悔,我该怎么回去?或者说假如我是被一个人牙子带走,我还能怎么见到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好想当个不讲理的孩子大吵大闹,可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陌生的风景,雪景一路消散,我知道这将会是一趟全新的旅程。是我个人的,也是我整个人生的。
万幸,大岛先生没有骗我,我们到达京都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人力车载着我从平坦的街道飞速掠过,房屋挨得密密麻麻,不知道你是否见过夜晚的鸭川河,晚上草地都变成黑色,从远处望去大片的漆黑,连河岸低垂的樱桃树也看不分明,明明毫无趣味,但等你看到鸭川河黑色的波纹在发光,恋人们在树下窃窃私语,你就会忍不住沉浸在这番美景中,感叹这里难怪让人流连忘返。我们最先经过的是宫川町,那儿屋子大门口都挂着灯笼,三五成群的年轻女子挽着客人在我眼前拉近又远去,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精美的服饰,比我们那里家境最优渥的人穿的都要来得繁复奢华。过了宫川町就是祗园,越往北越热闹,还没正式登台的见习艺伎抱着三味线小步跑过,这个地方茶屋和艺伎的数量多得让人叹为观止,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脂粉的香气,像是寒冬里不合时宜盛放的鲜花,古怪、又令人迷醉,我很奇怪大岛先生带我来这儿的目的,但他只是沉默地钳着我的肩膀。人力车跑得很快,明明车夫脚下这条花街是这样窄小,我的耳朵灌满了寒风和零星的嬉闹声,却丝毫不影响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我们到达了此行的终点,先斗町。
先斗町的面积比前面那些花街要小得多,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估计也就十几分钟,旁边的屋子传来阵阵笑声,有客人在楼上举着望远镜看鸭川河的夜景,还有美丽的艺伎随侍左右,你一定会奇怪我的首站为何是这里,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初来的彷徨与恐惧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知道那种新奇的感觉吗?我确实是个没有见识的毛头小子,被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迷得五迷三道。大岛先生拽着我下了车,一个举着一堆漂亮和服的男孩从我身边匆忙跑过,他手上的和服在灯笼光晕下反射着缎面的色泽,精致的丝线像是一尾鱼,在我眼前倏忽闪现,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个小小男仆,但那时可笑的我却真切地以为他是一位尊贵的小少爷。
我们下车的地方叫鹬之屋,我被大岛先生推搡着从后门进入,他让我等在原地,自己推开移门消失在廊道上,我盯着院子里白色的砂石发起了呆,听着里面传来三味线的乐声,有人在跟着轻声唱歌,紧接着掌声与欢呼声都响了起来,这可比我们老家一年一度的盛典都要热闹多了。我等得坐立难安,看着月亮悬挂在京都的夜空之上,发现唯独这轮月,和家乡也并不同。我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寒冷让我无法站得笔直,只能缩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扣弄起手上冻疮的结痂,大岛先生这才匆匆忙忙出现在我眼前。
“待会进去好好跪着,不让你抬头别乱看,这关系着你是否可以留下来。”他这样对我仔细嘱咐着,边打掉我扣弄的手指,“把你的手藏藏好,先生看到这样的手会不高兴。”
我慌张地应下了,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先生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会决定我的命运,我把头深深埋下,盯着自己走过的地板缝隙,大岛先生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门口,昏黄的灯光从里面照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在发抖,可能是这令人胆寒的天气,又或者可能是我紧张不安的情绪,我哆嗦着跪在门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移开了面前的移门。我垂下脑袋,其实思绪一片空白,一切的声响都离我而去,我听不见乐声,听不到人语,只有我低垂的视线,仅仅蔓延到我手前榻榻米丝织面的边缘。
“离我近点。”有人在屋子里说话,他的声线很沉稳,我一瞬间竟然无法理解这个命令式的话语,直到大岛先生暗暗拽了一下我的袖子,我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往前膝行了几步。
我不敢抬头,在屋子中央一动也不动,大岛先生在我身后掩上了房门,“先生,这孩子叫佐藤大树,就是我和你提及的那个孩子。”
“嗯……站起来。”那个声音又对我下达了命令,我这次反应得很快,只是还是低垂着视线,面前有人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在榻榻米上留下窸窣的声响,让我现在回忆我会说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行动方式,克制、优雅,好像一只逡巡领地的狮子,我仿佛在被人深深盯着,视线落在身上的感觉令人汗毛直立,我克制着自己后退的冲动,像是一只被吓呆的兔子。
“抬头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这样说着,手掌毫不客气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比他矮上许多,因此这份压迫倒显得可笑了起来。
我故意用力昂起头,却惊异于眼前所见,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他的眉毛修得极细,一圈浓黑的睫毛显得眼睛很多情,面相有些瘦削,皮肤却很白,过薄的嘴唇让他看着性格很寡淡,但眼下一颗小痣又平添了几分风情,这是一张矛盾感融合得很好的脸,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得愣神,我知道这是一种很冒犯的行为,但他的面容确实有让人倾慕的资本。他的年纪不大,大概只有30多,你或许会觉得这个年纪放在现在,许多年轻人才刚刚找到人生目标,但当时的他,已经是首屈一指的歌舞伎大家。
他的名字叫土田哲也,容我用先生过去的旧名称呼他,他曾经的称号在未来的某一年继承给了我,因此现在我仍用回了他的旧名。他在以后成为了我的老师,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晓,只朦朦胧胧地感知到这或许是一位决定我“生死”的大人物。他的手掌抚摸过我的肩胛骨,比划着我的身量,又转而捏起了我的腮侧,我感觉到那细瘦的手指顺着我的下颌线划过,像是在透过我现在的模样遥望着未来的预见性一面。
“12岁是吗?”
“是的,先生。”
“你很适合成为一个女形。”
我知道这是由于我那过于窄小的肩宽,我的父母也并不高挑,未来的我应该距离长成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颇有一段距离,因此在舞台上扮演女性这一定位或许更加适合我。
土田哲也先生点了点头,随即松开对我的控制,他绕过我走到大岛先生所在的位置,“还不错,”我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是否确切高兴,但当时我知道,我可能确实是安全了,“辛苦你了,大岛。”他的声音听着还是很冷淡,我重新盯回了自己的脚尖,听着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你过来,”他顿了顿,“佐藤,来和大岛说声再见。”
我转过身,看着大岛先生直起腰板,正一只手搭在移门上,他听到先生说出这句话便又垂下了手,依旧是那副和善的表情,“佐藤小弟,未来可要加油啊!”他确实是个好人,且非常热心,大岛先生对于歌舞伎的喜好不输于任何一个歌舞伎大家,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立师”,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生最高的成就也仅到名题下而已,这未免太过可惜。
“大岛先生再见。”我对着他鞠了一躬,仿佛彻底和过去的我告了别。
02
转眼我就在先斗町呆了4个月,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和土田哲也先生在这里呆这么久,先斗町,这毕竟是一个因为艺伎而闻名的地方,只要走在这一带,你就能看到穿着精致刺绣和服、脚踩亮漆木屐的艺伎,这儿汇集了多少男人的幻想,他们的视线永远逡巡着那些女子优美的后颈。
但土田哲也先生并不是为此而来,在每年樱花如云的五月,先斗町都会举办为期三周的庆典活动,其中重要的一环便是歌舞伎剧目表演,而先生正是因为这被邀请至此。在过去,歌舞伎和艺伎无法分开,我们歌舞伎演员扮演美丽的艺伎,而艺伎也会是歌舞伎演员,但如今这俩职业却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土田哲也先生对此很不认可,任何一个优秀的女形或者预备役,在他看来都需要进行艺伎相关的技术进修,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这样过来的,如今这也轮到我了。
我跟着年轻的女孩去上课,学习弹奏三曲——琴、三味线、胡琴,也跟着学习她们舞蹈的动作,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服这被束缚着的腰身和为了追求优美身形的过长下摆,常常让我一个转身就摔倒在地。白天是在艺伎教习学校,晚上又经历着先生的加练,他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任何一个弹错的音符都无法躲过他的耳朵,但更难的是依据歌声演奏,这是锻炼你三味线能力的最好办法,一个优秀的乐师能托住每一个声音,但我不行。
记不清手掌被打过多少次,也记不清被敲过多少次小腿,我就像巴甫洛夫训练的狗,听到任何一段乐声都要条件反射地做出相应的动作,我被他精心教养着,双手脱去了冻疮的结痂,又经过日复一日的冷水浸泡,护理拉伸,变成我前面十几年都无法想象的柔软模样,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更有效地演绎出女性角色固有的特质动作。
在先斗町学习的这段时间不算难捱,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教习学校里有和我差不同年纪的孩子,其实你或许也曾听过他后来的名字,是的,他是白滨亚岚,许多人都知道我和他是从年少就相识的交情,这段相识的起点就是在这里。当时我和他同一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上课,他其实比我略年长些,却已经在京都呆了两年多的时间,他住在祗园一家名为三织茶屋的地方,在帮土田哲也先生买三味线琴弦的时候我曾路过那里,算得上是祗园数一数二的大茶屋了,但他和我并不完全相同,我是跟随先生暂时寄宿在鹬之屋,但亚岚却是一个完全属于三织茶屋的资产。
亚岚是个从十几岁年纪就显露出漂亮面庞的人,或许如果他不是男孩,他能成为一个比当时最火的艺伎还要出名的人物,他在三味线上的天份极高,如果土田哲也先生听到他的演奏,可能会当场抛弃我也说不定。我从还在飘雪的天气一直呆到了阳光明媚的春末,看着一起学习的姑娘们换上了单层衬里的和服,又从单衣换上了袷,见证了数次庆典开幕又闭幕,你能感受到每次举办庆典时热闹的氛围,无论是先斗町还是祗园、上七轩,所有女孩都会上台,先生让我仔细揣摩她们的舞姿,我需要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吸收一切对我有益的东西。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歌舞伎是一个讲究家艺传承的职业,但我从未听过先生的传承,也未见过他身着刺有家族花纹纹饰的服装,但先生分明如此厉害,他在舞台上的身姿优美动人,动作舒缓又精准,硬要说的话,分明是师从大师又集百家之长。这样优秀的先生,不该只是蜗居于此地。
转眼我又在这儿呆了两年,期间先生迎来了一位贵客,我知道这是一个贵客,在先斗町的这段时间,我学会评价一个人的身价与职业,歌舞伎与艺伎一样,都需要供养,因此先生居住的茶屋常常会有大人物出没,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同僚前来交流学习。那些常年在舞台上演出的前辈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大都目光有神腰板笔直,这是一种对于仪态的极致追求,其实说来也很奇怪,无论在我们老家还是我这段时间接触学习的经验,我意识到家艺是一件非常隐私的事,但先生却毫不在意,他广开大门又乐于探讨,并且孜孜不倦地把这些“成果”实施在我身上,我是他的第一位实践者也是他的第一位观众,这份体验可以说改变了我未来整个人生追求。不过那天来的贵客却明显不属于这类人,他长得非常高大,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穿着一身很新式的西服,细细看来竟有几分不像日本人,更令我吃惊的是,先生当天亲自站在门口迎接了这位贵客,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先生一直以来的支持者——寺辻健一郎。这位尊贵的大人据说掌握着已经传承了百年的日本酒酿造工艺,身价不菲,名声赫奕,先生能有如今的地位,他功不可没。
我小心接过寺辻健一郎先生的帽子与外套,将它们挂到门边的挂钩上,他还拎了一个方形的箱子,见我想要接过来,却笑着和我摆了摆手。
“哲也,这就是你电话里说的那个孩子吗?”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好加油啊,孩子,争取成为像哲也这样厉害的女形。”
“还差得远呢,昨天跳的时候又抢了拍。”先生毫不客气地揪了下我的耳朵,“但也还算努力,说出去不算丢我的脸。”
我羞赧地立在门边,看着贵客听得哈哈大笑,“还是个孩子呢,”他朝我打开了那个神秘的箱子,“这是给你的礼物。”
他转过头看了土田哲也先生一眼,“虽然说这本该由你的老师交给你,但他的表演服装都是我在支付,所以这也没差,希望后面能看到你穿上这件衣服登台演出。”
我惊讶地接过这件亚麻纸裹好的和服,感受着它在我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事实上我隐约猜测到先生会让我在夏末进行首次登台,但我没想到我甚至还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这太让我震惊了。
“怎么,你以为我会给你一件随便谁淘汰下来的演出服吗?”先生用力点了下我的脑袋,“这第一次登台的机会可不能让你给我丢脸。”他瞥了眼寺辻健一郎大人,又对我吩咐道,“今天放你半天假,把衣服放好就出去玩吧,后面不用跟着了。”说完又掏出钱包赏了我几枚硬币,我兴冲冲地把钱牢牢攥在手心,抱着衣服跑回了我的房间。
不知你是否能理解那份喜悦,在先斗町这个地方,无论是艺伎还是歌舞伎,最看重的东西之一就是穿在身上的这一身衣服,这是一种身份的体现,也是你能抓住别人视线的第一个利器,我把钱放到镜子旁,再轻轻地把这个亚麻纸包裹放平在长桌,那份雀跃的心情好似有人在我心里敲起一面小鼓,震得我双手都在颤抖,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外面的封绳,盛叹它的美丽,这是一件灰紫色的和服,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假如夏末的那场演出我能穿上它,我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它的下摆绣满了不同颜色的雏菊花瓣,浅绿色的藤蔓一直爬到腰侧位置,整体布料柔软又细密,缀有蜿蜒的细纹,在光线下反射出盈盈鳞波,这真是美极了。我着迷地盯着这件衣服看了许久,才突然意识到我似乎还未和寺辻健一郎先生表达我的谢意,那个年纪的我尚且天真,只是想着未曾听到大门开合的动静,便猜测先生和他的贵客应该还在茶屋没有离开,却不曾想撞见了他们挨在一起的亲密模样,这把我吓了一跳,幸好那时的我身量轻巧,只是匆忙一个探头便缩回了脑袋,好歹没让这个错犯得太过离谱。我魂不守舍地回了房间,才恍惚意识到先生确实年岁至此却一直尚未娶妻。
我收到新衣服的消息和我将会在夏末进行剧场首演的喜讯同时传了出来,只是前者是在教习学校收割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后者则在土田哲也先生那边传播更远,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说这个名额本不该这么轻易地属于我,土田哲也先生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和人脉为我谋求了这个机会。其实我是惶恐的,我不想给先生丢脸,连带着夜里都不敢再多看两眼那衣服。亚岚也来鼓励了我两句,他迟迟没有首次亮相,我替他着急,他却毫不在意,他在三织茶屋待得越发如鱼得水,过了这个夏天他就要17岁了,相较于我那仍然瘦弱的身形,他已经出落得更像一个美男子,他的眉眼揉杂了发育伊始的风情,总是吸引着花街那些春情萌动的女孩。亚岚知晓我所有的事,我们会一起讨论上课的内容,也会在夜晚头挨着头交换内心的秘密,他听我抱怨先生的一丝不苟,我则听他说起茶屋那些关起门来的瑰色轶事。
在那一夜我鼓起勇气向他说起先生和寺辻健一郎大人之间耳鬓厮磨的关系,“这也是俩个男子能做的事吗?”我对这事实在羞于开口,甚至不敢看他在黑夜中亮晶晶的眼睛,亚岚似乎被我稚嫩青涩的反应逗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你作为女形演那么多男欢女爱,不识情爱,你又如何演绎?”
“情爱面前,不分男女。”
03
越接近夏末,天气越发酷暑难耐,先生更加懒得出门,寺辻健一郎大人倒是来得勤快,言语间总是催促着先生与他回去,我跟在身边陪着说了几回话,这才知道原来先生来自东京,那儿歌舞伎的规模可比京都大上许多,据说光是剧院的表演,就能从早演到晚,一周都不带停歇。每次寺辻健一郎大人来的时候,我都很快乐,不但因为我可以借机放半天假,而且他总是会给我带来各种没见过的新奇礼物,我爱听他说话,他是个很风趣的人,时常上一秒板着脸询问我的课业,要求我为他演奏一会儿三味线,下一秒又会从包里偷偷拿出糖果,趁先生不注意迅速塞进我的衣兜。当然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因为喜欢他的哲也,这才对我爱屋及乌起来,但在京都这片地方,大概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对我如此和善的大人了。
学习、排练的时间越发难熬,你会感觉到仿佛无形之间有一根弦,紧紧绷住了我和土田哲也先生的神经,他比我更看重这次登台,仿佛压上了什么赌注,我甚至有一种我不再是我的错觉,而是一个冥冥之中被安排压上赌桌的筹码,静候最终的开盘定局。训练、训练、无休无止、日日夜夜地训练,这种存在于我和先生之间的焦虑氛围,在我又一次跳错拍子时到达顶峰,先生那天直接气得罚了我的晚饭,不跳到他满意我不得休息,我从天光大亮一直跳到房间擦黑,长时间地半蹲与下腰让我大腿酸疼、腰肢无力,佣人进来点灯又说电话房来通知,寺辻健一郎大人晚上会来拜访,先生这才放我一马,还不忘吩咐佣人晚上别留我的饭,我累得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擦着汗水,那一刻想放弃的心真的前所未有地强烈。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饥饿感让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我无法感知自己睡了多久,窗外的月亮不偏不倚地悬挂在夜空正中,我听到肚子饥饿时发出“咕——”的声响,却不知晓厨房是否还能为我留上一口可以塞牙缝的东西,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廊道,意外发现先生屋里还亮着灯,里面有人讲话的声音传来。
“哲也,足够久了,你已经在京都呆了快三年了,”我听出那是寺辻健一郎大人的声音,“你还是不愿意回东京吗?那儿才是更适合你的舞台。”
我靠近门板,仔细听他俩的对话,“还没到时候,等大树正式上台,我才能有机会组建自己的剧团。”这是先生的声音,我都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板着脸的表情,先生的五官生得很标致,只是习惯性拧着眉很冷淡的模样,我见他对寺辻健一郎大人笑过,一笑仿佛富士山顶的大雪都会融化。
我越听越迷惑,又听着寺辻健一郎大人继续开口说道,“说起来你师兄家的孩子也差不多要登台了,年纪和大树似乎也接近。”
“我本无意和他相争,只是……”先生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去听他接下来的话,“只是,歌舞伎的大门不该只在世家中敞开。”
我突然感觉此刻我正在接触一个之前从未见到过的先生,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歌舞伎是一门依靠家艺传承的技艺,父传子,子传孙,我的这位严师曾在东京最大的歌舞伎世家学习,但凭心而论,这一任的团座并非技艺最出众的人,只是因为家世传承就能把他推到这个位置,这对其他更有天赋、技艺更加纯熟的表演者来说,着实不公平,但更加令我没想到是先生竟有直接跳脱出来的魄力,我不敢想象他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以至于直接远离东京,离开了他曾经大放异彩的舞台,退回到京都——这个歌舞伎曾经的发源地。
我没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勇气,如果我连这第一步都没替先生做好,又怎么能走到更远的位置,胃里因为过分饥饿的烧灼感在缓慢退去,我返回房间,重新从柜子里取出寺辻健一郎大人送的衣服,把它悬挂到衣桁上,月华如练,为它上面的图案镀上了一层薄纱,好像一张铺陈开来的漫天大网,把我牢牢捆缚在此,我揉了揉酸胀的双腿,重新按照那已经烂熟于心的节奏跳了起来。
不知不觉距离最后登台也仅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把衣服带去了排练厅,以备最后的完整演练,但我万万没想到那天等我把这衣服再带回家时,展开后却是满目黑痕,那儿曾经一片洁静,现在只剩触目惊心。当时我的冷汗就下来了,要知道距离正式演出仅有半个月,而我在这个时候搞砸了最重要的事。先生来敲我房门,我第一反应就是把衣服团起来塞进桌下,这事万万不能让先生知道,不但是因为这衣服来自寺辻健一郎大人相赠,更重要的是我上哪儿才能对这件衣服进行补救。那一夜我辗转难眠,“凶器”不难判断,应该是化妆室里用来描眉的炭棍,这种演出服无法浆洗,对我不满的人是存了心要破坏我这个登台的机会,虽然我可以向先生求助用其他人二手的演出服替代,但也会让这样重要的第一次留下瑕疵。
我自是没钱再去购置一件这样的衣服,只能第二天把它收起来去找亚岚,他为我指了两条街外的一个名为海藏屋的店,这店不大,却不止为艺伎们设计和服,据说店里有一位经验非常老道的师傅,染织手艺也很了得,去年三织茶屋正好有舞伎在那边购买过衣服,他也曾拿在手上仔细欣赏,手艺很是不错,可能相较其他大店比不了名气,但价格属实公道。我当下便寻了过去,只见到了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案桌旁,他正埋首在设计稿上涂涂画画,身后的衣桁挂了几件看似是他设计的衣服,和我之间见到的一些素雅款式不大相同,显得更为浓烈与别出心裁。
“小师傅,”我在门口推开移门喊道,引得那个年轻男人抬起了头。第一眼你会觉得那人看着有些冷淡,三白眼盯着人漫不经心地打量,看着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我有些胆怯,又只能孤注一掷,小声致了歉往他所坐的案前走去。
“这衣服你看还能补救吗?”我把怀里抱着的衣服递了上去,看他拆开外面的亚麻纸,心里又紧张又怕,虽说我已不止一次看过这已经被破坏的美丽服饰,但再见一次依旧让我难过得红了眼睛。
对面的年轻男人皱着眉看着这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又见我是个半大小子,生怕我这是弄脏了某位艺伎的衣服而偷出来赔罪,“这是你的?”
“是我的,”我赶紧回答道,“我住在先斗町的鹬之屋,烦请小师傅帮忙看看。”
他隔着桌子从上往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展开手上的衣服,前后仔细检查了起来,“你是跟着土田哲也先生学习的孩子吗?”
没想到他居然认识先生,我有些意外,“是的。这是先生给我的演出服,却被人弄坏了,我可能没有多少钱,只希望能补救一二,等事情结束我必定恳求先生报以重谢。”
他听了这话又瞟了我一眼,“我见过你,你的海报在外面的大街上贴得到处都是,这是你表演《东海道四谷怪谈》的衣服?”
我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这家店的人也能知道我的这次表演,对方却嘟嘟囔囔抱怨了起来,“你看着也太小了,打扮起来的样子和本尊也差太多了吧。”
“小师傅,那你……”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我并不是我师父,只是一个学徒罢了,你这衣服如果拿给我师父看,他定会绞尽脑汁想着恢复它原本的样貌,但依我说,半个月的时间无论交给哪位和服制作大师,都无法将它恢复如初。”
我听得感觉一阵五雷轰顶,又听他补充道,“但如果你把它交给我重新设计,一个礼拜我就能让它更适合四谷怪谈,你愿不愿意尝试呢?”
“这……可以。”我意识到我在做一件很冒险的事,但还是应了下来,既然已经木已成舟,不如试着死马当活马医,“小师傅可要什么报酬?”我向他问道。
他把面前的衣服重新折叠规整,思考片刻对我说,“给我一张你演出的票吧,顺便,不用叫我小师傅,我叫山本世界。”
如果不是因为这身衣服,我必不可能认识世界桑,他比我大上四岁,虽然看着有些严肃,但性子却是极为温柔,我很感谢那个时候他对我的出手相助,在我眼里他是个很有魅力的天才设计师,但当时容许他大展手脚的机会不多,老派技艺总是想着稳中求稳,不出差错,他却总是想尝试别人没有试过的布料与纹饰,因而总被他的师父呵斥。但这也是后话了,当时我心系衣服进度,往他那里跑得频繁,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坐在窗边专心描摹衣服上图案的样子,夕阳把衣服的暗色照得金光熠熠,我看他动作,他也不搭理我,有的时候他画累了,我便和他说说排练里的趣事,他很喜欢歌舞伎,那日答应为他搞一张票的事在我央求先生下也得到应允,先生只当我是结交了哪个教习学校的孩子,也没有多问,我不想让先生担心,所以直到上台我都没敢把衣服弄坏的事告诉他。
你一定很好奇,不要着急,我可以告诉你,演出很成功,我只能说真的全托了那身衣服的福。来吧,请跟我往这边走,让我给你展示下这件衣服。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正式登台所穿的服饰,当年的黑痕已经被世界桑彻底掩盖,从整个上半身往下摆过渡,由深及浅的墨色,好似昼夜交替,他往上面画满了金色的蝴蝶,大大小小振翅待飞,他告诉我说蝴蝶在神话里有灵魂使者的含义,正恰合我当年所演“阿累”一角,虽已身死但重返阳间,只为复仇。
我穿上这衣服完成了我的首次登台亮相,世界桑就坐下台下看着我,他那热切的目光追随着我而动,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开始明白歌舞伎演员毕生追逐的这一场荣耀究竟是什么,这种感觉不可不沉迷。演出结束后,土田哲也先生彻底赢得了名声,他在京都一举成名,我成了他手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星,但他也不忘注意到了我衣服的改变,当晚就把我喊进房间向我问起这一切怎么回事。
“你的胆子不小,”他这样说着,“海藏屋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店铺,也能出这样厉害的师傅,你运气真好啊,大树。”
“我们这行最看重运气了,在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找人替你算过,或许你真的在歌舞伎这行走得更远。”他说完就摆了摆手让我出去,我知道这事算是翻了篇,连忙退回自己的房间。
但说实话,我觉得世界桑才是我的运气,我的贵人。
04
那次登台只不过是土田哲也先生谋划的第一件事,他带着我继续在京都修行,我依旧有上不完的课程与各种乐器舞蹈训练,我的人生也不可能只学习那么一出剧目,或者说我也只不过堪堪入门,就像不同情感的舞蹈动作,你不但要跟着拍子,还要符合当下的剧情,最重要的这是一门雅俗共赏的艺术,它既有一套完整的章程,又在逼迫人们时刻创新,毕竟总是老一套观众也会厌倦,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做和先生以前做的一样的事——不断向不同的老师学习,如何更优美地舒展手臂,旋转腰身,如何表现一个白拍子艺妓,又如何表现一个武士家的小姐,走路,鞠躬,坐下,每一个动作都值得细细推敲,躺下的时候要如一根柔韧的芦苇,行走时又要如海水漫过脚面,我逐渐忘了幼时信誓旦旦拒绝的言论,此时的我,确实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形。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改变,先生逐渐放手让我自我安排,他往东京去得频繁,有时动辄一两个月也不会回来,我知道他是去找寺辻健一郎大人,或者在东京进行其他不为人知的动作。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迟迟没等来亚岚在京都的首次亮相,只有一通他打到茶屋的电话,他要去东京了,我无法挽留,还记得我说过他是属于三织茶屋的资产吗?他被总店的老板召回了东京,如果幸运的话他将在那里进行自己的首次亮相,我替他高兴,但他只苦笑地告诉我他闯了大祸,那通电话没能说上很久,而我再次见到亚岚,也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能见到亚岚实属意外,那个时候土田哲也先生终于愿意带我一起上京,我已经18岁了,长高了许多,但面容其实并未有太大改变,我的身量和寻常男性相比还是过于窄小,这是好事,证明我依旧可以作为女形活跃而不会过分违和,许多年少时期做女形的歌舞伎演员,跳了几年不得不转去演其他角色,主要还是为了模仿女性柔美的身姿而被迫蜷缩形体,但这样的动作不但失了优美还会显得面容萎靡,所以大概这也是土田哲也先生说我幸运的道理之一吧。
在京都活跃的这几年,世界桑一直给我做衣服,我恳求先生能让我选择海藏屋的这位学徒为我制作演出服,再绣上先生现在剧团的纹饰,先生一开始并不乐意,但东京有名有姓的和服制作大师报价属实不菲,他也不愿一直依赖寺辻健一郎大人的资助,这才同意了这事。我很高兴能为世界桑谋得这份差事,在我眼里他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或者说我穿上他设计的衣服登上更大的剧院舞台后,能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惊才绝艳的设计,因而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希望未来等我能跳“扬卷”一角时,我能穿上他专门为我制作的衣服,扬卷——歌舞伎中只有最优秀的女形才能跳的角色,唯独这样的角色才能完全承载住世界桑倾尽全力设计的才思。
我前往东京没多久,世界桑也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还能继续和他有这样的缘分,在京都活跃的那几年,我们剧团穿过不少世界桑设计的衣服,海藏屋的生意因此好了不少,他的师父便也松了口,准许他去东京再经营一个店铺,我自然是极其兴奋的,说实话先生和亚岚不在的日子,世界桑是陪我最久的人,或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我们性格没有那么适合,但我和他相处的日子又岂能为外人所知,他的话并不多,对不熟悉的人总是有些距离感,但对于歌舞伎的理解却十分独到,我常常邀请他得空来剧院观看我的排练,他也总能给我非常中肯的建议,说是知己也不为过。
现在回想起初到东京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我找到了亚岚。细说起和他的重逢,着实有些突然,自从他上京后我们就失了联系,我原本也曾想去东京的三织茶屋找他,但土田哲也先生知道后却禁止了我的行为,这让我想要找到他变得困难许多,直到有一天我在东京某个小剧院看《雪下滨松屋》时,赫然发现台上的人与亚岚十分相似,但等我追到后台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与一个陌生男人迅速离去的背影,我只得动用了点先生的名头向剧院的人换来了亚岚的联系方式。
我在世界桑的店里给三织茶屋打了电话,为他寻了一个假借来看和服出门的机会,这才终于又和他真切见上了面,他变得不多,肩膀长开了些,却还是那个风流的模样,那个很结实的男人也跟来了,我这才知道这人叫小森隼,是三织茶屋老板的干儿子,也是亚岚的“金刚”。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职业,或者可以说这是做皮肉生意的歌舞伎演员才会配备的一种职业,放在我们今天,可以类比于全职生活管家,我很吃惊,在我看来亚岚远没有到需要用此赚钱的地步,他弹得一手好三味线,鼓也打得很不错,哪怕去做学校的教习老师也是够格的。
“因为我欠了老板一大笔钱。”他对我解释道,“两年前,我闯了大祸,你还记得吗?”
“和这件事有关?”
亚岚吃吃笑了起来,“我啊,”他顿了顿,转而起身靠在门板上,“不小心睡了茶屋里那个见习艺伎,她还没卖出她的水扬,老板因此损失了一大笔钱,那个可怜的女孩……”
我有些愕然,在祗园那个地方,如果没有被公开竞价过第一次的女孩,想要爬上最高级别艺伎的位置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但培养一个艺伎不是一笔小的开销,三织茶馆无法从这个女孩身上得到想要的回报,难怪会如此大发雷霆。
亚岚继续说道,“田崎老板说把我买来本想送进剧团,靠每次表演分的那些演出金也够用,但现在任凭哪个专业剧团都不会要我这样品行有瑕的人,不如替原本的那个女孩做该做的生意,连干儿子都送来给我做金刚,防止我再闯祸,真可笑,防我跟防什么似的……”
我听他嘴上说得轻佻,怕是这两年日子并不好过,正想宽慰两句,就听着亚岚又追问道,“大树,你年纪也到18了,土田哲也先生没为你找你的支持者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每位正式活跃的歌舞伎演员都需要一位显贵人士的支持,好比先生的寺辻健一郎大人,只有拥有自己的支持者,才会有人支付他们活跃所需的服装、道具、日常社交生活费用,剧团演出所得的票钱大半都用来维系整个团队的正常运作与设施维护,因此分到每位演员头上的钱也只堪够普通开支,除非是当下正红的演员,才能有一场千金的待遇,曾经的先生正是这样的地位,但也是寺辻健一郎大人的全力支持才坐上那个位置,如今虽然跳了出来运作自己的剧团,但日子并不如外面所见地风光。
说来也巧,那日和亚岚重逢后,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土田哲也先生开始带我拜访东京的各位老师和前辈,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长时间不断地跪坐与时刻保持仪态的完好让我精疲力竭,我并不清楚先生的用意,只能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听他对每一个前辈介绍说,“这是我新带的孩子,名字叫佐藤大树,烦请各位老师多多关照。”然后我才能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把先生的话重复一遍,“我是佐藤大树,请多多关照。”这趟流程重复的次数多到我数不清,只隐约感知到这应该是先生在准备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
没过多久我和先生所住的公寓就接到了电话,对方称来自田中老师的介绍,希望能为他留一个演出的好位置,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我们不得不增加一个佣人专门在电话房候着,以防错过这些贵客的来电,此时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活动是先生在暗中为我寻找支持者,我说不上高兴,如果真的要有这么一个角色,一个像能陪在先生身边、寺辻健一郎大人那样的人,我的脑海竟只有一个人浮现,那就是世界桑。我敢说绝大部分的显贵人士并不能真的欣赏歌舞伎,他们的喜好也只是对男性成为女形的某种古怪的爱好,至于我是怎么变成那样的,他们必定毫无兴趣,对于他们而言,歌舞伎就如同一件谈资,与女形的亲近也只会成为他们酒宴餐桌上拿来取乐的笑柄。
但世界桑是不同的。
我无法向世界桑直接言说这件事,假如我向对其他贵客一样对他说我需要一件昂贵的和服或礼物,他定会以为我是对他设计的衣服有什么不满,但那只是一个寻求支持者的流程,归根到底我无法恳求他成为我的支持者,只是因为世界桑的身份还不够,在土田哲也先生看来,让一位和服制作师成为我的支持者,这会是一件极为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无法再自然地在台上回望他望着我的视线,从前我有多么钟爱他凝视着我的样子,现在我就有多么痛苦。
“我该怎么办呢?”我向亚岚寻求帮助,先生说我的支持者名额已经向各个有意向的大人们开放,假如顺利的话,他们中的一个就会成为我的支持者,一想到那个未知的人将会像寺辻健一郎大人挨着先生那样贴近我,我就感觉我的胃部一阵疼痛,更可怕的是我将再也不能坐在世界桑身边,看他为我新角色的服饰涂涂画画,我们的关系可能仅会止步于此。
亚岚拍了拍我的手,把一小盒东西顺着手心塞进了我的腰带,见我不解的样子便小声和我解释了起来,“这是用某种特殊的葵制作的粉末,沾点水就会变成粘液,你把山本先生约出来……”
我不等他说完便慌忙把这个东西扔了回去,“你疯了吗?这事被先生知道会把我逐出去的。”
“这可是我从隼那里偷来的,当初要没这东西,凭他那大家伙,我得吃多少苦?你可别后悔。”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亚岚的好意,我没办法回绝先生的安排,如果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我的歌舞伎演员生涯,仅是穿上世界桑为我设计的衣服我就足够高兴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