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一个冗长而又乏味的梦。
梦中的视野一片混沌,迷雾散尽,我坐在高中的课堂上。
正是课间休息,周围乱哄哄的,看不清周围的同学,唯一具体的只有同桌背对着我的一颗毛茸茸的后脑勺。
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陈旧的桌椅拥挤不堪,教室里空气不流通,气味算不得美妙。
桌上的书整整齐齐码成高高一摞,中间卡着一面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脸,是高中时的我。
上课铃响得人心慌,名声在全年级都响当当的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雷厉风行地指挥着我们放下手里的笔,拿出数学练习册翻到昨晚作业部分,她要逐一检查。
我有点心虚,因为我也不确定自己高中毕业十年后是否还能写出圆锥曲线的标准方程。
万幸,我的练习册上写得满满当当。
同桌带着一脸衣袖褶皱的压痕老大不情愿地抬起头来,从侧面看过去,睫毛被压得翘起了不自然的弧度。
我搜遍所有记忆的角落,完全不记得高中有这么个娃娃脸男同学,但是他真真切切坐在我身边,我又觉得他熟悉。
他伸个懒腰,从面前的书堆里抽出数学练习册,翻到昨晚的作业,对着大片的空白,眉头皱得能夹蚊子,不耐烦地揉乱了头发。
我鬼使神差地把我的作业推了过去。
他打量了一番我的作业,又低头看看他自己比脸还干净的作业,开始发愣。
我还以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宁愿不写也不抄袭。
刚伸手想抽回我的作业,他先我一步一把按住,抓起笔,奋笔疾书抄了起来。
结果就是我们双双被赶出教室罚站。
我们长时间沉默着,我觉得他最起码应该对我说声谢谢。
所以我低着头,用他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那可是数学作业哎,四舍五入是救命之恩了吧。真是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
三个短句凑一个排比,本来想说吕洞宾和狗的,但觉得有骂人的嫌疑,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歪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挑了下眉,在期待我的下文。
我没辜负他的期待,思虑再三,憋出了一句:“郝健和老太太!”
果不其然,他噗嗤笑出了声,而且愈演愈烈,笑得越来越张狂。
我脑子一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威胁他:“不许笑了!要是把老师笑出来,我就把你的头打进肚子里!”
他被我捂着,闷闷地笑,热气呼在我手心里,连着心底都在痒痒。
我松开手,他仍然看着我笑,眼睛亮晶晶的,笑成两轮弯月牙。
“哎,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陡然靠近的脸吓了我一跳。
我后退一步,背靠着墙,还没想好该怎么体面地回答。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数学老师走出教室,正好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一副威胁逼问的架势。
不等老师发问,我急急开口:“老师,他刚才要我下次还把作业给他抄,不然就把我的头打进肚子里。”
我的余光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两分不屑一顾三分难以置信五分惊慌失措,扭曲极了。
而那一刻我的演技刚好达到了目前为止的人生巅峰,努力在眼中挤出了一些水汽,声音哽咽着:“老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求您让我进去听课吧。”
当我跟着数学老师进教室的时候,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果不其然,他的脸色比班里美术生们的调色盘还要丰富多彩。
下课铃救命般地响起,老师施施然离去,他一阵风似地从门外刮进来。
我立马猫在书堆后面假寐,他坐在我旁边半天没做声。
我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神色如常,好像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蛰伏着,毕竟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嗯?这是谁掉了20块钱?” 他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明知道他这是在试探我,但在金钱财物的驱使下,我还是直起身来,摸了摸自己兜里的那二十块钱是否安好。
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伸个懒腰:“你回来了啊,辛苦了。”
他冷笑一声:“别给我装。”
我也冷笑:“扯平了。”
和他相处,桩桩件件都是小事,就好像童年收集在小盒子里的玻璃球,平平无奇却闪闪发光。
晚自习的时候,把书堆合在一起,支起一部手机,放着下载好了的电影,后排聚了一堆同学。大家一起盯着那个巴掌大的手机屏幕,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剧情。
那天看的电影是个恐怖片,后排同学兴致缺缺,只有我们两个凑在一起从头看到尾。
放学的时候,我拍拍他的肩:“小伙子,要是害怕了,我不介意陪你一起回家。”
他翻个白眼:“管好你自己。”
放学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开始觉得周围全都是人。
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却发现了一件比恐怖片更恐怖的事:我把数学练习册忘在了学校,而明天早上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
犹豫了半个小时,实在是没勇气拖到明天早上,还是试探着拨通了他的电话,想要他手里那把教室后门的钥匙。
听我说明来意后,他毫不客气地在电话那头笑了五分钟:“你也有今天!明天等着罚站吧。”
不顾我的苦苦哀求,他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我一边痛骂他没良心罔顾同学情谊,一边做足了心理建设准备去教室翻窗户。
磨蹭了很长时间,就在我扶上门把手的前一秒,门被急促地叩响了。吓得我手一抖,声音也跟着抖,颤颤巍巍问了一句:“谁啊?”
听到他在门外边叫了我的名字。
我开了门,作业本被扔进我怀里,还伴着一句:“你怎么不把自己忘在教室里?”
我自知理亏,没和他顶嘴。
外面走廊上的声控灯泛着昏黄的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额发乖顺地搭在额前,温漉漉的,我突然闻到了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
也不管他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你好香啊。”
他肉眼可见地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说话都带着磕巴:“你你你赶快写作业吧。”
说完拔腿就跑,连个让我邀请他进家坐坐喝杯茶的机会都没给我。
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哪里都好,高高的书堆后面藏得下厚厚的言情小说,躲得过老师的粉笔头,还能放下晚自习外卖的肯德基全家桶。
唯独黑板反光,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每当我看不清的时候,就祥林嫂般地一遍遍催他帮我看看。
他那个视力和我半斤八两,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像个老头子,一边给我念着黑板上的字一边夹带着私货骂骂咧咧,让我别再为这么点破事烦他。
我满口答应,下次还敢。
有时候他善心大发亲自记笔记,他那边在自己课本上写着,我这边就伸长脖子凑过去看。
直到某一次,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动作距离居然那么近,那么暧昧。
我的脸几乎贴到他的肩上,能闻到他衣服上柔顺剂的味道,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睫毛长而卷翘,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金色。
“他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转过头来,我就能亲到他。”我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
又惊诧于自己这样大胆的想法,所以下一秒就像被灼痛了一样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听到心脏在不争气地狂跳。
这是我的第一次心动。
以前总觉得小说里的怦然心动太过夸张,而比起这一刻我竟觉得过犹不及,从心底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当然不知道我刚才那点肆意妄为的小心思,还有些不解地扭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不抄了?”
说完把他的课本丢给我:“给吧,过时不候。”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诗经》里的句子: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当然知道不喜欢任何人才是最优解。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可是本能也无法阻止我轰鸣的心跳。
过了年,天气慢慢暖起来,学校开始筹办运动会,据说会和邻校的校队打一场友谊篮球赛。
所以班里的男生都像疯了一样,得了空就奔球场去,在教室里都能听到他们的叫喊声。
他每天大汗淋漓地回来,偶尔还要带点小伤,往我身边一坐,大爷似地让我给他涂药水,免不了要被我阴阳怪气。
我说:“人家的校队都是体育特长生,你们这草台班子纯属努力努力白努力。”
他十分不爱听:“我们这叫体育精神,你懂个屁。”
我撇撇嘴:“没那个金刚钻就少揽瓷器活,去球场上给人家当球吗?”
他一拍我的头:“等着吧,哥高低给你拿个MVP回来!”
又笑眯眯凑到我眼前:“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你懂我意思吧?”
我无情地盖上药水盖子:“你先赢了再说。”
比赛当天,球场边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倒也不都是为了看比赛,主要是邻校校队今年选上来了一个学弟,天使的脸庞魔鬼的身材,腰细腿长八块腹肌,谁看了都迷糊。
我被语文老师留下帮忙批改前两天的默写作业,终于有机会去一睹学弟芳容的时候,比赛已经接近了尾声。
分差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小,而且还在一直往上追,看来真的有点体育精神在身上。
最后一秒钟的三分球没有投进,没能迎来加时赛。
球场上人声鼎沸,邻校的我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窝蜂地涌上去庆祝。
我没去,我得去看看学校门口那家新开的冰淇淋店都有什么口味的。
买了冰淇淋回到教室,很意外的,只有他一个人。
我随口问了一句:“其他人呢?”
“都看学弟去了。”
我长长地“啊~”了一声,表示理解。
他用一种近乎质问,但又有点没底气的别扭语气问我:“你没去看?”
我把冰淇淋推到他面前:“当然看了,不就差一个三分球嘛,四舍五入就是赢了。”
他眼睛亮了亮,却还是那种别扭的语气:“你怎么不去看学弟?”
我从抽屉里翻出前阵子用剩下的药水,不顾他的遮掩,给他手肘上的伤口涂着:“打个球横冲直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打架的。”
涂完药水,给他贴了个粉色的卡通创可贴,很完美。
不知道是因为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太过融洽,还是我的脑子被落在了篮球场,我的嘴开始不受自己控制,满嘴跑火车:“现在的小姑娘,看人家好看就跟钉在球场了似的挪不动脚,到这会儿了还不回来。根本就不明白,那学弟再好也不是自己学校的,等她们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野花哪能有家花香啊,外面绿水青山如何好,我也只想留在你身边。”
说到激动处,我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学弟哪能有你好啊。”
看到他看我的眼神逐渐怪异,我把刚才那些话重新过了一下脑子,方感觉到不对劲。
我结结巴巴地试图圆回来:“我的意思就是,你,你也很不错啦。”
他没说话,就是看着我笑。
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想起我们抄作业被罚站那次他说的话,索性破罐破摔,厚着脸皮问:“看着我笑干什么,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突然倾身抱住了我,我挨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
傍晚的微风带着我的心动好像连了天,或许五公里外的麻雀都能听到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种时候,推开他,红着脸骂一句:“你身上都是汗,快放开我!”
亦或是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说你绝对喜欢我吧!”
这才是平时的我的正常所为。
但当我真真切切被他抱着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所以我只是颤抖着双手回抱了他,轻轻拍了他的背,讷讷地说声:“冰淇淋要化了哎。”
后来大大小小的考试考了很多次,座位也来来回回换了很多次。
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却因着种种巧合一直为我们空着,我们也就一直坐在那里。
仍旧整日吵吵闹闹,为肯德基全家桶最后一块原味鸡争执不下,为抽纸盒里的最后一张纸巾大打出手,为一本想看很久了的小说争得不可开交。
月考过后的第一节语文课,老师要讲解月考卷子。
上课铃刚响,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就推开教室后门鱼贯而入,挨挨挤挤在教室后面坐成了一排。
这节课是公开课。
语文老师是年轻的大学生,对于这种不请自来推门听课的不道德行为也还算有一套。
她点了几个同学去黑板上写错题的答案,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作为她最得力的小助手,我当仁不让地位列其中。
我正埋头写着,听到她在我背后,用那种公开课专用的语音包,油腻开口:“好,那接下来,我再请几位同学,来点评一下他们的答案~”
我一阵恶寒,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老师站在我身后,在我的名字上面,又写了点什么。
就听下面坐着的同学拖长了声音开始“哦~~”地起哄。
我一抬头,他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我的名字上方。
“啪”手中的粉笔断了。
字也逐渐开始起飞,我机械地写着,不知道他是怎么点评了我的答案,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在那样一片起哄声中下的讲台。
公开课是上午上的,班主任的办公室是下午进的。
班主任是个古板严肃的中年妇女,痛心疾首地讲着早恋的危害。
我漫不经心地左耳进右耳出,偷偷打量着这方天地。
办公室年头很久了,学校也没有翻新,老式的窗户上还贴着五彩格子的玻璃纸,被岁月侵蚀得翘起了角。
快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了,橘色的夕阳透过斑驳的玻璃纸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扬的尘埃和班主任激情四射的唾沫星子。
我有点饿了,肚子伴着班主任的说教,小小声地咕噜了一下,不知道她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
我挺胸站得笔直,把手背在身后,一副洗耳恭听谨遵教诲的样子,企图加速结束这场说教。
他在我身边,也学着我的样子,站得如松如柏。
就在我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他的手指在背后轻轻勾住了我的手指,一点点打开我虚握着的拳头,钻进我的指缝,别别扭扭地交握着。
我又是惊喜又是紧张,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张,安抚似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班主任的嘴一张一合说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行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吧。”
他也松开了手,恢复了之前站得笔直的倒霉模样。
我们如蒙大赦一般,先后逃离了现场。
后来不知道是有人给班主任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想明白了。
她后续并没有想象中的对我们加强监管,也没有让我们调整座位,就好像那天情绪激昂的谈话只是一个例行公事的过场。
我们也因此得以相安无事地做同桌一直到毕业。
毕业那天,女生都穿了漂亮的裙子,互相帮着描眉毛涂眼影,对着拍立得的镜头比着招牌剪刀手。
我和几个小姐妹三三两两在操场上拍完合照,一个人向教学楼走。
在紫藤花架的长廊下碰到了他。
他笑着对我说:“毕业快乐。”
说着,张开手臂,大大方方地向我要一个拥抱。
我上前抱住他,说了声:“毕业快乐。”
拍班级大合照的时候,我们中间隔了四五个人。
趁着任课老师们相互谦让着落座的时间,我和中间的那几位同学换了位置,历尽了周折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多少有些得意忘形,低声和我说:“我就知道,你绝对喜欢我吧。”
我戳了他腰间的痒痒肉:“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摄影师举着相机,大声地喊着:“三!二!一!”
按动快门的一瞬间,他搂上了我的肩膀。
阳光灿烂,笑容也灿烂。
收到毕业照的时候,背面浅浅写了一行字:拍毕业照要和喜欢的人站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看向他,他正在和几个同学说话,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看向我这边,笑着眨了眨眼。
十八岁的天空好像永远都是晴朗的,永远有初夏时节醉人的微风,阳光,和花香。
那时候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分数少得可怜还需要家长签字的物理卷子,每周只有一节的体育课改成了英语,和最好的朋友因为放学没有等对方而闹了别扭。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青春小说里的盛夏蝉鸣,橘子汽水,白衣少年。但是依旧至善至美。
原本也不过是普通的生活,被定格在记忆胶片里之后反而熠熠生辉。
他远远地喊了我的名字,逆着光,像只热情的小金毛一样跑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抱住了我,带着青春期男孩子的温热气息。
我从梦中醒来。
被数原龙友牢牢抱在怀里。
眼前是和梦中那个高中生如出一辙的脸,只是为了掩盖娃娃脸,故意让自己胡子拉碴的。
但是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还是很难避免露出最纯良柔软的一面,可爱极了。
昨晚难得没有什么工作,我们一起庆祝了他的生日。
虽然在两个月前就答应过他,生日那天想做什么都行,甚至可以没有安全词。但是让我一把年纪在那样暧昧的环境下穿女高制服,还是有点为难。
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聊到了彼此的中学时代。
我无不感性地说:“我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早点认识你。”
他似乎是想象到了那样的画面,笑了起来说:“可是你应该不会喜欢那时候的我。”
很幸运能够在梦里见到高中时的他,共享一段青涩的年少时光,明明是他的生日,却圆了一个我的梦。
所以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上他。
思绪至此,我有些感慨,忍不住偷偷地亲吻了他。
他被我的小动作闹醒,眯起眼睛,声音喃喃的:“怎么了?”
我伸手摸他的脸,轻声说:“我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
那实在是一个冗长无聊的梦,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所以我想了半天,只是说:“我梦到我借你抄数学作业,你连一句‘谢谢’都不肯对我说。”
他看着我笑。
我继续说:“那可是数学作业啊!”
他仍然在笑,亲吻了我的额头:“可我这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