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没完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43919215.

Rating:
Mature
Archive Warning:
Major Character Death
Category:
M/M
Fandom:
Generations from Exile Tribe (Band)
Relationship:
寄数, ktkz, Katayose Ryota/Kazuhara Ryuto
Character:
Katayose Ryota, Kazuhara Ryuto, 片寄凉太 - Character, 数原龙友 - Character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12-29 Words: 14474

没完

Summary

寄数、年下、办公室恋情、略狗血

Notes

没完

没 完

【*】

“今年的樱花为什么迟迟不肯开呢?”

数原龙友从满堂的黑色间望出去,庭院里的樱花树枝干依旧光秃秃的。整夜没合眼的他伴着此刻低沉肃穆的诵经声几乎快要昏睡过去,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看不太真切,恍惚间又回到15岁那年的夏天。

仪式结束,陆续有宾客上前与数原寒暄,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压在心头的棉絮似积了水一般越来越重。他望向灵堂中央的黑白色相片,那是母亲自己挑选的年轻时的照片,与最后时刻病床上那张干瘪、凹陷的脸相去甚远,甚至连数原都无法将照片上的女人与自己记忆中的母亲重合。

“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船只的甲板上合掌祈祷”。他想不起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句话,满脑子都是缠绵于病榻的母亲将遗照交给自己时候的样子,他已很久没从母亲脸上看到那样温和又满足的表情了,“数仔,让我随风而逝吧”。

数原从梦中惊醒,妹妹正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拉开客厅的门,初春的风带着凉意从庭院“呼”地涌入,他打了个激灵,转头看见母亲的骨灰盒端正地摆在茶几上。他再次意识到母亲死了的事实。

“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妈妈也真是的,说什么‘随风而逝’这种话,可真叫人难办。”大概是在地板上睡了一整夜的缘故,数原的后腰酸痛难忍,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反复敲击一般,他好不容易才挪到沙发上去坐好,眼前尽是浮游在阳光中的尘埃微粒。

哪里的风永远都不会吹向大海呢?

【*】

数原厌恶父亲从不是秘密,却很少有人知道父亲是他多年难解的梦魇。在读国中三年级之前,数原与父亲几乎形影不离,即使是毫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在人群中凭借如出一辙的眉眼、肤色和神情确认他们的父子关系。

对于每一个男孩来说,“父亲”都不可撼动也不可替代。那时的数原总是跟在父亲后面,他以他为榜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将来一定会像父亲一样守护妈妈和妹妹,当然更重要的是拥有一个像自己一样棒的儿子。

然而一切的变故都在国三那年到来,没人知道转折点是什么。父亲加入暴走族,酗酒吸烟夜不归宿,不久便丢了工作,接着执意与母亲离婚,再后来便是毫无留恋地跳海自杀。收到父亲死讯的那天,数原陪母亲一同去海边认尸,横在沙滩上发白肿胀的尸体彻底瓦解了数原的精神世界,他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结束。

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但数原还是不止一次地在噩梦惊醒后怅然若失,如果父亲还是父亲,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可以不一样,至少不会在高一那年就辍学打工吧。

后来数原爱上了冲浪,连他自己都想不通这到底是在告诉那个糟老头子自己终于战胜了他,还是潜意识中无法消逝的对父亲的留恋。  

【*】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数原坚持没有卖掉老家的房子,尽管这里有许多不太好的回忆,但似乎只要它还在,自己就有家可回。生活并没留给他太多时间感怀过去,先他一步返回东京的妻子打电话来告知怀孕的消息,数原捧着手机呆立在原地,那头欢欣雀跃的声音让他没能问出那句“怎么可能”来。

千穗里跟数原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两个三十几岁的人相识于这种场合,再去谈论什么情啊爱的难免可笑,倒也算开诚布公地谈过,彼此算是比较合适的结婚对象,于是一切变得水到渠成。数原觉得这样也蛮好,婚姻在他眼里更像一场合作,爱情的过多参与并不利于长期发展。

说到底,结婚并非数原人生的必做之事,只是久病的母亲的愿望过于强烈,他才在妹妹的介绍下参加了几次联谊,碰巧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便顺水推舟结了婚。

虽然说起来很渣,但数原根本就没想过要跟妻子孕育出一条生命来,与父亲有关的记忆虽说已经过去十几年却依旧让他对这个角色充满恐惧。千穗里虽不清楚这些往事,但明白丈夫的小心思,她对他同样没有爱,但数原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丈夫,她有必要为自己争得一个尽可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安稳未来。

也就只是在那么两次的安全套上扎了几针,自己居然就真的怀孕了,还是在数原的母亲刚刚去世这种时候,千穗里安慰自己这是天意,她注定要成为数原孩子的母亲。

数原不是什么彻头彻尾的直男,二十几岁跟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夜夜笙歌的荒唐经历虽让他对妻子充满愧疚,但并不代表他能为她在后面几十年里守身如玉,面对本就是为了应付母亲的婚姻他并没做好有关未来的觉悟。

或许应该抛弃现有的一切去拥抱真正的自由,可那必然会辜负妻子,但即便不付诸行动,已产生这样想法的自己也已辜负了妻子。

千穗里就在这时给数原发来了产检的彩超影像,虽然还是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黑影,但他忽然就想起那个15岁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午后。在老房子的石榴树下,数原决定要做一位好丈夫好父亲,至少得是位好父亲。

【*】                                                                                                      

春天终于还是到了。数原在周例会上第一次看到片寄凉太时如是想到,犹如弓箭射穿靶心,命中的同时还涌入四面八方的风。他犹豫了片刻,将人要过来做自己的实习生,全然不顾周围一片似有若无的“嘶——”声。

数原会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带来反差感,乍一看颇似极道的外表给人以压迫感的同时又会疑惑他是如何在这家上市公司做到高层的,相处之后倒很容易让人产生“他真是个好人”的想法,然而当大部分员工会因此犯下对工作掉以轻心的错误时,他真正恐怖的一面才会彻底展现出来。

从17岁做木工学徒开始入行房地产业,数原在30岁那年成为集团内部最年轻的总监,如今职业生涯几乎占到人生的一半,只要是存在过的工种他都做过,一般人根本别想从他这里蒙混过去。

看起来不拘小节的形象又与其一丝不苟的性格和作风造成了最具迷惑性的反差,因此虽然跟在他手底下确实相当磨形炼性,但若真要人做出选择,十有八九都会为了珍爱生命跑得越快越好。

数原当然知道这些评价,更清楚多少人对自己设计部总监的位置虎视眈眈,但他并没放在心上,每天琢磨着如何藏好自己的花臂已经足够心烦,更何况还要时不时地为不省心的下属擦屁股。

例会结束后,数原把人带回办公室,“啪”地将门关上,毫不避讳地一把扯下领带、挽起袖口,他一边翻看片寄的简历,一边偷偷打量他。片寄是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儿,尤其再配上他那份堪称完美的简历更让数原好奇他看见顶头上司是这幅样子的反应。

只可惜片寄根本没理他,而是认真地盯着角落里的霍格沃兹城堡,暗自吐槽公司居然如此清闲。这款乐高可谓数原的得意之作,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拼积木,对于他这种在施工现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来说,这种东西过于小儿科,只是公司至今无人破他13个小时的组装记录,因此一直放在办公室一进门的地方显摆,直到上周董事旁敲侧击地提出摸鱼也不要如此正大光明的建议后,数原才不情不愿地把东西挪到了角落。

“你喜欢乐高?”“家里有个一模一样的。”“拼了多久?”片寄不是很理解数原问这话时的眉飞色舞,歪着脑袋算了算,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概12个小时?中间出去吃了顿饭有点儿记不清了。”

数原的脸色明显一沉,挑了挑眉毛,后背猛地往后一靠,电竞椅被压出“喀吱”一声。他清了清嗓子,随即用食指敲了敲片寄的简历,“为什么从上家公司离职?”“理念不合。”数原被他的回答逗笑了,暗嘲小朋友一个,缺少社会毒打。

“东大毕业的时候老师没教你们求职技巧吗?‘理念不合’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东大不教这个,毕业生不愁找工作。”数原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哼”来,把脚驾到桌子上,手支着下巴,神色不悦,“你最好能给我阐述清楚你的‘理念’”。片寄指了指简历旁边的一沓A4纸,“与其听我说,您不如看看我的作品”。

数原这才注意到从HR那里交接过来的不只有简历,遂眼疾手快地拿起挡住脸暗骂自己色令智昏。数原仔细翻看着,不得不说这几幅作品质量不错,甚至比得过自己手底下几位员工,虽然还带着浓厚的学生气质,但已能看出作者的野心。

片寄咬着下唇认真审视数原的表情,这几幅设计稿是他的得意之作,既有国际大赛的获奖作品,也有东大的优秀毕设,他不信他看完之后还会用方才那种语气同自己说话。

看完最后一张,数原把脚从桌子上挪下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推了推眼镜,片寄的嘴角微微上扬,连带着表情也生动了不少。微小的神情变化被数原尽收眼底,“在我手底下干活儿可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哦~”夸奖的话被他咽进肚里,毕竟不能第一天就让小朋友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

数原的办公室有两面很大的落地窗,一面对着目黑区栉次鳞比的街道,一面对着手下员工的工作区域,公司如此设计自然是为了方便上司随时监视自己的员工,但他一想起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被领导抓小辫子的经历便如坐针毡,因此百叶窗帘是时刻垂下的。

为人称道的好习惯却在片寄到来后稍稍有所改变,数原偶尔会悄无声息地扒开窗帘“盯梢”片寄,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那人只是坐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更何况如此盯梢他的也不只数原一人。作为源头,片寄从小到大实在接收了太多视线,早已修得强大的免疫功能。

然而数原却每每在结束“盯梢”时都为之羞愧,满脑子都是肚子逐渐大起来的妻子的身影,于是以年轻人就该下基层锻炼的理由将片寄发配到了距离公司本部几百米外的一处施工现场。片寄对此毫无异议,实习时他就没少往工地跑,累是累了点儿但确实受益匪浅,当天下午就脱下西装戴上了安全帽。

如此一来,见面机会呈指数下降,再加上最近被安排了个大项目,数原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就把片寄忘在了脑后。等再想起自己这位流落在外的实习生已是三个多月以后,数原瞧了眼外面的大太阳,感叹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了,当即开车奔赴现场。

彼时片寄正趴在地上铺设线路,撅着屁股的样子略显滑稽,数原远远看他几眼并没打招呼,先找来负责人了解情况,结果收到老头儿一顿猛夸,说是没见过这么吃苦耐劳的东大高材生,日后必成大器。数原笑眯眯地听他说完,留下句“毕竟是我带的人”后扬长而去。

被数原拎起来的时候片寄有些头晕眼花,踉跄了两步没站稳,好在数原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的腰才不至于人仰马翻。片寄扶着额头清醒了两秒顺便看清了来人,恭恭敬敬地问了好,数原盯着他脸上几道灰黑的手指印子,没忍住笑,“收拾收拾,请你吃饭”。

临近正午,数原带着人就近找了家寿司店,包厢里坐稳后他才得空仔细端详起片寄来,被安全帽压塌的发型、被汗沾湿的刘海、领口和袖口处露出来的晒黑的印子、小臂上尚未愈合的暗红色的划痕、乱糟糟的T恤和牛仔裤,无不证实着负责人的夸赞。

上午赶进度,片寄没顾上喝水,这会儿正端着茶杯猛灌,数原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由于喝得太快来不及吞咽的几滴水从嘴角蔓延而下,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相汇合,顺着他的颈线乖巧地滑进T恤领口,消失不见。

数原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来,差点儿就要凑上去擦,片寄却赶在这一刻放下了茶杯,有条不紊地向他提出几个专业问题。可惜数原根本没心思动脑,“很辛苦吧?”片寄眨巴眨巴眼睛,思考了片刻,回道:“还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数原炽热的视线,片寄有些不好意思地撩了把头发,数原盯着那滴被他转移到指尖上的汗,居然很想抓住舔一口。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剧烈地咳嗽起来,片寄露出不解的神色,将水杯递到他手边,数原一手捂着忍不住咳嗽的嘴巴,忙不迭地伸手去接,结结实实地摸了一把。

虽然看起来有些落魄,但片寄的手依旧是嫩的,于是数原的咳嗽更加剧烈了,连带着整张脸和从衬衫里露出来的皮肤也全部黑里透红。片寄不明所以,犹豫了片刻绕过桌子去拍他的背,数原拼命屏住呼吸不让咳嗽继续,嗓子似有团火在烧,灼热又从后背袭来,他痛恨自己的失态。

【*】

片寄的成长速度超乎数原的想象,虽然很多员工都遇到过片寄大步流星闯进数原办公室或是数原气急败坏拎着片寄回办公室的场景,但不论传出来的争吵声有多激烈,所有人都能看出数原对这位新员工的偏爱,不仅提前结束试用期,甚至还分给他几个小项目和资历平平的员工。

这份偏爱让片寄遭到了一些前辈的嫉妒,也成为数原对头们想借此扳倒他的把柄,但片寄的工作能力实在优秀,再加上数原已婚,短时间内也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用以消遣。

近来片寄手头上有个挺大的活儿,虽然组员也都挺上心,但毕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事事追求完美,所以经常独自加班到半夜。正巧数原开会到快9点钟才结束,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他脑壳痛,要放在以前他肯定早就拍屁股走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想多赚奶粉钱总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差不多得了?年纪轻轻不去享受自由时光天天窝在这里画图,公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累死了最多赔你半年薪水。”片寄从满桌狼藉中抬起头看见数原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的工位上,手里悠闲地转着车钥匙,发出的毫无节奏的吧嗒声让片寄有些恼火,重又把头埋回去,一边继续画图一边反击:“你年轻的时候比我更拼命吧?”

数原撅撅嘴,“我当年那是没地方住,只能把公司当家”,见片寄不理他又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划给你几个人吗?你得学会利用劳动力,以后经手的项目越来越大,累死了也干不完啊。”

这种浅显的道理片寄当然明白,念大学时导师就曾提醒过他,设计师可不是什么单枪匹马就能做好的职业,合作不仅能节约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迸发出更多的灵感火花。但前提是合作的对象得跟自己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吧?片寄并没这么怼回去,只是点点头表示谨遵教诲,并作出了加倍努力争取早日遇到能“迸发灵感火花”的合作对象的决定。

“保存,关机,请你喝酒!”数原强行夺走了片寄手中的数位笔,小半年的时间足够片寄摸清楚他的脾气,这种时候反抗只会浪费更多时间,他乖巧地摘下工牌穿好外套跟在数原屁股后面进了电梯。

【*】

居酒屋的昏暗灯光盖不住片寄闪闪发光的眼睛,数原的食指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磨得他心口发痒。片寄知道数原又在用那种似有若无的视线打量自己,从工地回来的这两个多月里,他逐渐习惯了上司的“打量”,他也知道数原会隔着百叶窗帘“盯梢”自己,他搞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好按兵不动。

“有没有人夸过你眼睛很好看?”数原撑着下巴,嗓音因为酒精略显沙哑。片寄思索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喝光了杯中酒,见他不答,为了掩饰尴尬似的,数原抬手叫来服务生给片寄添酒。

“念高中的时候被女生问过是不是画了眼线,挺生气地回了她没有。”数原被他逗笑,“你这小子真是欠揍!”气氛正常起来,两人又随便聊了些别的话题,但数原的视线却再没从片寄的眼睛移开,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以前有人说过我的眼睛里没有光,好长时间我也没搞懂什么样才能算有光啊,直到认识了你……好亮啊,凉太。”

片寄的嘴角微微上扬,微醺的数原实在有些可爱,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小灯泡的淡黄光芒笼罩着他,只看得见他卷卷的头发边缘和衣服的毛絮被照成琥珀色的轮廓,面目反而变得不清楚。

数原开始自顾自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快到片寄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虽然明天是周末,但他并不想把大半天的时间都花在醒酒上,他得说点儿什么阻止数原。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见隔壁窃窃私语,说我……”片寄停顿了一下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数原眯着眼睛等他继续说,“说我和你有权色交易”。数原有些失望地晃了晃,心想“权色交易”这种词大概也就只有片寄会用,“是说你爬上了我的床吧?”

片寄点了点头,“你在乎这个?”片寄又摇摇头,“只是觉得好笑”。数原点了根烟,调笑道:“他们真是看走了眼,我可不喜欢操男人……”片寄从他口中夺走香烟,吸了一口,挑衅似地向数原吐了个烟圈,“那你喜欢被男人操吗?”数原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

又喝了会儿,店里的人越来越少,数原趴倒在小圆桌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片寄舔着指尖看了他几分钟,数原闪闪亮亮的耳环刺得他眼睛发胀,大开的领口处是夸张的纹身图案,他仔细盘算把他拖去酒店和送回家哪个性价比更高。

天人交战的结果就是叫了代驾送他回家,要搞到数原家的地址对他来说实在过于轻松,但如何对数原交代倒算个小难题。企图独自搬运数原的片寄被他那一身密度极高的腱子肉差点儿闪到腰,最后只能十分不爽地伙同服务生一起把他塞进后座。

窗外霓虹千方百计地爬上数原的脸,一个急转弯又把他甩到片寄身上,他亮晶晶的嘴巴微张,温热的酒气喷洒在片寄侧颈,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数原的嘴唇,这半年来的相处和今晚的酒局让片寄确信他的上司在勾引他,用一种欲拒还迎的方式。

数原家距离居酒屋并不远,片寄一边苦苦支撑着数原的体重一边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翻找钥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戴着钻戒的、放在隆起腹部上的手过于扎眼,以至于片寄搂在数原腰间的手忽然开始抽筋,眼看数原就要倒下去,千穗里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拉住数原的衣角,险些摔倒在地,片寄顾不上手中的数原,一把抱住了她,三个人的姿势顿时有些尴尬。

两人合力将数原拖进客厅,“实在不好意思,请问您是龙友的同事吗?他跟我说今晚要开会我还以为又要通宵……”片寄的左手藏在裤兜里攥成拳头,礼貌地同她寒暄,替数原解释的同时旁敲侧击地询问:“数原经常忙到夜不归宿吗?”“只是偶尔,尤其在我怀孕后,龙友总是会按时回家做晚饭的。”

片寄喝下女人端来的水,拒绝了时间太晚不如留宿的邀请,瞟了眼沙发上烂醉的数原,微笑着回答:“我还约了朋友喝酒呢”。

【*】

周一的上午每个人都不要命似地忙碌,数原没见到片寄,取而代之的是他提交的出差申请,做他们这行的出差实乃家常便饭,数原却开始后悔给了他太多自主权。

10月份的仙台倒没比东京冷上多少,片寄在施工现场待了三天,又跟甲方公司开了半天会,晚上本想整理一下材料却又被经理强拉去酒局,一起来出差的同事忽然发起烧来,他总不能太不给甲方面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时生意的本质就是关系,虽然片寄并不认同,但身处其中实在难以独善其身,入行两三年,从甩脸走人到如今觥筹交错,片寄时常感叹人类超强的适应能力。只是今晚这局实在让人厌烦,本以为只是喝喝酒吃吃饭互相拍拍马屁,谁知道最后竟请来了小姐。

七八个身穿超短裙的女人推开包厢的门,片寄被浓烈的脂粉味熏得头痛,再加上席间一直被灌酒,饭都没来得及吃几口,他难得有了醉酒的体会。胃里一阵翻腾,对方还兴高采烈地把女人往自己身上推,饱满的胸部和化着浓妆的脸部不可避免地闯进片寄的眼,他克制住呕吐的欲望,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从包厢跑了出去。

吐了几分钟后,片寄逐渐清醒过来,他盯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脸和满头的汗,恨不得冲进包厢给那几个脑满肥肠的中年男人一顿胖揍,然而这是在人家的地界上,自己还是个几乎无人权的乙方,满腔烦闷无处发泄,就在片寄做好心理建设要重回包厢时,手机响了起来。

“出来!你一个乙方跟他们瞎混什么?”数原明显不悦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片寄悄无声息地笑了,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一出会所大门就看见数原冷着脸站在那儿。“你对我不是挺有本事的嘛?搞了半天是窝里横啊?”还没等片寄回答,数原继续说道:“仗着自己酒量还行什么局都敢参加?如果一会儿给你递大麻呢,你抽不抽啊?”

“数原さん来得有些慢哦!”数原的满腔火气被他这副模样浇得灰都不剩,幸而仙台的街灯不够亮,来不及出卖他羞赧的脸色。“陪我去吃牛舌好不好?被灌了一整晚酒,根本没吃饱……”

明知中了圈套的数原毫无还手之力,他认输了,他甚至不敢去看片寄笑意盈盈的脸,他低头躲闪他的眼睛,却看见他们的影子边缘挨在一块儿,什么时候月亮也同自己心有灵犀了?

计谋得逞的片寄根本藏不住快要翘到天上去的尾巴,明明已经半醉,却还要拉着数原推杯换盏,数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片寄,生动的、漂亮的、柔软的,他甚至顾不上吃自己最喜欢的横膈膜,来时所有的纠结与苦闷都在此刻化为灰烬,他知道自己完了。

来不及回到酒店,他们在出租车上就缠在了一起,数原不是看不见后视镜里司机错愕的表情,但他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后来的记忆尽是些连不成篇章的碎片,酒店房间昏暗的灯光、逼仄的浴室、纯白色的床单、从窗帘缝隙里悄悄探进来的月光、被进入时的疼痛与满足,还有片寄射精时落在自己脸上滚烫的泪,他说:“你最好可以爱我”。

【*】

回到东京后的两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滚到了一起,恰逢千穗里的母亲从老家过来看望女儿,数原找了个借口干脆带着行李箱搬进了片寄租住的公寓。

他们在每个房间里做爱,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姿势,妻子无法给予的,数原都从片寄这里寻回。

片寄喜欢捆绑,他并不喜欢那些复杂的样式,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数原在他的绳索下既痛苦又愉悦的神情,喜欢看他的皮肤因为绳索而泛起的细密起伏,喜欢看绳索被解开后他身上留下的暗红痕迹,然后他会小心地亲吻它们,数原会战栗着露出一些好看的羞涩。

片寄喜欢后入,他喜欢居高临下地看数原宽阔的背、狭窄的腰、蜿蜒的臀,沟壑分明的肌肉匍匐在他身下。数原的头发长长了些,片寄喜欢抓着它们,这种时候数原的身体会形成峰峦起伏般的线条,他便有如浮游天地般快意盎然。有时他也会用领带从背后缠住他的手腕,再薄薄地遮住他的眼,他要他朦胧地看见光和自己,却只能被动地接受自己赐予的一切。

片寄喜欢把电动肛塞塞进数原的屁股,在有人进入他办公室时启动开关,想象他咬出牙印的嘴唇、因用力抓住桌沿而发白的指节、被西裤包裹着的颤抖不已的大腿,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人从办公室支开。他愿意忍耐自己硬到发痛的阴茎,只为了欣赏数原求欢的表情,眼皮都涨红、睫毛都发抖,然后再狠狠地操他,在椅子上、桌子上、地板上,在窗边、墙边、门边。

片寄喜欢隔着衣服吮吸数原的乳头,在各色衬衫上留下小小的、圆形的水渍,敏感的乳头肿胀而挺立,久久不能平复。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数原总监剪裁得体的西装下是这样淫靡又色情的场景。

片寄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可惜数原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力逃脱也不想逃脱,明明看起来像是个连荤话都不会讲的乖乖仔,私下里居然是个喜欢换着花样折磨人的S。起初数原并不同意他将那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工具用到自己身上,直到某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数原迷迷糊糊地着了他的道,才体会到SM这种事情的奥秘所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数原痛恨这样的自己,明知不可而仍然负于身体诱惑——是自制力不够,抑或是凌驾其上的快感势不可挡?纵然置所有的懊悔和反省于不顾,也还是想在迫在眉睫的爱欲中燃烧殆尽。

数原连夜去新扎了一对乳钉,分别嵌着RK字母,他说不清这是为了取悦自己还是为了讨好片寄,但片寄的爱不释手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取悦了他。这似乎正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表面看似乎是自己一次次放弃底线来迎合片寄,实际上却是他引诱片寄恰到好处地满足自己。

千穗里的母亲在半月后返回老家,狂热又淫靡的同居生活暂告一段落,两人狠狠做了一夜后,数原搬回了家。开过荤的人是吃不了素的,妻子在双人床上熟睡时,数原想着片寄的脸在卫生间自慰,身体像黑洞般怎么都填不满,“停不下来了”,他在高潮的余韵中可悲地想到。

【*】

今年关东地区的季节过渡十分含糊,秋雨过后总是回温,连叶子都落得比往年慢了好些。几个周末数原都扯谎在外过夜,几年不用的高尔夫球包和钓具都被他翻出来做了道具,千穗里每每都回以温柔贤淑的话语和神情,数原总是怀着羞愧之情逃似地离家,却在启动汽车后产生邪恶的念头:欺瞒未尝不是一种体贴。

他们驾驶着车子往返于东京与附近城市之间,那些看过的风景与建筑完全被赋予了不同的记忆。他们总是在周六中午抵达目的地,吃饱喝足后下午开始游玩,晚饭会找家居酒屋小酌片刻,然后回到酒店开始疯狂地做爱。

起初,数原总是戴着墨镜与帽子,生怕被人认出来,相比之下片寄是个抱有“既来之则安之”想法的人,同他混在一起的这些周末,数原仿佛也回到二十几岁那时候,家庭、生活、未来的不安如浮云般飘远,取而代之的是喜悦与天真。

老实说,千穗里不是个迟钝的女人,虽说并没捉到什么把柄,但她确信丈夫在瞒着她什么,数原爱玩儿她是早就知道的,结婚时也做好了丈夫出轨的准备,她在等数原回心转意,用自己肚里的孩子作为筹码。

然而数原却丝毫没有回归家庭的迹象,甚至连表情都越来越敷衍,孕期的情绪本就不够稳定,在某个周六的夜晚,她终于耗尽了耐心。

彼时,数原正在鸭川的某个私人温泉与片寄缱绻缠绵,紧要关头却接到妻子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重复着肚子痛之类的话,数原当即穿上衣服要开车回去。“至少也要跟我做完吧?这算怎么回事儿呢?”片寄指着自己还硬着的阴茎,数原蹲下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锁骨下方的痣,转身离开。

酒店房门“啪”地一声关上,片寄把脑袋一整个埋进温泉中,水灌进耳朵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如死般寂静,他在水中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漂浮着的头发还有从底部升上来的细小气泡,“无聊”,他嘟哝着。

后面几天片寄保持着爱答不理的态度,数原自知理亏,献了不少殷勤哄人开心,终于在全裸穿围裙做了顿晚饭后换来了“往事都随风”。片寄变本加厉地攻击数原,使其在高潮又未高潮的地带来回往复,即使数原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快点儿”的哀求也还是让他悬在半空。

数原当然知道这是那晚匆匆离场的代价,他在半梦半醒间坠落,“危险”划过他的大脑,却终于还是落入尽情贪欢的秘境之中。

【*】

年末,繁忙的工作差不多结束,集团有新年假期前团建的传统,由各个部门自行组织,像设计部这样不差钱的部门当然要年年换着花样来,全当送给职工的福利,然而今年却很没创意地将地点定在了箱根温泉山庄,理由很老土——冬天果然还是要泡温泉。

一行人租了辆中巴叽叽喳喳地向箱根出发,数原因为临时有事并未同行,紧赶慢赶才在开席前抵达目的地。片寄作为头一回参加的新人,自然少不了被起哄和灌酒,奈何这人酒量深不见底,没一会儿前辈们便兴致缺缺,但气氛已然高涨,一群人都拿出了不醉不归的架势。

片寄被吵得心烦,他本不爱凑热闹,趁着没人注意索性跑去外面赏月,大体接近满月的月亮高悬中天,熠熠生辉。数原适时地从后面贴上来,滚烫的体温遮挡住几许冬夜的寒风,“想不想去看海?”

车子在国道134上疾驰,深夜的海岸线只有笔直的路灯与之相伴,前后方尽是看不透的浓稠黑暗,片寄摆弄着车载音响,找了首狂轰乱炸的摇滚,跟着哼唱起来。

一开车门片寄就被冷风扑了个满怀,裹了裹大衣才揣着手随数原走到海边。冬日的海没了夏日气息的烘托,连腥咸的味道都被盖去,平添一份寂寥与肃穆,大海似乎在黑夜恢复了他最原始的面目,恐怖又神秘。

他们静静地听了会儿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在寂静无人的深夜这声音显得有些孤独,片寄从没见过夜里的海,他在一瞬间顿悟了“无尽”的含义。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从下车起就沉默的数原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片寄转头看他,“博尔赫斯的《另一次死亡》,没想到你会看这种书……”数原依旧看着漫无边际的海,“我爸就死在海里……一个在海边土生土长的人居然会选择跳海自杀,至今我也没办法理解他……”片寄忍着冬夜的海风把手伸进数原的外套,心跳缓慢而有力,“我有gold hands哦,摸一摸就不会痛了。”

数原转头看向片寄,海上忽然起了雾,江之岛的灯塔似乎被水晕开,就连周围的礁石都看不清楚,只剩下片寄的眼睛依旧清透笃定,数原吻上他下唇边缘的小痣,一同消磨33岁的最后半个小时。

与来时相比,回程的路过于安静,逆向车道的车灯映在挡风玻璃上,幻视成一簇簇火把,片寄在副驾打瞌睡。半路下起了雨,数原将车停到距离山庄还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雨夜似乎拥有独特的节奏,他倒宁愿时间就这样在自己的皮肤上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树的话或许也就不必思考未来吧。

车窗开了一条缝,数原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他发现他们最近似乎总是在做这些与性交无关的事情,他居然还觉得怡然自得,真是“危险”。片寄在烟味中醒来,咳嗽了两声,从后座的包里掏出个小盒子丢给数原,“生日快乐,かず。”

数原夹着烟,单手打开了盒子,是一对袖扣,造型很有趣,身穿彩虹T恤的男人奋力瞪着单车,数原无声地笑了,他有点儿意外片寄会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他透过后视镜盯着片寄,片寄用他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盯了回来,数原吸完香烟,然后用一个别扭的姿势从驾驶座那边攀过来吻他,尼古丁入侵,大脑随之混沌不清。

“愿意陪我去看场日落吗?”

【*】

数原没想到片寄所谓的看场日落居然要去洛杉矶,片寄只留给他几秒钟的错愕时间然后就干脆利落地订了机票。

他们在圣诞与新年的间隙中共赏威尼斯海滩尽头无言的日落,橙黄色的太平洋与地平线难分难解,无畏的冲浪者在黄昏的剪影中乘风破浪,数原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被夕阳点燃的海面,眼睛酸涩。低头擦眼泪的工夫天幕已只留下片片云霞, 一转头才发现原来日落全跌进了片寄的眼睛。当蓝色的夜坠落时,片寄吞下了最后一口咖啡,“果然还是夏天的日落最震撼了……”

他们在星辰低垂的格里菲斯天文台俯瞰永不落幕的“天使之城”,与巨大的Hollywood标志遥遥相望,片寄指着灯火辉煌的某处,同数原讲Bruins的绿色鬃毛。12点的钟声敲响时,片寄捧起数原的手,“龙友,你最好到死都记得是片寄凉太陪你度过了最长的一个生日,足足有41个小时”。

他们在假期的UCLA中牵手漫步,看水汽逐渐涨满古老红砖墙。片寄带数原穿过Powell狭长的走廊,在2楼某个角落的书架抽出一本英文版的《雪国》,书中有张明信片,背面是署名为Kata的随笔。

虽然平时也不是个寡言的人,但数原还没见过片寄像现在这样说个不停,一件事还没说完便紧接着讲起下一件,全然没有他平日里的从容不迫。“还怪可爱的”,数原咬着吸管歪着脑袋看他,由于一边吃饭一边着急说话,片寄的嘴角沾了些酱汁,看起来有些诙谐。数原冷不丁地伸手去擦,把沉迷于讲话的片寄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反应过来后又讨好似地凑过来蹭了蹭。“真像自己养大的那只长毛吉娃娃”,数原想,差一点儿就把Lotti叫出口。

午后,雨势渐收。他们在日落大道游荡,笔直的棕榈树直插入云,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与信号灯交相呼应,临近新年,许多店铺已经关门歇业,残留的圣诞装饰透出些滑稽氛围,偶尔有怪异跑车呼啸而过,引得街边行人侧目驻足。拐角处有一对不同肤色的同性情侣正在拥吻,国内少有这样的情景,数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对方居然笑着问好,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

“龙友,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或许还有更多可能?”数原的手在口袋里攥起了拳头,“你不要回答我,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扫兴,我只是想告诉你,自己的感受同样很重要,东亚人似乎都很喜欢忍耐这种事情,但我爱你,希望你能尽兴”。

数原被突如其来的“爱”字钉在原地,他终于了解这段时间横亘在自己心底、若隐若现的异样来源于何处,他很想问问片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自己的,就像每一对俗气的情侣所热衷的默契小游戏一样,但他不能,“出轨”这条贼船上至少得有一个清醒的掌舵者。

陪大着肚子的妻子回老家过年这种事情在片寄看来实在无聊透顶,但他不能剥夺即将成为人父的数原的权利。飞机准时降落在成田机场,数原低头看表估算着时间,“我送你回去吧,还来得及。”“不了,就在这里再见吧……新年快乐,数原龙友。”数原很疑惑地抬头看他,片寄用那副笑意盈盈的表情回望,数原便也笑着回他新年快乐,“过了个很难忘的生日呢~”

开车回去的路上,数原在等红灯的间隙想起片寄在机场同自己分别时的话,“不对劲儿”,他嘟囔着,“什么不对劲儿?”副驾的妻子好奇地询问道,意识到失态的数原尴尬地摆摆手,“年末还有这么多车真是不对劲儿……”隔了几秒又找补道:“抱歉,应该早些启程的,毕竟是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千穗里打断他的话,“这有什么,毕竟是公司安排的出差,又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数原心怀愧疚,但不能阻止自己满脑子都是片寄,那人会发狠似地喊自己“数原さん”,会甜腻腻地唤自己“かず”,会不怀好意地称呼自己“数原总监”,但他从来不曾当面叫过自己全名,总之就是太奇怪了,一会儿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数原一边想着一边松开了刹车。

【*】

片寄不喜欢新年,小时候是因为只有自己和妈妈两个人孤零零地过,后来是因为不喜欢凑那一大家子的热闹。跟数原在一起后他确实有过那么一点点幻想,然而却从没开口,也没有立场开口,他们只是出轨的关系,这是共识。

今年的跨年夜依旧重复着把心怀鬼胎的所谓亲人聚到一桌吃饭的戏码,其乐融融——各说各话——阴阳怪气——愤而离席,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片寄已经滚瓜烂熟,尤其在被不知情的HR招进父亲的公司后更加乐于扮演自己“篡位者”的角色,反正最后都是由母亲一脸苦闷地目送自己离开作为结局,简直无聊透顶,不过如果被数原知道自己的出轨对象居然是董事长的私生子,他的表情大概还会比较有趣吧。

往年片寄一般都会直接跑去朋友开的酒吧喝个通宵,今年却实在没什么兴趣,开着导航找了家神社打车过去。排队求初诣的人不少,大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有的甚至举家出行,像片寄这样一个人来的实属少数。

近几年片寄很少来神社,小时候倒是陪着母亲年年都来几趟,长大后实在不知道该求什么,母亲也有了其他人陪伴,再不用自己言不由衷地跑到神社里来走过场。虽然身上常带着母亲送来的几个御守,心里却清楚神仙管不了人间疾苦,有求神拜佛的时间还不如自己努力。

因此他并没参与到排队的人群之中,只是默默注视着角落里有序而稳重的敲钟仪式。零点钟声响起时,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新年快乐”,随后又很快归于寂静,屏息凝神地等待梵钟敲响第108下。

片寄依旧没想好要祈求什么,求“数原只爱我”还是“数原只和我在一起”,好像求什么都挺混蛋的,谁叫他们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呢?

想到这儿,片寄相当烦躁地踢了脚旁边的小石子,早点儿遇见他的话就好了,只要赶在他结婚前,不,只要赶在他妻子怀孕前就好,他就不必忍受这样孤独的新年了,也不必为了他爱不爱自己而困扰了。

最终,片寄还是加入了队伍之中,向神仙祈求了个在他看来十分可笑的愿望——那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

【*】

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总是闹哄哄的,职工们并没多少心思放在工作上,不是在七嘴八舌地交流新年见闻就是在互相品尝家乡的土特产。

收到数原电话时,片寄还没来得及把同事分给他的橘子咽下去,挂断电话,他埋怨数原至少应该再晚一分钟打来,当真可惜了如此美味的爱媛县特产。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对于千穗里的预产期,他比数原本人记得都要清楚,他知道数原一定会在此之前找自己摊牌,如今真到了最后一刻,他反而心神安宁——早知道就许“数原会永远跟自己在一起”了。

午后的天台是个很好的去处,尤其是在这样晴朗又无风的日子里,天上还飘着几片仿佛毛刷勾勒出来的云絮。数原背对着门,微微俯身,片寄悄无声息地靠近,被数原受到惊吓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数原并没有直奔主题,而是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片寄看着他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心想他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儿舍不得。

“没想到你会选在这里跟我谈分手,是觉得我会因此而不能耍赖吗?”数原握在一起的手放开,深呼吸了几次,才跟片寄对上视线,“我老婆快生了,我们好聚好散吧。”

片寄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弯了腰,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数原总监,你怕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们‘好聚’过?”片寄停顿了几秒,但并没有给数原开口的机会,抬手示意他让自己说完。“明明酒量比我好的吧,第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为什么要装醉骗我送你回家呢?”

片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数原,数原皱着眉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想让我看到你大着肚子的老婆吧?其实我想了蛮久——你到底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还是要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你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

数原被戳中了秘密,羞愤砸中了他,许久才睁着猩红的眼睛瞪向他,这样的眼神彻底激怒了片寄,他只是把事实阐述出来而已,他凭什么像个受害者一样看着自己。

“龙友,你想做父亲,想有自己的孩子,我都成全你。但承认吧,你跟我是同一条船上的共犯,你背叛了你的妻子,你根本就不爱她。”数原低着头,把脸埋进双手之间,微微颤抖,片寄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悯,想起母亲当年宽慰自己的话,“他只是个父亲”。

片寄自嘲地笑了笑,用自己都陌生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们这种关系,来场分手炮不过分吧?也算是……好聚好散。”数原终于抬起头,“凉太,我们到此为止吧。”

羞愧、无奈、不安、惶恐,又或许是出于其他什么情绪,数原的眼角微微发红,片寄好喜欢他这副样子,“真想据为己有……”他在心底默念。

片寄翻动了几下手机递给数原,“答应我,否则我会把它们全部发给千穗里”。数原不可置信地翻看着照片,全部都是他们在片寄公寓里做爱的画面,赤裸的、哭泣的、快乐的、求欢的……自己以各种各样不堪入目的姿势和表情呈现在这些不可告人的照片之中,他果然还是被片寄玩弄了。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片寄把手机抽回,又换回了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今晚,我家,不见不散~”

数原看着片寄消失在楼梯间,比起愤怒,他更觉得遗憾,他和片寄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平心而论片寄并没有错,因为他说过“爱”便天真地以为他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己还真是又蠢又坏。

等数原赶到时,片寄公寓的窗口已经亮起澄明的灯光,数原坐在车里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根烟才终于乘上了电梯,他盯着那一下又一下跳动的数字,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与之出奇得合拍。

数原像往常一样用指纹锁打开门,片寄穿着件宽松的浅蓝色毛衣坐在沙发上看书,看见他来,推了推鼻梁上圆圆的眼镜算是打招呼,数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恐惧还是在期待,又或者说两者皆有。

出乎他的意料,片寄居然没有如设想般疯狂地折磨自己,倒是一反常态的温柔,习惯了SM的数原却觉得有些无趣。片寄高潮时忽然开始哭,豆大的泪珠子成串地砸到数原的脸上竟然有些痛,他想起第一次做爱时也是这么幅场景,他对自己说“你最好可以爱我”,数原忽然觉得一阵心痛,他别开脸去,不忍看他。

射精结束后,片寄并没像往常一样立马哄着数原再来第二次,而是黏黏糊糊地趴在他背后,将脸埋在他的肩胛骨之间,或许因为刚刚哭过,声音有些闷闷的,“龙友,我可以做你孩子的父亲,我们再试一试好不好?”数原一下子清醒过来,攥紧了床单,“省省吧,凉太,你和我……心知肚明。”

数原逃似地离开了,他甚至不敢浪费等电梯的那几秒钟时间就从楼梯间仓皇地逃出去,不知是哪一层的灯坏了,回过神的时候数原正拎着外套和领带跌坐在楼梯上,有什么东西沾在脸上痒痒的,他以为那是片寄的眼泪,然而它们越来越多,数原借着上一层的灯光看见它们滴落在地上聚成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原来那是自己的。

目送数原离开的片寄擦干净脸,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枚戒指,是他偷偷去买来的数原的同款,这件事实在过于讽刺,以至于连他本人都在拿回来的当天就丢进了抽屉的角落好当作从没发生过。此刻,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还是将它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听见自己说,“我会永远爱你的,かたちゃん”。

【*】

片寄辞职了,数原很可惜。

再见面时中目黑的樱花刚好盛开,消失了两个多月的片寄居然约数原去目黑川赏夜樱。虽然不是周末,但依旧游人如织,数原到得有些早,有些无聊地看着周围勾肩搭背的情侣,疑惑片寄居然有这种闲情逸致。

片寄变了很多,胖了、黑了,剪短了头发,蓄起了胡子,以至于一直走到跟前数原都没能认出他来,两个人沿着目黑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虽然样子变了很多,但片寄依旧是那幅怡然自得的样子,数原开玩笑地问他这是要挑战什么新路线吗,片寄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片寄接了个电话,说原地等个人,数原没想到他还约了别人,本想找个借口一走了之,那个人却来得很快。数原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似被闪电击中一般定在原地——他简直就是片寄的翻版。

“男朋友,吉野北人。”数原呆愣愣地向对方点了点头,他打量着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忽然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嗫嚅了半天才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根本就是个疯子……”片寄并没生气,只是凑近数原,用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不爱我,我总可以爱我自己吧”。

数原逃走了。

【*】

再次得到片寄的消息是在春末夏初,连绵的梅雨让吉野递过来的信封有些软绵绵、湿漉漉,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写,数原对这个翻版的片寄没什么好感,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坏天气约自己见面。

 

龙友:

我死了。

不知道你得知这一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不必惶恐或者难过,我是为这无聊透顶的生活而死的,与你无关。

跟你在一起也挺无聊的,出轨、背叛、爱或者性,我原本以为可以有趣一点的,但果然生命的本质就是无聊。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明明憎恨这样无聊的生活却还能选择继续无聊下去,挺拗口的是吧?请原谅,我本来也是个很拗口的人吧(笑)。

再见,祝好。

                                                            凉太

   

信很短,数原想多读几分钟都没有理由,他抬头审视着这个酷似片寄的年轻人,想从他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然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数原很失望。

“他是怎么死的?”

“跳海,威尼斯海滩。”

东京的风果然还是无法吹拂洛杉矶。

Afterword

End Notes

灵感来源于夏天夜晚的海边,或许有些想当然,但总觉得会有一些隐秘的、特别的关系只能在夜晚来看海,然后拖拖拖,终于趁着封控+阳的意外假期给写完了,本来想在龙友生日时发,但想了想be还是不要拿出来添堵了;

虽然个人认为把出轨和爱情放在一起有些可笑,但是单纯写性实在没什么张力,所以最后还是让他们爱而不得了;

赏夜樱那段儿写得不太明显,是跟分手炮部分的最后一句相互呼应的,大意是片寄把自己变成了数原,找了个酷似自己的吉野来谈恋爱,所以数原才会觉得他疯了;

谢谢大家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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