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多远
殊途的终究也是殊途
聚聚散散 算有福或劫数
写下了我共谁不遇到
或有一抹尘知道我们怎么碰到
后来的日子回忆起来,片寄凉太每次的登场都会伴随着大剂量的刺眼光芒。
就像第一次那样。
工地地盘的这单进程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上面各方的角逐不停发力,小人物的他们闲的发慌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工资并不会少一分。
百无聊奈的午后时分,他们枯坐在原地,有人不停刷着吵闹的小视频,有人三两作堆开始吆喝打牌,数原龙友和工头还在低声讨论着接下去的局面到底会怎么样。
高筒靴子一脚踏进来的瞬间尘土飞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他背后的阳光夺目的让人睁不开眼,数原龙友下意识的举起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尘不染的浅色衬衫融化在了阳光下,他的轮廓镶上了金边,数原觉得有一点恍惚。
片寄凉太,新上任的建筑师,从国外名校毕业还不足两个月,接手了这份工作。
众人的神情透露着不屑,这样明显背锅的过场人物无法让人提起劲来。
工头把上司拉到一边。
“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没做出决定吗?”
上司压低声线:“高层决定的,这是个有背景的。”
“有背景有个屁用,他一个小少爷能干什么?”工头激动的声音被上司拼命嘘住。
“走一步算一步吧,先观望一下。”
不是不好奇的,细皮嫩肉的少爷仔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在工地上晃荡,这里测测距,那里量量地,然后大摇大摆地开始打量起众人。
大家纷纷避开他的眼光,低下头开始装忙地东摸西摸,咳嗽声此起彼伏。
数原心中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这个工程的情况介绍都是些陈词滥调,上上下下的人不知道对内对外敷衍了多少遍,数原毫无表情的流利道出。
片寄听完并没有回应什么,反而饶有趣味和深意地盯着数原看,那双大眼睛看的他发慌。
“干……干什么……?”数原败下阵来。
对方露出了灿烂的完美的笑容。
“喝酒去吗?”
工地旁的小酒馆当然简陋,喝的东西粗暴直白,除了烧酒就是入口粗糙的白兰地。
小少爷豪迈的大手一挥,都算我账上,大家随便喝。
众人乐了,看来不完全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纨绔啊,数原松了口气。
第三次请客的时候,片寄偷偷从包里拿出了品质上乘的威士忌。
他悄悄地替换掉了自己面前和坐在对面的数原杯子里的酒。
“这里的酒我实在喝不惯,喝的我喉咙发酸。”
“实在受不了了,陪我一起喝这个嘛。”
数原目瞪口呆,好家伙,原来是个酒鬼。
三盏下肚,狭小吵嘈的空间都变得可爱起来。
“你酒量不错啊。”数原瞥了眼面前神色自若的人。
片寄放下酒杯,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边缘。
“国外读书的时候迷上的。”
“那个鬼地方纬度高,太冷了,不喝个两口根本活不下去。”
数原笑了笑:“那么夸张的吗?”
“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酒精中毒了“,片寄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后来就稍微戒掉了一点。”
数原停顿了一会儿:“当时读书很辛苦吗?”
片寄有些吃惊,微微点了点头。
“学业很重,跟的导师特别有名,非常严厉;天气很恶劣,当地一半以上的时间黑夜长于白天。”
“有时候抬起头望向外面,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积雪,简直像瞎掉的一样。”
片寄收回了惘然若失的眼神,随即马上调整成了欢快的语调,“不过你们应该比我辛苦的多,我这种是无病呻吟啦。”
数原看了他一眼。
“每个人的生命路途上都会有十分辛苦的事情。”
“这和出身职业贫富贵贱都没有关系。”
“炊金馔玉的人的痛苦就不算痛苦,这也是种歧视吧。”
片寄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他才恢复过来。
“你真的很成熟,你今年几岁了?”
“什么,你只比我大两岁。”
他欲言又止道:“你应该开始保养皮肤了。”
“日晒雨淋的,你还不护肤。”
“啧啧啧啧,过不了几年我们俩站一起就是父与子了。”
数原龙友重重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怎么眼瞎没早看出来,他就是个顺着杆子向上爬的人,还爬的无比欢乐。
他们的客气关系开始松动,甚至可以互相争执。
数原指着片寄更改的图纸的一角,责备道:“你这样不行的,简直是不切实际,异想天开。”
片寄据理力争道:“但是这样设计,客户可以获得更好的体验感受,还能造福于社会……”
数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这种摊薄利润的设计,只会拖延整个工程的时间。”
“承包商 、投资方、施工方、开发商,每一环都想在其中获得好处。”
“你要做的是必须给他们甜头,懂吗?”
“预留建筑材料的回扣,用更低的成本,懂吗?
片寄咬着下唇,不服气地看着他。
数原叹了口气,把片寄拉到近处。
“所有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看看东京奥运会场馆的烂摊子,如果你不平衡好各方的利益。”
“你知道受苦的是谁吗?”
”是拿不到这块地拆迁款的平民。”
“是上面为了摆脱责任,随便制造事故,最后被推脱到幕前的工人。”
“你最多只是被换掉而已!”
场面失了控,一下子安静的可怕。
片寄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数原一度以为看到了他的眼泪。
好在只是错觉,片寄抬起头诚恳的说出了那句谢谢。
数原惊觉自己讲得过多了,讪讪地,干巴巴地挽尊:“我只是个没什么学历的大老粗而已,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工头吃饭的时候敲了敲数原的碗:“他们啊,一开始都这样,文质彬彬斯文有礼,但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历练一下就会拍拍屁股走人的,和他真心实意讲那么多干吗?”
数原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片寄凉太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他蹲在地上修改图纸的认真样子,毫不在乎名贵的大衣被灰尘沾满。
他通宵熬红双眼的样子,只是想多出一点绿化的空间。
是在数原的世界里不曾存在过的理想主义者,那么稀少珍贵。
数原最终只是辩白道:“卖一个面子给他,毕竟以后他可能会升到高位。”
工头满意地点了点头。
片寄凉太之后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进程开始顺利。片寄更为信任数原,他们开始形影不离,同进同出。
数原蹲着检视地平,顺手就指出了一处异常,片寄感叹道:“你真的很聪明。”
“数原君,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去深造。”
数原摊开手苦笑:“我要养家,根本没有多余的能力支付。”
隔了一周,片寄拿着文件夹过来。
“公司一直有这方面的助力基金,只是没人和你说。”
“我已经帮你申请了,这个资质牌照你最适合。”
“只要入学考试合格,就能免学费就读了。”
片寄拿出日程表,用红笔圈出日期。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是实际操作你绝对没有问题。”
“理论这块我已经帮你整理好了。”
昏黄的灯光下,片寄打开公文包,取出了齐备的工具和教材。
厚厚的一叠被细心的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从易到难的排列整齐。
数原吃惊地张大嘴巴。
他惊讶的不单单是片寄擅自作主替他决定了那么一件大事。
这是第一次有别人为了他的未来计划考虑,而一直以来他都是为着别人辛苦勤力着。
揭榜的那日,共事已久的同事们涌上来询问。
数原有些害羞的双手插袋,微微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只看得见那双大眼里溅出的笑意。
那天所有人都喝多了,只剩下最应该庆祝的当事人收拾着残局。
数原想,怪不得片寄凉太需要戒酒,这个家伙喝醉了酒竟然到处乱亲人,数原一度拉都拉不住,好在其他人都不省人事,无人计较是否被狂魔占了便宜。
嘟嘟囔囔的肇事人被数原抵挡住攻势后,开始伤心起来。
“数原君都不给我亲,数原君根本没把我回事。”
“数原君是因为不想得罪我才对我那么好的吗?”
“我都听到了。”
数原龙友手足无措起来,片寄的泪痣像是随时就要滴落下来。
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一直觉得你”,他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安慰的措辞:“觉得你很专业,又努力;有自己的目标,还能不动摇的朝着那个目标走下去;我很欣赏你……”
片寄有些惊讶,转瞬就开心地要命,张开双臂粘了上来。
“我就说嘛,数原君才不是那种人。”
趁其不备,数原的脸上被重重亲了一口
数原想:算了,不要和酒鬼计较什么。
事情的发展轨迹开始不可受控。
片寄凉太频繁地收到家里的电话。
数原打趣他:“小少爷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我的烦恼就是必须没有烦恼。”片寄笑的夸张,像是要掩饰着什么。
数原有些厌恶的撇开头去:“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开朗,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可以骂我多管闲事。”
片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怎么,亲过都不算朋友吗?”
数原被驳得红了脸:“怎么,做你朋友都需要给你亲吗?”
片寄朝他靠拢:“朋友不用,其他的……需要。”
气氛太过暧昧,数原立马起身打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又喝醉了吗?”
基地终于顺利打下,庆功酒宴上片寄站得笔直,礼貌地迎接一波波诸如“年轻有为,后生可畏”的赞扬。
他不想留在这里,他太过怀念那入口酸涩的劣质酒精。
数原龙友走出酒馆外,看到片寄凉太站在路灯下,正在努力松开领结。
“今天不是总部庆功宴吗?你怎么不在那里?”
片寄向他走来,数原连忙后退,试图保持着距离。
穿着正装的片寄让他感到陌生。
“那你之后是不是不用来了?”
“你是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数原没有回应。
片寄等不到回答,赌气地扔掉了领结,转身就走。
数原快步拾起那枚小小的黑色领结,从背后抓住了片寄的手臂。
“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纤细修长如钢琴家一般的手指拂过古铜色的前胸,那里有着大片的刺青,片寄好奇的不停抚摸向下,被数原抓住钉在墙上。
片寄感受到数原手掌内里那一圈薄薄的印茧,就算是最轻柔的摩擦也让人舒服的颤栗。
简陋的铁皮屋里,只有靠用力的深吻才能把对方所有的呻吟一并吞入。
到了大楼封顶的时候,他们已经熟知了对方所有的敏感点。
数原想,除了工作之外,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相同的经历和爱好。也许恰恰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契合度才会高的可怕。
凉太每次都好像没有下次一样的动情,直到下次的来临。
他们之间从来不提将来永久这些字眼。
数原想,是不是就像片寄在极冷的严寒中沉溺酒精一般,他其实也是一种迷茫期的不良嗜好。
片寄靠着这个项目一鸣惊人,获得了年度设计大奖。
工头挫着手,说着双喜临门,真是荣幸可以供事一场。
数原想,他其实始终明白。
他羡慕着他那被人仰望的人生,美满的家庭,温柔的双亲,不曾有过害怕被房东赶出而流离失所的阴影。
他们的并肩同行只是命运之神一时兴起的选择;
而他永远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内。
但是已经足够了。
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交汇的时刻,只是借来的,是本不属于自己的。
同事们还在八卦着是何等背景的千金闺秀,突然周围人开始纷纷鼓掌拍手。
远处朝着人群走来的片寄凉太依然耀眼的夺目。
这是他璀璨完满人生序幕的拉开,
也是他初次炽热的最后落幕。
数原龙友抬起头,
用力握住了片寄凉太的双手,
祝你前程似锦,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