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果的花语是背叛、不贞、花心。
或许故事从这里就预示了结尾。
但他不懂。
【我】
(一)
「 你这衣服真丑 」
我转头看向来人,复又裹了裹宽大得过分的针织衫,无所谓地耸耸肩:
「 我妈从她高中同学家捡的,这件应该是那个人出国留学的小儿子的 」
他嫌弃地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拉起我衣服的一角,再次感叹:
「 真的很丑 」
「 总比冻死强 」
他撇撇嘴,不满地看着我从他手里拽回衣角,只好抱着双臂用下巴示意:
「 又被打了? 」
「 嗯,帮我爸倒的水有点烫 」
我摸摸额角,有些吃痛地说着,顺手捋了捋刘海企图让那一小块淤青没那么显眼。
他直起腰,
或许是因为在树荫里的原因,表情显得有些影影绰绰,晦暗不明。
只是突然再次俯身凑近我:
「 要不要跟我去游戏厅?最近上了新机器 」
我抬眼看他,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所谓的青梅竹马,明西高三年的吊车尾—小森隼。
他脸上有求人时一惯的讨好—但那样子并不谄媚到让人作呕。
十几岁的人顶着俊朗的面庞直白热烈地恳求,反而显得可爱:我亲眼见证过他用这种表情得到过多少好处。
他天生有这样的本事,撒娇耍赖,让人难以拒绝。
零花总在每月上旬就花光的他需要些小钱,我需要找个没那么糟糕的地方打发时间。
我们向来一拍即合。
游戏厅里,我叼着吸管小口啜着勾兑的果汁,坐在游戏机前问他这个穿着紫色衣服的角色为什么弱得可怜。
他答非所问回我一句,你今天又不想回家。
是肯定句。
「嗯 」
「 这次是为什么 」
「 早上出门前我把我爸今晚要去见情人穿的衬衫剪烂了 」
所以晚上回家的他肯定以为这又是神经质的母亲的杰作。
估计会吵个天翻地覆。
不过谁叫他昨晚喝得烂醉如泥,吃掉大半我留给今天中午做便当的饭菜。
「 喂,你还真的是—— 」
小森隼一局游戏结束,一只手肘支在画面跳动的机器上,侧着身子看向我。
话说到一半还勾起了嘴角,我听不出他语气里是无奈还是赞赏,只看到他眼里闪过几丝情绪,最后还是摇着头笑起来。
游戏厅吵得很,他的声音我却听得分外清楚。
蓝紫色的霓虹灯在他的白衬衫上变幻着姿态,领口开多了一粒扣子,领子和一头嚣张的金发随着大笑的身体颤动,荡漾出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潋滟春色,像一出好戏开了场。
只是笑容太惹眼,逼得我不得不偏过头。
回到家已经接近九点,我绕到屋子后面从窗口翻进房间,这是简陋的小房子难得的好处。
而客厅还在传出争吵与摔打东西的声音。
这让我想起那副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的画,多么慷慨激昂,简直想站起来为他们呐喊鼓掌。
当然,只要忘了他十几年后在枫丹白露退位,流放厄尔巴岛。
而法兰西第一帝国,就此灭亡。
(二)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比一般同学早不少起床,给自己做早饭和便当。路过街道的拐角的小花园,还抽空看了平时游荡在这附近的流浪猫。
我今天心情属实不错,毕竟他们昨晚的争吵主要围绕男人这么多年劈了几条腿,女人拿了家里多少钱去赌,难得没有波及到我。
真可爱,我抚摸着正在吃我早上剩下来的蛋黄的灰脸小猫感叹着,要是我也能养一只就好了。
如果再加上一间不用那么大的房子,种些我喜欢的铁线莲,只要没有……
我开始不自觉地陷入幻想。
可惜早上的时间不等人,我只能依依不舍地和小猫做了别。
进了教学楼,我熟练地从一楼的垃圾桶里捞出我的室内鞋。
校园霸凌?我不知道算不算。
只是会“关切”地大声喊着你胳膊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呀,我妈昨晚又听见你爸在打你了;
会在小森来找我时“贴心”地提醒我说,你千万别觉得小森同学喜欢你啊,人家只是需要你上供;
会像这样把我的室内鞋扔进垃圾桶里然后说和我“开玩笑”。
这些不轻不重的羞辱把我的衣服撕碎扯烂、把我的身体扒裂剖开,最后还怕被我肮脏的血玷污,仅仅用刀尖留下不堪的刻痕。
多讨厌我吗?不一定。
只不过我恰好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吵不闹,逆来顺受,没人告状。
我“可爱”的同学们。
小森隼通常不会站出来替我说话,他习惯站在教室的后面和他那帮“朋友”冷冷看着我默默流下几滴委屈的眼泪,然后班里正义的同学和老好人会替我找回暂时的公道。
他不是那种为了我可以和同学撕破脸、从天而降对抗全世界的白马王子的类型。
不过偶尔一起回家的时候,我会狠狠踹在他小腿上,而他总是咧嘴笑着承受,然后用那带着半成真心五分假意的口气问我,
为什么不反抗。
只不过这次还没等以往的几个老好人出来打圆场,我座位左边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就先开口替我说了话。
为首的两男一女三个人看我一如既往像个死尸一样没有言语,也就自讨没趣走了。女孩子这才转头担忧着看向我:
「 你没事吧,同学 」
午休的短短四十五分钟,我已经知道她叫西园寺景子,从京都来,爸爸是植物学家,妈妈是钢琴老师,因为父亲调来这里参与什么植物的研究,所以全家搬来这里。
她一股脑把自己扒了个干净,然后把枪口调转,对准了我。
而我用私底下排练了千百次、善意但又掺杂着恰到好处的受伤的表情开口:
「 你也听到了,我家,就是那种情况 」
她颇有些懊恼地说着抱歉,然后补了一句:
「 但我觉得你爸爸妈妈一定是爱你的,或许你多跟他们沟通一下呢 」
我在心底里“啧”了一声,虚假的笑容也想消极怠工。我看着她经过精心保养的栗棕色卷发安分守己地垂在胸前,娇嫩的皮肤透出隐隐的粉,像一朵待人采撷的蔷薇。
突然有种想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划一刀的冲动。在幸福的家庭有好父母就觉得全世界都和她一样。
啊~,世界末日就好了,毕竟世界末日,连她这种主人公都要被碾碎吧。
只不过我在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平静地对应这种不咸不淡的安慰与建议:
「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的,爸爸妈妈还是很爱我的 」
连语毕的笑都能熟练地带着对亲情的眷恋与希冀。
小森隼在放学的时候拒绝和我一起回家,理由是我没钱了不能一起去游戏厅,所以他要跟“朋友”一起去玩了。
当然,我也再次狠狠踹上了他的小腿。
百无聊赖地一路闲逛,我走进那个小花园时,灰脸小猫亲昵地上来蹭了又蹭。
我弯下身来,看它眨着蒙尘也依旧清澈的大眼睛,娇小的脊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昭示着这副身躯柔弱的呼吸。
一阵莫名地情绪涌动,我伸手死死掐住了它的脖子。
狠狠地,甚至能感受到它纤弱的气管。
而它瞪着水蓝色的眼睛难以置信般望着我,凄厉的猫叫伴随着炸开的毛发,挣扎着想从我手里逃开。
还是放开了。
看着它急急逃跑的背影我思索着,其实我就是某些人眼中的一只野猫吧,脆弱、渺小、任人宰割。
我放它一条生路,谁给我一条生路呢,谁又来为我的歇斯底里买单?
疯女人。
我果然还是适合孤身一人。
(三)
第二天午休时我想方法躲过了话多的景子,偷偷去了学校禁止使用的天台。
一打开门,就看见小森隼正站在天台边沿抽着烟。
我终于可以卸下平时柔弱好学生的脸甩上门,拧着眉让他把烟掐了。
他乖乖听话掐了烟,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怎么,那个新来的和你不是很要好,怎么不和她一起吃午饭 」
“要好”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意味不明。但用他那张笑容灿烂的脸说出来,只会让你怀疑是自己多了心。
他背对着太阳,金发在日光下恣意闪烁着刺眼的张扬。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也抛了个问题给他:
「听说昨晚出了个单车狂魔 」
「哦?」
他像是来了兴致,抄着手应和。
「好像是无差别攻击,这片区域有十几个学生的单车都被不同程度的破坏了。有的放了气,有的拆了车座。
但我看了看,大部分人都是自己稍稍修补就能完好如初,只有三个人严重到了需要送去专门地方修理甚至直接报废的程度。」
「要不要猜猜」
我转过身看他,
「是哪三个人」
「诶?说话说一半,我怎么会知道啊—— 」
他没有看过来,好像操场上一如往常喧闹的人群今天有着天大的乐趣,完全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搭理我。
但笑意却已经从眼底和翘起的嘴角溢出,拉长的尾音也带了撒娇的意味。
明明在装傻,可璀璨的日光映出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秋末的风也吹得他松散了下摆的衬衫鼓鼓的,像一只即将起航的纸飞机。
那风夹杂着香皂与烟草的气息拂过鼻尖的时候,我没了开口损他的心思。
实在是因为少年神采飞扬。
就在我要转头和他一样看着并不有趣的人群时,他突然贴上来在我耳边轻声说:
「别担心,都是群平时人就不行的家伙」
眼睛晶晶亮,带着惹了事的大型犬一样的讨好。
什么狗屁理论,
疯子,
阴险的家伙,
为了报复还要殃及无辜的坏家伙。
但我那天开心得走路都像在飞。
(四)
「 我问你妈把钱放哪了! 」
我的继父揣着从我那抢来的兼职工资还不肯罢休,拳头一下下落在我的腰腹、后背和小腿。
我面无表情地承受,甚至还有余力想:今天酒喝得太多,没什么力气呢。
“丁零零”
他喘着粗气离开我的房间,电话那头应该又是哪个陪酒女郎,他笑得异常灿烂。似乎是约好了时间地点,他穿上新买的花哨衬衫出了门,临走还撂下一句:
「 嘴硬的死丫头,老子早晚弄死你 」
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在地板上一点一点地蜷缩成婴儿的模样。想起景子前几天看着我无意间露出来的伤疤说,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骗子。
我清楚地明白,过往的艰辛不会因为时光的滤镜而减轻半分,但凡想起我仍旧痛苦得浑身发抖。
即便时过境迁,那也只是过去了,只是从不见天日的人生中逃脱罢了。
所以神会知道我的难处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来救救我?
如果你能知道的话,
拜托了,残酷到这里就足够了。
又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神明。
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窗边晃荡,又好像有人喊我的名字。
余光看到来人翻身进了窗户没锁的屋子,熟练地找到我藏在衣柜深处的药箱,又把我抱回床上。
是小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痛,那晚他给我上药时,我话多得连自己都惊讶。
我讲小时候一起去抓蜻蜓,他把网兜罩在我头上,被我用偷偷藏在他桌肚里的一大群鼠妇恶心得半死。
「噗嗤」
他笑出了声,手上的动作加重了力道,笑意和弯起的眼睛都像在嗔怪;
讲他被邻居家曾经养的大狗吓哭,每次路过都要躲在我身后;
讲我最不相信的一句话就是“父母是无条件爱着孩子的”,真的是这样吗?自作多情的父母和伥鬼才说的出这样的话吧?
所以谁能救救我呢,没有人,
连神都不能。
我不习惯这样自揭伤疤,声音逐渐哽咽,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制服的裙摆上,洇出小块暗沉,可还是挣扎着要故作姿态:
「是因为太疼了」
他没有应答,只是静静收拾好药箱,接着凑近我,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动作温柔,甚至因为小心翼翼而带了些许的颤抖。
微弱的月光打在他垂下的眼睫,映出几湾水色,宛如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想。
眼底似乎有难得的温情脉脉,虽然我不确定。
只是时机氛围都太好,所以我吻了他。
我生平第一个吻,足够莽撞,却实在青涩。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而他也只是愣了一愣就很快夺回主动权。
额前的一绺发丝带着香波的气息像山间覆罩的夜色,直直压下来。
时而小心探寻,时而疯狂入侵,我们攫取着彼此的气息,放任唇上波荡开的凉意。在这个温和的秋夜,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
我近乎屏息摩挲着不曾认知的新奇,而此时此刻,他是只对我言听计从的温柔暴徒。
他哑着嗓子问我可不可以,我没有应答,只是环住了他的脖子,明目张胆的邀请。
我的手插进他的发间,很硬,是只鲜活但顽皮的小刺猬。
像是一场心仪了很久的暴雨,又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我分不清。
他的手压在我的头发上,我痛得轻呼,他连忙支起身子,吻在我的额角低声说着抱歉。
仿佛有夏天的风吹过脖颈,连眼眸都波光粼粼。
隐约有一座横冲直撞驶入山林的飞机,轰得一声爆炸,燃起熊熊山火。
屋内有轻轻的呻吟声传扬开来。
如春天的潮水,我一次又一次旺盛起来。
一阵麻醉似的快感,连呼出的气体都缱绻成暧昧的颜色。
他伏在我身上,温热而粗重的呼吸打在我耳畔,于这个寂静的夜里做着最后的伴奏。
而我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想要攥住眼前为数不多的光,躲进云层,试图寻找月亮。但今夜月色太过黯淡,只适合恶意生根发芽,而非不知尽头的交合。
有一滴温热落在我的颈窝。
它连同精液一起泄出,仿佛在给我们彼此之间荒唐的行为与感情唱着仅此一次盛大的哀歌。
我们好像都哭了,在这样一场仿佛要把彼此揉入骨血至死方休的性事的结尾。
云消雨散,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时,石楠花的味道仍是久久不散。
他问我一直戴着耳机,都在听什么。
我拿起MP3,分给他一只耳朵。
只是听着听着,他开始哼起来,粗劣的歌声配着德彪西的钢琴曲,我叹了口气捂住他的嘴:
「 我说小森隼,你让我清净一会吧」
(五)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之间的气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与其说是暧昧,
不如说是尴尬。
直到我在某一天放学前拦住了急匆匆往教室外去的小森。
「 今晚我家没人 」
他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磕磕巴巴地回答:
「 呃,嗯 」
并排走在回家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几乎无话。
我实在受不了诡异的氛围,首先偏过头朝他扬起了一个够大也够傻气的笑容。
像是有一瞬间要跟着笑起来,但他还是立马收敛了笑意,嘴角一撇,边扭地侧过脸。
「 笨蛋 」
刚一进门我就塞给他一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像个普通的恋爱傻瓜一样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央求他:
「 我想吃苹果 」
一瞬间,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模式。他像是被我恶心到了,夸张得做着呕吐的表情,但还是迫不得已般拿起水果刀,笨拙而认真地削起了皮,嘴里还嘟囔着:
「 什么时候这么金贵了,吃苹果还得削皮,况且你不是...... 」
—如果忽略他通红的耳朵。
我深深地看着他,好像在看安格尔画里的约瑟夫,直到看得他有些害羞,使劲儿眨眨眼,手里的动作发飘。
“咣当!”
我们被吓了一跳,
「 应该是我爸提前回来了 」
我懊恼地低声说道,顺手拉开了窗户推着他出去。
「 别出声 」
看着他像吓蒙了的金毛一样,一手举着削到一半的苹果,一手举着水果刀,乖乖点头。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难得的听话。
「 好女儿,在干嘛呢 」
我听见继父又喝得烂醉,打开我的房门,半靠在门边探出那张终日萎靡的脸。
我刚锁好窗,故作镇定地回他:
「 没干什么 」
他带着酒臭的呼吸喷洒在我脸上时,其实我的脑子还是发懵的,只能任由他把我推到在床上。
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挲,与陪酒女郎聊天时的笑容展开在布满沟壑的面容,露出他终日被烟酒熏染泛黄的牙齿。
我像是宕了机的机器人,难以处理目前的状况,只能呆立着等待科学家的指令。
反应过来时睡衣已经被他扯开大半,嘴被死死捂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竭力呼吸着他手指缝里漏出的几丝空气,想要推开他,但挣扎着的手被轻易地甩开。
“啪!”
一巴掌狠狠地扇了过来,天旋地转着坠入黑暗前一秒,我想到了小森。
羞耻、愤怒、无助,
千万般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汹涌作浪。
我与他仅一墙之隔
不要看,小森
不要听,
或者,
救救我,隼。
大门好像被什么撞开,继父被人从我身上拉开,我在一瞬间大口呼吸着空气,看小森一拳一拳打在被坏了好事正在晃神的男人的脸上。
只不过等继父反应过来,中年男人即便醉了酒也还是有劲的。他们推搡着出了我的房间,咒骂声和肉与肉的碰撞声充斥着整个客厅。
正巧下班打开门的母亲看见他和父亲的争执,而继父脸上、身上的斑斑血迹刺激着这个女人一切理智的防线。
当她看见衣衫不整的我,像是猛然间理解了情况。而我也很合时宜地,近乎凄厉地喊了一句:
妈妈!
一瞬间,她像是一头大草原上保护幼崽的母狮子,狰狞着瞪着小森,目眦欲裂。
我看着她拼了命地上前护住烂醉的畜生,拍打着小森还不够,像是发现了他情急之下揣在兜里的水果刀,她发了疯一般地去争夺。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桌子被掀翻,杯盏被打碎,客厅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
我起了身,看着一地的狼藉。
小森隼拿着那把水果刀站在客厅中央,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疯狂摇摆的吊灯昭示着这里刚刚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打斗。
他从嗓子眼里释出一声叹息,紧接着蛮横地推着我进了房间,急促的喘息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呼啸而来。
蜿蜒着片片鲜红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刺鼻的腥气让我有些眩晕。
那血被他抹在我脸上,混着颊边黑色的碎发,诡异而妖冶。
他看着我凌乱的样子,嘴角带着恶劣而调皮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很快便湮灭了。接着他吻了上来,那个吻很用力,也很悲伤。
我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倒是有几分亡命之徒的味道了。
不过这片刻的宁静被一声尖叫打破,是披着外衫来看我们家这次有没有人被打死的植野太太。
她看着敞开的大门正对着的客厅里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和满地刺目的红,发出了被围猎逼入绝境的野猪一般的声音。我在黑暗的屋子里看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报警,回过头,小森的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我。
他只是凝望着我。
良久,扔了那把血污遍布的水果刀,从椅背拿起那件被他说过很丑的针织衫罩在我身上:
「 天冷 」
(六)
小镇的警察来得都很快,人证物证俱全,他被带走了。
从出了屋子到上车不过短短几秒。
但就这么几秒,已经足够某一些人将它拉长,延伸,铭记直到生命的尽头。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有谁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凄厉的呼喊,而吃饱的乌鸦舒展翅膀成群飞回山里,他终于连我都憎恨。
我靠在门框边,抹了抹脸上的血,在这一场大戏的最后方。
闪烁的警车,
邻里的窃窃私语,
如今才来安慰我的伪善者,
但我谁都没搭理,只是再一次裹紧了那件衣服,朝着他的背影在没人看到的时候笑了。
他没有回过头。
一切都很顺利,他坦白得很快,家庭法院派出走访调查的警官也收获了不少有关于他常年缺钱的负面评价。
听嘴碎的伊藤大爷说,他向警方说的是,以为我家里没人要来偷钱却被正好赶回来的一家三口撞个正着才激情杀人的,正准备杀我的时候被报警吓得收手了。
只是未成年,初犯,所以他的结局是八年牢狱。
而自始至终,我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的小姑娘。
一切都结束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而几个月前,也就是现在的我正在殡仪馆后院的树下。
我的手机上绑着许多吊坠,大多是他在游戏厅从娃娃机里赢的,一个一个,丁零当啷。我把它们拆下,洗净,埋进树下的土里,也让我过往十八年的人生一并入葬。
就让它们和他们一同死在这个初冬吧。
举行最后仪式的时候,我看着母亲那张安静下来和我确实有几分相似的脸,想起她刚刚再婚那几年。
那时候我只有四五岁,她还会在夏日里整夜为我打扇驱赶恼人的蚊虫。
我们也是有过那样的好时候的。
如果她没有把输掉的钱从我的饭钱里抠掉;
如果她没有把我送给她的手工课作业像垃圾一样扔掉。
如果她没有纵容继父在我洗澡时的一次次偷窥;
如果你在那个男人打我的时候为我说话该多好,又哪怕是为我哭一哭。
所以本来是想在那个晚上随便找个理由支开你的,
但你一次都没有呢,妈妈。
我满含柔情地看着她,
如果可以,那我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对母女呀。
才怪。
不过还是感谢你人生中最后的母性。
我凑近,用着在场没有第二个人察觉的动作轻轻拍了拍棺椁。接着开口,像是母女分离前饱含深情的低语:
「 所以我给你挑了个贵的 」
「 不用谢 」
一滴泪落下,我姿态近乎完美地哭了起来,柔弱、坚强,在这场亲友寥寥无几的葬礼。
葬仪结束,我送走宾客,独自走在那条无数次经过的回家的小路上。
三重今天下雪了,因为没有看天气预报,所以直至雪花落在鼻尖我才意识到。
我仰头,看千万片雪花自上空扑来,只觉得天地都在拥抱我。
第一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来不及用钥匙,生命的枷锁便在一瞬间腐烂、生锈、凋落,接着随风消散在我眺望不到的山陬海澨。
我听见身体里传来细碎的耳语,那声音让我快一点。
于是我开始奔跑,在灰色的麦田间,越来越快,哪怕一月呼啸而来的风重重打在我脸上,似乎想让我把心肝都吐出来才罢休。
但我没有办法。
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只能继续跑,甚至有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飞起来了。
我想去到几千米几十公里以外,
去到目力所及之尽头的那处天光,
去到所有人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然后躺下,
和紫阳花的花瓣一起烂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
【最后】
在这个冬天的结尾,我拿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意外保险赔偿金。
我用它交了学费,又在东京租了一间离我考上的大学近一些的小公寓,可爱的房东太太在楼下的空地种着一大片包查德女伯爵,我很喜欢。
搬家那天,我戴着耳机坐在送我去机场的卡车上,MP3里放着《牧神午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出了声。
外地来的司机大叔看我一脸愉悦,和善地向我搭话:“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呀。”
我扬起一个同样友好的笑容应答:“要开始新生活了,当然高兴啊。”
故事到了终场的时候,舞台熄灯,观众退场,演员怎么可能不微笑谢幕。
路途有些远,我在平稳行驶的车上睡着了,自然没有看到卡车撞到路边一棵被冻僵的野草,它的尸体散在池塘的水面,碎成千万个酸涩的夏天。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正好面向窗外,景物早已变换,我拄着下巴看它们飞快从我眼前掠过,模糊成一道鲜艳的残影。
我曾说过,或许我是一只猫,但不是小花园里任人宰割的流浪猫,而是生活在非洲大陆的黑足猫。娇小,却足够切断你的喉咙。
我感谢父亲为母亲买的意外保险,好让我在他们死后也能过得安稳。
当然,我也要感谢我自己,毕竟一年前,是我在出轨多年的他面前讲了一个,有关于给厌倦了的妻子购买保险,再把人推下山崖,人钱两全的“真人真事”;
其实他平时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如果前几天晚上我没有穿着身材曲线若隐若现的睡衣说这意味不明的话,好像妈妈不在时从他房间里走出的轻佻女人,他也就不会那么快撕裂伪装。
也是我偷拿母亲用来记录排班的本子涂抹原本的痕迹,写上今天夜班的记录。特地摊开在他面前,赐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至于小森。
八年前的那个雨夜,我把想用在继父身上的办法用在了为他除掉那条狗身上,这次就当他还我个人情吧。
更何况,
这世上存在着一些人,他们会情不自禁地陷入一场自我感动的大戏,确信自己的付出一定能赢得女主角的眼泪和观众的掌声。
我不过送他一个舞台。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而我几乎孤注一掷。
是他输给爱?不过我想最有可能性,到底与我无关。
从大叔的车上下来,我迈进机场的大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稀奇。
到了安检处,工作人员提醒着大家提前把违禁物品扔在一旁的箱子里。
我摘下了帽子—一顶用了十多年的旧帽子。
曾经的一个周末,我上午的兼职结束,一个人溜溜哒哒回家。路过河堤的时候,看见他双手垫着后脑勺躺在堤岸边的草坪上。
我凑上前准备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近了才发现他睡着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轮廓清晰,骨肉匀听。有细细碎碎的光跃动在他眉眼间,扰得他睡不安稳。
我轻轻坐下,摘了这顶帽子在距离他脸庞几寸远的地方堪堪停住。
像无数个小时候有过的那样。
「喂,你以后想做什么」
原来醒了。
我收了帽子,索性和他并排躺下。
「家庭主妇」
「……骗子」
我确实说了谎,但还是装作受伤的样子:
「怎么了,你总不能诋毁一个人最单纯的梦想吧。虽然我过得不好,但我相信,我未来一定会遇到一个好人,我会很幸福,不会重蹈覆辙」
瞎话说到后半越来越顺,我几乎要被自己逗乐,也等着他的嘲笑。
但笑声迟迟没有传来,我偏过头迷惑地看着他,只见他好像在若有所思,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画面温柔一笑,末了有点羞涩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
「嘛,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然后转头看向我。
风吹来,野草在不经意间连了天。
我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得到爱,
还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回忆着过往,垂眸笑了笑,把帽子扔进了箱子。
当终于找到座位坐下来时,我才有了奔向新生活的实感。飞机起飞,一切事物都逐渐变得渺小,直到跃入云层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起那个夜晚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时,临走前的最后一次对话:
“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们不会再见了吧。
“一定会。”
不会了。
“那就好。”
那就好。
那时,他已经垂着头,固执地不肯再看我。
像是一辆废弃的黄绿色电车,被永久地留在了某个葳蕤的夏日里,不得出逃。
所以再见,
再也不见。
【小森】
她曾经送给过他一朵花,皱巴巴的,很随意,像是以前很多次有过的,
递给他一只她从不爱吃的苹果那样。
他拿着这个有些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去问了那个爸爸是什么植物学家的转学生,对方告诉他那叫灯笼果。
他才发现了原来灯笼果有果子,她把果子吃了才给他的。
疯女人。
他小时候怕狗。在那个他父亲去世后的雨夜,他躲在山上的小木屋里哭,她第一个找到了他。只是那条狗后一步赶来,明明是邻居放出来寻找他的,可还是预备着冲上来像往常一样撕咬他。
是她举起重得几乎拿不动的石块找机会打死了那条他一直深深惧怕着的恶犬,把它拖着扔进因下雨而暴涨湍急的河中。
有血溅到她身上,她毫不犹豫地用树枝在他小腿划了一道,告诉大人们是他身上的血。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为外人知的狠戾,在他们十岁的那个夏天。
从那天起,他们就是彼此的共犯。哪怕邻居问起有没有见过那只狗的时候,他们也矢口否认。
那是他们共同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坚信他们绝不会背叛彼此。
只是那么狠的女人,在学校却从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其实很好奇,她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但这次,他想,他终于在那个女人的故事里做了一回英雄吧。
他一直以为她是一棵柔弱又坚韧的野草,需要他的庇护。只是后来他才明白,她是一只鸟,
而有些鸟是关不住的。
他偶尔会在心里骂她,但他还是希望她能飞得更高,飞过千山万水,最好也别忘了他。
他也明白了,他们的世界,在透明的烟尘里,乐曲的终结是永恒的死亡。那无法消退的灰色穿透灵魂,排山倒海似的袭来,他早已避无可避。
放风无聊的时候会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有时自负地认为果然只有他才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只有他才能保护她。
但也会突然恶毒揣测其实谁都行,只要能帮她逃离,她都会利索地脱下洗得发白的制服,任对方在她身上留下不堪的痕迹。
多划算的买卖,
只要出卖身体就能得到自由。
狱警提醒他们到了时间,
他探身,
掐死了钢网墙外飞落的蜻蜓:
“你要的自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