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的下弦月挂在无云的夜空,白滨亚岚睁开眼,轻轻移开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布满刺青的胳膊,披上被扔到地板上的浴袍,蹑手蹑脚走到床的另一侧,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烟和火机,站到早春微凉的夜风里,燃起深夜里的一点火光,烟雾随夜风飘远。
差不多该和龙友君分手了吧,他想。
火光在指间点灭,烟灰下落、又被风吹散。
抽完一根——其实大部分都被风给抽了——白滨裹紧了身上的浴袍,耸着肩抱着胳膊踮脚跳回了温暖的被窝。又把那条几乎全黑的胳膊搭回自己身上,坏心眼的用冰凉的脚去碰数原的小腿,梦中的男人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在抱怨怀里人的恶作剧,随后收紧了怀抱,两颗心靠的更近了,只是一颗火热、一颗冰凉。
龙友君要是醒着就要骂我了吧,这么想着,白滨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两人的相遇说不上浪漫,但也不能说普通。白滨亚岚是回菲律宾老家,但被朋友拉去海边音乐节救急的业余DJ,数原龙友是去菲律宾冲浪,但被朋友拉去音乐节凑数的临时主唱。东拼西凑的音乐节成就了一对东拼西凑的恋人。
白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数原,就像数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喜欢上白滨。两人都不是彼此的类型,可能只是因为临时的合作却异常合拍,白滨跟得上数原的每一个转音,而数原也接得住白滨的每一个节奏。不需要提前演练,也不需要任何交流,音乐的红线将两颗心缠在一起。
主动的是白滨亚岚。结束了临时DJ的工作,汗涔涔地跑到后台,用眼睛寻找数原的身影,看了一圈,终于捕捉到了搬着冲浪板准备下班的人。赶紧冲过去拦在他面前,数原疑惑地看着这个像是刚洗完澡的人,心想这是想干嘛,劫财还是劫色。
“能给个联系方式吗?”好吧,你还真是来劫色的,可惜大爷我对帅哥不感冒。数原冷淡地摇了摇头,“我着急下班。”,说完就想推开挡路的白滨走上下班之路。谁知这个看上去瘦瘦一条的帅哥竟然没被推开,这让长期健身的数原皱起了眉,又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形路障。
“别这么冷淡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觉得咱俩挺合得来的,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合作啊。”白滨笑着继续进攻。
“谁和你合得来啊,我只和大胸美女合得来。”即使仔细看了,数原还是没想起来在哪和这人合得来。
毕竟舞台上的DJ一般都是背景板,数原也不是会特别注意背景板的人。
白滨还是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自己被当成背景板这件事,“我是刚才的DJ呀,你别多想,我也喜欢大胸美女,单纯进行专业交流嘛。”
着急下班的数原见白滨要不到联系方式誓不罢休的态度,只好先放下冲浪板,接过白滨递来的手机,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和“数原”两个字。
回酒店的路上,数原手机的通知音就响个不停。伴着单调的铃声,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放下冲浪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摔到床上,一头扎进厕所开始洗澡。
好歹水声盖过了铺天盖地的通知音,让他享受了一个还算安静的淋浴。坐在床上擦头发的数原终于打开了叫个不停的手机,99+的信息都来自于一个陌生号码,点开对话框,划到最上面。
—我是白滨亚岚
—数原先生也是被拉来凑数的吗www
—我也是突然被拉来的(哭)
—数原先生是来冲浪的吗
—这里确实很适合冲浪啊
—我有个朋友也喜欢冲浪
—他总想让我和他一起去体验一下
—数原先生明天还会去冲浪吗
—那我明天就和他一起去一次好啦(笑)
—数原先生有想做新歌的想法吗
—我的文件夹里躺着好几首感觉很适合你的歌
—虽然我写的歌也没人会想用啦
…………
看了几条数原就觉得自己晕字了,怎么会有话这么多的人,还不认生。出于礼貌,他还是从自己看进去的几句话里挑了几条回复。
这周我都会在这里冲浪—
我不是歌手,也没时间做歌—
我叫数原龙友—
就在他准备关上对话框睡觉的时候,底部又蹦出了一个新的气泡:
—别这么冷淡嘛,明天就给你听demo,我想听龙友君唱出来的感觉
在数原的脏话脱口而出之前,下一个气泡又弹了出来:
—那就明天见喽!晚安龙友君^-^
那晚,数原刚买不到一年的手机差点就要光荣牺牲。
大概是在菲律宾呆久了,有点想念日语了吧,第二天下午,数原还是拖着冲浪板去了海边,趁着风浪刚好,赶紧下海遛了两圈。累了准备上岸歇会,就看见了沙滩上只穿一条沙滩裤,晒得黢黑的白滨亚岚。
身材还挺好,躲是躲不掉了,聊聊就聊聊吧。
“你还真来了。”数原重新戴上别在冲浪服上的墨镜,歪头看了一眼笑得灿烂的白滨。
“我上午就来了,中午在那个海之家吃的炒面。”说着,他用手指了下左边的木制小屋,“其实不怎么好吃,但是太饿了,就全吃了。”
数原放下冲浪板坐在上面,白滨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站在一边,用手搭着凉棚看向远方的大海。
“你这话说的,我该告诉你那家是我朋友开的吗。”
白滨听罢瞪大了眼睛,把手从额前移到了嘴前,“欸!那我现在撤回前言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虽然我也觉得他做的炒面有够难吃,不如雇我去做。”数原见白滨脸上慌张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出来。
“好哦,我想尝尝龙友君做的炒面怎么样。”白滨也跟着笑了。
“想得美,我只给大胸美女做。”
之后数原又下海冲浪到太阳落山,白滨就安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和乘着海浪的男人,在他回来的时候说:“我想起来我是来给你听demo的。”
“可以听,但我不会去录。”
白滨从沙滩裤口袋里摸出mp3,按了几个键,一段音乐混着他的哼唱从小小的机器里流了出来。曲子很短,这也是没人用白滨曲的原因,他写不出完整的一首歌,电脑里存的全是一分钟左右的片段。
数原觉得他很有才华,毕竟这段曲子写的不错,“挺好听的。”
“但是你不愿意给我唱。”白滨撇了撇嘴,把mp3又塞回口袋,站起来拍拍裤子站上的沙子,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回走。
数原跟上他,“没办法,社畜,没时间搞那些。”
“那你还有时间来冲浪。”
数原被怼的哑口无言,挠挠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有时间的话可以商量。”
走在前面的白滨一脸灿烂地转过身来,“那回国我还会再联系你的,同为社畜,一起加油吧。”
明明只是两年前的夏天,却遥远得像两百年前。
那首歌到现在也还没录。
数原的出勤时间比白滨早一小时,刚开始同居那会儿,白滨还会被他起床的声音吵醒,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起床之后只能看到餐桌上留下的早餐和水池里静放的碗筷,白滨掀开保鲜膜,坐下吃完了冰凉的早饭。以前他还会放到微波炉热一下,起床时间也比现在早,吃完还会把留下的碗刷了,现在却只是让水池里多一副用过的餐具罢了。
进厨房时他瞟了一眼一旁的垃圾桶,里面孤零零躺着便利店买来的那不勒斯意面的包装袋。数原龙友说细心很细心,他记得白滨不吃番茄,连吃番茄意面都会躲起来偷偷吃,吃完马上刷牙;但又没那么细心,至少他不记得不吃番茄的白滨是能吃那不勒斯意面的。
或许就是这种地方让他有了想分手的念头吧。白滨出门后,家里只留下两套在水池里的用过的碗筷,和从没关紧的水龙头上滴落到盘子上的水滴。
数原加完班回家已经是11点了,打开家门,白滨正坐在桌前托着腮玩手机。
“怎么还没睡?”他一手扶着墙,一手去脱鞋。
“嗯,我们去海边吧。”白滨没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答非所问。
“你知道的,公司很忙,请不下假来。”数原脱下西装外套挂到衣架上,站在镜子前解领带。
“算我求你,陪我去海边吧。”白滨扣下手机,幽幽的盯着落地镜前的人。
“又不是我不想,最近真不行。”数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却也看不出来黑暗里的那双眼睛藏了什么样的情绪。
“不是现在也可以,你能请下假来的时候就行,再陪我去一次海边吧。”
数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看着对方。
“这么久了我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数原笑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白滨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的霓虹。
“好啦,我明天去问问。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数原想去摸白滨的头,却被他躲开,只堪堪碰到他刚染的茶发。
第二天早上,白滨亚岚躺在床上,听着关门的声音,才不情不愿地起床。在一边充电的手机上弹出的对话框,问他今晚能不能来club帮忙。
和数原龙友在一起之后,他很少再做DJ的工作。只是今天他同意了,或许现在他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数原坐在办公桌前看电脑上的数据,佐野玲於从他身后走过,他赶紧跟到办公室,轻轻关上门。
“怎么了?”佐野看着一脸心虚的数原问到。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放个假。”数原搓搓手又搓搓裤子,没敢直视佐野。
佐野叹了一口气,拉过椅子坐下,“最近有多忙你最清楚,你觉得能放吗?”
“是是是,但是吧,玲於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能放的时候尽早给我放就行。”佐野玲於是公司唯一一个知道他和白滨亚岚关系的人,虽说是上司,但三人也是音乐节认识的朋友。
佐野皱起眉头去翻自己的日程,那架势就是要把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笔记本翻散架,最后才憋出来一句:“最早七月底。”
白滨下班早,就提前到club里“熟悉环境”。一进后台,佐藤大树的胳膊就盘了上来,“亚岚前辈,你终于愿意来露次脸了。最近来了个新dancer,特牛,我想让你和他搭一次。”
“行啊。”佐藤就这么挂在白滨身上,两人一起来到了DJ台前。见他要动手调设备,佐藤才恋恋不舍地把胳膊放下来。
“前辈,今天会待到最后吧?”
“我只来打两首,待不了那么久。”
“别嘛,留下来看看后面的演出呗。等结束了我还想和前辈去喝一杯呢。”佐藤双手撑在DJ台前,可怜兮兮的上目线看着专心调设备的白滨。
“看心情吧。”白滨随口回了一句。
见他心不在焉,佐藤也不再硬要他留下,“亚岚前辈和之前那个唱歌的人交往以后就没见你在club里待过11点,那个人就那么值得你迁就到这种程度吗?”
正DJ台上工作的双手一顿,沉默是他的回答。值得吗?可能最开始的时候值得吧,现在还值得吗?他现在有一点想和佐藤大树去喝酒了。
熟悉完设备,白滨就回到后台,反着坐在椅子上无聊的翻着手机。弹窗出来一条来自数原的新讯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而白滨就盯着那条弹窗,看它自己消失,下拉任务栏,一键清除所有消息提醒,然后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开始环顾四周。
后台的工作人员也好,演出艺人也好,除了他,每个人都忙于自己手上的工作,也没人敢和他搭话。大家都知道这个长得好看的人是老板的前辈,DJ打的不赖,可鲜来露脸,资历深一点的最多也就见过两次,每次最多打两首,11点开始的live,不到12点就要离开,像是故事里的辛德瑞拉。
对于高位且不熟悉的人,一般都会选择回避。但新来的dancer可不这么想。
从佐藤大树那里得知今晚跟自己合作的DJ就是角落那个看起来萎靡不振的家伙,中务裕太可不在乎他是佐藤的前辈还是爸爸,双手插兜,走近白滨,居高临下的说:“喂,你就是今晚的DJ?打起精神来啊。”那气质吓得身后的弟子兼助理坂本阵差点一个滑跪谢罪了。
发呆的白滨抬起好看的眸子,看了看拽到不行的中务,又看了看身后惊慌失措的阵,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就是大树说的dancer啊?名字叫什么?”
“中务裕太。”
“希望今晚我们合作愉快。”白滨伸出手,中务却头也不回直接离开了。
所以你们搞艺术的都这么个性吗?白滨回想起和数原的第一次对话,对中务多了一丝莫名的好感。
11点,地上的城市已经沉入安眠,地下livehouse的午后才刚刚开始。以往佐藤顾及白滨的情况,都会把他的部分安排在开头,可今天却依着中务的要求,两首曲子安排在了live的中盘。
白滨亚岚很久没在台下喝着酒看live了。看着台上年轻的DJ生疏的动作,配合着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的歌声,有种不协调的美。
好吧,好像也没那么美。
他很想像那些青春伤痛文学一样,说出“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我们”这种话。可是年轻的他技术没有那么烂,年轻的数原龙友的歌声也没有这么生硬。别人复刻不了他们的故事,他们自己也复刻不了当初的心动。
就着台上青涩的歌声和昏暗的灯光,白滨就这么喝了两杯,一边想着喝多了一会上台可不得了,一边又要了第三杯啤酒。
第三杯喝了一半,就被叫去后台准备了。
中务很有人气,一上台,刚刚还有些困倦的观众又燃起了热情,迷离的灯光也变得闪亮。
第一首是给定的track,白滨可以有时间好好欣赏这位舞者的表演。他的舞蹈自由、热烈又细腻,明明和身边的弟子动作相同,但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场让他成了一个发光体,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明明在后台还是一脸拽样,跳起舞来会笑得这么开心啊。数原也是这样的,台上沉醉在音乐里的他和后台的冲浪大叔判若两人。
第二首是freestyle,曲子是由白滨来定。完全没有事前排练的DJ和dancer,有一种协调又违和的美感。开始白滨完全没有配合舞蹈的意思,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中务的刁难,曲到中盘,白滨抬头看了一眼舞台,那人毫无被针对的意识,无论多刁钻的节奏,都能圆润地接上。就这么看着,无意间白滨开始配合他的舞蹈。
意识到音乐变化的中务瞟了一眼DJ台,看到的是一脸寂寞的白滨亚岚。
两曲结束,白滨拿上没喝完的第三杯酒,回后台带上头戴式耳机开始玩手机。他没有点开带上红点的line,而是随手打开youtube,输入“中务裕太”,一个一个视频看下去。
白滨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看到了自己曾经追求的自由,看到了自己曾经爱的那个数原龙友。他们都自由、热烈又温柔,不像现在的爱人,和他一样,只能做罐头里的一条沙丁鱼。
视频没几条,很快就刷完的白滨只能无聊的划着手机屏幕。无聊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洗完澡出来的中务打断。
“技术还不错嘛。”中务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条浴巾随意地揉着自己的头发,身上还散发着浴室里的蒸汽。
对方没作声,中务也不在意,从健身包里扯出一件T恤就往身上套。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好像只有沉默才是此刻唯一的正确答案。
临走时,中务裕太扔下了他的名片和今天的最后一句话:“别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跟在后面的坂本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但又礼仪周正地向持续沉默的白滨鞠躬告别。
都说当局者迷,可白滨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么。是自己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吗?或许只是那个人比较敏感吧,毕竟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没看出来任何。
他拿起名片,夹到手机壳里,继续趴在椅背上刷手机,由于长时间的使用,可怜的手机电量现在只能靠快充线艰难地维持在红色电池。白滨今天是想去参加佐藤大树的二次会的,他听着外面渐渐平息的嘈杂,中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在他颅腔内3D环绕立体音循环播放。
明明还不到夏天,他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空调房里感受到了夏季雷雨来前的压抑和沉闷。手机上恰到好处弹出的信息让他心里的这阵雷雨开始降下,他不知道雨后会是片刻的清凉,还是更加潮湿的闷热,虽然有点对不起佐藤,但此时他只想回家避雨。
手机通知栏的第一条,是来自“龙友”的“记得要回家,明天还要上班。01:57”
等到佐藤大树打扫完店里的卫生,打开后台休息室的门时,白滨亚岚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还是没和前辈喝上一杯酒。
无聊的工作日一天天过去,不过还好,紧凑的工作好像让时间流逝开了二倍速,两人终于迎来了七月底。
白滨在路上异常兴奋,难得没有在五小时的飞机上抓紧一切时间睡觉,对着左边小小舷窗外的蓝天白云傻乐。反观之身边的数原,一上飞机就没睁过眼。
阳光、沙滩、海浪,这里的一切都和两年前一样,他身边依然站着抱着冲浪板的数原龙友。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回恋爱的感觉,白滨想,或许就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一切。
虽然请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每天都在拼命赶着完成未来的任务,好不容易凑出来了这几天假期,但是看到大海的瞬间,数原还是感受到了自己体内最原始的,来自海洋的呼唤。他看了看身边正仰望天空的白滨,对方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冲浪。
由于工作,数原已经一年没碰过冲浪板了,但是身体泡在海水里,观察海浪的动向,迎着浪头站上冲浪板的畅快感,一下就冲开了其他一切,此刻他和大海融为一体。
而白滨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不会冲浪,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坐在沙滩小屋的长凳上。两年前那个数原龙友朋友开的炒面小屋,如今早已易主,吃不到难吃的炒面倒也没多大遗憾。他点了一杯蓝色的色素香精糖水,边看着在浪里穿行的数原,边用蹩脚的菲律宾语穿插几句英语和看店的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过分耀眼的阳光毫不吝啬的照在海面上,反射的光芒让白滨看不清,恍惚间看到数原慢慢和大海融为一体,他终究还是成了那海本身,自由、深沉、不可掌控。
白滨放下手里变得温热的饮料向海边走去,他想把自己的爱人看的更真切一点,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怎么看不到数原的身影?海水漫过他的小腿,孤独的冲浪板随着浪潮浮沉,它的主人却不知所踪。他冲进每一个浪头,大喊着数原龙友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只有大海那几亿年如一日的浪声和不时夹杂在海风里传来的鸟叫。
被留在木桌上的饮料杯底洇出一圈水痕。
就在白滨亚岚冷静下来准备跑回岸上寻求救援的时候,数原龙友从孤独冲浪板下面浮了上来,趴在板上大口呼吸。
白滨冲过去拉着他往外游,谁知“数原”非但不领情,还一脸惊恐的质问:“你干嘛?”
白滨气不打一处来,“数原龙友,这不是该开玩笑的时候,我喊你那么久,你就跟我说这个?”
“数原”依然一脸惊恐:“你找错人了吧?”
“……”白滨亚岚的怒气都写在脸上,看他脸色不对,“数原”连忙解释:“哥你别生气,可是我真的不叫数原龙友啊。”
白滨怒极反笑:“那你说你叫什么?”
“小森隼。”
白滨看他一脸认真,内心开始动摇,难道自己真的认错人了?难道至今为止的一切都是他在做梦?但这个人不管是脸上留的胡子,还是两条大花臂,无一不在证明,这个人就是数原龙友。
“……总之先和我上岸再说。”
回到酒店,白滨双手抱胸,舒了口气,对拘谨地站在窗前的“数原”说:“行了,现在没别人了,现在和我说实话,没人会因为你冲浪翻车嘲笑你。”
“可我真的叫小森隼。”在一起两年,白滨还真没见过数原露出这样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多亏这位小森隼先生让他开了眼。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使是再离谱的事情,白滨亚岚也不得不开始相信小森隼说的是真的了。可是,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你,真的不是他瞒了我两年的第二人格之类的什么东西?”人格分裂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说明。
“我发誓不是!我叫小森隼,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不过是和同学出来旅游而已。”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白滨感觉自己像在看科幻小说。先是听小森讲了他从小到大的故事,然后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小森隼”,还真的搜到了十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场海难,最终结果是这两个小时里至少有一半时间在听小森对自己悲惨而又短暂的人生的哭诉。
“你说你是日出高中?那就是我学弟了,你是哪一届?”
“我比亚岚君小两届,想当年亚岚君可是风云人物,都知道三年级有一位叫白滨亚岚的学长长得很好看。”两小时已经足够让小森对白滨的称呼从生疏变得亲密。
一被夸,白滨的鼻子就要翘到天上去,“哼哼,那是当然。说吧,我要怎么帮你才能让你早日成佛?要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帮你实现生前的愿望吗?”
小森也不知道,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只有大海的声音和味道包裹着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明晃晃的太阳经过海面折射的光。
“总之先试试吧,你说说你有什么愿望?”
“嗯——”小森紧皱眉头,憋了好一阵才挤出五个字:“我想谈恋爱。”
白滨一个没忍住,爆发出了惊天大爆笑,小森只能生无可恋的看着笑倒在床上的前辈,接受自己的青春期梦想被成年打工人无情嘲笑的事实。白滨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抱歉,以17岁高中生的身份来说这可能没什么好笑的。嗯,我会帮你的,放心吧。”
那么应该从何下手呢?难道要帮小森找一个菲律宾女友?一边的主角开口了:“我不能和亚岚君谈吗?”
这下轮到白滨亚岚哑口无言了。
“亚岚君和这位数原先生,是情侣关系吧?不然怎么会住大床房。”小森面无表情,反倒是白滨咽了口水。“反正我现在用的是他的身体,对亚岚君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小森笑了,“没关系,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不算出轨,亚岚君继续享受自己的假期不好吗?”
白滨醒来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那张熟悉的脸,一切都有点陌生,一直以来都是数原龙友比他早起,他醒来时只能听到卫生间里洗漱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鬼迷心窍同意了小森隼的提案,但这熟悉场景里不熟悉的情节让他有了一点罪恶感。
没事的,没人会知道的,这不算出轨。
于是他们现在站在美食街的入口。要知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是小森隼还是17岁高中生的灵魂,所以男高中生对美食的欲望可与其性欲有得一拼。白滨敢打赌,要不是碰上这么一出,自己这辈子都看不到数原龙友眼睛放光的样子。
正值旅游旺季,美食街人头攒动,活力男高满腔热血向前冲,纵使白滨也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也敌不过中年人的体力下降,一个不留神就和小森之间挤进了两三个人。
“等一下!你跑太快了!”白滨是想喊名字的,可张口的时候却不知道是该叫“小森”还是“龙友君”,或许“隼”也是一个选择。
还好他们是在菲律宾的日本人,小森听闻转头伸手就牵住白滨的手,把他从越聚越多的人海中拉到自己身边,“前辈你要跟紧点啦。”
接下来的旅程,白滨脑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牵起来的手了。他和数原不是没有牵过,只是从来没有这样在外面牵过。数原比他保守,没有和家里人出柜,知道和他谈恋爱的只有两人共同的好友佐野玲於。白滨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只是没想到尊重他人的结果是不尊重自己。
他好想正大光明牵着爱人的手走在大街上。
两人走进了一家路边的西餐厅解决午饭。小森兴奋地翻着菜单,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说他上次来的时候就和朋友在这家吃了意面,上次吃的奶油蛤蜊,这次吃什么好呢,亚岚君想吃什么……
“我要一份那不勒斯和荔枝气泡水,谢谢。”
“我和他一样就行。”小森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果然,只有高中生才能自然的做出这种表情,说实话,摆在一个中年黑皮社畜脸上,全是违和感。
“果然还是经典口味最好吃啊。”餐上齐之后,小森便迫不及待地开动了。白滨在年轻人的带动下也笑了,这顿饭就在两人吵吵闹闹的闲谈中愉快度过了。
白滨拿起玻璃杯,叼着吸管,懒洋洋地靠在靠背上,眯着眼打量对面这张看了两年的脸,笑了笑,说:“其实我吃不了番茄。”
果不其然,换来了对面一个大震惊的表情。
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白滨心情愉悦了许多,坐直身子,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但是可以吃那不勒斯,而且我还挺喜欢吃的。”他用吸管搅着杯子里剩下的冰块,“龙友君是很温柔的人,他知道我吃不了番茄,所以连吃那种便利店卖的那不勒斯意面都要背着我偷偷吃。有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当他面吃一次,他会有怎样精彩的表情等着我。”
“现在真的在他面前吃了,只可惜他看不到。”
他们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在这个东南亚小岛上玩了一周,去了小森隼生前去过的地方,也去了白滨亚岚本来准备和数原龙友去的地方。小森和数原不一样,他不会冲浪,所以才可以留在沙滩上和白滨一起随机加入路人的沙滩排球;他不会早起,所以每天都需要白滨“亲切”唤醒沉睡的心灵;他不喜欢留胡子,奈何在白滨的监视下也没有机会剃掉;他喜欢撒娇,所以你能想象到白滨被一个黑皮猛男摇着胳膊求他买零食的场景。
白滨亚岚不得不承认,他和小森隼度过的这段时光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数原龙友无论如何都给不了的。
白滨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到小森瘫在酒店的单人沙发里,边嚼口香糖边刷手机,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好一副悠闲的样子。
“马上睡觉了你还要吃糖啊?你这把老骨头的牙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顺手把擦完头的毛巾甩到对方的手机上。
小森发出一声悲鸣:“啊!我正玩到关键呢!真是的,亚岚君!我睡觉之前会再去刷牙的!”
白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酒坐在床边,看着继续专心玩游戏的小森,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森被他盯得发毛,只好放下手机,一脸无辜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好像没有很想离开。”听到他这么说,小森明显僵住了。
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白滨赶紧开口补救:“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知道,我和龙友君总要回归我们自己的生活的。”
“我们现在只是在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嗯,好吧拿现在这个情况来说,我和他也没有一起度假……”白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明白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把现在的气氛搞得更糟,他想,如果我没有喝那杯威士忌就好了,或许我应该直接把那一瓶给吹了。
意外的是小森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生气或者伤心,更意外的是小森说出了他接下来的人生中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句话:“亚岚君,和我做爱吧。”
都是那杯威士忌的错,很久以后白滨想起这个晚上,他还是会用这句话来搪塞自己。
白滨亚岚搂着小森隼的脖子躺倒在床上,两个人交换着彼此的唾液。他吃的是葡萄味的口香糖,白滨身上松垮的浴袍被解开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必须承认的一点,这是一场直接且热烈的性爱。男高哪怕只靠灵魂,精力也胜过被生活毒打的中年男人好几倍。白滨在男人身下承受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与之相伴而来的窒息感和口腔里强势的葡萄味威士忌让他仿佛看到了小森隼的样子。在他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像会川剧变脸,上一秒是数原那张被菲律宾海边明媚阳光晒得黝黑的胡子大叔脸,下一秒被顶得一晃神又好像变成了网页新闻上小森那张青涩局促的学生证证件照。
现实逐渐开始割裂,他明白自己是在和数原龙友的身体做爱,他也知道现在掌控这具身体的是认识短短一周多的小森隼。明明是熟悉到极点的身体,明明是无比契合的身体,却仅因为灵魂的改变,又变得像他们第一次上床。每个敏感点都被重新认识,这是一场令人怀念又新奇的性爱。
这是出轨吗?在白滨模糊的意识里,只有这五个字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不是,这是这一周多来他和小森默认的答案。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场另类的出轨,出轨对象是偶然碰到的亡灵。如果把这个故事讲给龙友君,他会笑我又在做梦吧。所以白滨选择不去想那些复杂的哲学问题,把自己交给这极上的欢愉,遵从本能和下意识的反应才是当下这种情况的唯一解。
白滨亚岚和小森隼的这场欢潮在夜色微微收起时退去。白滨在最后一次高潮里抓着男人的胳膊,那个名字从他张开的口中涌出,滴滴点点落在三个人的心底。
第二天白滨是被数原一嗓子嚎起来的。拖着疲惫破碎的身体,睁开惺忪的睡眼,他能给予恋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没有破口大骂,转而为开怀大笑,因为他看到了从浴室冲出来,没有胡子的数原龙友。
好消息是数原龙友回来了,坏消息是小森隼走了,搞笑消息是小森隼走之前把他不满很久的数原龙友的胡子剃了。
数原龙友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崩溃的,早上起床发现莫名其妙假期就只剩三天,又莫名其妙失去了自己心爱的胡子,还要被幸灾乐祸的恋人笑话,多希望他还在做梦。
所谓春宵一梦值千金,只是白滨亚岚的仲夏夜之梦此刻便醒了。
—fin—
【小森隼的故事】
第一次看到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是在高一的运动会。
不喜欢运动的小森在运动会这天只是捧着自己的相机,在运动场边上随意拍拍,他不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喜欢这种又累又没好处的活动。
他举起相机对准起跑线处热身的选手,从小小的取景框里慢慢找着自己中意的构图,于是他看到了那张脸。
15岁的小森从没在身边见过这么精致的脸,所以他抓紧机会对着这张脸就是一顿狂拍。这是高三男子100米,高三的学长,此时不拍更待何时。
后来,他偶尔会在放学时碰到学长,因为高三和其他年级不同楼,所以一年中能看到这张脸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这也不妨碍小森对学长的魂牵梦绕。一年很快就过去了,结果到最后,小森对学长的了解也仅限于“白滨亚岚”这个名字。
高中三年,一年用来惊艳青春,剩下的两年用来怀念。
再后来他就沉睡在海底了。
好吧,这大概不好笑。所以当他再一次看到那张脸,尽管对方嘴里喊着完全不认识的名字,他还是觉得,这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有关数原龙友的后续】
莫名其妙感觉好像错过了很多,看着镜子里没有胡子的自己,数原龙友这么想。明明记忆里他还在海里冲浪,一个没控制好掉进海里,怎么一睁眼却是在宾馆的床上,胡子还不知道被谁给剃了。
从卫生间出来面对的还是白滨那张笑到流泪的脸,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
再不情愿也要接受现实,接受奋斗半年换来的假期只剩最后三天的现实。不过还好,还好没错过今天,没错过爱人的生日。
他知道两个人的感情需要两个人来维护,他也知道自己的爱情现在岌岌可危,所以他想好了一整套的爱情挽回计划,只可惜睡过去了大半,也不知道自己的爱情到底还需不需要自己的这一点徒劳的拯救了。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数原还是决定要做好最后的结尾工作。
于是你就能在傍晚的海边看到两个男人坐在沙滩上,对着夕阳发呆。
其实不仅仅是发呆,他们分享一个耳机,听着数原手机里播放的那首由白滨作曲的歌,他偷偷写了歌词,又去录音室录了完整版,这是他们第二次合作,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别管什么分享耳机说明他们不爱音乐了,此时此刻,他们只想爱身边的那个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