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今天心情肉眼可见的非常不好。
午休的时候知念惯例想要拉他去小卖部买炒面面包，结果意外地被拒绝了。周围的同学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个山田，竟然会拒绝那个知念，高木闭着眼睛念叨完蛋完蛋今天一定要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山田狠狠白了他一眼，精致漂亮的脸蛋透着说不出的黑气。
于是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小声讨论，山田今天生气的原因是什么。
早餐吃坏了肚子？走在路上看到了奇怪的青蛙？众人把奇奇怪怪的想象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仅仅是为了自己觉得开心，似乎也并没有在真正为山田心情差的原因而烦恼。
最后知念随口说道：“难道是因为隔壁班的伊野尾又旷课了？毕竟也是体育课上分到一组的情谊。”
众人沉默，转瞬便爆发出大笑。体育课一组的隔壁班同学旷课，所以持续了一上午的坏心情，说出来实在是难以置信到好笑。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笑完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毕竟，指望男高中生的金鱼脑里能存放任何一件事超过三分钟以上都算作是强人所难。于是便小心翼翼提防着被山田的低气压伤到，作鸟兽散结伴去吃饭了。
一直坐在后面无声听众人讨论的山田偷偷松了一口气，刚才知念口中提出伊野尾名字的时候他险些站起来，“自己才没有在担心那家伙”这句话几乎快要脱口而出。
万幸万幸。山田托腮望向窗外，天气阴惨惨的仿佛快要下雨。他想，若是伊野尾下午还来学校，一定会被淋成个落汤鸡。
虽然那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下午的时候果然开始下雨，噼里啪啦把世界浇了个透。放学时一半人在抱怨没带伞怎么办，另一半的人瞬间没了踪影，估计是希望能抢到为数不多几把能用的公共雨伞。
山田无视朋友在身后叫他名字问怎么回家，拎着包走到教室门口。一抬头，刚好看见隔壁班伊野尾慧被一群人堵在墙角。
如山田所料伊野尾果然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乱糟糟的蓬松蘑菇头也一缕一缕贴着脸颊，倒是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来，刘海垂在眉眼前面，比平时更像个女孩子了。伊野尾被几个高个儿的健壮男生围成一个圆圈，明明他个子也不矮，看上去却小小一只，可怜兮兮的样子。
“喂伊野尾，怎么又把浑身弄得这么湿，你连一把伞都没有吗？”他听见为首的一个男生冲伊野尾发问。山田低头把折叠伞从包里拿出来，继续慢悠悠向前走着。
伊野尾没有回话，侧着脸抿了抿嘴角，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在听男生们讲话。山田在心底赌气般自言自语：就是因为总是这种态度，才落得现在这个地步。
“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啊，是脑子也进水了吗？”男生伸手推了伊野尾一把，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可伊野尾却像遭到了很大的冲击一样后背猛地撞在墙上。看上去好痛，山田继续低着头向前走，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伊野尾被撞得出现淤青的白皙的蝴蝶骨。
“不至于吧——真的被浇坏脑子了啊！”男生们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人群中间的伊野尾靠墙勉强支撑着自己，脸上仍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
山田缓缓经过他们身边，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了伊野尾一眼。他以为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两人刚好能对上目光，说不定他还能看见伊野尾眼睛里更深的什么东西。然而现实不是电影，伊野尾根本没看山田一眼，他依然侧着头，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头发的阴影里。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累积在胃里的怒火又开始燃烧。山田凉介抬起脸，加快脚步离开了那个囚禁着伊野尾慧的潮湿的墙角。
身边的人吵吵闹闹鱼贯而出，山田不知道自己在校舍门厅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站在这里等雨越来越大。傻不傻啊我。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拿伞柄敲着地面，笃笃笃的声音配合着雨声有种奇妙的节奏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山田都觉得自己手快要敲到抽筋，伊野尾的身影终于出现了。还是那样晃晃悠悠的走路方式，书包也塌塌的晃在身后，一本书都没有装的样子。
“啊，やまちゃん。”湿哒哒的猫咪蹭到他身边，伊野尾缩着脖子仰头看天空，“下雨了啊。”
山田冷着脸沉默，憋了几秒钟回他一句：“这不是废话吗。”
“我没注意到变天了嘛。”
“说什么蠢话。”山田扭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伊野尾的侧脸在阴雨之中显得更白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样子，软乎乎的嘴唇也干裂发白，再加上还在滴水的头发，整个人就像一只在雨中流离失所的动物。
“不是蠢话，”伊野尾语气含糊着，“来学校的时候还没下雨呢。”他转过脸冲山田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这个是被他们拿水桶浇的啦。”
“啊是吗。”
“是哦。”伊野尾两根瘦长的手指拉开校服衬衫的领子，湿到半透明的衣服被拉起一小截。“浑身都湿透了好难受……不过正好下雨，反正都会被淋湿所以无所谓啦。”
他湿漉漉的脖子在阴沉的屋檐下白得近乎能反光，锁骨线条却又勾勒出分明的阴影。山田注意到他皮肤上青紫的痕迹，只觉得胃里那团怒火直接冲到了嗓子眼。
若是怎样都无所谓那就随便你吧！他把这句话在舌尖来回滚了好几次，却始终没能说出口。山田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伞撑开。
“那，伊野尾君，再见。”
听到这话伊野尾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换上那副虚无缥缈的神情：
“嗯，再见哦。”
蘑菇头过分清爽的道别却让山田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干嘛啊。”他心里又烦又痒的感受终于忍不住冲出喉咙，山田试图压抑着语气里的愤怒，向伊野尾低声吼道。
“嗯？”
“干嘛啊刚才那副样子。”
“啊……”伊野尾拖着长长的声音轻声笑起来，“因为，やまちゃん以前都不这样叫我的嘛。”他稍稍往山田那边挪了挪，“被やまちゃん叫‘伊野尾君’什么的，好奇怪啊。”
山田没说话，伊野尾不过是向自己挪了一步的距离，他却觉得对方离自己那么近，仿佛动动手指就能碰到他。
“感觉像是陌生人一样。”伊野尾柔软的声音如同水汽漂浮在雨中，落进山田耳朵里却犹如惊雷。
雨下得更大了。山田想起来以前下大雨的时候，伊野尾曾腆着脸皮硬要跟他挤一把伞，结果两人身子都分别湿透了半边。那个时候伊野尾总离他那么近，软软的脸颊和细细的手指，或许还有偶尔会触碰到的嘴唇的温度。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变成陌生人呢。
山田想揪着面前这家伙的领子一拳揍到他脸上，又想把伞和其他一切都扔到一旁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这奇怪的漩涡的呢，是从伊野尾和别人接吻开始吗？是从伊野尾和素不相识的男人上床开始吗？是从伊野尾被大家扔掉课本，校服上用油性笔写着“快点去死”开始吗？
他搞不清到底哪件事是最先发生的，只好把过错全都推在那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幼驯染身上。可很多时候他也会怨自己，为什么你不能再勇敢一点呢？为什么你不能站在他身边呢？而山田凉介能做的，只有一边抱怨分组练习真麻烦，一边在体育课上和“隔壁班的那位伊野尾君”沉默地练习传球。
实际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对话了。虽然在山田的记忆里，和伊野尾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发生在上一秒。
“やまちゃん又不说话。”伊野尾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紧张地小声嘀咕着。怪事，山田心里想，被人拖进厕所拳打脚踢的时候都一脸游刃有余，和自己站在一起却像是在忍受刑罚一样。
“没什么啦。”
“也是呢。”
两人之间又没了对话，静静地并排站着看面前的大雨。良久，山田开口：
“上午没来学校。”
“嗯，没来学校。”
“以后还是最好来一下，不然出勤率会修不够。”
“嗯，知道了。”伊野尾停顿了一秒，“所以下午这不是来了嘛。”
“笨蛋，上午和下午不一样吧……”山田苦笑起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便。”
这次却轮到伊野尾没了声音。山田转头看他，伊野尾脸上丝毫笑意都没有，表情认真到根本不像是他。
“やまちゃん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来学校吗？”
山田躲开伊野尾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变得沉重又冰冷。
伊野尾继续往下说着：“因为昨晚和别人做到太晚，早上没能爬起来，就干脆不上学了。”他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什么电影和小说，“原本下午也不想来的，因为就算来了也只会被那样对待。”
“但是一想到可以见到やまちゃん，还是强打着精神来学校了。”伊野尾加快了语速，“为了今天也能见到你，明知道会遭遇，还是努力来学校了。”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不会是感冒了吧。山田心想。不会是在哭吧。山田心想。
所以やまちゃん不用觉得愧疚——好像是被说了这样的话，可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听不清伊野尾的声音，听不清他是否在话语深处偷偷藏了一丝委屈。
如果想要我成为你的英雄，直说出来不久好了。他试图把这句话大声扔进雨里。但山田知道，伊野尾从来都不需要自己来拯救。
那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转头想要向伊野尾求一个答案，却发现对方早就消失在雨幕之中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