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已經待在這個房子裡不知多久了。
他一開始還能根據日夜輪替自己計算日期,後來覺得這不過是徒勞無功。把他關在這裡的人不放心中島會想著逃跑,白天出門上班前給他的左腕戴上電子手環,然後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說,我要去警察局了,在家裡等我回來好嗎?裕翔。
其實就算對方不請求,中島也從未想過離開這個人身邊。他以為是自己表達得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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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這裡度過無所事事的三天后,他開始向山田提問:“我們下一步要怎麼辦?”
彼時山田正在慢慢脫下制服換上睡衣,聽到這句話有些驚訝地頓住動作,唇角微微揚起,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問:“什麼怎麼辦?”
中島坐在床上,因為他的詭異反應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我還……能回到警局嗎?”
他想他永遠都忘不了當時山田聽到這句話之後的表情。精緻美麗的臉龐染上寂寞的神色,眼神也帶上有些悲傷的情緒,深邃地望著中島。山田緩緩扣上睡衣釦子,垂著眼睛說,裕翔為什麼還想要回去呢?
不回去也可以,但是やま你還有需要我的地方吧……我只是待在這裡,沒辦法繼續替你做事……
山田堅決地打斷了他:不需要替我做也可以。
他大概不想讓中島繼續這個話題,說完就湊過來捧著中島的臉柔柔親吻。有時候接吻會繼續發展至二人擁抱,有時候就只是唇瓣相接,隨後被摟著躺在床上入眠。那個時候中島無法分辨山田想要哪種,只知道對方投過來的眼神有著太多複雜情緒。他撫著對方的脊背,閉上眼睛。肌肉的觸感暗示著這個人的消瘦,身體輕微的顫抖透露出他的不安,中島想要收緊手臂,卻自覺缺乏勇氣。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麼樣的一種身份在和山田抱擁的,可現在這個人還願意為他傳遞體溫,中島不認為自己應當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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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當初帶領警視廳裡最精英的一支部隊直搗會社總部,來了個徹底清掃。而領命埋伏在會社內部多日、一步步成為得力幹部的中島還無法表白自己的身份,因為那些證據都只握在山田一個人的手裡,沒人會相信他。當對方找上他時,中島還以為會如先前那般:山田故意放水讓中島抽身離去,之後再約到汽車旅館碰頭。
可山田沒有,他看到中島正奮力地想要擺脫兩個下屬的圍追堵截,竟然朝著他腳下的地面開槍作為警示,逼停了中島的動作,提高聲音警告:“不許再動了!扔掉槍,舉起手,轉過去趴在墻上!”
臥底強壓下內心的違和感,默默地照做了。刑事課組長謹慎踏步向前,掏出手銬將他的手腕反剪在背後。另外兩個下屬見狀便受命去處理其他的罪犯,獨留他們二人,於是山田驀地扯著手銬把中島按在一邊的桌子上,他踉踉蹌蹌,顴骨被撞得生痛,卻還是咬牙承受不發一聲。山田俯下身,陰影完全籠罩了身下的人,近得幾乎能聽到對方的心跳,眼神掃過一遍中島抿緊的嘴唇,手卻還在鉗製著他的手腕。他知道自己不開口,線人是不會主動出聲的。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山田感受到自己的力氣在加重,迫使中島被壓在冰涼堅硬的桌面,肩背緊繃,幾乎無法呼吸。
他放輕了聲音,咬著中島的耳朵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纖長濃密的睫毛顫抖著,中島閉上眼睛,放軟了反抗僵直的力氣,任憑山田把他自己帶上一輛警車。刑事課組長聲稱這個人是要犯,需要進行單獨審訊,徹底將中島和其他人隔開,他親自開車,刺眼的車燈劃破深夜的空氣。車內全程靜默,等紅綠燈的時候山田通過後視鏡瞥了一眼,發現坐在後座上的人低下頭,沒有與自己對上目光。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一個用力,車頭轉了個彎,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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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幾天,山田對他解釋,如果進了拘留所中島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待在自己這裡比較安全。他已經打點好刑事課其他人,讓他們相信自己把中島關在另一個地方,可以很快拿到口供,還安撫他說,等到這樁案子解決,會社的所有人都進了監獄,他就能恢復身份。
中島毫不遲疑地相信了他,他只受了一點擦傷,很快便痊愈,其餘的時間被要求臥床休息,找回臥底期間丟失的睡眠。可他總是睡不好,甫一閉上眼睛就不自覺想到那些被他處理掉的無辜家庭,會社的人要想做大生意、穩固勢力,本不應該對兒童和女人出手。可中島還記得被自己奪走生命的最年輕的一個孩子才三歲,他被母親緊緊抱著嚎啕大哭,女人還哀求中島饒孩子一命。
那之後中島反復清洗自己的雙手,都覺得這雙手從未顯得如此骯髒。他想通過睡眠來逃避,孩子的哭聲卻還纏繞在耳邊,夢裡他被無數隻手撕扯著,每次驚醒都一身冷汗,止不住地顫抖。幾天下來不僅沒有讓情緒平復,眼眶下的青色還加重了。察覺到怪異的山田不發一言,只是會在睡覺時將他攬進懷裡輕拍脊背,每到這時中島都會縮起身體,他沒有迎合也沒有掙脫,任由山田摸著他的頭髮,柔聲說:“睡吧。”
日復一日,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無法離開山田的安撫。他沒有被允許出門,理由是“現在並非好時機”,之前所說的恢復身份也不了了之。山田不再開口提起,貼心地為他準備一日三餐,給他購買任何他想要的東西,就好像他可以給予中島一切,除了新鮮空氣。他們虛假和平地相處著,中島變得依賴山田的擁抱,不待對方有動作便會主動靠過去。面對他在性事上的要求,中島也都無言滿足了。他想這或許是因為山田還想要索求自己,只要這個人需要,他就會甘願奉獻一切。被抱著頂動的時候,中島看著山田充斥著情慾的眼睛,心想再多索取一些吧,拜託了……求你。
但是嘴唇顫抖著只能發出情動的呻吟,無處安放的掌心最終也只是輕柔摟著山田的肩背,身體誠實地向他敞開腿。中島有時會閉著眼睛放任自己沉淪在慾望中,這時他總覺得有人在抽噎,聽了一會才發覺那是自己無法控制的聲音,被強行壓抑在喉嚨裡。山田看起來不希望聽到這樣的嗚咽,會蹙著眉湊上去和他接吻,撬開齒關,二人的唇瓣緊密貼合,交纏許久,直至中島沉沉睡去。
在這樣混亂的日常中,中島幾乎要記不清自己來這裡多久了。刑事課工作繁忙,山田總是不見蹤影,有時甚至一連三天夜不歸宿,最後帶著疲憊在清晨踏入家門。看著他的模樣中島愈發迫切地想要為其做點什麼,終於肯鼓足勇氣碰了碰山田搭在被子上的手:“やま……你應該還有需要我的地方吧。”
對方突兀捏住他的手指不給掙脫,山田轉個身和他面對面,沉默地審視他,眼神幾乎能穿透身體。中島覺得有些不對,又試探著問:“之前你說的那些,身份恢復……處理得怎麼樣了?”
他還是沒有得到回答,不得不擠出第三句話:“我還能回去嗎?やま、”
“不需要了。”
山田的聲音不知為何毫無溫度,手卻還死死攥著他的指節。但即便吃痛中島也沒有試圖抽回,只是頗為不安地想要了解原因。他還想爭取一下,說“就算不做回刑警也沒關係”,但不等他開口,山田便給了他一個晴天霹靂:“我把你的身份資料清理掉了。會社的那些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們現在很安全,裕翔,不會有人再打擾我們了。”
“我……不明白、什麼意思?”
中島感到渾身僵硬,脊背發寒,他的大腦快要當機,無法理解山田的意思。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也握住了他的手腕,力度之大仿佛是一對鐐銬。那個自從他成為臥底之後就永遠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的山田,做事變得愈發果決、掩飾了身上本有的溫柔氣質的刑事課組長,對他宣佈了一種死刑。世界上只剩這個人還掌有中島的身份資料,可以還他清白,讓他回歸正常生活,但剛剛他告知自己已經將這一切全部抹除,中島裕翔現在是個不應該在社會上出現的人,只有倚賴山田才得以存在。
“這樣的話,就沒人知道裕翔去了哪裡……除了我,不會再有人找到你。”山田看起來還想要湊近擁抱他,被中島下意識地躲開了。停在空中的肩臂頓了頓,猛然握著中島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上。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對方,過長的劉海掩去雙眸中的情緒,手卻還在牢牢桎梏著中島的手腕。被壓制的人從未想過山田的聲音會像今天這般冰冷,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無形的繩索勒緊脖頸,讓人無法呼吸。空氣凝滯許久,中島才終於顫抖著問:“為什麼?”
“那樣的話……裕翔又會去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不能再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了……裕翔,以後你就只能留在我身邊,這樣不好嗎?只要知道裕翔一直一直待在我知道的地方,我就會安心。”山田又一次拉近距離抱著他,二人看起來如同情投意合的甜蜜愛侶,“過去那段時間,我一直活在恐慌中。我好害怕裕翔某天就會不辭而別,或者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成了尸體……對不起,裕翔,對不起……當初我不該那麼做的……如果那個時候的我能再強大點的話……”
“やま……”
“不過我們還有機會,不是嗎?現在裕翔就在這裡,不用替我賣命,也不用再去那些地方了。我讓我們錯過了太多事情,以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慢慢補回來,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中島被扼住咽喉一般無法出聲,山田是為了防止他反抗才花了大力氣將其壓制在床上,但他想的不是逃跑。身上的人將頭埋進自己的頸窩,在側頸處印下親吻,擁抱的力度之大幾乎要將二人融為一體。他的大腦還遲緩運作著無法給出反應,手卻本能地抬起迎合山田的動作。察覺到中島的回應,山田又和他接吻,向來完美的面具出現了裂痕,露出難能堅決又不容抗拒的神情。漆黑的眼睛望不到底,就要把他捕獲。這個夜晚,山田第一次讓中島主動抱著自己相擁而眠,或許是因為過度疲勞,他很快就陷入沉睡,手還攬著中島的肩膀。眼神無聲地從額頭描摹到眉心,再到高挺的鼻樑,中島恍然間察覺,他們在無數個夜晚裡都以這樣的姿態入睡,自己卻鮮少注意到山田熟睡時的臉龐。以往他總是等不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匆忙離開,也許久未曾站到過太陽下感受溫暖。所有最直接的和緩觸覺都來自身邊的人,這個改變了二人的命運軌跡、還徹底把控了中島人生的山田涼介。他的體溫與陽光不同,令中島著迷成癮。
但是過往共同度過的每個清晨,山田醒來後都只會觸摸到一片冰涼吧。
他其實想對山田說,不需要道歉,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也還是會甘願投身於為山田清除阻礙鋪平道路的命運漩渦之中,無論多少次都是同樣。因為,他想要被山田索求。
這是一種自私,可對方永遠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用半強迫的方式把中島綁在身邊後,山田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害怕失去他。中島小心翼翼地關掉床頭燈讓黑暗降臨,他想他應該睡覺,卻又被對未來的茫然吞沒了。身份和資料會消失,回憶和情感無法磨滅,但是會在漫長的時日中慢慢扭曲。山田無法相信任何來自他人的承諾,任何想要寬慰他的話都會被曲解成離去的信號,中島反而什麼也說不出。
環在後背的手沒有因為主人的沉睡而放鬆力度,隔著薄薄的睡衣布料傳遞溫熱。中島閉上眼睛,等待著下一個黎明的到來。他不會再悄然離去,內心卻充滿惶惑。當初的選擇在二人的心上都烙下了疤痕,沒人想要去主動填補,反而順應疤痕讓命運的紐帶日漸糾纏,再也無法分開彼此。如果能和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是一樁幸事,互相抱有不安而將對方綁在身邊駐足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的姿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