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這是中島和山田的第五次會面,前四次,他還沒有來得及自我介紹,山田就罔顧他的存在自行離開了診療室。而在中島之前,同樣有四位心理咨詢師,聲稱山田是“無可救藥的”,放棄了對他的治療。
他們把病歷交給中島的時候,都會說:“一個都不肯接受治療、和你對話的病人,你要怎麼治好他?”
診療室拉了窗簾,在醫院的一個角落裡,潮濕,陰暗,空氣涼涼地包裹二人的身體。中島看著從窗簾縫隙裡投下來的一束陽光正好打在山田的劉海上,反倒顯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他點點頭,抓起筆開始記錄:“是的,謝謝你給我介紹自己的機會,我叫中島裕翔——或許你可以喊我裕翔,山田君,初次見面——”
“這就免了,我們不是初次見面了,中島醫生。”
中島無聲地勾了下唇角,問:“前四次,你不願意見我,為什麼又突然改變主意了?”
“之前的醫生被拒絕三次就不肯繼續了,是他們沒有那個耐心。”山田往後靠在椅背上,換了一個讓自己舒適的姿勢。看起來他才是這場治療的主導者。灰白色的病服包裹住他,讓本就不算高大的身材在寬闊的椅背襯托下顯得更瘦小、脆弱,與他的眼神截然不符。山田直視中島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劍,缺少了他以前在其他病人那裡見到的無神、頹敗、灰暗。他想盡可能自然地引入話題,聳聳肩想讓氣氛輕鬆一些:“願意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我想知道……中島醫生,你們做這一行的,是不是都很想幫助別人?”
這個問法讓他眨了眨眼睛,停了幾秒才回答:“我無法代表別人……但我是這樣的。”
“你認為自己很善良?”
尖銳的話語刺得中島張了張嘴,他的喉嚨吞嚥一下,猶豫地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不過做好事終究沒有壞處……不是嗎,山田君?”
“心理咨詢師不過是你的職業,是不是做好事要另外討論。”
“最起碼我在幫助有需要的人。”中島堅持的聲音不自覺地強硬了一些。
山田笑了,但那個笑容毫無溫度,中島不由得想或許他需要拉開一些窗簾讓房間更加明亮一點,可是山田不會喜歡的。不過即使是在黑暗中,中島也能看到山田的笑容美麗得能攝人心魄。他讓自己盡可能平靜地發問:“你對此有什麼疑問嗎?”
“所謂‘需要幫助的人’,不是你們擅自定出的標準嗎?中島醫生。”山田站起來,慢慢地繞著辦公桌踱到中島的身後,站在窗前。背對著他讓中島不知道山田臉上此刻的神情,而對方的身影還遮擋了大半光線,讓房間變得更加黑暗。沒有聽到中島的反駁,山田自顧自地說:“你們只是看到一個人處於弱勢,身在困境,哪怕這個人沒有求救,也會自以為是地將其判斷為‘需要幫助’……中島醫生,你不覺得這麼做很自大嗎?”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中島沒有跟著起身,反而低頭看自己一片空白的病歷本,隨後又將眼神投在對面已經空置的座椅上:“不過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山田君,我們會想要幫助你們,也是因為你們在這裡,這代表著你們在求救了吧。”
“我不是自己要來的。”山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聲音沒有半點波動地說。
中島搜尋了一下與山田住院相關的記憶,點點頭:“你的朋友也很擔心你……”
“如果一個人聲稱對世界失去了希望,也看不到活著的目標和意義,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卻遲遲沒有這麼做,而是開始撥打自殺求助熱線,那意味著或許他不是真的想自殺,是除了結束生命之外看不到其他的出路,想要讓別人介入來幫忙。”
這番話倒是無可辯駁,中島用眼神示意山田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他或許是被本能的生存慾望支配,伸出了求救的手。但我不是,中島醫生,”山田雙手交疊支起下巴,身體前傾,好整以暇地看著中島,“我是來幫助你的。”
*
中島坐在辦公桌前,第三次重重地歎了口氣。
跟山田的第一次正式治療咨詢完全算不上成功,正如其他醫生所形容的那樣,山田偏執,自我到極端,自認頭腦清醒、思維正常,但是他的診斷報告上並不這麼寫。實際上他的表現十分複雜,讓第一次為他治療的醫生猶豫了很久,不知道是該寫躁鬱症還是抑鬱症——畢竟他曾多次有過自殺的念頭,實施了幾次都沒能成功。而不會被負面情緒支配的時間裡,山田看起來無比像一個頗具魅力的人,他漂亮,待人友善,多次幫助有困難的人,讓別人看不出異常。
當他的病人滿滿自信地說出要幫助自己時,中島花了三秒才能有所反應:“幫助?我不需要幫助……山田君。”
“你看起來比我更需要。”
“是我最近看起來太累了嗎?抱歉,手頭積累了一堆病例、”
山田搖搖頭,打斷了他:“我不是說現在,中島醫生,我是說……一直以來,你沒有察覺到嗎?”
中島還想辯解幾句,山田看起來卻要結束這次治療:“跟你說話很開心,中島醫生,下次我會準時來的。”
*
最開始意識到不對的是山田的好友知念,某次二人去喝咖啡,山田坐在角落,一邊品嘗著現磨高級咖啡豆中的豐富油脂,一邊慢悠悠地說:“其實我在找一個人。”
知念切下一塊蒙布朗,有點意外初次聽見這件事,但還是漫不經心地問:“找人?誰?為什麼?”
“那個人需要幫助,而我可以做到。”
準備切下第二塊蛋糕的手停下了。
知念抬起眼睛,發現山田嘴唇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身體放鬆,愉悅地靠在墻壁上,手指摩挲著咖啡杯,但這讓知念確信對方不是在開玩笑,於是他謹慎地發問:“……是誰?”
“我不知道,但我確定他在這座城市,我已經找了他很久了……知念,你記得嗎?自從那場車禍發生後,我消沉了好久,但我很幸運,遇到了你們,還有許多願意幫助我的人。”
驀然主動提起自己的童年創傷讓知念的內心產生一種詭異的預感,不知道是否要繼續這個話題。他正沉默著思考如何接話,就聽到山田繼續說:“不過,還有一個人,我還沒和他見過面……但我想要找到他,因為我知道,他需要幫助。”
“……你都沒有見過面,怎麼……”
山田歪歪頭,頗為無辜地露出笑容:“因為我樂於助人啊。”
嘴巴里殘留著栗子香甜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魅力,知念的叉子在蒙布朗的奶油上撥來撥去,沒了繼續品嘗的心思。他打量了一下山田,發現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投向自己身後的窗外,大概注視著很遠的地方,唇角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看起來十分愉悅輕鬆。與此相對的,知念心中的警報愈發作響,他認為這並不是一個說出自己埋藏於內心許久的疑問的好時機,終究還是把到嘴邊的話連同咖啡一起咽了下去。
*
那之後他找了幾個心理機構咨詢山田的狀況,得到的建議無一例外都是要讓本人親自去醫院做檢查、和心理醫生溝通,然而知念無法將這樣的話對山田說出口。他素來認為自己的好友只是個善良又溫柔的男人,正因如此,在山田的眼裡似乎沒有誰是特別的。所以當他說出存在一個極為特殊的人、還帶著那般不正常的笑容的時候,知念才徹底有了一直以來都被強壓於心底、十分微妙的違和感。在對他人伸出援手這方面,山田顯得過於積極了。一開始他也只是做一些舉手之勞,很快贏得了周圍人的尊重和喜愛。可後來,知念聽到一些關於他的閒言碎語,內容無外乎山田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而且有些過分干涉他人的生活。他一開始不以為意,認為這不過都是嫉妒山田擁有好人緣的人說出來的話,直到某次,知念撞見一名情緒崩潰的女性對著山田大吼大叫,還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潑了一瓶礦泉水,逃也似地飛奔而去。
他起初以為是那個女生心理陰暗,聽到山田的講述才有所改觀。據他所說,那個女生平日里同山田關係還不錯,但前幾日失戀,情緒低落,山田為了安慰她聽對方倒了許多苦水,還給出了一些建議。乍一看沒有什麼異常,但山田之後的行為有些超出了界線,他邀請對方出來過一兩次,竟藉機搞到了她家的鑰匙。前日晚上女生回到家裡,驚悚地發現山田霸佔了她家的廚房,聲稱“為了讓她感到心情好一些所以來給她做晚餐”。這非但沒有讓對方感動,還讓她當即報了警。被警告過後的山田仍不死心,追著對方問:“為什麼你不需要幫助了呢?”
這件事讓知念糾結了許久,一直到山田說出他在尋找一個未曾見面的人,才讓知念下定決心催促山田去看心理醫生,他甚至還有些後悔自己行動得太晚。彼時山田看著知念遞過來厚厚的一摞醫生名片及介紹冊子,不解地問:“難道我需要看心理醫生?”
知念以為山田不願意,鼓勵說:“你不想自己一個人的話,我可以陪你。”
好友伸手翻了翻名片,聽不出他的語氣:“你認為我生病了嗎?知念。”
“……涼介、”
出乎意料地,山田要表達的不是不滿。他神色如常,從那一摞裡抽出一張握在手心:“我知道的,不用麻煩你陪同了,知念,我會去看醫生的。”
知念探頭看山田選擇了誰,隨即有些猶疑地問:“你要去看這個醫生嗎?中島裕翔?”
“有什麼問題嗎?”
“……我把他挑出來只是因為他任職的醫院不錯,但他看起來資歷很淺。”
山田已經將名片收在了錢包裡,站起身準備走了:“沒關係,無論資歷深淺,決定他們水平的不是經驗,而是為人。”
他再度鄭重地對知念道謝,留下滿桌子被排除的選項離開了。知念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才動手收拾起紙張。當時他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卻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聯繫上山田。
*
這之後的幾次治療也不甚順利。山田總是想要爭奪對話的主導權,而中島更不安地發現他很容易被山田牽著鼻子走,對話一不留神就會轉移到自己身上,再扳回正軌便十分艱難。不知不覺間,他竟對著山田吐露了許多過往的經歷。
雖然對於心理疾病的治療,能夠建立起共感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環,但中島不想哪天把他不願為人知曉的秘密也告訴山田,總想見好就收。偏偏對方不肯放過他,話題始終離不開所謂的“幫助”,中島想要讓山田明白這件事需要有限度、有底線地完成,很明顯山田在乎的是另一個角度。
他問:“你覺得幫助病人快樂嗎?”
中島遲疑了一下:“……我才來這家醫院三年,治好的病人不算多,不過……比起說是快樂,更應該算內心舒暢吧。”
山田用手撐著一側臉頰:“能跟我講講具體的例子嗎?中島醫生。”
他的醫生警惕性已經強了很多,反問道:“你幫助別人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受?”
“我?當然是很開心啊。”山田自然地綻放出笑容,“看著他人開心我就很開心。”
“但是……根據之前那位女性的報警記錄來看,你以幫助為藉口,擅自闖入她家裡了吧。”
山田抿緊嘴唇微微抬起下巴,中島從中讀取到抗拒的信息。可他無論如何也必須以這件事作為切入點,因此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當你的行為超出限度的時候……山田君,就不是在幫助他人了,反而是在侵害別人的權益。”
對方的聲音低低地:“我還以為她會過度傷心,連飯也不好好吃,這樣的話會損害到健康。”
“山田君,你與她不是家人,是朋友。身為朋友彼此關心是好事,但不應該過度介入他人的生活……讓我們換個角度從最基本的層面來思考,當有人對你這麼做的時候,你會覺得開心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那雙眼睛反而攫住中島一般,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中島抓緊了筆,感到手心有些出汗,空氣在沉默裡緩緩流動,壓得中島難以順暢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病人的聲音才突兀揚起打破這幾近凝滯的氛圍:“你呢?醫生, 當有人這麼對你做的時候,你會高興嗎?”
“我?”中島心下一驚,連忙說,“自然不會,山田君,這就是一般人的普遍反應。我不強求你必須理解,但希望你能慢慢記住這點。”
不知為何,山田咧著嘴笑了。
他慢慢地說:“當然啊,醫生,因為你不會這麼做……對吧?”
投射過來的目光實在太具有侵略性,中島覺得自己被從裡到外看了個透徹,匆匆地撇開了目光,掩飾性地低頭在病歷本上記錄:“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山田君,你該回去——”
“我被人這麼對待過。”
中島猛然揚起頭。山田的聲音宛如緩緩流動的河水,平靜,且沒有生機,陰影盡職盡責地遮去他的大半表情。中島感到呼吸都要停滯,不由自主地輕聲問:“你想要談談嗎?”
對方卻令他意外地搖了搖頭,這下是真的準備回去了。他在關上門之前,低語道:“下次我會好好告訴你的,中島醫生。”
他關上門,把中島留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
山田留下了這句話,人卻避開了醫院的攝像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中島想要與他取得聯絡,這才發現山田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而他當時登記的資料沒有填寫任何親屬的聯繫方式,僅留了一個似乎是好友知念的。他盯著電話發愣許久,終於想起要撥號,對面很快接通了,第一句就是:“怎麼了、中島醫生?”
“……你知道我?啊……抱歉,請問是知念君嗎?你朋友……山田君,消失了。”
知念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什麼?!”
“他沒有與你聯繫嗎?奇怪……他留下的登記資料就只有你的電話,沒有父母的。”
沉默半晌 ,知念輕聲說:“涼介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中島不知道該說什麼,嗓子乾澀地開口:“……抱歉。”
“你們報警了嗎?中島醫生?我也已經很久聯繫不上他了。涼介他……怎麼樣?”
這樣還算朋友嗎?中島有些許遲疑,決定先問出自己想問的:“為什麼你知道是我?”
“我給他推薦了一些醫院,涼介選擇了這裡,我就把您的手機號存下來以防萬一。”
“……我們已經報警了,警方看過錄像,發現山田君全都避開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中島不知道是不是該安撫對方的情緒,“所以可以的話,警方應該也會聯繫你協助調查,麻煩你了,知念君。我們這邊也會繼續幫忙尋找的。”
他預期對話將要結束,聽到知念趕忙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關於涼介父母的事情,您不知道嗎,醫生?”
掛電話的手停了停,中島決定說出“我們的治療還沒有深入到這個地方”,不等對方追問就趕忙掐斷了連線。他放下電話,心跳得異常厲害,背後早就被冷汗浸濕,仿佛還承受著誰的目光。中島受驚地扭頭,以為山田就在身後,眼神卻只接觸到空蕩蕩的墻壁。
*
山田消失如同人間蒸發一般,警方四處找尋不到他的蹤跡,搜查進行了半個月也沒有任何進展。而這半個月內,山田消失得極為徹底,甚至未曾回到自己的公寓裡。被他遺棄的房間只少了必要的錢財,其他的置備則少得可憐。中島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新消息,甚至一遍又一遍地去查看山田住過的單人病房,可對方仿佛鐵了心似的不肯出現,讓所有人一籌莫展。警察告訴醫院,若是再過半個月山田仍舊不見蹤影,他會被宣佈為死亡。
可是山田真的死了嗎?中島難以接受,他潛意識裡認為山田不想自絕或者做其他危險的事情,而是……他無法判斷,沒有人知道山田為什麼離去。他每日翻著為數不多的治療記錄,企圖找到一些線索。手指機械地翻動紙張,中島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
『你認為自己很善良?』
這句話在中島的腦海里突兀響起,仿佛山田的聲音就這麼刻印在他的骨髓中。中島抖了一下,呆呆地坐著,眼前徑自浮現出那日他和山田的對話。
山田過分關注“幫助他人”這件事,可每當中島想要以此為切入點,山田都會把話題的矛頭轉而指向他。這令中島為難,因為病人似乎想要迫使中島承認自己和他一樣,都被這般無處發洩的愛心和氾濫的善意殘害。對於心理醫生而言,若是妥協了,則會讓治療步入十分危險的歧途。山田若是模糊了和醫生的界線,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一個理想的結局,好在中島每次都能及時在懸崖邊緣剎車。但到了這個時候,治療也往往無法進行了。因為山田會執著地質問中島:“你不想幫助人,為什麼要做心理醫生?”
中島唯有一遍遍耐心地回答:“因為這是我的職業,山田君。我可以不做幫助他人的人,但我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
“這跟你一開始的回答不一樣了。你變了,中島醫生。”
“不、我沒有……我只是……我只是認為那種回答欠缺考慮。”
某次對話便如此進行了,聽到這句話的山田靠在椅子上,微微側過臉盯著中島身旁的書櫃,狀似無意地:“但是你的同事們對你評價很好。”
“什麼?”中島抬起頭,正好撞進山田探究的目光,他猛然把眼神落在地板上,心跳開始加速。
“他們說,中島醫生是個很熱心的人……會幫助遇到困難的心理醫生解決問題,還會常常幫忙做一些瑣碎的事情。”
中島沉默著,聽見山田平靜隨意地問:“不是嗎?中島醫生。”
“……那個只是我個人的一些原則,舉手之勞,能做就做。和你不同,山田君。”
山田聳了聳肩,問:“如果你連這個都無法直面,你有什麼辦法能治愈我?中島醫生?”
“我沒有……我、”中島剛想反駁,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險些踏入山田的邏輯陷阱裡,他掐住話頭喝了一口水,反問山田:“如果你所謂的幫忙和關心也是止步於此,不就不需要在醫院耗這麼久了嗎?”
“我也告訴你了,我不認為我的行為有錯。”
中島突然覺得很疲憊。時間差不多了,橙紅的夕陽照進縫隙,給白色的病例本打上鮮艷的顏色,有些刺眼。中島低頭在結論那一欄寫今天的總結,眼睛抬也不抬:“如果你一直這麼想,我們要陷入僵局了,山田君。”
“改變稱呼會好點嗎?”
“誒?”
“比如……我喊你裕翔,你叫我涼介。”
中島對山田盡可能露出友善的笑容,嘴上卻說:“保持距離是基本要求,山田君,今天到時間了。”
“再見,裕翔。”
山田走得很乾脆,不帶什麼留戀。但他輕飄飄落下的稱呼卻像把中島釘在辦公椅上,他感到肌肉緊繃,從未如此地警戒過四周。
病人想要不顧一切地入侵他的私人空間,正如他對那個女孩做的那樣,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提示中島目前的治療沒有取得任何進展。
*
中島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發現信箱裡有一個白色的信封。沒有署名,沒有落款,甚至都沒有寫地址,看起來是人為放在這裡的。他拿起來掂了掂,判斷裡面大概是幾張紙片,猶豫了一會還是帶回家中拆開了。
可是目光接觸到內容物的第一眼,中島如墜冰窟。那是幾張照片,拍的是以前上高中的中島。他在那時已經對心理學有興趣了,寫在畢業志願上的原因是“想要更多地幫助有需要的人。”
但這些照片的拍攝角度很不正常,明顯是偷拍。中島握著照片,手指不住地顫抖,幾乎是跌坐在沙發上。他想要拿起手機報警,又意識到這些照片明顯有了年頭,警察不一定會相信,大概還會把他當成精神錯亂的人。沒有報警,自然也就失去了查看監控的理由。
深吸幾口氣之後中島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把照片連同信封一起撕得粉碎,他本想扔進垃圾桶,又覺得即便是碎片在自己周身也會令他十分不自在,於是選擇用墨水浸濕後裝在一個小塑料袋裡,出門扔進了外面的垃圾存放地。
他想要拼命安撫自己這不算什麼,但緊接著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上面是一條匿名短信:你回想起來了嗎?
中島有種將手機卡拔出掰斷的衝動,可他沒有。只是僵硬地站在樓梯上,好半天才被鄰居歸家的腳步聲驚醒,匆匆回到家中將門反鎖,隨後想也不想就刪掉了那條短信,並將號碼拉黑了。
對方很識趣地沒有再騷擾他,從那以後安靜了好久。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中島沒有更換手機號,只是每日回家都更警惕了一些,確認信箱及家裡沒有混進奇怪的東西之後才敢安心。但沉寂了幾天,事情反而急轉直下了。
*
有人將中島高中時的畢業志願表複印了幾百份,寄去了他上班的醫院。每一張紙上都有不同的鮮紅字體,明晃晃地印著“騙子”“虛偽”“中島裕翔是一個不可信賴的心理醫生”。
他被叫去院長辦公室談話,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握著厚厚一沓凌亂的紙,歎著氣問:“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中島誠實地搖頭。
“……其實,我今天還收到了一封關於你的投訴信,但不是說你的工作,也是在講你的高中時期。中島君,你在高中時惹到什麼人了嗎?”
他攥緊拳頭,指甲都掐進掌心裡,好一會才擠出聲音:“我不記得了,應該是沒有的……請問,是誰投訴我?”
“是匿名信箱。”院長隔著厚厚的鏡片看他,眼神裡滿是探究,“你確定沒有仇人嗎?”
“……”
中島終於想開口辯解幾句,就看見院長有些遺憾和失望的神色,他張了張嘴,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待對方一句話如同審判般落在自己頭上:“中島君,這幾天先在家休息吧。若是驚擾了別的病人,影響不太好。”
西裝褲縫被死死捏緊,中島深深地鞠了個躬:“是,真的非常抱歉。”
院長還算寬容,溫和地說:“沒有關係,如果是惡作劇,那是對方的錯誤,我們也會向警察報案查出來的。”
*
三天過去,中島沒有收到來自醫院的任何消息。他多次不安地想確認現狀,又很怕聽到自己被解僱的通知,畢竟,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方法能讓自己心裡毫無芥蒂地如常回去,做一名努力肯幹的心理醫生。而被要求休息的那天,周圍同事的目光和議論的竊竊私語仿佛要把中島的身體割裂,讓他沉重得邁不開步,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
這段時間中島甚至不敢出門,除去點外賣和倒垃圾,他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透氣了,甚至不知道繼續住在這套公寓裡是否安全。但實際上,作為一個沒有和任何人深交的人,中島甚至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朋友。家人都在另一座城市,中島擔心突然提出要求會讓父母憂心,也給他們帶去麻煩。
而那個騷擾慣犯顯然沒被警察抓住現行。還在持續不斷地用短信和郵件轟炸中島,內容幾乎覆蓋了他和山田在咨詢治療時的所有對話。有用粗體大字質問中島“為何是個膽小鬼”,有滿屏幕地指責他不肯面對自己,虛偽又懦弱。整日接收這樣的信息把中島逼迫得快要崩潰,乾脆拔掉了網線並關了手機,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他有哭泣發洩的衝動,眼睛卻乾澀得流不出淚,精神雖然積累了大量疲勞,中島卻思緒紛雜得難以入眠,每次都是在不拉窗簾一片黑暗的房間裡大腦恍惚地不知何時入眠和醒來,甚至連飢餓感都要忘記。這樣萎靡地度過了不知多久,中島終於被強烈地生存慾望驅使著去冰箱裡拿一包營養代餐。他拖著沉重的身軀走過客廳,目光卻被玄關處一堆白色的信封吸引。
那個人一定又來過了。
身為心理醫生,中島本應該要對自己做心理疏導,可他被巨大的恐懼淹沒了,就那麼呆呆地盯著地上散落的信封。他不用打開也知道里面裝著什麼。但鬼使神差地,中島幾乎突然忘卻飢餓般,慢慢地挪過去拾起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打開它”。
他機械地照做了。
裡面是折疊得厚厚的幾張A4紙,開頭寫著:“好久不見,裕翔。”
眼睛茫然地掃過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島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信中承認了做出這一切的就是山田涼介,而對方手中有著他高中到大學直至前不久在醫院工作時被拍下的照片。山田涼介不是單純的精神病人,還是中島的跟蹤狂。同時信中也解釋了,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
山田之所以對幫助這一議題死咬不放,是因為他曾經是某個躁鬱症患者的受害人。父母他上高中時意外去世之後,山田受到極大打擊,成日閉門不出。當時的好友知念和他的高中老師及同學一起,大家拉來了社會救援,才幫助山田走出家門,勉強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山田閉門不出並非因為過度傷心,而是被一個匿名人士騷擾了。
對方聲稱山田需要幫助,開始頻繁地給他寄出關於心理治療的資料。這倒還算正常,不過沒有收到山田的任何回應之後,信中的語氣開始變得過激,指責山田是個懦弱的膽小鬼,脆弱到被父母的死亡陰影籠罩。還把自己抬得很高,聲稱自己是什麼心理專家,是這領域最專業的人,周圍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但不知為何對方就是認定了山田可以,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可以幫助他。
實際上,山田倒是沒太被嚇到,他是一個足夠堅強的人,早就能夠直面父母離去的傷痛。但這個孜孜不倦騷擾他的人引起了山田的興趣,因為一般情況下陰濕的跟蹤狂都想讓目標感到驚恐和慌張,但很明顯,這個人不同。他/她在大量的文字中過於急迫地證明自己是一個善良的、有愛心的、對心理學感興趣的人,掌握了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即便還沒有考取資格證書也自信能夠為山田提供幫助。山田看著看著,開始覺得這個人才是真正地精神錯亂。可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甚至是最親密的好友知念。而是將其埋藏於心底,自己默不作聲地開始研究,試圖抓出幕後黑手,還打算將其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尋找對方的過程中,山田意識到他/她在十分努力地隱藏自己,可手法處處令山田感到拙劣,反倒顯示了那個人的稚嫩。所以他沒花太大力氣,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到另一個班級的中島身上。當時的中島戴著眼鏡,頭髮有些長,猛一看不太出彩。但山田某次故意順走了他的眼鏡,這才發現對方有著驚人的帥氣外貌,只是很可惜,第二天他又重新戴了一副,把自己淹沒在普通人之中。
據山田觀察,中島沒什麼朋友,課餘時間都在埋頭讀心理學。曾經還有同學好奇地問中島怎麼會對這個感興趣,久而久之也沒人來找他搭話了。中島在保持著優異成績的同時,閱讀了大量書籍,還曾經做過學校心理咨詢室的助手。不過以防萬一,山田未曾踏入過那裡一步。只是會在放學後跟蹤中島,還撞見過許多次中島把那些充斥著狂亂言辭的信塞到自己家的信箱。他把這些全都好好地收集起來,作為研究中島的素材,得出結論並不難,山田看過中島的畢業去向表,還曾經不屑地想,中島這樣的人要是做了心理治療師,社會上有不少人要深受其害了。
但是沒人會注意到中島的異常。就這樣,形單影隻的中島妄想著對遭遇創傷但也獲得了關懷的山田伸出所謂援手,這點令山田不正常地興奮了。於是在畢業那天,他趁著教室無人,往中島的座位上塞了一張紙條,寫著:既然你這麼想要幫助別人,為什麼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出問題了呢?
可惜的是他沒看到中島的反應。上大學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許是接受了治療,從那開始山田再也沒有接到過來自這個人的信息。但他對中島的興趣沒這麼容易切斷,也深知這個人要是想實現做心理咨詢師的夢想,是一定會做到的。就這樣,他始終關注著中島的動靜,度過了將近十年。持續地觀察一個人並不讓山田感到無聊,他頗具耐心,善於潛伏,等待著中島被矯正過來的那個時機。與此同時,山田也習得了關於心理學和精神疾病研究的知識,並開始模仿中島,試圖把自己打造成一個精神病患者。
他成功了,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順利,女孩的驚慌,知念的善意,全都為山田所利用。他讓周圍所有的人相信自己為高中時期的傷痛所困,沒有完全從痛失雙親的陰影中脫離,因此開始過度地幫助並介入他人的生活以獲得心靈的慰藉。當這個目標達成之後,知念為他挑選了一些心理治療師,當中正好包括中島。於是山田順理成章地拿走了對方的名片,成為了中島的病人。只是現實仍舊和山田的想象有差異,他計劃早點擊潰自己的醫生,讓他精神崩潰,嘗到自己當初的滋味——儘管山田不認為這算復仇。可中島卻變得更加保守、克制,也更加普通了,就是一個平平無奇、正常的心理治療師,這令山田失望。他百般提起中島曾經癡迷不已的話題,試探對方的反應,但那個人就像築起了一堵高墻,把自己嚴密地保護在裡面。
這個方式行不通,山田乾脆地離開,偽裝了身份,避開了監控攝像,依照回憶開始持續騷擾中島。他還以為中島早就被治好了,沒想到這個方式行之有效,埋藏於心底的秘密被不停地揭穿、曝光於眾人面前,中島孤立無援,被恐懼和無助吞噬,正是需要援手和保護的好時機。
於是山田拿出了早有準備的信,這是他的殺手锏。正如山田預想的那般,中島讀完信之後渾身癱軟,未曾料想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被通風口上的攝像頭傳送到另一個人眼前。山田耐心地等待了快十年,死死地咬著中島這個目標不放。但同時,他也不忘在信中提醒中島——“裕翔,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
就在中島完全崩潰、失去理智地喃喃說著“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時候,門鈴被按響了,緊接著山田的聲音為中島帶來了更大的恐慌:“裕翔,你現在需要我吧?”
中島腿軟得站不起來,卻還是勉強撐起身體,踉踉蹌蹌地去廚房拿了把刀。
沒有得到回應,山田就用自己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了門。眼睛在捕捉到房內的景象後,山田若無其事地放好鑰匙,和緊握菜刀、僵立在他面前的中島對峙。他聲音無比溫柔,緩慢地誘哄道:“你不想這樣的,對嗎?”
“……我、我向你道歉,之前的事情……對對、不起……但是……”
山田搖搖頭,說:“我不需要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拜託你……不要傷害我……”
中島語言混亂,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那張俊美的臉上也被驚惶寫滿,薄薄的嘴唇泛著慘白。山田看著他,笑了,輕聲問:“我怎麼會傷害你呢?裕翔。來、把刀放下。”
他說著伸出手,中島向後躲去,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到了角落裡、無處可退了。
雙腿顫抖著使不上力氣,他止不住地向下滑,最後索性縮在墻角。山田不為所動,就那麼俯下身抓住了中島的手腕,被觸碰到的一瞬間中島想要揮起手中的凶器,山田一個用力就卸掉了他的力氣,把鋒利的工具擱在了一邊,也跟著蹲下來,對著中島漂亮卻渙散的眼睛。
“都說了,我不是來傷害你的,你當初要我相信你,現在你也該相信我吧,裕翔?你可是我的主治醫師。”
“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是來幫助你的。”
中島呼吸急促,無法對此做出反應。山田抓住他的兩隻手腕摁在墻上,額頭貼上彼此,幾乎是用氣聲說:“你需要我的幫助了,不是嗎?”
“……”
“我早就知道,裕翔是個孤單的人……”山田說著,緩慢摩挲著中島冰涼的頰側,對方眼眶泛紅,盈滿了害怕的淚水。“你當時一定很寂寞吧,沒有人需要你,你覺得我需要你,才做出了那樣的事……沒關係的,裕翔,當時有我在,現在也是。”他牽引著中島,讓他放棄戒備,埋首於自己的懷抱中。男人十分順從,就這麼顫抖著抓緊了山田的衣角,發出無助的嗚咽。
“救、救救我……拜託你……救救我……”
破碎又模糊的乞求極大地滿足了山田,他勾起唇角,輕拍著對方的後腦勺,把他抱得更緊了。動作是在安撫,嘴上卻宣判著中島的未來:“不用擔心,裕翔,我原諒你,也會幫助你的,我會一直、一直幫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