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户亚留市冬天也不常下雪,干燥的冷风吹得头皮生疼。如果想看看这里的雪景,那不如去网上看照片,或者干脆闭上眼睛做个梦吧。
或许是听人这么说过,在拉奥的某个梦里,户亚留市下雪了。
司空见惯的街道被无垠的白覆盖,厚厚的积雪甚至压垮了路边的房屋。没有人,没有车辆,没有呼救,只有咆哮的冷风裹挟着冰刀一样的雪卷地而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双脚陷在雪里更是寸步难行。
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印象中见到的几次也是温温柔柔落在肩上的小雪花。于是他抬脚想要离开的那一刻,瞬间失去平衡摔进了雪里。
天上地下的纯白一拥而上将他包裹,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弟弟妹妹们的玩闹声钻进耳朵里,猛地将他拽了回来。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一摸后颈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午后的阳光透过霞之家的窗棂洒进来,带着鸟类绒羽般的温度拂过他的脸颊。他张开手心,那里当然没有什么雪花,只有金色的阳光碎片穿越万里晴空落在那里,摇摇晃晃熠熠生辉。
01.
佐智雄忙着清理杂兵,小田岛本着能摸就摸的原则插兜坐在墙头翘二郎腿。佐智雄啧了一声打算给他找点事干,让他替自己打个电话给拉奥就说今天有得忙了,约会取消。
“诶,我能不能发消息啊?谈恋爱拿我当传话筒,我告诉你这是纯纯的校园霸凌……”
这么嘀咕着,小田岛还是老老实实拨通了电话,冲他晃了晃通话界面显示自己正在好好完成任务。佐智雄打飞一个杂兵,直起身子,盯着界面上“铃兰の怪物”的备注沉默了好一会。
转眼间敌人所剩无几,小田岛也早早完成了任务,待在墙边准备给漏网之鱼补一拳。佐智雄拍拍手上的灰走过来,面色不善。小田岛以为这是要数落他见缝插针的摸鱼行为,脑子里一万句俏皮话飞过去,在佐智雄皱着眉开口问他你这备注是怎么回事之后全都哑了火。
“这也要纠结啊!大哥你这是恋爱脑!”小田岛一拳砸在墙上控诉。“这就是个备注而已!”
佐智雄双手插兜沉默了好一会,低头盯着地上残兵败将的手思考着什么,半晌后叹了口气。
“我也没叫你改。我只是在想,那家伙是为什么会被叫怪物,而我又为什么没把他当怪物看呢。”
小田岛看看手机再看看佐智雄,挑了挑眉:“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
佐智雄想了想,摇了摇头,跨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将战场甩在身后走远。
“如果你是这个‘怪物’,你会想听到人家问你这种问题吗?”
“可我不是啊。”
佐智雄停下来看他。小田岛耸了耸肩,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
“你也不是。所以纠结这些干什么呢?你现在认识的不是那个铃兰的怪物拉奥,这不就好了。”
“好不好不是我们这些‘人类’能决定的,因为叫出这个称呼的是我们。”
两人走到了街口。
车水马龙匆匆而过的繁忙街道就在面前,暗处无休止的胜负和争斗则在他们身后,街上面色平和接打电话的大人、拿着飞机玩具玩闹着跑过的孩子们一定想象不到,在这一步之遥的街道背面还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世界。
“……弗兰肯斯坦。”
望着街道的佐智雄喃喃道。小田岛歪了歪脑袋凑过去,隐约上扬的嘴角扯成了平静的直线。
“拉奥……麻里央,他是被人们的语言制造出来的‘怪物’。”
佐智雄表情如常,像是在讲述什么陌生的故事。然而小田岛看得出来,他分明在做自己的有罪陈述,这是参与制造“怪物”的人的剖白。
02.
当凤仙头目的必经之路就是找铃兰的干一架,无论输赢只要别挂彩太难看一般都会赢得其他光头的尊重。佐智雄好不容易历时三年保住了自己的一头秀发,一登顶对上的却是当时已经传说满天飞、风头正盛的铃兰最强传说拉奥。小泽仁志四个人凑一起一琢磨,六打五不算君子对决,不如公平点one on one,赢了精彩输也光荣,于是四个人立马上奏佐智雄,勾肩搭背撺掇他赶紧下战书。
但佐智雄什么性格,上任第一天签了十几个和平条约恨不得加盖红章去做公证,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才不去趟这种浑水。再加上凤仙和铃兰物理距离上也不算远,平时就是走过被四人假装无辜推进去他都能跟没事人一样走出来,其三过铃兰而不入的事迹很快被写成三进三出铃兰校门血不沾身的都市传说,在户亚留市的地下论坛广为流传,同时也给拉奥的奇闻异事更新换代添上了无人留意的伏笔。
“……退一万步说,佐智雄啊,你难道就一点好奇都没有吗?”
“什么好奇?”
手下们正在道场里较量,佐智雄坐在中央的墙角托着下巴,兴趣缺缺。
“就是那种……嗯……和强者对战的渴望,对都市传说的好奇……”
佐智雄挑眉看向仁川,对方显然好不容易搜刮了一肚子词汇,都快说成热血漫画简介了才让佐智雄不得不抬头。
“平心而论,不是没有。但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还是反对无缘无故的打架。”佐智雄转头望向窗外,乌鸦飞过电线杆留下黑色的残影,天空中阴云密布。“再说了,都市传说这种东西……你知道根据传说,我把铃兰校门都踏破了三遍吗?”
仁川愣住了,呆在原地挠了挠头:“谁这么喜欢你,还给你编猛料……”
“我我我,是我,”小田岛探个身子过来加入对话。“人家超喜欢佐智雄的。”
佐智雄已然习惯他的糖衣炮弹无差别攻击,白了他一眼往后挪了挪:“没事干少编点有的没的。”
小田岛一屁股坐到两人面前,舔了舔下嘴唇:“本来我以为放点猛料出来能逼得对面亲自找上门来着,没想到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
仁川抱着手臂沉思:“没想到意外是个冷静的怪物啊。”
“嗯,怪物……”
“怎么了佐智雄?”
那时听到这个称号的佐智雄笑了笑,盘起来的双腿伸直搁在榻榻米上,在自家据点的最深处摆出了最放松的姿态。
“我是人类,只和人类干架。”
剩下两人齐刷刷望向他。
“要和怪物战斗,那是猎人工会的工作吧?”
“什么呀,那得再叫上三个人*了。”
小田岛被他逗笑了,叹了口气放弃了追问。
(*neta了ARPG游戏怪物猎人,最大可四人联机)
虽然嘴上这么说过,佐智雄还是明白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和拉奥正面对上,只不过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群雄割据,有仇必报,即使是佐智雄这样堪称洁身自好的不良少年,某天也会被彻底拖进蛛网一样纠葛的地下秩序里。
当他第一次为了同伴讨说法,真如传说那样踏平了铃兰的门槛,那比想象中更为高大的沉默身影拦在自己面前时,他与那人对上视线,彻底明白这一拳挥出去将一去不返。他终将击碎自己树立在面前的单面镜,露出玻璃碎片后漆黑的内侧。
但凡在户亚留市的高中里多少都会听过拉奥的传闻,佐智雄也不例外,甚至在这之前,他知道自己也已经成了对方传说的一部分。“怪物”的传说何其之多,佐智雄不可能听之任之,但要从扭曲过千百遍的传言中分辨出真相又何其困难,映在他眼中的“怪物”拉奥被他划分到混沌的一侧,视作乌合之众的头目就不用再仔细辨别真假了。
要是有一天需要和他对上,我会做好完全的准备再挥拳——这样的心理准备,在他甩下众人孤身向着铃兰走去时全被抛在了脑后。
“把我们的人打住院了的那个家伙……”佐智雄移开视线,再次扫视了一遍周围处于戒备状态的铃兰学生,最后再落回面前的男人身上。“你们难道没一个人认识?”
“你要在这里谈也可以。”拉奥俯视着他,八风不动。“但我们不可能把他交给你,让你把人带去凤仙。”
佐智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摊开手,下颌绷出一道锐利的弧线。
“你就是拉奥,是吧?”
对决在铃兰中央激烈上演,乌鸦的内脏里迸射出灰白色的光芒。
怒火中烧的佐智雄甚至一度占了上风,拉奥不小心被他撂倒在地,被他用膝盖摁在地上接下了结结实实的几拳。最后直冲面门的一拳还是被拉奥拦下了,比常人要大上一圈的掌心牢牢包裹住他的拳头,生生把他往后推了几分。佐智雄咬牙想要还击,对方隔开他另一只手一拳直指他的腹部,佐智雄迅速闪开,却被拉奥找到机会掀了下去。
佐智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之前的缠斗中他已经受了不少伤;拉奥也不逞多让,脸颊上多了几道显眼的血痕,那是被摁在地上时留下的擦伤。
佐智雄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呼吸,凝视着眼前和他同样鼻青脸肿的、狼狈的“怪物”,突如其来的违和感顺着急促的呼吸钻进干涸的嗓子里,烧得身上火辣辣地发疼。
——原来“怪物”也是会受伤的。他不合时宜地想到。
“今天先到这里吧,佐智雄。”
拉奥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佐智雄愣了愣,放下了拳头抬头望向他。
“和现在的你打一场没有意义。明天,后天,或者随便什么时候,我随时奉陪。只要你赢了,那家伙的事情我不会再管。”
说完拉奥转身离开了,鹤立鸡群的背影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还是很显眼。佐智雄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很远之后,低头盯着自己指节通红的拳头。
“怪物”的可怖虚像在嘈杂的人海中摇摇晃晃,化为触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不多时就烟消云散了。
“佐智雄。”
小田岛的声音把佐智雄从回忆里拽出来。他追上快步向前的佐智雄,拍了拍他的肩膀。
“嘛,你不用多想。要说弗兰肯斯坦的话,那也是……”
“‘怪物’制造者的名字。”
佐智雄回头看向他,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
03.
后来,拉奥把那场梦里的雪告诉了佐智雄。
两人在咖啡厅角落的卡座里,这时节气温正在回暖,不少人脱下了厚外套,也有女孩已经换上了轻飘飘的裙子,午后的阳光在店内的实木装饰上蒸腾出一片暖意。拉奥低声描述的寒冷落进人群的喧闹中,很快被冲散了。
佐智雄认真听完,托着下巴想了想,搅拌勺无意识地撞在杯沿发出脆响。
“嗯,下雪啊……你没见过雪吗?”
“只见过一两次,还是很小的雪。”拉奥比划了一下,皱着眉头尽力回忆着。“落下来都快变成雨了。在地上堆了薄薄一层,化了之后到处都脏兮兮的,感觉有点麻烦。”
佐智雄笑了两声,拿勺子指了指他:“大的雪才更加麻烦。”
“佐智雄见过大雪吗?”
“很久以前见过,不过也不在户亚留市就是了。”佐智雄的眼神越过拉奥的肩头,似乎望到了很远的地方。“以前和家人一起去北海道看极光,但运气不好,每天都在下大雪,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来了。”
“北海道……”
佐智雄捕捉到他眼神里的一点好奇,干脆建议道:“要不下次冬天我们一起去吧?”
“去北海道吗?”
“你想看雪的话,好歹得去下雪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拉奥迅速摇了摇头,连一点思考时间都没有。
“不了,冬天霞之家会很忙。那时候被遗弃的小孩会变多,很多防寒措施也经常需要维修,我最好留下来帮忙。”他笑了笑,一派轻松的模样。“况且我也不是真的很想看雪。”
佐智雄望着他的神情,半晌后点了点头。
“也是。大冬天的,我也不好留下唯一个人照顾老妈。”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懊恼地撇了撇嘴,还没出声,拉奥却率先发问了。
“佐智雄的妈妈还在住院吗?”
“嗯,就在这边的医院。医生说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出院了,不用担心。”
“那我可以去探望一下吗?”
拉奥身体前倾凑近了佐智雄,盯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佐智雄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下,顶着他直勾勾的眼神视线飘忽了一会,最终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母亲住院的具体位置,凤仙四天王都没有去探望过,每次提起都会被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母亲不知道他的校园生活是这样过于丰富多彩的类型,真要全部如实交代他都怕母亲晕倒在病床上;更何况现在他还多了一个男朋友,所有要素叠加在一起都叛逆极了,老妈眼中的懂事儿子一口气揭露这么多真实面目,对所有家长来说都是恐怖故事吧。
去医院的路上,佐智雄一五一十跟拉奥交代了注意事项,其中重点集中在低调探望速去速回,关于咱俩不久前还打得个你死我活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最好也不要让任何它校的学生看到咱们来过。拉奥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前情提要,他提着个果篮手都不知道放哪了。
“也就是说,阿姨不知道你做了凤仙的头目?”
佐智雄点点头:“以前我为了保护唯和人家大打出手还被她训了,她绝对不会想看到我成天打架。”
“还打成了头目。”
“……”
“不过为了保护妹妹出手不是什么坏事吧,为什么要骂你?”
“我把人打进医院了,后来赔了很多医药费。”
“……好吧。那为什么连小田岛他们都不让来,你们不是朋友吗?”
“阵仗太大。被注意到老妈在这里的话,谁知道那些手段很脏的家伙们会做什么。”
拉奥点了点头:“想得真周全,不愧是你。不过我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就算被人看见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敢这么做了吧。”
佐智雄移开了视线:“虽然不想承认,但好像确实是这样。”
拉奥望着他的神情,半晌道:“我觉得这也是我们战斗的意义哦,佐智雄。”
“嗯?”
“你可是上田佐智雄啊,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吧。”
佐智雄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认真盯着他。
“被你的名头吓跑的人一抓一大把,这已经是一种保护了。再说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你难道没有信心保护好你的家人吗?”
“你的意思是……”
“即使是在凤仙,你也都是为了保护同伴而出手的,不是吗?如实告诉阿姨也没关系吧,你们是家人,她就算不理解,也不会因此怪罪你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家庭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不认为现在是适合坦白的时候。”佐智雄忽然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巴迅速补充道。“抱歉,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讨论这个?”
“没事,提出来的是我。”
拉奥平静地摇了摇头。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住院部大楼门口,佐智雄熟练地在走廊里穿行,拉奥的声音不远不近紧跟在他身后。
“我只是觉得,善意的谎言虽然没有错,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你要做好谎言破裂的准备。”
04.
探望如佐智雄所计划的那样顺利。原本在病房照顾母亲的唯看到两人招呼都没打就突然出现在门口,脸上的表情霓虹灯似的五彩缤纷,最后默默退出了房间。母亲倒是第一次见到佐智雄的同龄朋友,也没管拉奥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身高气场,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了半天,从谢谢你平常关照佐智雄一路拐到佐智雄这孩子八岁那年教小唯写作业被气哭了云云,眼看话题都要奔自己出生那天什么天气去了,佐智雄赶忙把拉奥拽了过来。
“可以了老妈,人家待会还要回家帮家里的忙,你就别找人家唠家常了。”
接着他又把拉奥拽到墙边,咬牙戳了戳他的胸口:“把后面的闲聊部分给我忘了然后赶紧回去。”
“你三岁尿床的部分还是五岁摔哭的部分?”
“全部!”
拉奥闷笑了两声表示投降,和病床上满脸惋惜的女人补了句谢谢阿姨我下次再来看你,就被佐智雄半拖半拽推出了病房。
佐智雄松了口气退回了病房里,转眼看到母亲正掏出果篮里的苹果慢慢削着皮,他一捞袖子就走过去。
“我来吧。”
“不用不用。”母亲举起苹果避过他的伸来的手,鲜红果皮的映衬下,那满是皱纹的手背上苍白的滞留针分外显眼。“修个苹果而已,没事的。”
女人熟练地用刀剥离果皮露出果肉,灵巧地削出一片果肉扎在刀尖伸过去。佐智雄嘟囔着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扁了扁嘴还是伸头过去咬下了果肉。
佐智雄坐在母亲的床边,沉默了一会转身去收拾唯刚才叠到一半的衣服。母亲在身后啃着苹果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充斥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和果肉被挤压研磨的哀鸣,仪器枯燥的低响淹没在日常的杂音中,几乎要被人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常温柔之中夹杂了一丝酸涩。
“抱歉,佐智雄。”
“都是我该做的,别这么说。”
“这么一想,你好像从来没有带朋友来给我看,这是第一次……”
佐智雄捏着最后一件叠好的衣服,垂着头摩挲衣料的角落。
“如果那个男人还在的话,你也不用这么辛苦。”望着儿子日渐高大的背影站在床角安静地收拾东西,女人抿了抿唇,怎么也想不起孩子父亲的模样了。“佐智雄……你恨我吗?”
佐智雄愣了愣,转身望向母亲。女人垂着眼帘,一副愧疚的模样。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是不是……让你太辛苦了?原来佐智雄在朋友身边是这样放松的样子,我真的第一次看到……”
“都是早就过去的事了,没什么恨不恨的。”
佐智雄叹了口气,把衣服装好放到一边,转身又去收拾餐具,捞起袖子动作轻快。
“再说了,我如果要恨,也应该恨那个抛下我们的男人吧。”
床头柜上,被削干净皮赤身裸体的苹果损失了一角,又被咬去两口后就这么放在那里,垫在纸上汁水横流,从缺口隐约可窥见发青的果核。
女人望着残缺的苹果,神情有些恍惚:“生下小唯那天他没有到医院来……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永远不再回来了。”
佐智雄也很少听她提起过去的事,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苹果。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母亲:“老妈,我出生那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吗?比如,异常气候什么的……”
“有哦,年底到了冬天下了场大雪,我记得很清楚。”
“果然……”
“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你爸那个家伙还做了个简易雪橇想出去买菜……摔得浑身是伤不说,商家也都早就跑了个干净,结果什么都没买到还白搭了医药费,最后还是领的补助……”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查房的护士也加入了话题,抓着记录本拍着大腿。
“哎哟,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年可辛苦了,整个医院因为大雪断水断电了一整天不说,很多病人因为没能及时送来都耽误了救治时间。”
佐智雄盯着护士手里的登记本,眼睛一眨不眨地愣了好一会。
“这里是……妇产科对吧?”
“唉,孩子你是累傻了?在这里照顾了妈妈几个月了,你能不知道?赶紧回家休息一下吧!”
“等等,护士小姐,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05.
母亲出院那天拉奥也去了,帮着搬了点行李,和母亲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就在佐智雄以为要发展到请人上楼吃饭的阖家欢乐桥段时,母亲向他使了个眼色,对他说快去吧。
佐智雄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望向身边的拉奥,对方乖乖站在走廊边上等他们的母子对话结束,距离家门还有一段礼貌的距离。
“晚上可以不用回来吃饭哦!”
母亲冲他挤了挤眼睛。佐智雄明白过来,咳嗽两声说行,拉着傻站在原地的家伙溜之大吉。
跑出单元楼了拉奥还不时抬头看看,和挥手的母亲撞上视线还要点头回应。
“阿姨她……是不是知道我们在交往了?”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嗯?真的?”
佐智雄回想了一下,回答得有些没底气:“……大概,应该不是。”
拉奥提前说过要回家里帮忙,佐智雄没说什么也跟着去了,一来一去似乎正好扯平。
只是到了霞之家后事情并不如想象般顺利,他还没帮上什么忙,就被小孩子们抓着衣角裤腿拖到了庭院里加入大联欢。当佐智雄背上背着一个,手上还要把爬到身上的一个往下推的时候,他深刻地感到自己堂堂凤仙之王的威严在这群小屁孩眼里已经荡然无存了。
打闹间放在外套内袋的一张纸飘飘荡荡地掉出来,打着旋落在青翠的草地上,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佐智雄注意到了,盯了良久,忽然眼疾手快地提溜起准备踩上去的孩子,探身过去把它们捡起来叠好收回怀中。
有好事的孩子凑过来问那是什么,佐智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向庭院深处走去。
拉奥正在里面帮着收拾过冬的衣物被褥,刚刚洗晒完毕的布料散发出清香剂和阳光的好闻气味,洁白的被面摊开来像是要把人淹没的洁白海洋。见他忙得头也不抬都没发现自己,佐智雄转身要走,一起工作的姐姐倒是先发现了他,让出了门边的位置踮着脚离开了。
周身的被子都整理完毕,拉奥头也不回地摸索下一床被褥,一只熟悉的手把被子塞进他手里。他抬头一看,佐智雄就盘腿坐在他背后,身边摞着几床已经叠好的被子。
“你怎么过来了?你来做客还要你帮忙,多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欠人情。”
虽然两人嘴上这么说着,却都神色如常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语气也都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下层的橱柜放满了,拉奥站起来开始码放到上层里,高大的身影洒下一片阴影,与佐智雄擦身而过投向门外。佐智雄用眼神勾勒一圈那背影,抿了抿嘴唇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拉奥,我想问一些你可能会不爽的问题。”
拉奥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又重复起将被子塞进壁橱的动作。
“你问。”
“你有没有找过你的亲生父母?”
拉奥的声音很快传来,就像是在回答早餐不想吃面包那样简单迅速:“没有。”
“如果……你有机会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呢?”
人的记忆有闪光灯效应,通常在发生重大事件时,人的脑子会自然地记住当时的一切。就像经历过911的人会记得自己看到新闻的当天吃了什么,或是放映着阪神大地震惨状的电视机长成什么样子。这样的记忆无意识地流进人的意识深处,构成了脑海中零碎且完整的世界。
那名经历了百年难遇大雪的护士阿姨也是如此,职业习惯甚至让她清晰地记下了那三天冒着风雪前来就诊的病人姓甚名谁,她口中那对妻子难产的贫穷夫妇恐怕更是如此,佐智雄听她描述时都怀疑,如果可以他甚至能根据护士的描述找人来给那对夫妇画出模拟肖像。不过,就是套个名字也让佐智雄费了一番功夫,要不是看他言辞恳切,她和佐智雄妈妈交情也不错,不然她也不会咬咬牙做出这种有悖职业道德的事,将夫妇两人的名字告诉了佐智雄。
捏着写了陌生名字的纸条,佐智雄沉着脸走出了医院。仅从血型、出生日期来判断是不可信的,要证明一个事实需要更多的证据,而佐智雄握着能够打开大门的钥匙,深知自己并没有资格把钥匙插进锁孔中。
如果夫妇两人没有搬出户亚留市,那么以他现在掌握的情报资源,很有可能连人家住哪都能查出来。但他终究谁都没有说,揣着纸条辗转反侧了一晚,不抱希望地在搜索引擎里键入了男人的名字,赫然发现夫妇两人的全名出现在了某探险油管主的节目介绍里。
佐智雄半夜趴在被窝里,认真把那期“探访隐居夫妇,助力寻回亲生儿子”的节目看完了,记录完所有有用的信息便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心不断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
刚出生的婴儿会有“记忆”这种功能吗?而拥有健全大脑的成年人又会怎么记住这场雪呢?
盘亘在脑海里的问题如同故障的电视,不断在眼前闪现出凤毛麟角,久而久之,佐智雄也不明白它们究竟是抛给谁的问题了。
眼前,拉奥转过身,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完全没想过。”
“什么?”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什么对他们可说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意料之外的回答速度。佐智雄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面既找不到痛苦也找不到愤怒,像一汪没有波纹的湖水,拥有使人安心平静的力量。
“对我来说他们只是生下我的人,仅此而已,我现在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同伴,过得挺好的。说来很遗憾,他们已经不在我的生命中,也不在我的未来里,我不需要知道他们。”
佐智雄与他四目相对,在那眼睛里望见了那日在病房里说着“都已经过去了”的自己。
“说得也是啊。我喜欢你的回答。”
对话中的两人完全没意识到,一个手上机械地叠被子一个起身机械地往里塞,壁橱的承受量逐渐超出了容纳量,老旧木板发出的咯吱响声也被低声的交谈盖了过去。直到啪嚓一声脆响传来,壁橱里的隔板忽然宣布罢工,刚塞进去的被子开闸泄洪似的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两个半大高中生目瞪口呆地眼睁睁看着放在壁橱最上层里的雪白被褥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一转头两人就被棉花和布料构成的大雪从头到脚地盖了个严实。
阳光残留的热度透过被褥包裹了他们,温暖的白雪掩盖下,拉奥支起身子打量那一瞬间被他挡在身下的佐智雄。对方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棉絮,扁着嘴七手八脚掀开落到脸上的被角,与他对上视线后又放声笑起来。
拉奥忍不住俯身把这笑容抱进怀里。
我还有一个十分爱我的恋人,他心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未来了。
那张记述了两个陌生人信息的纸就像大雪后的污渍,匆匆融化到一半,便被接踵而来的、更大的雪掩埋,彻底混进纯白中没了踪迹。
05.
或许是因为今天弄坏了壁橱又叠了半天被子,晚上,拉奥再次做了个纯白的梦。
——也不尽然。
梦中的拉奥坐在雪地上,顺着身边人的手指抬头一看,雪过天晴后的夜空就在他们上方,白色不再统治视野里的一切,斑斑点点的繁星闪耀着,蓝绿色的极光仿佛若隐若现的飘带,缀在漆黑的天幕上仿佛是另一场朦胧的梦。
“我这是在做梦吗……”
拉奥喃喃道。身边那道熟悉的身影轻笑起来,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竟还穿着他那件轻飘飘的白衬衫。
“这是未来。”
“这是某日我们我会到达的……”
冷风吹动了两人间的篝火,飞舞的火星掠过他一张一合的唇瓣。呼啸的风声中,拉奥没有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在海市蜃楼中对上了他清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