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洋介不是會追逐快樂的人。對他來說,快樂只是付出應有的努力後順帶的副產品,像是揍沙袋產生的腦內啡,或是把不知死活招惹他的傢伙痛打一頓後的爽快感。
他身邊不乏一味追逐快樂的人,在他眼中儘是些蠢貨。然而,如同他人生的常態,小田島有劍是那個例外。
「吶轟ちゃん,」小田島有劍說,「要不要跟我交往?」
轟緩緩轉過頭看向身側的對方。不到十分鐘前他們才手持鋼筋把最後一隻殭屍釘在地上,兩人渾身黏膩骯髒,下一處可供盥洗跟飲用的乾淨水源還沒有著落,距離他們上一次攝食固體食物大概已經超過三十六小時。轟的視線停留在小田島臉上一抹可疑的暗色污漬上。「……你智障嗎?現在是什麼情況,說什麼交往?」
「也是呢……」小田島的鏡片掉了一邊,鏡架歪斜變形,全靠眼鏡鍊才留在他臉上。鳳仙的軍師仰頭望向僵死的濁白色天空,兀自開口:「世界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小田島的語尾消散在空氣中,轟卻聽懂了對方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像塊石頭般墜入他胃底ーー小田島說得對,世界都崩壞成這副鬼樣子了,他還有什麼好不敢的?
轟乾嚥,在嘴裡嚐到塵土跟乾涸的血的味道,張開嘴用所剩無幾的唾液儘量舔濕拇指,伸手探向小田島的臉,緩慢而執拗地一點一點蹭掉那抹污漬。
小田島在他的撫觸下半閉起眼,龜裂的唇慢慢勾出一抹笑。轟覺得有隻無形的手慢慢揪擠他的心臟,一點一點收緊。「這樣就夠了嗎?」他聽見自己啞聲問。
小田島的眼睛完全闔上,重重點了點頭,唇上的裂痕開始滲出血斑。「這樣就夠了。」
幾天後,在他們分頭尋找物資的時候,小田島的隊伍遭遇攻擊。殺伐結束後,其他隊員不知所措地看著軍師前臂上血淋淋的抓痕,一時間沒人掏得出槍。小田島本人倒是乾脆地解下自己的武器交給隊員。「我就留在這裡。」他說,「回去叫轟洋介過來找我。」
轟洋介從志田健三不住顫抖的手中接過槍,他們都知道彈匣裡只有一顆子彈的槍。「不要哭了。」他說,語氣淡漠,好像他現在不是要去見小田島最後一面。「水份很寶貴。」
「你!」
志田健三的哭吼連同營地消失在他身後。轟機械式地邁開雙腿往小田島的所在地前進。
他記得那個地方:他們一起巡邏的時候路過,小田島一邊抬頭打量如今荒廢的高樓群一邊移動,一不留意險些被自己絆倒,轟及時伸手扶住他,不耐地唸了幾句,小田島一邊應聲敷衍,一邊得寸進尺地勾住他的手肘、半個人都掛到他身上,叫著腳踝扭到了要他扶。
不過是幾天前而已。
「唷,轟ちゃん。」彷彿從他記憶裡走出來的小田島朝他抬抬下巴,垂落身側的手臂上爬著刺目的爪痕。轟加快腳步,工整步伐變成踉蹌小跑,到了小田島面前一把揪過對方衣領,張嘴卻發現聲音已經鎖死在喉間,捏成拳的手指不住發抖。
「轟ちゃん。」小田島低聲喚他。
「……閉嘴。」
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小田島照辦了。
靜默懸在他們頭上,像一面兩人合力撐起的盾。只要沒人開口,時間就會停在這裡。
「……會痛嗎?」轟開口。
「痛啊,痛得要死。」話雖這麼說,小田島的聲音卻含著笑,「所以快點給我一槍吧。」
轟慢慢鬆開揪住他衣領的手指,卻沒有去拔插在皮帶裡的槍。「吶,小田島,」轟低聲說,「最後答應我一件事。」
「好啊。」
「來接吻吧。」
小田島愣住,短短一瞬已經足夠讓轟把手臂橫過他喉間、整個人死命壓上來。小田島在僅剩的空間裡拼命別過頭、抬起膝蓋試圖推開轟,伸長手臂掙扎著去搆對方腰間的槍,轟直接抓住槍柄往後一扔。「轟洋介!」小田島嘶喊,「你敢、」
轟扳過他的臉,他剩下的聲音全被轟封上來的唇堵回嘴裡。小田島不敢動了,感覺轟的舌頭粗魯地搗進他的口腔,用力在他的牙齒上劃破自己。
不可能錯認的血腥味瀰漫開來。轟舔遍他的口腔、勾住他的舌尖吸吮,小田島由他動作,眼淚掉個不停。轟慢慢放開他,淚水讓小田島看不清轟的表情,但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手指慢慢穿過他髮間,一綹一綹順過髮絲、撫平,纏繞指間再鬆開,緩慢而溫柔,好像他們還有全世界的時間。轟把他散亂額前的碎髮一絲一絲往後捋,捋了又捋,好像永遠都撫不平。
「……轟ちゃん。」
轟的手停下。小田島用力眨掉眼淚,盡他所能地勾起唇角:「……夠了。」
轟打橫的手覆上他的額,小田島閉上眼,稍稍仰起頭親近那隻手,感受手的重量與粗礪的掌心,與他十指交扣過的手,在心中凝聚此生最後一個念頭:啊啊,他想,轟ちゃん真的、真的很喜歡我ーー
轟的另一手反扣住他的下巴。
「とどろ、」
迸裂的頸骨發出清脆俐落的一聲「咔」。
轟往前一步用肩膀接住小田島剛斷氣的軀體,掌心覆上癱軟的後頸。小田島的臉頰還是濕的,淚水滲進他肩膀處的布料,一片寒進他心底的濕涼。「等我,」他低聲說,掀動的唇擦過軀體的耳廓,還是溫的,彷彿對方還聽得見他說話。「我馬上就來。」
那些玩意太多了,他們勉強用附近的雜物堆起路障,拔腿就跑。楓士雄本能地回頭清點該跟上的人ーー泰清、中越、果醬男、司在他前方一步,還有ーー「轟!」他大叫,因為以冷靜著稱的同伴杵在原地,而路障在成群殭屍的撞擊下開始令人不安地顫動。「你在幹嘛,走了!」
「你們走。」轟的聲音平靜得像水泥牆,「我有這個。」他對他們晃晃手裡的東西,楓士雄定睛一看登時就要往他奔去,被司和果醬男一左一右抱住臂膀。「轟!不要鬧了!還不到那種時候!」
轟回頭看了看路障,評估大概還可以多撐半分鐘,於是慢條斯理解開襯衫袖口往上擼,露出前臂。
空氣霎時凝結,眾人驚詫地看著他握在手裡的手榴彈,還有腫脹的灰綠皮膚。「看清楚了嗎?」轟的語氣依然淡漠,「快走。」
「什麼時候……」楓士雄不敢置信。
「是小田島……」
在場的每一雙眼睛都集中在司身上,所有人都想到幾天前轟抱著鳳仙軍師的遺體回到營地交給鳳仙一眾,拒絕參與火葬。
路障被撞出一個破口,露出一隻殭屍的頭,轟揮動握在另一手裡的鋼筋打碎牠的腦袋。「快走!」
他的同伴終於走了。轟轉轉手腕,小田島沒騙他,感染的地方真的特別痛。
再一下下。
路障破口越來越大,轟揮動鋼筋解決鑽過來的殭屍,久違地不耐煩起來。「快一點你們這些垃圾,」他啐道,「我趕時間。」
路障終於完全坍塌,成群殭屍朝他湧來,轟把手榴彈舉到唇邊張嘴咬掉插鞘,像咬一口蘋果。
他不特別喜歡蘋果。
至於小田島喜不喜歡,他等等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