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zzy睁开眼,头脑还昏昏沉沉的。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清晨被推入手术室,现在却已快要夕阳西下。房间里没有灯光,只能勉强将物体看清。麻醉的药效还没有过,她反复睡去又醒来。再次睁眼时,天完全黑了。
“不用担心,手术顺利完成了。”耳边响起柔和的声音,是中介公司派来的翻译。
不顺利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Kizzy勉强扯扯嘴角,却又忽然意识到,这话或许不是对自己说的。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宽阔、有力,骨节分明,Kizzy再熟悉不过了。
“Kaito,Kizzy好痛啊。”她本想拖长声音撒娇,却被自己沙哑到可怕的声音吓了一跳。喉咙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像是有火在烧。不,不只是喉咙,她整个下半身都被剧烈的疼痛和压迫感所笼罩,仿佛有头大象正踩在那上头。
Kaito没有出声,只默默将一块小小的遥控手柄塞到她手里。
“这是控制止痛药剂的手柄,”翻译贴心解释道,“难受时按下按钮,就可以为自己输送药剂。”
药剂?Kizzy稍微动了动脑袋,大概是想抬头看看针头到底连在哪里。但才稍微晃动一下,就立刻被Kaito按住了。
“别乱动。”Kizzy难得从他的语气中听出焦躁来。
于是她只得乖乖躺在原处。
其实Kizzy很想看看恋人现在的样子,好在Kaito与她总能心有灵犀,立刻探到床前来俯下身看她。Kaito看上去疲惫极了,眼圈都是乌黑的。Kizzy心疼地想摸摸他的脸,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Kizzy现在一定很难看,她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是啊,僵硬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脸色惨白发青,干裂的嘴唇都皱在一起,几乎能看到泛红的血丝。
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让Kaito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Kizzy迷迷糊糊地想着,再次沉沉睡去。
又一次睁眼时,终于是早上了。看到Kizzy苏醒,Kaito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出门去叫护士。他是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吗?Kizzy不敢去想。
护士开始调整病床,让Kizzy能勉强看到自己下半身的状态。身处黑帮,Kizzy早看惯了流血受伤,可见此情景依旧免不了惊讶。就在她下身如此密集的那一小片,竟能伸出三根导管。连接处被纱布紧紧包裹,其中两根内都布满猩红的血液。我还有这么多血能流吗?Kizzy感到不可思议。
其间Kaito一直焦躁不安地在房间角落里原地踏步,护士都看不下去了,特意允许Kaito拿热毛巾帮Kizzy洗脸。
在为她擦拭过身体,又测量了血压和体温后,护士便离开了。
第二天甚至比第一天还要难熬。伤口的疼痛始终如影随形,只要Kizzy有一丁点动作便又涌起一阵剧痛。更糟糕的是,她的肚子似乎涨了起来,隐隐还有些发热,肠道更是每隔一会儿便又要抽痛一阵。
这和战斗时的痛完全不同。原本Kizzy就很少落入下风,加之打斗时总血脉贲张,大脑都被狂热的情绪所占据。哪怕有疼痛,来得猛烈,但去得也快。
可现在不同。如今的疼痛沉闷又悠长,仿佛永远不会断绝。
Kaito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他担心极了,好几次都想伸手碰碰Kizzy,却又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加重爱人的痛苦。最后只得阴沉着一张脸,有一下没一下玩着手指,不时用蘸水的棉签轻轻帮Kizzy擦拭嘴唇。
就连这举动,都是请示了护士的。
Kaito大概这辈子也遇不到几次如此无措的情况。拼命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多数时候他都只能像个被抛弃的大孩子般,可怜巴巴地坐在座椅上。
Kizzy想笑,可疼痛让她扭曲了面庞。她勉强勾勾手指,Kaito立刻领会,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没打点滴的那只手。
“Kaito能一直陪着Kizzy,真是帮大忙了。”她轻捏男友的手掌。
Kaito无言点头,眉眼柔和了不少。
第三天,医生检查过后认为Kizzy恢复良好,吩咐她从今日起开始下床练习走动。
医生本意当然是好的。走动能促进肠胃蠕动,帮助肠道的切口早日愈合。Kizzy一开始自信满满,可光是从床上坐起身,脸就疼白了。
腹部与下身的伤口仍旧在缓慢恢复,稍有动作便痛得要命。况且,她要忍受的还不仅仅是疼痛。
如今Kizzy全身上下共插了四条导管,分别接在装满血液、尿液或是葡萄糖注射液的袋子上。加上她已连续三天不吃不喝,身体虚弱、四肢无力。仅仅是从下床到站立,竟花了整整二十分钟。
护士对这场景倒是见怪不怪,甚至满面笑容地鼓励说:“很好,很好。慢慢来,不要拉到伤口。”
Kaito始终紧张地站在一旁,待Kizzy的足尖刚一触及地面,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扶住她。
恋人的焦躁仿佛能透过交握的手掌直直传给她。Kizzy靠过去,轻拍他的手背。“没事的。”她低声说。Kaito没有回答,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试着去外边的走廊走到底再走回来吧。记得脚步要慢。”护士吩咐道。
Kizzy深呼吸两下,咬着牙迈出第一步。
她真庆幸自己过去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否则此刻恐怕是寸步难行。可就算如此,她的两腿依旧相当酸软无力,多亏还有Kaito搀扶着,这才不至于跌倒。
整个路程才走一半多点儿,Kizzy后背渗出的冷汗便已将衣服浸透,布料黏腻地粘在身上。她眉头紧皱,死死咬住下唇,艰难地向前缓缓挪动。好不容易回到病房,再一点点躺回床上,Kizzy的面庞已彻底被疼痛扭曲得不像话了。
Kaito轻柔拨开她额前湿漉漉的碎发。Kizzy虚弱地笑了笑,竭力抬手想抚平对方紧皱的眉,结果手掌才伸到半空,便被紧紧握住了。
术后第五天是个里程碑。这天起Kizzy终于被允许饮水和进食,哪怕只能服用全流质食物,也是巨大的突破。此外,她的导尿管也终于被拔除,自主排尿的时刻来了。
Kizzy很兴奋。对她来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意味着离完全恢复更进一步。去往卫生间时她甚至哼着歌儿,谁知刚出来,又一个挑战便直直砸在她头上。
“接下来的72小时,你必须保证每半小时至少排尿一次。”
这没什么,Kizzy想。区区三天,照做就好了。
她甚至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完美作战计划,每15分钟便大喝四口水。最初的二十多个小时还算轻松熬过,Kizzy甚至能与来往的护士开开玩笑。但随着时间推移,困倦感终究是渐渐涌了上来。
她的眼皮像灌了铅一般,不由自主地下沉。脑袋又晕又涨,思绪也渐渐变得空白。每当睡眼朦胧、黑暗上涌,即将坠入梦境时,闹铃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她叫醒。
某次Kizzy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走出时,差点因极度困倦而摔倒。还好Kaito就守在门口,及时扶住了她。
Kizzy望向男友,Kaito现在的状态同样也有些糟糕。不仅一直睡在角落窄小的折叠床上,这些天Kizzy睡不好,他便也陪着一同熬夜,帮她上床下床,随时准备搀扶。疲惫积累下来,令他原本就有些阴郁的神情如今格外憔悴。
Kizzy心疼极了,摸摸他的脸,轻声说:“你回宾馆好好休息吧,白天来看我就行了。”
Kaito抬手紧握住Kizzy的手,固执地摇起头:“Kizzy需要我。”
Kizzy怔怔凝望着他。眼眶渐渐湿润了,为了掩饰她不得不拼命眨眼,低低地叹息道:“你啊……”
于是Kaito始终待在医院,帮助Kizzy走动、翻身,或是坐在病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耐心听她讲话并认真回应。
“那是你哥哥吗?”终于有位新来的懂日语的护士悄悄问她,“你们感情真好。”
Kizzy轻声笑起来。
“Kaito是Kizzy的宝。”她甜甜地说。声音依旧沙哑而虚弱,语调却溢满自豪。
护士眼中闪过一瞬诧异,随后便露出了然、甚至是带着些许敬佩的微笑。
院里的病人来来往往,孤身一人或是有血亲陪同。像Kizzy这般带着男友前来的,实在是少数。
都说恋爱中的人倾向于让爱人看到自己最美的姿态。而这些天她所展露的,或许是一生中最为狼狈、丑陋而脆弱的模样。在长达数日的折磨后,Kizzy曾引以为傲的细腻肌肤已变得暗沉又干燥,面色憔悴、双眼浮肿。原本精心打理的头发如今乱作一团,哪怕有护士定期擦身,她周身也依旧弥漫着一股微弱的由血腥味、消毒水味等多种气味混合而成的古怪气息。
更何况陪护是件极其劳累、也相当消磨耐心的差事。Kaito竟毫无怨言,始终坚持下来。
太犯规了,Kizzy想。这不是让自己更加离不开他了吗?
这天Kizzy刚喝过水,正平躺在床上打瞌睡。门外突然传来尖利的呼喊声,随后是无数嘈杂急促的脚步声、病床滚轮飞快擦过地面的声音。
她被彻底惊醒,刺耳的惨叫与哭号穿透房门传入屋中。Kizzy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Kaito更是早已起身去打听情况了。
回屋时他脸色阴沉了好几分,紧紧握住Kizzy的一只手,久久凝视着她,说什么都不肯移开视线。Kizzy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吭声,只是素来平静无波的双眸似乎流露出一丝恐惧。
“有位病人肠道的伤口切面不幸被感染,正迅速扩散至整个消化系统,”翻译开口解释道。她顿了顿,面露惋惜之色:“现在面临着生命危险。”
原来如此。内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Kizzy招手让Kaito靠近些,捧起他的脸与他鼻尖相蹭。
“不要怕啦,Kizzy不会有事的。”她柔声道,“Kaito可是Kizzy的宝啊,Kizzy才舍不得离开你呢。”
Kaito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握着Kizzy的手不放。
Kizzy恢复得很顺利。因此在为期三天的排尿训练结束后,她很快就被安排拆线和出院了。
如何离开可就成了大难题。小腹的切口叫她不敢久站,可遍布伤痕的下体更是令她无法坐下。几乎是在下身试探着挨上轮椅的刹那,Kizzy便被疼得弹起,结果又连忙捂住腹部的伤口连连抽气,悬空在轮椅上方动弹不得。
最后还是Kaito灵机一动,找来个U型枕为她垫在身下,这才推着轮椅离开医院大楼。不远处停靠的计程车会将他们送回修养的酒店。
然而U型枕也最多只能帮Kizzy减轻一部分痛楚罢了。汽车的每一次转弯、每一次颠簸,都叫她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狠狠掐住大腿。Kaito注意到了,用力拉过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臂上。
酒店修养的这些天依旧没法轻松。拆掉导血袋后,下体的伤口依旧在缓慢渗出血水。每次Kizzy在洗手间洗漱过后,地板上都是一滴一滴的血迹。
为了预防组织被血水泡到坏死,她只好自己拿棉棒定期清理。
护士只建议她在房间内进行少量走动,加之Kizzy如今的状态确实不好见人。她的一日三餐,都是由Kaito为她带来。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喝果汁了,”Kizzy能吃的食物极其有限。这天她终于忍不住拉过Kaito的手掌,脸颊蹭着他的手背轻声抱怨,“我现在光是看见包装,嘴里都能冒出味道来了。”
Kaito无言抽出手,拨开Kizzy的头发,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术后第十五天Kizzy被叫回医院复诊。检查过所有伤口的恢复情况后,医生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发给她一个玻璃制的棒状物。
Kizzy事先查过资料。她明白,自己终于迎来了最重要、也是最严峻的考验。
扩张疗法,俗称通模具。从今天起,她必须每天使用此模具去扩张手术做好的腔体。
原因很好理解。想想打好的耳洞,倘若长时间不塞耳钉、置之不理,那么洞口会因为身体的自愈机制而闭合长死。同样的,如今她的身体将这全新的器官也视作需要愈合的伤口。因此不得不手动进行干预,强行阻止腔体闭合。
这件事说来简单,可当Kizzy半躺在酒店床上,真正开始操作时,她才意识到先前经历的一切痛苦都还不过是开胃小菜。
Kaito在门外。Kizzy不愿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特意央求他不要进屋。
为了不让Kaito担心,她甚至不敢痛呼出声。只好拼命咬着下唇,努力放松身子,一点点将模具向体内推去。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每一寸的推进,都仿佛是拿刀将她割开,内壁痛得几乎是在燃烧。她无数次地停下,喘着粗气,额头跟后背都冷汗直流。可这过程只能暂停,绝对不允许中止。
终于推到规定的刻度时,30分钟已经过去了。之后Kizzy还得将模具固定住,让其在体内放置一小时。
当模具终于被取出,其表面已是鲜血淋漓。Kizzy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神呆滞,面庞一片空白。
一个半小时,这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短短的一个片段,如今却久到叫人痛不欲生。在几乎使她失去意识的疼痛和苦楚中,各种思绪也开始翻江倒海。
未来三个月,每天三次。无论多么痛苦,多么不情愿,Kizzy必须亲手一次又一次地破开正急切想要愈合的创口,直到身体能勉强熟悉这个新的空间。虽然更往后便不必这么频繁、也不会如此痛苦,但她整个后半生都无法再离开此项行为。
她已经忍受了那么多,经历无数苦痛的记忆。可这副躯壳依旧在拒绝她。她的身体不承认、也不接受这个明明承受了血淋淋的考验才终于换来的器官。如今这撕裂般的痛楚,便是来自躯体最直白的否定。
Kizzy哭了。在最初麻醉药效退去,疼痛蔓延开来时她没有哭。在断饮断食、虚弱无力,走上几步路便冷汗直流时她没有哭。在睡眠被彻底扰乱,终日头昏脑胀时她没有哭。她不怕痛,为了拥有渴求的女性躯体,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可现在她哭了,她的身体正刻意背离她的意志,无情地嘲笑她。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终究无法成为真正的女性。她不过是,变成了一个像是女人的某种东西而已。
她不呼喊,也不抽噎,只是泪水缓缓顺着脸颊淌落。
Kaito仿佛能感应到什么。竟是不顾Kizzy先前那句“呆在门外”的叮嘱,径直冲进屋来到床边,紧紧握住Kizzy的手。
好在Kizzy没有责怪什么。她默不作声,一直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有时候我在想,”她突然开口了,气若游丝,不知究竟是在对Kaito说话,还是仅仅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偏偏以这种姿态诞生?为什么我不能生来就是女人呢?我想变回去,可我最多也不过是成为拙劣的仿品……”
“Kizzy就是女人。”Kaito打断她说。
大概是没料到自己的喃喃竟能得到回应,Kizzy呆滞了片刻,这才缓缓偏过头来。Kaito专注凝视着她的双眼,神情格外认真。
“Kizzy是我的女朋友。”他又捏捏她的手,坚定地开口道。
脸颊传来温柔的触感,是Kaito在轻轻帮她擦去泪水。Kizzy动了动嘴唇,明明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话语,最后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Kizzy眨着眼,拼命止住眼泪,努力想要看清对方。
Kaito很帅气,Kizzy一直为此自豪。哪怕如今被疲惫侵染了面庞,魅力也丝毫不减。原本阴郁冷漠的他,却能为自己而柔和眉眼。他沉默寡言,却从不吝啬向自己袒露真心。
自己当初是有幸运,才能遇见他?
眼下Kaito微皱着眉,面庞的肌肉抽动几下。他抿了抿唇,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极少流露出这般犹豫不定的样子。Kizzy不由得忧虑起来,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必顾虑、直接开口。
“虽然,时机可能不太合适。”于是Kaito闭了闭眼,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物件。在看清的第一眼,Kizzy便愣住了。一个天鹅绒小盒子,里边装的是什么便不言而喻。
“但我还是希望,Kizzy可以收下。”
Kaito拉起Kizzy的手,牵着她摸到小盒边缘,指尖稍微发力,轻轻打开盒盖。
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正在其中闪闪发光。
END
给Kizzy点一首“你是你或是妳都行,会有人全心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