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贵在海边坐了一整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刮起一阵不算小的风,带着海盐味,把他的双腿卷入了海中,于是雅贵把鞋子扔掉,站起身走向海里。放任重量沉进水里,肺部最后一丝空气被吐净 ,随后缺氧使他内里如同吞下火焰般燃烧起来,灼烧得发痛,这时広斗问他在做什么。
还用问吗?他想说,张开嘴要回答,立刻就呛进去好几口水,想咳嗽,手脚不自觉开始扑腾,眼前发黑,脸颊浮出水面时感到内脏剧烈地疼痛。抹了抹脸,雅贵咳出几口水,有点叹息,“又被広斗救了。”
広斗则是作势要拎起他的耳朵,明明是年下的那个,这时候却像兄长一样要开始教育别人起来。雅贵连连推脱,说着你对哥哥尊重点嘛,浑身湿透坐在沙滩上喘气,难得在晴天烦躁起来。太阳已经从海平线边升起,微微刺眼的阳光给水面渡上层金边。还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就来过这里了,那时候広斗还没完全接受他,自顾自堆沙子,根本没理他长达半个多小时的自言自语,雅贵没办法、只好自己和自己玩,在追逐自己衣角的微风时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掉进水里。这情况发生得突然,他没来得及呼救就开始挣扎,被浪卷进海里的人怎能随意乱动,所以自然将他逐渐往涡流中央拖拽,等他视线模糊,以为自己就要死亡之际,広斗跳下来,一把揽住他的腰往岸上带。氧气和海水对半填充进肺,雅贵死死抱住弟弟的身体,如同水下的海草那样缠人,溺水者的求生意志是很强的,只要有一丝生机都不会放弃,当他眼前清晰时,余光看到救人的広斗倒在旁边,显然是咽了不少水,他眼眶酸涩、赶紧跪到旁边,一只手扶起弟弟,另一只手放在広斗嘴边,一点一点顺着他后背让他把水吐出来。
这次掉进去,自知碰到広斗就会把他当做浮木的雅贵,没有选择靠近。広斗在他旁边,看着他下沉,喊着他名字,雅贵推开他,一句别过来都没说出口,咸腥味填满了整个口腔。可事情没如他所想的那样发展,溺水的四五分钟,雅贵学会了游泳。
早知如此,就不丢掉鞋子了。没管那么多,雅贵慢悠悠地离开海滩,赤脚踏上柏油马路时还有些细微的痛苦,但雅贵并不在乎,现在他要去做什么好呢,広斗难得不念叨他,默许了他任何突如其来的想法,那么就借此机会去做点以前没尝试的事情好了。
一只脚迈出去的时候,雅贵往下多看了几眼:“好高啊。”他说,对面是亮起灯的店铺招牌,在白天反而显得光明微弱。他笑嘻嘻地对着旁边的広斗说,要不要来玩游戏,広斗露出一副看白痴的表情,不想参与进这种无聊的事情里来,仔细想想也是,雅贵自己数着数,趁着広斗还没数到三,迅速一跃而下。大概是遇到什么节日,到处是系带和气球,他下去的时候不小心蹭掉几束牵着气球的绳,气球顺着风飘上了天空。雅贵伸出手,居然抓住了一个。他的身体因重力下坠,手却抓住那个上浮的气球,感到心随风一起腾空升起。
“没事吧?”是尊龙的声音,他摔了下来,皱着眉捂住脑袋说好痛,尊龙的脸在他上方俯着,伸手要把他拉起来。雅贵看到自己刚刚爬上的树,枝桠已经断了,因为疼痛,他一瞬间竟然想不起刚刚做了什么。还是広斗冷哼一声,说他非要耍帅,爬树去拿气球,小女孩都不放;雅贵的手指上还系着那个红色的气球,红色的、他瞳孔紧缩,尊龙发现他的不对劲,从他指尖拿过气球交给了小姑娘。雅贵的手指变得空荡荡,他略有些茫然地看向尊龙,尊龙却摸了一把他的后脑勺,说回去吧。広斗也看着尊龙,眼神是温柔的,嘴上却不留情,“摔成笨蛋了。”
“谁是笨蛋啊!”
“谁接话谁是。”広斗没跟他多说,先一步转身,“喂,走了。”
“你还好吗?”
只是从树上摔下来了,不会有什么事。他这么回答,女孩有些迟疑,但不敢动他,雅贵发现自己砸在店铺外算是支架的东西上,厚厚的布料裹住他的身体,腿有点疼,好像砸坏了别人的水果摊。他抬起手,手上什么都没有,红色的气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手背延伸到小臂上的伤口,血光粼粼。“抱歉。”他站起来。
准备赔钱给女孩,女孩端详着他的脸,却提出了让他在这里打工帮忙抵债的要求。雅贵本想拒绝,想了想,又同意了,漂亮姑娘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他这么对旁边的広斗说,不能让妹子因为我伤心,这就是我的座右铭。広斗翻了个白银,到一边去了,似乎是假装不认识他。
于是雅贵在水果摊打工的日子就开始了。大抵真的有脸的加成,生意还算不错,雅贵交际能力也很强,哄得人直泛甜蜜,约定好之后还会来这里买东西。尊龙也有段时间像这样被水果店的店员唬住,天天来买水果给两个弟弟吃,雅贵还嫌弃每天都是橘子,吃腻了吃不下,后来才知道这笔钱是尊龙从零花钱里扣出来的,专门用来买水果给他们。
一天不知道能接待多少人,生活还算充实——算是吧,晚上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多数是公园的长椅,或者后面的巷子,偶尔回家,毕竟家离这边实在是太远了。大概干了两天,雅贵有点为难地告诉女孩自己还有事,剩下的可不可以以钱来抵,女孩虽点头同意,但面有不舍,难免出言挽留,雅贵执意要走,她便没办法,只好在一个凉爽的下午送走了他,并且直觉到他也许不会再回到这个街区。
接下来去做什么呢,雅贵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两个冰激凌,広斗却不吃,可能因为不是他喜欢的味道。干嘛这么挑剔,雅贵边舔着冰激凌边说,很没形象地把流在手上的甜液舔净,没开车,只能步行回家,踩在路上的细碎疼痛未曾消失,不过雅贵刻意忽视,広斗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家里有一层灰尘,打开门,呛得雅贵连连咳嗽,客厅还算干净,但略显杂乱。雅贵先去了那个没上锁的房间,推开门时,被挂在门口的一串风铃撞到了脑袋。
“忘了收起来了。”尊龙有点无奈,走过来把风铃摘下来。这串风铃是広斗在学生时期凭借自己的努力而买来的东西,直到现在雅贵还是没能问出広斗到底是怎么赚到钱的。尊龙当时没有说话,面上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恼怒,只是后来雅贵去他的房间,总能被门上挂着的这小东西给打到。是很喜欢的吧,明明就是这样的。好像下雨了,打在窗户上,尊龙站在窗前,雅贵自知他又有心事,安静地收拾起房间。房间蒙了层灰,好在不乱,打扫起来很方便。做完所有的事,雅贵坐在床边,凝视着大哥的背影出了神。
尊龙转过来,眼眸闪烁,他轻轻附身,把手搭在雅贵的肩膀上。刚开口,话语被窗外突然变大的雨声吞没,雅贵没有听清,可他只摇了摇头,说,“我讨厌下雨。”
没有和尊龙多说些什么,雅贵离开了房间。背后响起很清脆的声音,雅贵回头看,发现那串风铃摔在地上,已经碎了一点。他捡起来,叹了口气,心想要趁広斗没发现的时候赶紧修好,不然光是赔罪就要赔三天三夜。东西很小,好在他小时做手工时,尊龙给他买了套工具,他一直存在抽屉里没丢过,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用胶水、镊子还有棉签,雅贵在桌前坐了四个小时,才把风铃修复得跟原先无异,自豪强大的动手能力,他迅速起身走向尊龙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雅贵透过一条缝隙往里看,広斗正和尊龙待在一起。原以为弟弟那么闷的性子会让大哥为难,没想到和大哥相处得倒是比他和他还要好了。也是,広斗是很喜欢大哥的嘛。
在聊什么,雅贵听不见,都怪这雨声。两人没有发现他,所以雅贵一直站在门前等待,等待其中的谁回过头来,他的手捧着风铃,在门口踌躇不前,其实也没关系,敲一敲门就能进去,但不管怎样劝说自己,他没法推开那扇门,没法走进去,也同样是没办法加入他们。于是雅贵选择放下了风铃,走向了厨房。
雨越来越大,望着灶台的火焰忽闪忽灭时,他的记忆突然回到那个雨夜,血液、即使是雨也冲刷不掉的空气中的浓烈的血腥味,父母的尸体,那团毫无预兆开始在他身体里燃烧的火焰,胃里、肺里、呼吸间,全是火星的气息。窗外是冷的,而这里是温暖的,大哥和広斗、会想吃什么呢?可能太久没有做了,厨房里有股奇怪的气味,食物倒还是很美味;他们两个不知道还要说多久,雅贵靠着料理台,困意上卷,慢慢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很短暂的梦,内容记不清,很快就醒了。清醒后感觉厨房有股怪味,难闻得要命,雅贵皱着眉开了窗,出去看,尊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広斗也不在。雅贵把风铃挂回了原地。
“怎么又睡着了?”
雅贵猛然惊醒,身上是湿的,一池水倒映出他的影子。
“怎么又在这睡着了?”见他不应,広斗不耐地再次询问。“去做什么了…算了谁管你。起来,吃饭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浴缸里,水是温的,身上是一套学生制服。他想起来了,今天在学校和别人打了几场架,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脑袋直发晕,到了回家也没好转多少。他听到父亲问尊龙的声音,问他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尊龙知道他总背着他们打架,这时候连忙帮他掩盖。一回家,他就说要洗个澡,浴室太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走出去,母亲已经坐在桌前,看到他嘴角的伤,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叫他以后都不许打架,雅贵假装很痛大声惨叫,却笑起来,说好吧,那我当然都听妈妈的。
晚饭吃了一半,一阵刺耳到几近惊破天际的电话铃响起来,是他的。于是他只好先下了桌去接电话,接起来三秒,他没说话,那边是很低沉的声音:“雅贵。”
雅贵回过神,一池水倒映出他的影子。浴室的光滑地砖上滚着一个药瓶。
“怎么了?”
“你刚刚睡醒?现在能过来吗?”
“我不想喝酒。”雅贵回答,还是从浴缸里站起身,骑车去了某个工厂。他故意让琥珀等他一个多小时,为此还颇为恶劣地一直笑,笑得琥珀都无奈让他先坐下来。他把桌上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九十九扼住他的手腕,说那是他的杯子,雅贵却没反应,握着那杯子指挥他倒酒。九十九还就真的很听话地给他一杯一杯倒,雅贵躺在沙发上,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喝,喝到最后神志不清,拿着酒就往脸上泼,琥珀心疼地摸了一下沙发,把他推了下去。
雅贵就顺势倒在地上,也没顾及什么 。九十九看了就不舒服,说他现在哪还有那时候的雨宫模样,但雅贵则回答,别提那个名字。
你也太颓废了吧,这次是琥珀说的,你大哥不想看你这样。
雅贵沉默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坐起了身,手搭在了膝盖上。
他叫什么来着?雨宫広斗是吧、你弟弟,他也不想…
话没说完,雨宫次男却皱着眉,眼眶是红的,从眼神中能看出几分暴怒和戾气,他压低了声音,显然心情差到极点,“别提他的名字。”
看出他急速变换的情绪,琥珀轻轻叹息了一句。离広斗的意外过了大概几个月,每次见到雅贵,他都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候笑嘻嘻的,有时又表情凝固,不知道在想什么。
名字成了他的禁区,他曾在他面前提起过一次,得来的是雅贵愤怒的一拳,随后又像是石头投入海中,猛地平静下来,还跟他说下次再聚。他撞见过几次他的招数,去跳海,去跳楼,想尽办法自杀,每次没成功,每次都继续。
而他这次却不得不说。“如果活下来的是你弟弟,他一定不会去死的。”
“别说得像是很了解広斗一样。”雅贵笑了一声,没几分笑意,他站起身要离开,走到门口,琥珀的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我有你弟弟的消息。”
……
“躺了很久吧。”
“嗯。”他并不想和他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很急切地要知道自己不在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就是很想你。”琥珀直截了当地戳破,他站在雨宫家的门口没有进去。本来想跟着雨宫末子一起进去,不料刚到了门口,広斗转过头来,眼神就在说不许跟。他耸了耸肩,不在意这些。広斗走进去,又匆匆返回来,手伸到他面前,“给我。”
琥珀把手机放在了他手上。房间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那件外套还搭在沙发上,似乎是主人没来得及打扫就出门去了。広斗在房间里没找到什么,什么都没留下,冰箱上还贴着几个月前的便签,上书:哥哥有事出门,约三日,饭在冰箱(用微波炉热!),急事联系琥珀。
“他去哪了。”理应是疑问,但広斗说得既定,琥珀明白他是知道了。心里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意外后被人捡到,休养到能有回音时却得到哥哥的死讯。真是太可惜。
所以他只说,“去找他吧。”
広斗听到风铃的响声,尊龙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他走到房门前,看到哥哥的背影,雅贵正一个人站在窗前,他喊了一声,雅贵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