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e死了。
这句话Ice没有直说。
MW的人谁没点沉重又混乱的过往,以及互相之间尊重边界的默契。即使如此,眼前这个人对好友来说有多重要,Ice也早已知晓。
他只是将那枚缠绕着荆棘与蛇的十字架递向对方。
这吊坠是Jesse的私人物品,Ice已经习惯看见这个男人每次出门工作前将它捏在指尖,煞有其事般祷告;又在衣服沾灰脸上带伤地回来后,先将它摘下拭擦。
倒不是说Jesse从来没有类似饰品,只是作为时尚爱好者,Ice发现他新换上这个十字架起就仔细留意过,最后发现:比起物件本身的价值、绝对是纪念意义使它倍受珍视。
而曾经Jesse拭擦蛇鳞花纹的模样,让他无法不想到好友身上另一个与蛇有关的传闻——绯闻。
当时,山王某位热爱互联网的年轻成员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张街拍,画面上的豪车恐怕每一个Prison Gang或MW的成员都熟悉得很——这照片很快就被高强度上网冲浪的Bernie刷到,旋即成为MW群聊的新话题。正在楼上与Jesse一起品酒的Ice低头浏览响个不停的信息,然后看向面前毫无自觉的当事人。
“你的车在山王走红了。”Ice将屏幕转向漫不经心抬眼的Jesse,“ 去工作?”
“不,去约会。”Jesse倒是坦坦荡荡地秒答。
一时间不少信息在脑子里交织碰撞,Ice勉强咽下嘴里一口仿佛没了味道的酒:“你,认真的?”
“嗯。”Jesse心不在焉地用指腹摩挲着十字架上小巧的蛇头,甚至没有反问Ice意指何为。
“那个人也是?” 这次没有回应。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Ice倒酒的声音轻轻打破。他将满上的酒杯往Jesse的方向推了推,又举起自己的杯子:“Here is to you.”
Jesse终于移开粘在吊坠上的视线,与Ice对视半晌,最后微笑着也举起了酒杯:“Cheers.”
那玻璃容器中的醇厚液体,在Ice看来,倒是和眼前这位金发总长的瞳孔一样深邃。而后者低头看着手心的蛇十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他留下的……只是觉得,这应当交给你。”Ice不在意自己是否过于含糊其辞。对方则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个音节。
你扔掉也可以——在看到Cobra极缓慢地握紧拳头到指尖泛白之后,Ice也就吞下了这么一句话。
Ice离开前的这几分钟里,二人只是久久地静立着。
浓重夜色下,湾区访客的车一如来时般低调驶出加油站。而直到Cobra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Ice看见他的站姿始终纹丝不动。
Ice是在一幢烂尾楼里找到的这枚饰品。细链断了,蛇身沾着不详的红色液体——缠绕它的荆棘仿佛吸了血肉而生。
蛇十字还在,它的所有者却消失不见。
其实Ice事先有一点点预感。Jesse出去干活后完全断联的情况很少,过了几天他实在按捺不住,揪了Bernie黑进好友的邮箱,便轰鸣着跑车直奔任务地点而去,但只见到了这个金属的小玩意儿和血腥残破的战场。
曾经,为了接近任务目标,Ice和Jesse被雇主逼着读了本名为《论死亡与临终》的书。书当然没有读进去,Jesse随便瞟一眼就躲到飘窗上打盹了。
“你还不如拿枪崩了我。”他说。
看着混凝土上的枪弹痕迹,还有被它们带出的分不清是衣物碎片还是人体组织的不明焦黑,Ice莫名想起了书页摊开露出的那句话——
“悲伤是一种复杂且难以被理解的情感,它分为五个阶段:否定、愤怒、协商、沮丧和接受。如果困在其中某个阶段,就无法真正达成内心的疗愈。”
如今好端端坐在车里的Ice已经到达了第五阶段的开头。两个月前他想象Jesse依旧活着,试图搜寻他的踪迹,数次无功而返后对着蛇十字痛骂Jesse不是人,净给MW惹麻烦。但最终他还是在时间的消磨中妥协,和MW其他人一同封存了Jesse的房间,就像对待雇佣兵时期不幸离他们而去的战友的遗物。
除了这枚蛇十字,它有它的归处,Ice刚刚送到了。
车载电台换了频道,乐声戛然而止。
Ice拧了两下音量旋钮,仍然只有惹人烦躁的杂音。
一年后。
“今日……罪团体……宣判结果……匿名……法官表示……”
最近SWORD地区的电视网路正在升级,信号不是很好,新闻的声音和画面都断断续续的。
“烦死了!”大和放下勺子,走过去抬手拍电视机。
“喂,不是电视机的问题,”直美一边给Cobra端上蛋包饭一边说,“停手啦秃子。”
Cobra对他们二人的谈话没什么反应,对面前的招牌蛋包饭也恍若不觉。直到Itokan的老板夺过许久未翻一页的杂志,他才小小地“哦”了一声。
餐具悬在澄黄的蛋皮上方,落下后却没有戳中,与瓷盘相撞发出当啷声响。
“昨天又没睡好吗?”大和问。
“……还行吧。”Cobra稳住手,将一小勺食物送入嘴中缓慢咀嚼。
“Cobra还是太辛苦了,秃子你别光惦记着吃,多管点事啊。”
“我当然知道了!啰嗦!”
小情侣的日常吵架还未结束,Cobra就推开餐盘:“我吃饱了,谢谢款待。”
“哈?”大和望了眼没动多少的蛋包饭,“我们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Cobra摇摇头,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先回去睡午觉了,下午三点停车场见。”
直美收拾着桌子满脸担忧:“我还是感觉Cobra状态不对。”
“哪有,不就是吃得少了一点,睡得少了一点,回家着急了一点……呃……”大和扳手指数到一半也哽住了,“九龙没了,湾区自从减员之后也没动静,他在烦恼什么呢?”
“我哪知道。”直美还他一个白眼,“也许烦恼来源不一定是山王,你看能不能和阿登想办法打听打听。”
烈日当空,街道上空无一人,也就没有谁能看见那个拥有一头浅淡金发的外来者踏进山王的地界。
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密度不同的空气混合碰撞搅乱光线折射,连带着白色路标和那人裹了紧身牛仔裤的小腿一起摇晃扭曲。
他熟练地绕了几个弯,爬上楼梯,到了一扇掉漆的门前。
普通民居的门锁当然不可能拦得住Jesse,但他没有想到Cobra连备用钥匙的位置都没有更改。
门扉在身后轻轻被带上,将他纳入屋中。
屋中的每一处都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看来山王总长的生活确实一切如常,不受无关人士影响,Jesse咬着牙咧起嘴角。
想象如果自己翘着腿喝着酒在沙发上对晚些到家的屋子主人打招呼,在对方看来应该是一个绝顶惊吓,那个画面恶劣得令人愉悦,Jesse决定这就去冰箱翻点啤酒。
——不止没有酒,冰箱门后连食物都寥寥无几。
这倒是与Jesse的印象大相径庭。曾经这个冰箱里从不缺酒,而Cobra会在他大口痛饮的时候皱眉看他;再后来,冰箱慢慢被饭菜填满,虽然明显是山王落脚点Itokan的出品,但相比Jesse在工作时毫无讲究的口粮,已经足以视作一顿营养美餐。
眼前这个泛着凉气的空荡,反而显得违和。
Jesse开始翻箱倒柜。
鞋架上他常穿的拖鞋落了灰,茶几下的收纳处躺着他以前随手带来的CD,洗手间的镜柜里他用过的牙刷杵在原位,甚至卧室衣架上还挂着他未带走的衣服……而收着成人用品的抽屉,现在满满的全是香烟。
但是此行要找的他的蛇十字,连影子都没看到。
外面大门发出被钥匙打开的声响,Jesse下意识地闪躲到门后。他听见一连串换鞋入屋的动静,然后阳台玻璃门率先被拉开、脚步声出去了。
Jesse从卧室蹑步走出,直到阳台空间进入视线。
那个久违但熟悉的金发背影伏在阳台栏杆上,低头将一根烟点燃送入口中,近乎干渴般深深吸食。火星闪烁挪动,短短几口就被燃烧殆尽。那人却是习惯了一般,碾灭烟头,无比熟练地伸手摸出下一根又叼进嘴里点燃……半晌,Cobra转过身,直直对上Jesse的眼睛。
Jesse目睹着Cobra显眼地微笑起来,隔着那稀薄缭绕的烟雾,近乎愉快地问候: “Jesse,我回来了。”
当天早些时候在湾区别墅里,Jesse的房间还处于封存状态。一群大老爷们儿虽然不太擅长做家务,房间里依然留下了点整理的痕迹,Jesse找出他喜欢的那几件衣服还废了些功夫。
又翻箱倒柜许久,Jesse没有找到另一样他想要的东西。他停滞几秒动作,问站在房门口的Ice:“你说你是通过蛇十字确定我在哪失踪的?”
“Yep.”
Jesse摊手:“东西呢?”
Ice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当时我以为你必死无疑,就把它交到那个人手里了。”
“……他过得怎么样?”
“我们先是忙着救你,再是忙着当‘清洁工’,”语气虽有抱怨,Ice还是回忆了一番,给出一个保险的回答,“只能说山王没传出什么消息,一切如常。”
咣——
衣柜大门重重合上,Jesse抬脚沉着脸往外走:“我去找蛇十字。”
“Hey,bro,”重新换上豹纹衣装的男人即将踏上旋转楼梯时,Ice叫住了他,“sorry,我不应该……”
“我没有怪你,”Jesse打断他的道歉,“trust me.”
从湾区到山王的路上,Jesse做了很多心理预设,甚至为了有充足时间思考而放弃开车、选择步行。他想象中的Cobra可以是愤怒的,见到他后不发一言拳头伺候;也可以是冷漠的,抿起可爱的嘴唇反问“你谁”,还有许多种重逢的场景,但总而言之一定会有那么一点情绪转变。
就算山王总长真的没有对他动过任何感情,看到他“死而复生”也该稍微产生波动吧?起码能证明Jesse在Cobra的人生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即使他的重要性大概和山王街草丛里的流浪猫没什么区别。
可迎接Jesse的只是一句“Jesse,我回来了”。
如此稀松平常,仿佛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Jesse皱起眉头。这时Cobra已经穿过阳台门走回屋内,非常自然地给予他一个拥抱,随即走向沙发径直坐下。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莫名火气涌上心头,Jesse扔开逗弄人的计划,语气几乎成了质问,“在我抛下你这么久之后?”
Cobra的表情很茫然,望着他没有言语。
“一个死人突然出现,你也没有任何想表示的?”
带着怒意凝视金发青年的眼睛,片刻后,Jesse终于找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刚刚,Cobra说的是“我回来了”,而非“你回来了”。另外,他的瞳孔……
Jesse试探性地往沙发方向移动,Cobra的视线却有些延迟反应。他不仅在豹纹男人靠近几步后才抱起抱枕遮挡不住颤抖的下唇,甚至瞳孔都没有好好聚焦。与其说山王总长看着Jesse,不如说他看着……Jesse周围的空气。
“Cobra?”他不知道被喊名字的人究竟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自己,那个只在灵肉交织最高处才可能不慎出现的昵称在舌尖滚了滚,然后像被轻轻吹落的花瓣一般逸到空中,“……小蛇?”
许久,Jesse捕捉到了微不可闻的回应。
怒火充盈的气球就让这一声“嗯”给戳破了。
他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蹲下身来,捧起Cobra的脸颊。瘦了,手感明显没以前好,这是Jesse的第一反应。
接下来,靠着常年混迹危险边缘养成的敏锐洞察力,Jesse发现了Cobra眼底的恐惧。当初刚进入Little Asia时,以及和那群曾经的“伙伴”互惠共生时,他在深夜里抱紧自己的双膝,肮脏积水反射的眼神恰如此时的Cobra。
你在恐惧什么呢?你的恶魔回来了?并且再次气焰嚣张地闯入你的生活?
“我……”擅长调情的双唇无声开合,最后仅吐出了一句苍白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Jesse似乎说了很多话,但Cobra听不清,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端坐着,汲取从湾区野兽的柔软手掌里传来的体温,眼皮逐渐放弃了与地球引力的抗争。
半途停下对过去一年经历的无用叙述,Jesse问:“困了?”
瘦削的下颚骨蹭过手掌心,Cobra光明正大打了个哈欠。
“……那我不打扰你。”Jesse认为这是逐客令。
说起来也是,他注定是Cobra生命中的情人过客——是情人,更是过客,自觉到绝不越雷池一步。
谁知Cobra顺势牵起他的手,带了茧的食指在Jesse手掌里挠了挠:“午安。”
这一下把Jesse身体某处的火给撩起来了。
“Thirsty,huh?”
肌肉绷紧,花豹摆出了他惯常的捕猎姿势,重心要往沙发上压的同时,却与那让他魂牵梦萦的薄唇错开。
Cobra没有管他,摇摇晃晃脱下T恤随手一扔,然后起身回到卧室,连门也无情地关闭,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一眼Jesse有没有跟来。
遭受旧情人几次三番如此玩弄,Jesse本应再次气到磨牙,但他的注意力全被Cobra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吸引了。
那根细链他就算死也不会忘记。
不,不是就算死。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意识底层灵魂深处每场与死神的搏斗中,Jesse眼前永远是闪着光的蛇十字。
还有更加明媚的Cobra。
他悄悄打开卧室木门,还是没能避免老旧建材发出的吱吱嘎嘎。正值午后,气温有点高,Cobra没有盖被子,只是平躺在床单上,然后翻过身背对门口,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留出的半边是Jesse以前喜欢占据的地方。
因赌气而竖起尖刺的心彻底融化。
Cobra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是在做什么梦。Jesse踩掉帆布鞋,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沿,左手搭在Cobra的肩上,跟随他乱哼的节奏随意拍拍——改编自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用的摇篮曲。
耳边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手掌接触的身体不再颤抖。终于,Jesse可以安心梳理目前的情况。
从进门开始就发现的种种异样在脑海中汇集。
不像MW对待疑似遗物的态度,朴素公寓里 ,两人的生活用品混放在一起,落灰的那些全在Jesse顺手或者习惯的位置上。
持着如此线索,Jesse又回到门口,重新走了一遍路线。
拖鞋、牙刷、睡衣、CD……
CD不是什么知名音乐人的产物,它来自Funk Jungle,灌了MW的大家各自精挑细选的背景音乐。由于品味不同,他们闹到不可开交,导致灌录出了技术问题,混进一些现场音,包括Jesse的小声哼唱。Jesse偷偷把这盘废碟带出来准备销毁,结果不知怎的落在了Cobra家。
他站在客厅里,对着光检查CD反面多次读取留下的使用痕迹,内心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必须走一步险棋,为了Cobra。
Itokan门口的风铃是龙也亲自挑选的,后来被白魔砸了回场子,就换成了大和以中暑为代价捡来的小贝壳。
声音有点小,但很好听,直美很喜欢。
动听的旋律响起,老板娘抬起头准备迎接客人,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危险、危险。
黄黑加粗的警戒线占满了直美的思维。
手还未摸到柜台下的紧急求助按钮,Jesse已经把自己塞进了高脚椅,怏怏说道:“我想和你聊聊……关于Cobra的事。”
“只有傻子才相信这家伙的鬼话!”
吧台上的连排玻璃杯齐齐振动。直美扶住杯架剜了男朋友一眼:“你骂我是傻子?”
“……不是,”刚从约定好的停车场临时赶回来,大和连机车头盔都没来得及摘,“Cobra怎么可能为乱七八糟的人思念成疾?!”
“但不可否认Cobra这一年确实很奇怪。”
“奇怪是奇怪啦,”山王的二把手取下头盔,烦躁地揉乱头发,“我觉得就是操劳过度没休息好。”
语毕,大和听见隔壁传来不屑的嗤笑声,便没好气地挡在直美身前质问:“喂,自作多情的混蛋,我不管你到底死没死,现在、马上、立刻给我离开Itokan,离我们山王的人远一点。”
总长专用桌最靠里边的角落被Jesse占了。他提着贴了山王徽章的酒瓶,对大和晃了晃:“搞搞清楚,我是来向你们寻求帮助的,为了你们亲爱的总长大人。”
“你说个——”
“大和,”阿登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屏幕,制止猛虎爆出更多粗鲁词汇,“我想,要不还是喊Cobra回来看看情况吧?如果对质结果是Jesse撒谎,我们也可以彻底放心。”
大和一口气卡在半空,跟结实的拳头一起悬了半天才落下。他掏出手机,在直美的嘴型提示下磕磕绊绊编了个理由骗Cobra提前结束巡查。
“还不滚,你就等着被Cobra暴打吧。”大和坐在Jesse的对角线方向,压着嗓子发出威胁。
Jesse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龙舌兰,没有在意这种幼稚的狠话。
过了一刻钟左右,风铃节奏凌乱地来回晃动。Cobra抱着头盔进入店内,习惯性地往自己最喜欢的桌位走去:“有什么事非要现在找我讨论?”
即使四人桌已经被占了一半,Cobra却丝毫没有停顿脚步,搁了头盔坐在大和对面:“说吧。”
西瓜汁倒洒了几滴。吧台外侧的阿登替直美扶稳果汁壶,轻轻摇了摇头。
他用餐巾纸擦净杯壁,随后端着冰镇饮料在Cobra桌边站定,问道:“给我腾个位置?”
“嗯。”Cobra顺时针转了九十度,为阿登让出通道。
阿登微微抬高视线,发现Jesse正撑着头,凝望Cobra的背影。他踢了一脚大和,大和还没反应过来,动作夸张地准备表达不满。
见状,已经窥得一角真相的军师无奈叹气:“我有事情问Cobra,还是坐他面前比较方便。”
大和终于开窍了,挪到里侧让阿登顺利坐下。
“……到底什么事。”Cobra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左边是不是有人?”
这问题单拎出来绝对会被误解成灵异小故事之类的愚人恶作剧,然而听见这话之后,Cobra瞬间脸色一沉。
直美驻守在吧台,她的视线没有被宽阔的桌面阻挡,便能看见桌沿下方,Cobra紧紧握住Jesse右手的动作。
“没人啊。”Cobra回答。
“真的?”阿登再三确认。
“要不是你觉得面对面谈话方便,我们俩现在就并排坐了。”
“不,我决定换位置是因为你左边已经有人坐下了。”
“胡说八道,”Cobra扯起嘴角,露出小时候不想写暑假作业时百试百灵的笑容,“阿登,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Cobra,向左看,然后回答我,”阿登正色道,“你旁边是谁?”
笑意消失,Cobra暗自咬住口腔两侧的软肉,做了个深呼吸,给出回复:“是空位。”
“Cobra,你都没有转头看一眼……”
“我说了,”他固执地梗着脖子直视阿登,“我旁边……”
大和渐渐明白了当下的对话,他瞪圆了眼睛,来回扫视肩并肩的Jesse和Cobra两人。无意义对话继续推拉,想通的瞬间,他猛地一拍桌子,大高个儿挡住室内灯光形成的阴影笼住Jesse:“你给我说清——”
事发突然,大和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急性子,阿登没来得及拦住他。Cobra很明显被吓到了。他罕见地瑟缩了一瞬,又挺起胸膛,声线里有没压住的颤抖:“没有人就是没有人!你们不要再问了!”
Jesse的手被掐得愈发疼痛,但他没有甩开或者起身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用晦暗的眼神继续注视金发青年的侧颜。
“只有一个空位!”
快走啊,原地消失也好,穿过桌子背对我离开也好,快走!不要只是这样原地不动盯着我!Cobra心中如此呐喊着,但眼前的Jesse显然无动于衷。
为什么幻觉开始脱离他的认知?用从未有过的厉色质问他,用不合时宜的昵称呼唤他;不对他的想法回应,不受他的意愿左右,甚至提及他不能忍受的“那个”话题。
这些异状如同握不住的沙捧不住的水,让Cobra沉没在困惑无助中:那下一次会是什么,他无意识地在人前自言自语交谈?所有人看着他与空气耳鬓厮磨?然后被押到医生面前,用尽手段为他治疗“错误”直到彻底消失?……这些想象逐渐扭曲成一股恐惧,并在Itokan被山王众人质问时达到顶峰。
不能失控,Cobra跟自己说,否则绝对会再次失去Jesse。
脖颈间凸起青筋,漆黑眼眸里含了眼镜蛇的毒液,Cobra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朋友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坚定重复:“座位是空的。”
“喂,”敲玻璃杯的声音终止了几人间的对峙,直美打圆场道,“阿登先帮我搭把手吧,秃子你也过来。”
大和满脸不情不愿的样子,阿登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拖到老板娘那儿,三人围成一圈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
Itokan小角落则再次陷入寂静。半晌后,Cobra谨慎地贴过去,撑着坐垫的手指小心翼翼停在双人沙发的中缝处,再没挪移一毫米,生怕被店里其他人看出异常。
放心吧,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Cobra略略歪过头,对Jesse的方向扬起了安抚般的微笑——只要一口咬定身边没有人,你就安全了。
Cobra如此笃定地相信着。
下一秒,他看见幻觉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
“不要难过……”Cobra冒险抬起手指,在Jesse手背蜻蜓点水般拂过,“不要难过。”
被安慰的对象回握他的指尖,点了点头。
他们向来没有事后聊天的习惯。那是普通情侣的举动。
床边的Jesse正漫不经心地拆下手臂上的绷带,露出下方渗血的伤口。而Cobra只觉得那个创口形状陌生,很可能是不明热兵器在Jesse皮肉上留下的擦伤;腹肌横亘着的好几道割伤就常见得多,Cobra甚至能看出不止一种利器的特征;至于腰背上的斑驳淤青,Cobra就最熟悉不过了。
谁能想象眼前这个男人,顶着这样的伤势,在刚结束的性事里却仿佛一无所觉般用尽全力压制伴侣的身体,凶狠至极地缠绵床笫。
“你……”Cobra揉着腰坐起来,对背向他的Jesse低声呢喃,“别总带着一身伤来做爱。”
他看不见Jesse的表情,只知道Jesse的动作顿住好一会儿,然后抬手扬了扬染红的旧绷带,措辞一如既往戏谑:“我只配过这种生活,不好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在反应过来之前,Cobra已经皱着眉回话。
上一句话似乎带着笑意,但Jesse转过来的脸却是无聊般的平静表情,他随意地丢开手中的绷带纱布,沾着微微血腥的指尖攀上Cobra的胸膛:“你想管我?”
Cobra不出意料地按住他的手,却意料之外地低声反问他:“对于你来说,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指两人之间的性事、眼下交叠的手、被覆住的斑驳吻痕、还是掌心下这颗鲜活的心脏?
Jesse沉默地感受着那肌肤下搏动越来越快,然后猛地用力,将Cobra推回到床上,又再欺身压上去。
新一轮的性爱里,他们没有再说话。
——那是Cobra与Jesse见的最后一面。
自从得知Jesse的死讯,Cobra便深陷失眠,头几个月甚至严重得影响日间的活动,以至于咖啡和烟草成了他的必需品。
浓缩咖啡液倒进马克杯,Cobra撕开一盒纯牛奶往里加满。他打着哈欠,视线模糊,牛奶几乎要超过杯沿了,纸盒仍然倾斜着加料。
小心别洒了。
他循着音源往身后看去,空荡荡的。
Cobra很清楚:那个在黑白堂和他相遇的Jesse早已死去,如今出没在自己左右的只是幻觉。
蛇十字安置在胸口正中央的位置,血迹在它被交给他时就干涸了,不用担心蹭到衣服内侧。纹饰有些尖角,但经由制作者精心处理,划过皮肤产生的触感一点都不痛。
不痛,却足够明显。和他们之间产生的误会一样,谁都没有说重话,甚至带着缱绻难言的隐语,错位的轨道依然横亘于二人之间。
我想你学会惜命,我想你少受点伤,我想你在我身边,我想你拥有一个家。
我关心你,我心疼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Cobra时常想,如果那天他说出的话语明确一点,Jesse是不是会稍微考虑……
踱步在山王街头,纷乱思绪被小朋友们的吵闹打断。放学了,小学生们背着书包雀跃地朝游戏厅里冲。Cobra刚好在门口,忙不迭往旁边挪了两步,以免撞到那些精力充沛的小家伙。
游戏厅的外墙是落地玻璃,机器上五光十色的彩灯和热闹非凡的氛围透出来,很容易吸引路过的年轻人。而他在这片玻璃上注目,分明看到了倒映街景中一闪而过的豹纹衣角。
考虑……尝试另一种生活?
Cobra开始有意地迎合。在一切Jesse曾经出现过、可能出现过的地点和场景中想象他的模样、他的话语、他的行为。比如Itokan客满的时候,Jesse在吧台的最远端喝酒;比如在自动售货机旁,他取出冰可乐,耳边传来Jesse放肆的一声嘲笑;比如播放家里那张绝无仅有的CD时,Jesse的哼唱不止存在于音响里。
终于,坐在餐桌前埋头品尝蛋糕的某天,Cobra余光瞥见对面的椅子多了一个人。
不给我一个吗?
Cobra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可是,尽管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是因为想看仔细一些,推小蛋糕过去的途中眨了眨眼睛,幻觉又消失不见。
失败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他三口两口干掉小蛋糕,走到阳台上熟练地掏出一包烟,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正事上来,想想山王还有哪些工作需要自己……
叫大和做就好。
“不行,明天的工作要和猫打交道。”
大和讨厌猫?
“他害怕猫,总说猫会变成一长条……”
举在半空中比划的双手凝滞了,Cobra的思维也凝滞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幻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火光一路沉默着烧到滤嘴附近,最终熄灭留下灰白的颜色。
Cobra彻底不再介意失眠。
柔软的床铺拥抱着他的背,陪他朝着天花板发呆。顶上的灯已经灭了,窗帘尽忠职守将夜色挡在窗外。Cobra的视线放空,任由黑暗淹没。
然后那一抹金色随着他的回忆愈发清晰起来。
有时候,是第一次见面。日落余晖穿过废弃车站那些浑浊的玻璃,隔着飞舞的扬尘落在那个人身上。他们眼神相接、他们交手。缠斗中,那些金色发丝离他这么近,甚至一度没入他的呼吸。
有时候,是巧合的重遇。那个人将他抵在墙上,近在咫尺的眼神在金色发梢下极为锋利,先触碰到Cobra的却是那只在刺绣夹克口袋里塞下纸条的手。
更多的时候,是心照不宣的沉溺。他们的金色头发交叠在一起,吐息也混和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更用力地缠住对方的肢体,自顾自地、深入地、煽情地……试图吞食对方。昏黄黯淡的卧室里,那个人几乎刺眼。
不过,Cobra最喜欢想起的,还是一个恐怕当事人都不在意的画面。
在那里,光线只来自客厅的电视机,不速之客慵懒而熟练地横躺在他家沙发上,他的头发、他的豹纹外套、他正送到嘴边的酒瓶子……在跃动的银屏面前,整个人莫名蒙上了一股意外的柔软。Cobra记得自己当时从浴室出来,恍惚间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成了这个屋子的主人。
只觉得他属于这里。
Cobra在被单下蜷缩起来。
很晚了……——Jesse的声音这样说。
眼皮顺从地阖上,Cobra完完全全地放松下来,任知觉散涣飘浮。睡意薄薄漫过意识,渐渐地,一股触感覆上他的脊背和侧腰。就像那个熟悉的拥抱。
明天……我们……——Jesse的声音几乎依偎在他耳边呢喃。
那些散落音节隐隐约约,Cobra分辨不出内容,心下只感觉已经交谈甚远,如同他早就和Jesse在这被子下拥抱着、闲聊着。今夜如是,夜夜如是。
浅浅的微笑浮上Cobra的嘴角。
“……小蛇。”
亲昵的称呼把他拉回了Itokan。刚刚发难逼问的发小们不在店里,只剩幻觉握着自己的指尖。
沿着那只带了伤疤的手,Cobra看向Jesse。
“这件事情,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
他早就荡然无存,Cobra默默注视对方的眼睛,你只是我在废墟里徒劳摸索的碎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们不能失态——
Cobra不能失去他绝无仅有的Jesse。
回家后,Cobra照例从冰箱里拿了小蛋糕出来吃。
手感有些奇怪,不是平时自己常买的那个品种。他没有在意,安安静静拖过椅子,手法生疏地拆起那个繁复的包装盒。
Jesse坐在他对面看人吃小蛋糕,不死心地问道:“不给我一个吗?”
包装纸窸窸窣窣的声音暂停片刻,然后Cobra又继续与蛋糕杯托搏斗。
前几日在Itokan的交流并不顺利。山王联合会的两位副手以及老板娘贴心地为他们腾出空间,Cobra却始终保持谨慎自持的姿态。
“……我苏醒后又花了一个月才联系上MW,和他们里应外合。团伙定罪的消息被新闻报道、确认板上钉钉之后我就立刻赶回来了。”
“原来可以这样解释啊。”听完Jesse的自述,他仅仅如此回复了一句。
什么昔日的队友如今的敌人,什么新仇旧恨什么尔虞我诈通通被丢到九霄云外,Jesse只想抓住Cobra的肩膀狠狠摇晃,对他喊“我是真的不是幻觉”。
那双收割了无数性命的双手搭上肩膀,Jesse抬头,直直撞进Cobra古井无波的眼神中。
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Jesse读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能怎么办呢,现今的局面全是他自找的。蛇十字在上,Cobra早就成为了他的剑他的盾,然而剑与盾已经被名为死亡的毒藤紧紧缠绕,连带着那颗Jesse不敢触碰的心一起沉入九泉之下。
没过多久,Jesse开车去邻市买来的网红小蛋糕就只剩残渣了。Cobra舔掉嘴角的奶油,终于跟他说了话:“每天限吃一个。”
“So what?”
猝不及防冒出的英文很简单,Cobra仍然侧头反应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能力想象出英文对话。
“……你不存在,”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最后小蛋糕都是我吃的。”
“我当然在,”Jesse抢过Cobra手中的缎带,将上边的店名怼到眼前,“否则这个蛋糕是谁买的?”
Cobra盯着粉白的单词。他知道那家店,从SOWRD出发骑摩托车过去大概需要花费三个小时。是单程三小时吗?还是往返三小时?应该是单程吧,有点远……浅野屋老板去城里补过货,还带了伴手礼送给山王的大家,他开甜品店,知道常客的喜好……昨天好像在主路上遇见他了……
“浅野大叔送我的。”Cobra笃定回答。
Jesse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了。
这段时间Cobra坚持日常巡逻,罪魁祸首也坚持混在山王车队里,甚至死乞白赖占据了总长大人的车后座。Cobra当他是不再听从自己意愿的幻觉,不敢在同仁们面前表现太明显,便由他去闹。
最难受的人非大和莫属。一时冲动导致好友差点失控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努力避开与“幻觉”的互动,只在随行Cobra身后时恶狠狠地瞪向Jesse。
然而,后座贴在耳边吐出的话语被全然无视。唯一的成效是Cobra在开动引擎前会停留在原地,和部下们随便说几句话,给Jesse跨上后座的机会——本质上依然当他不存在,没有任何多余的回应。
为了打破僵局,Jesse特意跑去Cobra绝对没空去的地方买了小蛋糕,以期他能发现端倪。甚至,为了引起Cobra的注意,Jesse拿起餐桌上属于他的瓷杯准备往地上砸——他知道自己的物件都被公寓主人好好保管着,Cobra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破坏他们一起生活的痕迹,幻觉又无法触碰实体,第三人才有可能砸碎瓷杯。
Cobra没有选择去拦Jesse。他坐在原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另一边手臂。
“那你有没有想过和他谈谈?”Ice说。
“谈?我说什么话他都当耳旁风。”Jesse窝在沙发里挫败地低下头,顺便往吧台方向丢了个抱枕,“BE QUIET!”
Bernie及时蹲下躲过一劫,他的装备就没那么好运了,水杯直接在键盘上打翻。Pearl及时把人拉走,边拖边说“我给你买一个新的”、“对对对,数据备份我也包了”,才勉强安抚好兔子,没让他在心情极差的花豹面前瞎蹦哒。
“你这一点就不如Pearl。”
“……什么意思?”
“你太习惯命令别人了,bro,”Ice抿了一口酒,“习惯把你的想法和情绪强加给他们。”
“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心理咨询师的副业?”Jesse有些不服气,以自我需求为先的理念是支撑他从Little Asia杀出来的关键,物质与情感双重意义上的利己主义深深刻入脑海,“你要知道,我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别人对我的看法与我无关,有利可图就万事大吉。”
“Guess who's talking.”Ice冷嘲热讽,“是谁为了……”
“Enough.”
“Okay, that's all.”
房间里的寂静持续了几秒,还是Ice先认输:“对于那条蛇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Thanks.”Jesse懒洋洋地站起来,把衣服上压出的褶皱拍平整。他哄睡了Cobra才偷闲回一趟湾区,那人睡眠不好,现在怕是要醒了。
他抄近路翻窗户,终于冲回山王那间小公寓里。果然,Cobra正平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发呆。
“……Jesse。”听到动静,他翻了个身面朝窗户的方向,身体却很没安全感地蜷缩起来。
“是我,”Jesse坐到Cobra身边,“我回来了。”
困意逐渐涌上来,身穿宽松睡衣的青年有些发晕了。他没计较Jesse为什么一声不吭玩消失,毕竟幻觉以前只在自己精神涣散时才出现,现在每多一秒的交流都是额外赚到的。
不讲道理的喜悦感被这个逻辑成倍放大,于是依着本能,Cobra往Jesse怀里蹭了蹭,邀功一般仰头说道:“我今天有分清楚。”
明知不该抱有过分的希望,Jesse依旧瞬间被送至过山车的顶端:“分清楚什么?”
“小蛋糕不是Jesse买的,不是我买的,是浅野大叔送的。”仿佛是那日Itokan的场景复刻,Cobra摸摸Jesse的手背,指尖的动作又轻又急,“我有努力分清楚,你绝对不会暴露的。”
有那么一瞬间,Jesse破罐子破摔地想,罢了,幻觉就幻觉吧,无论如何,他都能在Cobra身边赖着。
可是不行,他不能在Cobra深陷困境时选择旁观,更不能任由Cobra每天都生活在警惕拉满的崩溃边缘。
他要把Cobra从泥潭里拉出来,就像Cobra曾经拉住他一样。
Cobra发现自己在一个派对大厅里。
大厅里的摆设看起来很贵,很高级,是山王甚至整个SWORD都买不起的东西。
他的幻觉在这样的场景中如鱼得水,刚才还到处晃悠,现在四平八稳地占据了吧台正中的高脚椅。
金发的花豹没有闲着,他撑住下巴,对吧台里边的直美说了些什么话。直美神态认真,一边连连点头,将来自不同剔透玻璃瓶的烈酒混合在一起,一边忙着跟大和“秃子”“丑女”你来我往地佯怒斗嘴。
几分钟前,他还和阿登同时伸手扶稳了险些被DTC碰倒的挂画。
Cobra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正握着的香槟杯,酒液的水波将倒影荡成碎片。四周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嘈杂交谈伴着器皿碰撞,像是许多不同时期的画面交叠在一起,成为谁都无法看清的废弃涂鸦。
——我以前来过这里。
是什么时候,为何而来呢?Cobra极其缓慢地思考着。自从幻觉脱离控制,他变本加厉地模糊思维,除了处理山王事务能保持精力高度集中之外,日常生活也变成了梦境。
一个Jesse好好活着、住在山王的梦境。
啊,没错,他曾经为Jesse进入过这幢别墅。
那个天空刚刚泛起白色的早晨,Cobra被手机铃声惊醒。他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来电反应了一会儿。铃声锲而不舍地播放着,直到小小的绿色接听键被按下。
“喂,谁啊?”估计是哪家推销公司,一大早上就扰人清梦。
“您好,请问您是……”电话那头的沉稳男声念了串奇怪的名字,Cobra不耐烦地磨磨牙,正准备挂断时,却听见男人继续说,“我是Jesse新雇的私人医生,他现在情况不太妙……”
后面几句话Cobra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自己问了详细地址之后便驱车赶向那头花豹的身边。
——真是的,祸害遗千年,你可别死在我前头啊。
他这样在心里抱怨。
肋骨骨折,断茬差点插进肺里。最关键的是,Jesse完全不配合治疗。骨折的瞬间,他由于疼痛不小心吸了点敌人布下的麻醉用烟雾,现在整个人处于喝酒断片的状态之中,双眼微阖,动作却一点都不老实。
在医生的指导下,Cobra勉强剪下被半干血液粘连的衣服,无视Jesse乱七八糟的嘟囔,问道:“他伤得怎么样?危险吗?”
“如果他能配合就不会受大罪,”医生将工具一字排开,再次着重强调,“配合是必要前提。”
Jesse在Cobra替他摆正姿势、相距极近时突然安静下来:“Cobra,你来了。”
“……嗯。”
得到回应,Jesse头一歪,瞬间失去声响。
“喂!Jesse!”Cobra被吓得手一抖,正想拿医生是问,结果拳头还没捏起来就听见了Jesse打的小呼噜。
“他怎么能睡着啊……”
“这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确定Jesse的确是睡过去了之后,医生补充说,“不设防地入睡我倒第一次见,以前给他做手术,他连麻药都不许我用。”
言语仿佛戳中了Cobra的什么心事,他低下头,将Jesse的手腕捏得更紧。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处理伤口的过程很漫长,医生抬眼示意沙发角落,手上动作未歇。Cobra只得自己探索,起身活动才发现双腿已经蹲麻了。
忍着回血的刺痒感,他在角落里翻找一番,终于从缝隙里掏出了一部手机。
手机的款式很古老,还有翻盖,外壳伤痕累累,仿佛在沙砾中重重摩擦留下的刻线。
大拇指轻轻一拨,显示屏翻开,界面停留在通讯录里。其内只存有一串号码,Cobra对它再熟悉不过。姓名不知道是由哪国语言组成的,乱码一般捉摸不透。
Jesse的心思也捉摸不透。他可以表现得只当Cobra是单纯契合的炮友,又愿意将这位湾区外人的面容录入安保系统——到达别墅院口,Cobra左右顾望寻找门铃时,人脸识别摄像头自动捕捉到他,华丽的铁艺双门便直接打开了。
不知不觉地,陷在回忆里的Cobra已然在那张浸过血和酒精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质地柔软,散发着上等皮料好好打理之后留下的特殊气味。印象中让血色反衬得惨白的布套被撤了。
这不对劲。
于是Cobra兀地恐慌起来。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并非源自幻想,而是他本人被带至现实中的湾区别墅。
为什么?
“噢噢噢噢噢好吃好吃!”
刀叉碰撞瓷盘的脆响,还有大和的叫喊。
为什么……
“干杯!”“Cheers!”
DTC和雇佣兵的声音。
为什么——
连Cobra都不知道疑问的后半句应当如何填充。
深红棕的皮面在他眼里逐渐褪色,那一抹红愈发明显。手掌沁出汗水,轻微的粘滞感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种液体。
蛇十字,他需要蛇十字。
他需要用荆棘装饰与皮肤血肉挤压产生的闷痛提醒自己,那些虚幻画面已经过去不知多少个日夜,和回忆主角Jesse一样,再也不会真实出现在自己面前。
像面对多年未愈的顽疾,应当麻木,不该慌乱。
可是Cobra忘了香槟杯。
这个动作太短时间内就能完成。即使派对的组织者立刻拨开人群站到Cobra面前,他也没来得及截下杯中液体。香槟全泼在了Jesse的衣服上。
两人的动静惹来全场注目。
Cobra四下环视一圈,他从众人眼中看见了惊讶担忧疑虑等等情绪。
这些情绪都是他不愿看见的。
“我……”Cobra难以想象自己的举动在没有幻觉的他人眼中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仿佛陆生蛇被扔进深海,洋溢着甜品香味的空气也成了剧毒。胸腔连带心跳剧烈起伏,他浑身冰冷冒汗,感觉自己正被绑缚在手术室的铁床上,脑子里的记忆与情感全部剖开,一览无遗。
而山王同伴们就是审视他究竟疯掉与否的医生。
二十多年来,Cobra第一次选择逃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他刚接下一笔价值不菲的委托,扛着长长猎枪走在山道上。
我的石头小屋附近可没有这么吵闹,猎人一边抱怨着,一边心不在焉踩断了土路上的蚂蚁队伍,顺便用枪杆拂落那只躁人的蝉。
在山道上转过弯后,眼前出现了比草场还繁盛的原野。猎人眨眨眼睛,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路程比预期要近上许多,那么,就稍稍歇一会儿吧!
猎人看中一根粗壮枝干,便爬上树去悠闲躺下。几分钟后,他不经意地转过头,看到有条金色的东西路过这里。
没错,是订单上要求的猎物之一,珍贵的金色眼镜蛇。猎人跳下树,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过,眼镜蛇速度又快,身形又灵活。猎人几次瞄准都没能锁定它,只能将枪背在行囊里专心跑步,勉强跟住它的尾巴尖。但不久后,眼镜蛇钻进一个草丛,就此消失了。
猎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从拿得动猎枪起就开始打猎,这是第一次被猎物甩开。
突然,从后面响起了一个冷漠的声音:
“喂,你是谁?”
猎人回头一看,身后竟有一家小店,门口挂了块字迹板正的招牌:“山王甜品店”。
在那块招牌下面,孤单单站着一个带着红色围巾的金发店员。猎人顿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明显是刚才那条眼镜蛇变的嘛!
“我慕名来买小蛋糕。”
变成了人类店员的眼镜蛇没有殷勤地欢迎猎人进店,这让猎人心里有些打鼓。不过二人对视片刻后,眼镜蛇还是给他带了路。
“挺不错的店嘛。”不过马上就要没有主人了。
“谢谢。”眼镜蛇端来两块小蛋糕,听到夸奖居然有些害羞。
猎人摸索到藏在布袋里的猎枪,却听眼镜蛇催促道:“快吃吧,吃完我就教你。”
“教我?”
“教你搭窗户呀。”
真不像话,哪有动物教人类的道理。猎人带着半是嘲笑的语气问:“窗户有谁不会搭?”
“可是只有我会搭能够看到幸福的窗户,而且只教给愿意陪我吃小蛋糕……”眼镜蛇突然反问,“你不是来学这个的吗?”
“就你?”
“别小瞧我!”眼镜蛇气红了脸,把两只手靠在一起,用手指搭成了一扇奇巧的菱形窗户。然后,窗户架到了猎人的眼睛上。
“喂,快朝里看。”
眼镜蛇急切地说。
于是,猎人勉勉强强地朝窗户里望去。手指搭成的小窗户里藏着方才猎人见过的那片无际原野,有一头高大的大角鹿立在那儿,安静地看动物们嬉戏。
“这是我们曾经的首领。”
猎人由于过度吃惊,没有发出声音。
“几年前,被人类撞死了。”
眼镜蛇垂下手低下头,没发觉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了,继续说着:“但我还是想见他,哪怕只有一次,也想再见到大家曾经幸福的样子。”
“后来,我帮助了一位巫师,学会了这一招。”眼镜蛇伸出两只手,又搭起窗户,“我已经不再难过了,我希望来到这里的大家也不再难过。”
见猎人依旧没有反应,眼镜蛇一拍脑袋,懊恼地说:“我怎么忘了是给你看……”
他的手指们互相碰了碰,重新搭了一个窗户。眼镜蛇邀功般地举起双手:“再看看。”
猎人又去看这扇新窗户。一座石头小屋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猎人完全不会打理的院子长出绿色的圆叶和粉白的小花,透过石墙上的玻璃还能看见一对夫妇和一个小男孩的影子。
那是他曾经的家呀!
“我……”猎人也想要一扇这样的窗户,可是他不能学。
“这下你总相信了吧!快把手伸出来摊开,我教你。”
“我学不会。”猎人说。
“很简单的!”眼镜蛇看着猎人,“你的心很难过,它告诉我你需要窗户。”
猎人不能展示双手。他的手上全是火药灼伤痕迹,会暴露猎人是个对许多小动物开过枪的坏蛋。
他只得握起双拳:“真的学不会。”
“那好吧,”眼镜蛇苦恼思索一会儿,便发出邀请,“你干脆留在店里帮忙吧!这样的话,只要你想看窗户了,可以直接找我,我来替你搭。”
猎人非常惊慌,他的猎枪还在行囊里,绝对不能被眼镜蛇看到。然而万分同情这位客人的眼镜蛇已经拖过了猎人的布袋。
“呀——”果然,眼镜蛇厌恶地扔开它们,质问僵在椅子里的人类,“你竟然是一个可恶的猎人!”
猎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因为他就是一个猎人,甚至为了捕捉眼镜蛇和其他四只动物才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滚出去!”听到眼镜蛇的叫嚷,在附近玩耍的动物们都跑了过来,护在眼镜蛇周围一齐大喊,“滚出去!永远不许接近这里!”
一阵不留情面的推搡过后,猎人被赶到店外,捡起满是泥巴脚印的行囊,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再也没机会透过窗户看见幸福。
“此时,动物们正在甜品店里享受美食,他们都愿意陪眼镜蛇吃小蛋糕。Happy ending。”
故事结束,Jesse抬起胳膊,准备关掉床头灯。Cobra从身后用一个拥抱打断了他——这倒是出乎Jesse意料,毕竟抛下“派对”一路追车到家,他在屋子里发现的就是又缩在床上发呆的Cobra。连他主动请缨要讲床边故事时,Cobra也只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下。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不是这样的。”
“嗯?”
“如果我是那条眼镜蛇,就不会赶猎人走。”
“为什么这样想?”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法则,不只是猎人,眼镜蛇和其他动物也会捕猎。”Cobra眼皮愈发沉重,说话的音量逐渐减小,“猎人不用害怕,他可以放心伸出手,然后……”
Jesse没听到后半句话,Cobra终于在他身边睡了过去,轻轻拥抱Jesse的手臂失了力气,沿着腰线滑落。
不用害怕吗……
Jesse无声地笑了,笑到出现生理性泪水,笑到胸腔大幅度震颤,笑到他不得不暂时往床沿移动几厘米,以免弄醒Cobra。
他仰面平躺,抹了一把脸,那失控般的笑容也跟着泪痕,连带长久压在心里的沉重,一同消失得彻底。
原来是这样啊。Jesse再次抱住身侧的金发青年,双臂收得更紧,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天Jesse在暗网上接了个任务,酬劳非常丰厚,简直为他量身定制。
作为前雇佣兵、现Prison Gang的首领、Mighty Warriors的合伙人,Jesse从不缺钱,金库充盈到可以买下整个山王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收到慷慨雇主的订单对Jesse而言已经是常事了。
然而,这一笔交易他必须瞒着MW,更需要瞒着Cobra——不过他从不跟山王总长详细介绍自己的任务就是了——暗杀对象是他年轻时结识的朋友们,忽悠着他上了雇佣兵的路,同样带着他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下作事。
没办法,他们要生存下去,需要钱,需要枪,需要活路。
Jesse正好想跟这群人一刀两断,断的是他们的生命线,还能挣钞票,何乐而不为?可惜Jesse太着急,他害怕这段肮脏的过往被翻出来摊开在Cobra眼前,因此主动踏进了陷阱。
没错,Jesse喜欢上了Cobra,而这段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过去不配让Cobra知晓。
对上格外具有针对性的围剿行动,Jesse一人实在独木难支。
优异的夜间视力和反应速度暂且救了他一命。还没来得及缓口气,Jesse感到脖颈上的重量倏然一轻,原是子弹从侧方擦过,那枚泛着美丽金属光泽的蛇十字便砸到水泥地面,顺着粗制滥造的歪斜“水平线”,往烂尾楼外悬空的月夜中滚落。
就像一颗他永远都抓不住的星子。
Jesse想伸手去够,重伤拖延了他的动作。滚烫枪口顶住后脑勺,胸前蛇十字的位置被对面高楼直直射来的红点取代,腰间的衣物也被战术匕首划开,刀刃比上覆盖重要脏器的皮肤,满满都是威胁。
随后,在将近一整年的时间里,他与星光彻底无缘。
昔日同僚对他的态度倒是好得很,还差遣了懂医术的家伙给他吊命,毕竟他们认为Jesse还有事情瞒着他们。
“今天还是没想起来。”听到临时医生的脚步声,Jesse就知道每日例行的问话又要开始了。
“你当然想不起来,”医生关好门,掏出一个探测器似的东西往房间四周探了探,便坐进椅子,迎着Jesse玩味的视线说道,“因为那笔钱根本不在你手里。”
“哦?”Jesse翘起二郎腿斜躺在床上,反问道,“怎么突然向我坦白了?我可不是神父。”
“因为我想离开。”
“不怕我把你供出去?”
“他们只会觉得你发疯乱咬。”医生回答,“明人不说暗话,合作,三七开。”
“四六开,否则免谈。”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钱啊。如果我不接受,你十有八九会死在他们手上。”
Jesse耸耸肩:“So what?我没有牵挂,死不死无所谓,关键是你也跑不掉。”
医生游刃有余的表情僵住了:“……成交。”
“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先不论“爽快”这种用词究竟是不是反讽,反正Jesse的表情挺真诚,“想不想干票大的?买一送一喔。”
第二天,收到药盒里夹带的发信器图纸时,Jesse明白医生默许了他的想法。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撒谎了——他并非无牵无挂,而这个软肋必须有所掩盖。
所以将这个关乎性命的小玩意儿一点点拼装完好、终于联系上MW后,Jesse没有提到任何与捣毁组织无关的话题,Ice也默契地没有过问太多,只当是新的雇佣单,成功争取到医生对Jesse专业性的信任。
在医生眼里,Jesse还是以前那个对远近亲疏全部不留情面的Little Asia制霸者。就算只给Jesse四成他背着组织吞下的钱款,那也是一笔巨大的金额了。他相信Jesse抵御不了利益的诱惑,交易可以做到双赢。
于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医生十分放心地坐进去往机场的黑色轿车,将Jesse和MW制造出的人间地狱抛在身后。
“Hey,又见面了。”
医生惊愕地抬起头。司机取下墨镜,从后视镜的反射里盯着他。
那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两个小时后,废车处理厂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辆轿车,深红色的坐席和纯黑的车架一同被压块机处理干净。
“亏本买卖。”Ice啧啧有声。
“说得像我们缺钱似的。”Jesse扬手把墨镜也丢进那堆铁块里,“回去我补给你。”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要还是不要?”
“当然要。不过比起开支票,”Ice揽过Jesse的肩膀,凭体型优势押他上了跑车,“还是我们为你准备的洗尘宴更贵重。”
音响播放的依然是Jesse熟悉的歌单。
对于副驾驶乘客的抱怨,Ice撇撇嘴反呛道:“为了等你的消息,这个音响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好好放歌了。”
“怎么说?”
“你的频道不稳定,只能单独接收,而且全是杂音。”
经验丰富的雇佣兵总会有给自己留后手。Jesse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里,Ice隔三差五将车载电台旋到他曾经用过的频道,期盼着哪天可以收到除了杂音之外的讯号,甚至将这个行为培养成了习惯。
幸亏Jesse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被Jesse辜负的只有Cobra。
他低估了自己对于Cobra的重要性,更低估了Cobra内心的坚韧。这不是嘲讽医生时说的反话,Jesse真心实意地承认山王总长是个万分坚韧的人。
初听闻Cobra的病症时,大和与DTC都有质疑为何他的症状会如此严重、幻觉又如此顽固。Jesse知道,正是因为Cobra过分坚韧,才能在Jesse“死后”如那位著名的皮革马利翁一般,用悔恨与爱意赋予幻觉生命。
可是……那绝不是Cobra应该承受的。
虚假的雕像就由正主来打破吧,Jesse望着专注驾驶机车的Cobra,终于下定决心。
——即使碎片会造成暂时的流血。但他相信,Cobra一定能撑过去。
窒息。
Jesse被粗糙麻绳勒住脖子吊在半空,拼死挣扎。Cobra竭尽全力迈步,身体却深陷泥沼般沉重。
利器。
Cobra目睹着尖锐的匕首一次次没入Jesse皮开肉绽的躯干。他狠命拉扯着不可名状的阻力,一步又一步勉强接近重伤的男人。
火药。
漆黑的枪管先一步贴上Jesse的皮肤,极端情绪之下Cobra的视线开始剧烈涣散,他朝着估计的方向竭斯底里地扑过去,然后只听见巨大的击发声。
鲜血。
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鲜血。
Cobra干呕着惊醒过来。
被铺干爽平整、房间稀松平常,唯一能与梦中情景稍稍接近的,只有额间密布的冷汗。没有无边的血潭,没有可怖的刑具,没有危险,也没有人。
他在床头柜摸出又一包烟,尚在战栗的手尝试了几次才将烟卷点燃。他抽得很凶,苦涩味道反复冲击胸口,缱绻的烟雾很快充斥了视线,然后失速的心跳终于渐渐、渐渐平缓。
Cobra丢下两个烟蒂,眯起眼倒回到枕头上,面对身边正深深凝视他的另一个金发男人,迷蒙地扯起一个不成形的微笑,再次沉入睡眠。这只是这一年来再常见不过的普通夜晚。
直到他被意料之外的电话再惊醒。
具体的对话内容Cobra已经全然模糊了,他捏紧胸口安全带下的蛇十字,只记得自己听见过“找到Jesse了”。当时来电的Bernie正飙着车,厢内只有车载电台在发出声音。
“Jesse的信号,”Bernie倒是率先打破沉默,语速飞快,“我的宝贝设备日以继夜地监听这个频段,总算是有了消息。”
“那为什么……”本就惜字如金,Cobra将句子堪堪停在喉咙打结前一刻。
“你知道Jesse有多宝贝那个十字吗?他甚至用来祈祷。”Bernie的回答乍一听答非所问,而他只是径直说下去,“那些人跟我们不同,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兽类……我们赶到的时候,现场惨烈得像刚经历过屠杀,而它掉落在往前一步就会摔死的楼层边缘。”
猛踩油门又越过两辆车,Bernie毫不在乎仪表盘上的数字:“大家说他活不下来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于事无补……但你看啊,这不就等到奇迹了吗。”
Cobra将蛇十字捏在指尖一再摩挲,抿紧了唇低低应声。
他们最后停在一片废弃建筑前,而周围的空地泊着好几辆略显招摇的跑车。
“先到的人已经进去搜寻了,分头行动,那一栋交给你,”Bernie将一个小巧的设备扔给Cobra,“找到人就按上面的按钮,我们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Cobra风一样冲进危楼破败的入口。
内部显然荒废已久,令人怀疑是否真的会有谁选择在这里活动。Cobra小跑着扫视过一个个空荡的房间,一无所获。
是梦吗?
那些混乱又粘稠的噩梦里,不乏这种在无名的场景中四处寻找Jesse身影的情节。有时是遍寻不得,在陷落的地面上坠楼而惊醒;有时是无尽楼梯,他奋力攀爬着,却难以接近想去的地方哪怕一步;更多的时候,他会在最后一刻撞进刑室,目暏那些人对Jesse痛下杀手。
Cobra爬上又一层楼。
也许藏身地点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转移了?也许Bernie的消息不准确,找错了位置?也许Jesse的工具不过在这地方送出最后讯号?也许这只是他在itokan打的又一个盹?
Cobra爬上又一层楼。
这次,他分明地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人。
对方估计是放哨的喽啰,一对上Cobra的眼神便扭头向楼层深处跑去。Cobra拔腿就追,跟着拐过两个转角,在一个开阔空间碰见了更多形迹可疑的蒙面人——而被围在中间的,是他唯一熟悉的身影,Jesse。
Bernie给的联络器几乎被Cobra摁到捏碎。
同一时间,蒙面人们也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纷纷转身向他走来。Cobra迅速撂倒近身的人,在人群空隙中确认Jesse的情况,后者被反绑双手倒在地上,外露的皮肤遍布瘀青,跟前几个人熟视无睹地继续着虐打的动作,甚至专挑有伤的部位下手。
Cobra险险避过眼前一柄锋利的小刀。
持刀的蒙面人灵巧挽了个刀花,向Cobra轻浮地抬抬下巴示意,一瞬间便又扑了上来。刀具不比赤手空拳道,Cobra被逼得屡屡退避。他急切地再次看向Jesse以及他身上的伤势。不少利器造成的伤口——可能就是这把刀。
小刀的攻势被Cobra以某个微妙的角度堪堪躲过,紧接着持刀人的手被擒住,带向旁边的水泥柱上狠狠撞击,顿时疼得脱手。另一只手不甘示弱地摸出又一把刀向Cobra刺去,不料Cobra顺势压低身接一个过肩摔,持刀人被甩到地上,第二把刀也磕飞脱手。
就在Cobra照着持刀人的头正要起踢之际,一条腿从侧面伸出精准地截下了Cobra。Cobra飞快扭身迎敌,后来者吹了个口哨,所有蒙面人便迅速散去,而他折返两步拖起Jesse便要走。
Cobra失控般扑过去扯住对方战术背心的后领,双手瞬间攀上对方的喉咙死死绞住。对方几乎是驮着他往坚硬的墙面上撞,Cobra越是吃痛越锁紧双臂,然而几番冲击也抵不过脊椎反射的本能,手劲一松就被对方用蛮力扯开。
违和的是对方似乎无心恋战,脱了困便低头又想去拖Jesse,然而没等碰到,Cobra又从后方来一记扫腿,将人绊得半跪后再次绞住。
Cobra数不清自己多少次阻挠又被多少次击退,只知道手臂因为过度绞紧已经绷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毫无迟疑,手臂麻了便尝试用腿,最后都使不上力气了、便伏在Jesse身上死死护住。力竭之下累得几欲干呕,视线也一阵阵发昏,但哪怕被人一并拖走死在一处,也不能让Jesse再被夺去。
护住他……这次一定要护住他……
“喂Ice你们好了没,哇,这什么情况!”
陷入黑暗前,他如愿地听到了Bernie带人赶到的动静。
又是那一潭鲜血。
Cobra无助地摸索着,顺着露出血泊的指尖终于将Jesse的伤躯扯到怀里。
“你看看我啊……”他探了探Jesse的鼻息,这次有了微细的呼吸。
“看看我……”又探了Jesse的脉搏,这次有薄弱的跳动。
“救到你了……”Cobra捧起Jesse血污的脸贴向自己,“救到你了,救到你了!”
悔恨,难过,欣喜,宽慰……这些Cobra自己说不清楚的情绪全部杂糅在一起,撑得心脏发酸喉咙发涩,随之从眼眶汹涌而出。
我救到你了——
Cobra不喜欢医院。
山王街的居民家境都不富裕,他也不例外。干部们平时有伤基本找直美帮忙包扎,直美处理不了的就去相熟的小诊所治疗。如果是到了必须去医院的地步,破财此时反倒算小事了,因为那意味着某人伤得很重。
譬如死去的龙也,譬如成为植物人昏睡许久的九十九和阿登。
所以,当Cobra恢复意识,闻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时,内心一阵恐慌。曾经失去和几乎失去伙伴的记忆涌上心头。
Cobra急切地想要睁开双眼,然而眼皮与四肢一般沉重得纹丝不动……他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此前压抑已久的情感一口气爆发出来,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尔后一段随意哼唱的旋律传来——在那些幻觉相伴入眠的夜晚,小小卧室里同样有它的存在。
翻涌的恐惧逐渐平息,他缓缓地松下一口气,感受着对方更收紧的手心。这一次,Cobra知道他不是幻觉,而是刚刚被自己救下的真实的Jesse。
等等,有哪里不对……
可惜疑惑思绪受了困意阻挠,只是浅浅划过山王总长的脑海。在有余力追根溯源之前,Cobra缓缓闭合双眼,沉入短暂的安眠。
等待Cobra彻底清醒的中途,护士几次叫Jesse去诊疗室处理伤口。他本想全部拒绝,但发现还有几处刀口会随大幅动作渗血,担心引发那人的担忧,便离开了一会儿。待到Jesse再次回病房,Cobra已经双目清明地盯着天花板了。
听见Jesse的脚步声,Cobra沉着脸看向他。
“醒了?”
Jesse坐到他床边的椅子上,冲他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结果牵扯到裂开的伤口,嘴角硬是在表情成型前垮下去,扭成呲牙咧嘴的样子。
Cobra没有笑,这也算是Jesse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Cobra最见不得他受伤的样子,而自己现在全然一副皮开肉绽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正想打滚撒娇充分利用资源,Cobra却低声开了口:“这首歌你真的会唱,那么这段时间……你也真的在场。”
看来不是能打闹的气氛,Jesse又去握对方的手,倒也没有被躲开:“对。”
“你演完一出又一出,是什么意思?”
Jesse停下把手掌的动作,抬头去看对方的表情——刘海遮挡了阴沉的眼睛,苍白唇色下牙关紧咬。他轻声应道:“我想帮你。解开心结。”
“那就是你都明白了。”Cobra回想着“幻觉”竭力劝说时自己可笑的执拗,“……我真的非常狼狈,对吧。”
Jesse就着相贴的手心用力一带,倾身将Cobra拥入怀中:“我才是更狼狈的那个人。”
他感受着怀中人愈发激烈的心跳与愈发微弱的挣扎,一字一句地从头解释,包括他自负与自卑,他的狂妄与怯弱,还有他的恨与爱——曾经不可一世的雇佣兵陷入爱情,又踌躇着为了斩断肮脏过往而作茧自缚,害得爱人替他经受惩罚的经历。
“我不敢承认自己的渴望,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去,甚至不敢承认你,”Jesse隔着衣服用指尖摩挲Cobra心口的蛇十字,如同过去以此为寄托一样的珍重,“像只诸多毛病的臭流浪猫,现在还全都跟你托底了……我才是狼狈到家了。”
“你是笨蛋吗。”Cobra以陈述句打断他。
“我就是啊。”Jesse直接承认了,然后觍着脸笑道,“免费送小蛋糕的笨蛋,要吗?”
“别扯远话题。”Cobra略略低头,将脑袋埋进Jesse的豹纹外套里,血腥味也变得明显起来,“……那群人下手还挺狠。”
那可不吗,金发男人暗自骂道,甫一听说可以全力打Jesse,越狠越好,被打的人还绝不反击,一个两个全都涌过来报名,比分钱还积极。
但Cobra的关心比吗啡更管用,Jesse兀自扬起唇边露出小虎牙,游刃有余地卖惨:“是呢,可疼了——”
“活该。”Cobra回呛。
“我知错了,”Jesse难得地卑躬屈膝,然后话锋一转,“所以可以带我回家了吗?”
Cobra很快反应过来,眼中有了光亮,却还语气倒固执地坚持:“小蛋糕别忘了。”
“随时为你服务。”
错位的隔阂消除,两人终于都如愿以偿。Jesse搬了行李挤进Cobra的公寓,像是上天给他们的奖赏,曾经不敢奢望的平常对话如今已经成为习惯。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