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晴天。
热得要死。広斗一脚蹬在前座,满脸不满但并未爆发,封闭的车厢里因热气而温度颇高,水汽蒸腾,一种如同低烧般阴魂不散的湿热围绕着他,连皮衣上都泛起水雾。広斗伸手抹掉,叹出一口气,对于旁边就坐的兄弟,似乎更是一道催命符。
“你再忍忍吧。”雅贵是这么说。
是是,两天前也这么说,你是复读机,嘴里就这么一句话?広斗恶意地在心里反驳,顺带加上几句因心情不好而迁怒在兄长身上的辱骂,面上轻轻蹙眉,假装不在意。事实上,他们在这条路上行驶了两天多,一直退不下的温度太使人烦躁——何况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周边也没有遮挡物,车辆是亮蓝色,在夜间还能配合灯光闪着高贵的光泽,太过显眼了。
“所以你干嘛选这辆啊。”
雅贵闭嘴不言,往后靠了靠, 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座椅。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这次惹上的家伙那么难缠,鬼魅一般追在两人后面甩也甩不掉。広斗刚放倒一个,那边雅贵就开车过来,车门大开,一只手拽着他衣领往后座拉,広斗被他勒得差点背过气,但毕竟事态太过紧急,他也没介意,躺在后座时顺手把座位上的杂物往外一抛,砸倒几个、确定不会追上来后再弯着身腿一跨坐到副驾驶。
……然后便开始这几天的逃亡。没有休息的时间,两人神经紧绷,雅贵没有时间睡觉,眼睛干涩得要转不动,他实在控制不住倒在旁边睡的时候,広斗帮他扶着方向盘,让他踩油门或是刹车,雅贵就算在睡梦中也听得懂命令,一趟旅途这么将就,也还算过得去。
荒凉又漫无目的地前进,広斗心里满是烦躁。这时他突然开始想念家中冰得有些过分的啤酒,捏开罐子时气泡炸裂,滚进嗓子里解放了燥热。他滚了滚喉结,轻轻咳了一声,雅贵瞥了他一眼,让他往后座底下看几下,広斗就还真的发现了几瓶,也不知道日期是多久。没在意这些,他伸长了手拿到一罐,开了便喝,车内又归于平静,只剩下吞咽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中。大概喝了大半,他发现他哥的下唇干涩,甚至有些开裂,于是広斗把酒递到了雅贵嘴边。
因为颠簸,酒液溅到他唇上,雅贵很快舔了一口,视线舍不得离开:“不行啊,开车呢。”
你还担心酒驾?広斗没说出来,强硬地把罐子往雅贵怀里一塞,抱着手臂就在副驾驶假意睡了,雅贵无奈地笑了一声,举起酒瓶一口饮尽,随后清了清嗓子把罐子随手丢出了窗外。
“随地乱扔,罚款五百。”
“别啊!”雅贵接道,余光看到広斗唇角勾起,显然是揶揄他,没说什么,但一同笑起来。他拧开车载的收音机,大概离市区太远了没什么信号,声音断断续续,像卡壳的旧风箱,除了呼呼的风声就是电,滋啦滋啦、听得让人心烦,没想到会这样,雅贵锤了机器两把,心想根本不好玩,到时候……他的思绪飘远,到时候、在自家的摩托上装点车载音响呢?蓝牙连接,开上大马路一边飞驰一边动感音乐,停在路边时长腿迈下车,摘下墨镜来个完美的笑容和眨眼,真炫酷…再哄骗広斗也装一个,到时候BGM一响雨宫兄弟就到场,太有逼格太有风范了……“我不会做的。”広斗冷冷道。
“咦?”难道刚刚说出来了?
広斗抬手关停了还在卡个不停的收音机,手指一扭,又扭到一个放上世纪八十年代音乐的电台。信号仍旧不好,断断续续,但音乐声抚平人的焦躁,所以他望向前方,这没有尽头的路啊、如此漫长,冰冷,让人生厌,“你的表情看起来就恶心,”他说,“想什么鬼主意?总之我不会做的。”
雅贵笑起来,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电台播着竹内玛利亚,雅贵跟着哼歌,侧脸看起来轻松又惬意。也是,広斗在下午的暖阳和煦风里犯困,意识朦胧时想,雅贵好像在什么时候都游刃有余,在哪里、在何种境地……更多的没来得及想,雅贵哼哼唧唧,还点评着,“她肯定特别美。”
“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
“玩音乐的都迷人。”雅贵说,他哼歌的声音很轻,広斗居然听出几分缠绵,他似乎很适合唱歌;他没想过不做危险工作后他们能去干什么——现在看来,说不定雅贵适合当个歌手。他闭上眼,慢悠悠睡着,雅贵关掉了电台,光明正大再看了几眼弟弟的侧脸。真好看,他得意到,睡着了看起来也很帅。
因而时间流逝,日光褪去,逐渐到了晚上。为了保证这不知道还能开多久的便宜车辆使用的时间,雅贵决定不开车灯,两个人在黑暗和沉默里前行。但大抵这道路越往前进就越黑,才过没多久就,已经是再怎么努力看也看不清了,広斗醒来时干咳不止,出言让他哥把灯打开,听到雅贵嗯嗯两声,等了好久却没动静。开灯啊,他说,眼睛在黑夜里搜寻雅贵的影子,雅贵又嗯嗯,末了补一句,我在努力了。
努力的做什么?広斗不明白,只是开个灯,有什么好担忧呢、花这么长时间,接着一抹黯淡的光亮起,壁纸是不知何时拍下的他小憩时的侧脸,是雅贵的手机。电量告急,只剩三分,利用这暗暗光芒他瞧见雅贵好像在翻着什么东西。“看什么呢。”
“车的说明书。”雨宫家的次男笑了一下,“抢来没多久,不太熟练。”
“抢来的。”
“刚提的新车呢,被我逮到机会了。”雅贵说,広斗把脸转过去,又忍不住低低地笑。笑容转瞬即逝,他伸手拿过纸质物,顺便把手机也夺了过来,只是刚准备仔细去看,手机叮咚一声关了机,为数不多的灯光也消失了。雅贵说那就别开灯了,広斗坚决不同意,先不说兄长没开过车有没有驾照的问题,这条路太黑了,可能还没被敌人瞄准之前就两个一起连人带车翻到路边去。
雅贵这时倒也倔起来,缺睡导致情绪不稳,嚷嚷着听哥哥的话没问题、反正不是你在开车、我自己看得见不用你说,広斗冷笑一声,眼睛瞪那么大视线都不敢从前面移开,你是看得见什么?但争夺方向盘太过危险,広斗也不想和他发生冲突,耐下心,又出言劝了一下,还没多说几句,没关紧的车窗外溅出几滴水到他脸上,広斗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收起双腿,迅速往副驾驶下躲——随后那微凉的水从两边窗外猛地卷进来,浇了雅贵一脸。一段颠簸的路,震得広斗从嗓子里挤出几句脏话,他伸长了手,终于忍不住在车顶或是前方摸索着什么,受不了、必须开灯,不然今晚真会死的吧。他随手按了几个按钮,车辆总灯亮起来,暖黄的光亮在头上盘旋,随后是雨刷器启动、一声能划破黑夜的喇叭鸣叫,到最后是近光灯,顺手还带开了远光灯。
雅贵的眼睛微微睁大,急忙踩下刹车。车辆因惯性往前驶出一段,広斗眼疾手快把自己这边车窗关上,又听到旁边的雅贵发出一阵惨叫、咕嘟咕嘟。
服了你。広斗下了车,水面被灯光照耀得发亮,后面很长一段路也没有车,没有人烟,什么都没有。雅贵也下了车,但没注意自己脚下,腿蹬在湿滑的石头上,人直接跌到水里。呸了几嘴,雅贵有些狼狈地从水里站起来,凑过去问広斗,要不今晚就在这休息吧。
随便。広斗回答,也不在乎。好像看出他情绪不佳,雅贵诶诶叹气,绕到后座去找些什么。他拎出两瓶酒,递给他,又关切道,饿不饿?
其实是有些的。広斗摇了摇头,只顾咽下酒液,雅贵又叹气了,外套和湿漉漉的裤子找了个树枝架上,吹一晚应该能干,他拍了拍手,还是冷的很,这地方也不方便生火,于是他招了招手,示意広斗来车上睡觉。在外睡一定会病的,他们现在这个情况容不得一点毛病,広斗却说要去简单淋一下,说罢也没管他就进了河里。雅贵给他留着灯,关上车内的,靠在后排,几乎是沾上椅子的一瞬就睡着了。
原本以为这样热的天气会维持很久,没想到第二天睁眼,太阳怯涩躲进云层,今天是多云天。
外套从身上滑落,雅贵醒来的时候広斗已经整齐地站在河边,自己的衣服被叠好放在一边。走下车,他悄悄走到弟弟身后作势要把他推进河里,没想到手刚抬起来広斗回身就是一拳,雅贵脚下一滑,堪堪躲过。
跪到河边洗漱,边洗漱还边抱怨弟弟冷酷无情,不就是车开进河里,至于置他于死地吗,広斗则冷哼一声,趁着他哥洗脸的时候飞起一脚,一下把毫无防备的雅贵踢进了水里。这河很浅,水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鹅卵石,周边树木丛生,意机盎然,作为旅行也是个很好的地点。雅贵咬牙,大力拖着広斗往河里塞,手舀起一掌手流进对方的衣服里,広斗被冰得缩了缩脖子,反手拉住他的衣领往里灌水,打得难舍难分,最终雅贵先败下阵来,气喘吁吁地说不玩了,简直要累死了,还饿死了。
広斗以为他要继续前进,没想到雅贵却还想留一会,他在水里试着网了几下,水透亮,偶尔有小鱼游过,他抓了很久,除了水什么都没捞到。于是広斗也蹲到河边,和他一起聚精会神地捕起鱼来,雅贵把这当做是庙会的捞金鱼小游戏,広斗却玩得胜负欲暴起,捕鱼确实是个技术活,他屏气马上要网到手里时,他哥总是嘻嘻哈哈贴过来说哇塞要抓到啦,広斗你可真厉害呀;话一出口鱼就跑光了,一次两次広斗没管他,第三次鱼又溜走时他站起来,捏紧了拳头。雅贵一看,马上爬上岸穿衣服去了。等到他走,広斗再重新蹲下来捕起鱼,如果真的能捉到,今天的饭就有着落………砰。他听见一声枪响。
来了。広斗匆匆跑回车内,余光瞥见驾驶座有一个弹孔。雅贵踩下油门,急速从河边转进大路,这边只有一条通向外面公路的小道,路陡得要命,震得雅贵磨蹭方向盘的虎口发麻。“帮我挡一下。”雅贵说,他看着后视镜逼近的仇敌,眉头紧锁,“我拿什么给你挡?”“总之离开这段路就好了,这里不方便加速,”他急道,“容易侧翻的。”但広斗在车上也没能找到什么,情急之下,他只好锤碎车窗玻璃边角,尽力把窗户拔了下来,他这次出来,外套口袋里罕见带了指环,套上那个、玻璃很容易就四分五裂,広斗把分裂的碎片往后丢,除了砸在对方前窗上发出巨大声响外毫无作用,但好在最后一小段路很快经过,他们驶进那条无尽的漫长公路,広斗分不清是前进还是后退,周边不知何时已经没有树木,一片荒凉的景象,满眼是岩石和沙,这条路好像只有这么一段,永远往前延伸。枪管沿着没遮挡的外面伸进来,响声让鼓膜一瞬跟着震颤,広斗难得头晕,感到颅内一阵鸣音,一丝棕发滑下来,雅贵的背后被冷汗浸透,広斗强忍住不适打掉那把枪,枪掉在哪了他也没去管,探出半个身子去扭别人的车门,把司机从驾驶座拽下来,雅贵帮他打开车门,広斗就拉住门挡,顺着风荡进旁边的车辆,一拳解决两个,后座的敲晕,也没管车速飞快,直接把要晕不晕的人扔下车去。车里搜刮了一趟,随手把物资丢进自家车里(还不小心砸到雅贵肩膀),雅贵一边说疼一边让他快回来,広斗笑了一下,开着车慢下速度往后面挡、挡不住就撞,他胆子大,雅贵从后视镜看到他弟弟不要命般打开车门,腿膝发力绷紧,猛地扑到旁边的车上——这让他加快了呼吸,再偏一点就会被撞到的,但雅贵选择相信他,稍微降低速度,吉普牧马人刻意开在车的前方,准备随时来接应。広斗从上方探出头,拉开车门,收紧手指,骨节用力得发白,男人抬手擦过他脸侧,広斗啧了一下,似乎是不喜欢被碰,指尖勾住西装衣领,蓄力把人拽下车旁,至于会不会被碾压到,那不是他有空关心的事。手搭在上顶,踹开门就坐进副驾驶,后座塞着三个,火速解决几个和司机之后,広斗还空出几秒时间把司机放在空档里的烟顺走,反正都拿了这么多,剩下的不拿多可惜——而且他们正缺东西呢。他随便按了几下,还是没找到喇叭按钮在哪,加快车速并行到兄长身边,车门提前帮他打开,他扶住门,故技重施回到了自家车里。
“多少个?”
“我又没数。”広斗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我比你多——”雅贵拖长了音,他让広斗来扶住方向盘,“你可要心甘情愿把酒让给我喝,后面还有几瓶呢。”
“…无聊。”広斗说,左手拽住,雅贵打开门,侧边驶来一辆银色的面包车,比起它、他们的车这时都能算是娇小,侧向车门已经打开,意识到自己伸手也无法够到,雅贵只好用右手死死抓住方向盘,広斗发现方向盘往他那边偏移,也使劲拉拽,同时又担心会不会被扯下来。雅贵的腿挂在对方敞开的车门窗户上,另一条腿勾住男人的脖子,男人举着匕首就要刺,他挂在窗上的腿收回来踢掉武器,雅贵想指挥広斗做点什么,但一开口便灌了满嘴的风和尘,于是闭上嘴,男人被推下去,他松开手,一记跳到了面包车内。后面藏着好一些人,雅贵看了略有些心惊,沉下表情,安静地打起架来。后面被挡得严实,広斗只是控制方向,听到打斗声也烦躁得不行,无奈之下他掏出刚刚拿走的烟咬在嘴边,没有打火机,嚼了两口又觉得太辛辣,还是吐掉了。雅贵的脸就突然出现在窗外:“偷吃什么呢?”
“……”広斗作势要吐在他脸上,雅贵说等等不要啊,极快把脑袋收了回去,但声音仍漂浮在上空,他指示広斗降低速度往前开,等会稍微接他一下。広斗没回答,俯下身从副驾驶绕到驾驶座,踩下油门让车飞驰了出去。雅贵在后面,无奈笑了一下,掰扯着男人的脑袋让他听话向左边开,没记错的话那有个不方便行驶的暗坑。他在男人身上摸了两把,没找到什么,只好在车辆侧翻之前跳下车,手臂撑在路面上打一个缓冲的滚。——不然非得摔成傻子。
他向着前面挥手,追着车辆信息奔跑,広斗好像故意的,车开得不快,但就是让人追不上,直到雅贵弯下腰喘气才停下车,手伸出车窗勾了勾,叫他赶紧过来。
雅贵重新坐了回去。広斗把罐递给他,酒微微晃荡,撞在瓶壁上发出响声,他一口饮尽,手却不松开,紧紧地、捏扁了罐子。広斗扫了他一眼,偏过头看向外面景色。还是什么都没有,之前还能见到几抹绿色,现在却只剩下沙砾的干涩。今晚又该在哪定下呢,方才的追逐并不是结束,无论逃到哪里也会被追上,这紧迫的时间和不充裕的物资使人郁躁,像是悬停在头顶上的匕首,稍不注意就被穿破。
“今天应该也在车上睡,”雅贵适时出声,“累了吧?别想那么多,或许你可以现在就睡一下。”
広斗不动声色按压住隐隐作痛的胃部,目光游移,最终回到他专心开车的兄长脸上,他略略看过,垂下了眼睛。如何睡得着。
云竟没流动几天,似乎跟着心情一齐变化,滚动的棉花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暗的天色。今天是阴天。
広斗发现雅贵睡着了,难得安静下来,睫毛轻颤,好像在做着梦。如果放在平时,広斗多少要感叹一下这人还是闭着嘴好,但此刻他没心思管那个。脚还压在离合上,脸贴着方向盘看不清表情,累了也不说出来,広斗咋舌的同时又有些不满。他用手掌垫住雅贵的脸,慢慢把他推回到椅背上,自己单手操控起方向;然而他哥哥睡着还添堵,身体两边摇晃,最后正好倒在他伸过去的手臂上,徒增一些重量。很是无奈地望了望他,広斗发誓如果雅贵等会睡着睡着开始流口水,他绝对要把他踹下车去。
好在那之前雅贵先醒了过来,脖子睡得有点僵,碎碎念个不停,都是说自己怎么疲劳驾驶,差点两个人一起都撞死了,以及広斗好体贴啊好感动等听烦了的话。広斗收回手,探出身看向后面,没人追来,这条路连其他经过的车都没有。于是他转过来对雅贵说,“下车吧。”
“你要把我丢这?”虽然这么说,雅贵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
“是啊,荒郊野岭的,”広斗说,自觉换到了驾驶座,再不能让雅贵继续开下去了,“把你喂给狼啊什么的。”
“吓死人了。”雅贵坐回去,拽上安全带绑在胸口,広斗瞥了一眼,说他还讲这个?刚刚都没系这个呢,雅贵直笑,说怕死,広斗现在装什么老手啊,他看着他熟练地握着变档杆,驾照都没有,别装;広斗说你再说一句试试,雅贵说我就说、我说了怎么了,随后车在公路上甩出一道长长的圆圈痕迹,如果不是躲闪及时,雅贵差点脑袋磕到门,硬生生撞成脑震荡。“你怎么这么不可爱啊!”他抱怨道。広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雅贵先前休息了会,现在精力充沛,虽然感觉饥饿,但神智清醒,听了会广播,又开始觉得无聊。他在车上搜索,什么能娱乐的东西都没有,这时他们周边出现了一段绿景,长得高高的草、麦秆、芦苇,随着风摇曳,雅贵伸手抓下来一大把,像是抱着什么宝物般放在怀里,一大把,“飞我脸上就揍你。”広斗说。这点植物很快被略过,又回归于无趣的荒石,雅贵举着狗尾草晃到弟弟旁边,広斗斜斜看他,不耐烦地伸手把毛茸茸的植物拍下。雅贵还不死心,晃晃悠悠的狗尾草又逗到他面前,似乎是在表示你看呀你看呀,这没什么用的破植物真有意思,広斗在心里帮他补充,太好玩了,我肯定要多烦一下我弟弟,因为我太欠揍了……他伸手再次拍掉了小草,掌心拂过一层,稍有点痒。
“你看这个,像不像逗猫棒啊。”
小草颤颤巍巍又被主人荡到另一个人脸前,広斗忍无可忍地打掉,“烦死了啊,”语气不快,“才不像。”他说,烦躁地看向雅贵,视线正巧撞到雅贵噙着笑的唇角,只得收回目光,面对他这天天把笑容挂脸上的哥哥无计可施。雅贵缩回来,手上又不停歇地做什么。他说要编个手环送他,広斗说不要,但一个多小时过去,広斗问他编好没,雅贵眉头紧皱,说没呢,再等一会,随后每过半小时,広斗都问一句,问到最后自己也烦,索性不说话了。雅贵之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他嘴上说马上好了马上好了,一趟旅程说了几十次,要么是根断掉,要么是扭不过去,烦得他一路上丢了好几把草,终于编好一个,赶忙让広斗把手拿过来戴上,広斗说无聊,不戴,雅贵似是没听见给他套上,接着又看到窗外,指着很远的地方的一点黑色说你看,那好像是个建筑物。
……这公路边竟然有一个快餐店。
広斗摸了一把自己钱包,里面还有几张,雅贵不知道剩多少,但买两餐估计够了。这下不用再担心食物的问题,雅贵指挥他快开快开,仿佛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広斗一一应答,没死心地在附近逡巡,按理说快餐店属于服务区范围,但这周围几公里除了这建筑什么都没有,加油站自然也没有……算了,要是去加油,说不出汽油的种类就完蛋了,到时候肯定会被知道的——车是抢来的事实。或许让雅贵去交涉呢?反正他也很会说话,实在不行直接把工作人员拿下……算了、算了、算了,自从被追杀开始,麻烦就接连不断了。停好车,広斗在后面进入店面,还算干净,人不多,见到远方的拥有东亚面孔的来客也没有很吃惊,这大概是边缘地带,広斗看到几种肤色的人,他们面前摆着餐盘,视线却一刻没离开两人身上。点了餐,広斗把不省心的兄长拎到椅子上,自己去卫生间一趟,再出来就发现雅贵溜到前台又和女孩搭讪,那女孩倒也大胆,脸有些泛红,但热情地回应了雅贵;雅贵一看更来劲了,眼睛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広斗咬了一口汉堡,实在担心雅贵再多说几句就被永远留在这里,虽然是端正坐在椅子上,但肌肉紧绷,随时准备起身把人带走。雅贵要到电话号,兴高采烈地回到座位准备吃饭,広斗没等他早已吃完,一双眼睛冷冷盯着,雅贵自认心虚、刚想对弟弟说点什么,外面又传来一声枪响。
雅贵的脸色变了,“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不知道,车太显眼了。”広斗说,“你选的什么破颜色。”
车身本是克莱因蓝,在暗夜里有光则泛出金属的润泽,如今前头溅了点血和看起来不妙的划痕。
“谁叫他刷个蓝漆,抢来的我还管什么美丑啊。”雅贵说,手臂一揽食物进了怀,他用小腿撞了撞広斗,示意他迅速撤离,広斗没犹豫,下一秒推开椅子冲出门,钥匙早已被握在手上,按下即可发动。外面已经有两三个人,広斗一拳放倒一个上车,雅贵想说话,忘了嘴里还咬着东西,刚张嘴食物就掉下来,他反应快赶忙伸手接住,可惜番茄片还是掉到了地上,心疼地望了一眼,雅贵跑出门追着跳上了车。
“阴魂不散的。”雅贵评价,举起手来把沾上的酱汁舔净,心疼浪费之情仿佛化为实体。他又开始吃,低下头看到自己怀里,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东西。随后雅贵瞪大眼,広斗以为他是噎住了,没想到下一秒次男回神道,“忘了付钱!”
“……”
“难怪出门前那女孩一直给我抛媚眼…”
“…那不是媚眼吧。”
“就是媚眼,你没看清楚。”雅贵说,他把可乐递到弟弟嘴边,弟弟没喝,在强烈要求下还是抿了一口,“哪来的。”
“哪来的——”雅贵自己也不知道,点的套餐里换成白水,他不想喝太甜的,现在一看也有点奇怪,明明就那么些东西,怎么抱起来这么多呢,……应有尽有的。他仔细回忆,当时桌旁还坐着几个人,他又看一眼,在怀里发现被人吃过的食物和喝过的饮料,顺手就扔出了窗外。对不起了,兄弟们。
広斗看起来心情不佳,雅贵“嗯嗯?”几次,才望到他手腕上不知何时已经空空一片。広斗忍耐着,之后还是没忍住在他眼神攻势下说了话,声音很小,“没了。”
“什么没了?”
“……你给我的手环。”
雅贵笑嘻嘻的,“没关系,下次我再给你做嘛。”広斗却收回视线,不愿意再多说一句了。
车在公路上飞驰,很快绕过了荒沙,前方是一片短暂的环河路,在河的对岸,建筑物的阴影伫立着。那是什么,広斗看不清,天色在时间流逝下变暗,他还是决定往那边开,无论是什么,总得看看再说。万一有可以用上的东西,错过就太可惜了。
……
是工厂。広斗也想找条方便的路,但方便却不安全,他让雅贵转过身,雅贵还没听明白就见弟弟直直朝河里开去,问句没出口就赶忙背过身,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淋在头上,随着曲线滑进衣领里,雅贵想抱怨又不知怎么说,只好愤愤闭了嘴。天已经要黑下来,开车的人换成広斗,他也决定不开车灯,反倒是先前怎么说都不愿点亮的雅贵要求打开,広斗听着烦也不想理他,吉普加速越过宽河,他心里也没底,如果有暗坑或礁石,一齐翻进湍急的水流里也不是没可能。但飞速驶向远方时,这紧绷的神经与随时可能被杀的恐惧调动起肾上腺素,在担忧和焦虑的同时生出一种至高无上的愉悦——就好像、追与逃只是场游戏。用生命当做赌注的游戏,没人会想玩,穷凶极恶的亡命徒也许斗胆尝试,他们可不是,还想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有太多事需要去做,但広斗就是觉得这无比有趣,甚至于这种情景下都要笑出声来,雅贵望着他这边,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明亮,不清晰但很清楚地明白広斗在笑。刺激感、兴奋、激动交缠在一起,他想起在马路上大马力飙车的那时,引擎发动传出阵阵轰鸣,车辆来往如同这漫长的河流一样急切,就像现在,意外地不讨厌。
没想到很快就甩掉了追在身后的敌人。今晚大概在这个地方定下,雅贵发现这是已经废弃了很久的工厂,在里面找了找,似乎有可以用到的东西。広斗在附近踩点,雅贵找来布料(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铺在地上,趁手的武器放在不远处。车在安稳地停在场内,很黑,所以开启了近光灯,尽管如此也照不亮整个工厂,太大了。雅贵捏着为数不多的酒罐边走边喝,他走到边角,这儿有很多用银色纸包裹的桶,巨大,掉进去肯定会被淹死,他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伸手摸了一把。用的耐火材料吗?不知道还管不管用,雅贵往里看了几眼,酒罐倾斜,一滴酒液滴进去,他轻轻嗅了嗅,眼神闪烁。
“在干什么?要睡了。”広斗在他后面出声,雅贵嗯地回应,握着罐子离开。
他就走了回去,“我去河里洗个澡。”喃喃道,“对了,広斗你睡前可别喝酒哦。”
“谁像你啊。”広斗没和他多说。
雅贵摸黑出去来到河边,夜晚的水很凉,他后脑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尽量缩减时间,毕竟河水接触皮肤真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河里有没有什么污染了的东西。他坐在岸边慢慢套上衣服,无意在远处看到什么有点闪亮的光点。瞬间迷了眼,雅贵轻轻眯起双眸,那是什么,黑暗里目光被模糊,只是不好的预感急速上升,一抹红刺破他的视线——谁来了,不、这河里还有一个人在!他听到不远处有枪响,又是枪,这几天的长途跋涉让他松懈、放下警惕,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此刻却没法去谴责或后悔,雅贵沉默地在河里和来人争斗起来,他现在不能把时间花在这里,那声枪响,目标有没有打中?広斗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躺下了睡着了?他焦急地要命,没躲开迎面来的一拳,狠狠擦破了嘴角,血腥味拉回理智,意识到不能浪费更多时间的同时他以飞踢击倒人,急急忙忙往回赶。雅贵按住肋骨处磨蹭,那隐秘的痛苦像一剂镇静针,实在不行的话,他想,那只能…………
工厂里已经是拳脚相斗之声,殴打在肢体上那沉闷的响声令人牙酸,一定是一场恶战,雅贵不敢贸然出现干扰,只得绕后来到车旁。钥匙在车里,他伸手摸,先是灰尘、再是一个小物体,应该是,他拽开车门旋即开车,车前灯点开照亮漆黑的工厂,広斗果然已经放倒几个,但情况不利,也不能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他摁了一下喇叭,这嘹亮的声响回荡在寂寥的厂内,広斗也看到了他,示意他先出去,然后再带他一把。
吉普又在深夜的路上奔驰起来,広斗捂着额头,可能是因为睡眠被打扰失去了好脸色,喉间滚出几句模糊的话,雅贵没听见,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那些人仍跟在后面,就像是影子,只要有光的地方就会出现。“怎么办?”他问,広斗的脸转过去,没有看他,“做掉还是……?”
“找个机会甩掉。”広斗说。雅贵点了点头,不再出声,熄灭灯光、沉进了黑暗时他有些绝望地感觉到这些天的补充完全敌不过消耗,他现在又开始饿得胃疼,広斗虽然没说,但差不多和他一样。这车还有多少汽油?忘了,条件太苛刻,雅贵不由得沉下脸,终于不再保持笑容,急速思考起对策。先前几秒是烦躁、随后如潮水一般褪去,从海浪下浮上来的是兴奋和未知的恐惧,对于未来的事一概不知、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害怕,害怕余生要继续这样被追逐、害怕下一次的战斗中会伤到不该受伤的人……他悄悄看了看広斗,他的弟弟现在是一团影子,只有胸腔在随着呼吸而起伏。可是,那不该传来的感觉,仿佛泡在温水里包裹了四肢,暖流包裹了头,颅腔里是混乱的嘈音,他的牙关因担忧和恐惧发颤,慢慢慢慢、变成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笑容。
真是完了。
人不知什么时候被甩掉了,往后看长长公路没有末尾也没有始端,没有其他人,仿佛偌大世界唯剩下他们二人。云卷翻滚,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大雨倾盆而至。今天是雨天。
雅贵到了雨天似乎有路怒症,広斗听着他先从淅淅沥沥打在前视窗的雨声骂起,再是两边什么都看不清的景色,弥漫雾气的窗,因为広斗拆下右边的玻璃,雨丝不间断地飘进来,整个车内冷得不行。雅贵几次想发作,看到弟弟不好的脸色又忍了回去。这雨下得快也停得快,只不过反反复复弄得人心烦意乱。雨停在时路面湿滑,两人暂且停下车来歇口气,出去呼吸一下雨后比起车内来说要新鲜很多的空气。意外就在此刻发生。
也许不算是意外,实际上无论谁都记不清那起始的诱因是什么,是往常的拌嘴还是观点不同的争论,一把点燃怒火,在这长途的旅程里所有的不满和愤忿爆发出来,最终发展成暴戾的冲突。两个人打了起来,雅贵却奇怪地先败下阵来,広斗失了手锤在前窗,那大抵是经历太多磨难的玻璃炸出一个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永远留在了左下角。沉闷的响声,又要下雨了。
雅贵在広斗擦着自己身体过去的手上看到那不明显的痕迹,他握住他的手臂,喉间滚出一句脏话,难得失了冷静,“这是什么?……前几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他的手指轻轻抖动,不敢用力收紧,在指节上方不到两掌的距离,外套袖子已经拉开,周围是杂乱的线头——最主要的是这里,粉血红的颜色,外翻的肌肉,泛白又隐隐约约有什么淡黄的液体要从中流下来。“你那次被打中了是不是?”
“……”広斗没有说话,表情是默认的。他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雅贵气得浑身颤抖,一时间咬着牙讲不出话来,为什么不说?因为不想增加压力,以为挺一下就过去…显然不是这样,伤口再不处理就会感染,现在就有那种趋势……他又犯了难,现在该怎么做?他们什么都没有。再三考虑之下,雅贵割开一段袖子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子弹不在肉里,可能是擦过去的,或者已经被取出来,他在车上只找到一点清水,拉着弟弟的手臂,把那为数不多的水全数淋在他皮肤上。更多的做不了了,只能快点解决这些事然后回去,雅贵想,身体晃了一下,必须快点,広斗撑不了那么久,万一再晚一点呢?这只手会不会——…
“你很冷吗?”広斗突然出言询问。
“嗯?啊、有一点…”雅贵说,他的皮衣已经拉到最上,“哎呀没事啦,我在雨天就容易这样啊,你知道的。”
広斗却抬手抚在他额头上,手背伸进去蹭了一下他的脖颈,是热的,甚至有些潮湿。现在开始烦躁不安的变成了他。雅贵发烧了。
说什么都不允许他再继续开车,広斗主动坐到了驾驶座,但右侧是出风口,他担心冷风一吹他病情还加重,雅贵好像知道了,还想说点什么,広斗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他看到雅贵紧紧环抱着自己睡着,也许是睡着、他想过太多个也许,旅行里太多的变量了,也许是意识模糊,阖着眸休憩。広斗觉得无聊,更多是一股无处发泄的焦躁,他摸到一罐酒,刚准备送到嘴边,雅贵低低地开口,“那是我的。”
“你喝不了。”広斗说,“睡你的。”
“不许喝我的。”雅贵执着道,手从衣服下探出来想夺走。広斗叹了口气,把酒罐放到他手上,雅贵拿到之后就像泄了力,握着罐子闭上了眼。已经被打开了,还能听到液体撞击罐壁的声音,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么一罐。
反正病患总会做出这种莫名的举动。広斗从黑夜开到黎明,雨已经小了很多,他以为即将放晴时,又看到远方的云层厚重,紫蓝色的闪电躲藏隐蔽,有雷。広斗感觉太阳穴跳动,不祥的预感窜上心来。雅贵体温没降多少,可起码是好多了,他们换了一次,広斗补觉到一半猛地睁开眼,望到后视镜,表情阴沉,“来了。”
“那个也来了。”雅贵没找到形容仇敌头目的词语,但他知道接下来将会有多糟糕。“人还挺多的。”车不能丢,天气恶劣,必须速战速决。车顶还算硬,几个男人跳上来用匕首长刀往下刺也没能刺开,雅贵开得七弯八扭,広斗从窗户伸出手拽倒几个,他不确定在车顶上打架是否安全,可下一秒踢开车门反方向踩着沟壑跳上车,他不习惯用武器,拳头就是他永恒的力量,车速飞快,腾空感升起,其他人从他开着的车门里试图进到车里,雅贵一拳揍倒、却没躲开后面人袭来的拳头,勉强躲过时头一阵晕眩,另一边没破的嘴角又被刮伤了。“我的脸…”他唉声叹气地,手上发狠拧住男人衣领,“你打坏了怎么赔啊!”広斗上方接应,弯下腰大力关车门,不松开只能被这股无法反抗的力量撕成两半。
所以男人掉了下去。広斗俯身,意外发现车顶松动了,似乎可以拆卸下来,他是行动派,没多想就暴力拆下车顶,对着旁边并行的车辆一顿打砸,最后拍拍手丢到车轮之下,缓冲一跳回到副驾。雅贵的头发淋湿,他抱怨着你拆了顶我们之后怎么办,语气里倒毫无一丝责怪。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油量不多了,雅贵提起速来往其他车身上撞,一次、两次、……这感觉让他回忆起那过去为数不多的来到游乐园的时光——车身打滑划出十字,旋转;猛地短暂升空,飞起;一次又一次的碰撞像是小孩子玩的碰碰车,只要撞翻最多的就会有奖励。漂亮的蓝漆被刮伤,牧马人已经残缺,雅贵乐此不疲地撞击,每一次的接近都再留给広斗十五秒的时间解决对手,雨早就停了,座位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雅贵伸长了手,指尖够到了物体。
于是他就在大笑的飞驰中和弟弟喝起酒来,因为仅剩一瓶,所以每喝一口就得交换,他说段子、冷笑话、无休止地和広斗聊起天;広斗也丝毫不介意对着瓶口喝下苦涩的酒,对着他吵闹的哥哥露出笑容,他也忍不住启唇大笑起来。明明没什么有趣的,或者说这荒诞的场景就是最有趣的事情,酒溅出来沾湿了胸口,雅贵的眼眸亮亮的,这时候又开始哼起歌来,车载音响音乐声开到最大,鼓膜震动得发痛,但他不讨厌。如果不做这个,他说,语调含糊不清,雅贵却听明白了,那你要做什么?有什么做的呢?雅贵靠在方向盘上看他,因为高温连带耳后一片红色。我有什么能做?不如说広斗你想做什么?我倒是觉得你——他假意地想了一下,広斗知道他根本没认真,这副模样就是装的,做什么都挺好的吧?声音很好听,可以唱歌,到时候也要组乐队一起——他的句尾被広斗吞掉,嘴角的伤口被舔舐得很痛。我什么都不会去做,広斗看向他的眼睛,你会吗?他把问句抛给雅贵,雅贵抿起唇,脸颊上有个酒窝。我也不会,因为我们就天生适合身处危险之中吧。
酒罐喝空,雅贵叫広斗低下头,自己要享受随地乱丢的快乐,他往窗外猛地一扔,罐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有几滴落在広斗肩膀。他故意丢进了人家车里,为此还一直笑个不停。刚说了什么,那辆车逼近,破碎的窗口、头目探出了身,一把枪抵在了広斗的额上。
広斗的表情没有变。这把枪并不是吓人的幌子,里面真有子弹,不知道多少颗;在他背后的雅贵则冷下了脸,一瞬间看着竟有些可怖。雨宫末子神色自若,只是被子弹擦过蹭掉皮肉的手臂开始灼烧发痛,时间变得缓慢黏腻,连同眨眼都变得困难。一切像是老电影的镜头成倍地慢:他哥迅速出手敲掉那把枪,很用力,因为红色如同火焰一般疯狂爬上对方的骨节,他被雅贵从背后搂在怀里,接着那把不属于面前人、显然也不属于雅贵的东西——已经上膛,代替顶在了对面人的眉心。
对方没想到这一手,広斗同样没想过,这把枪是哪里来的,又放在哪里?……恐怕除了雅贵没人知道,而雅贵也未曾告诉过他。“要不要开枪?”雅贵问他。
这是结结实实地杀人——!…広斗眨了眨眼,吞咽了一口,他刚想说话,雅贵又笑起来,“不过那可不行。”贴着、他说,他用枪管把男人推回车里,随后捂住了広斗的耳朵,朝着车内开了一枪。
那雷暴过去,电闪雷鸣已经结束,路面上逐渐干涸,太阳从云朵的庇护中走出来。今天放晴了。
雅贵百无聊赖地开着车,模样散漫也懒得讲风度,现在他们在回程的路上。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凭借直觉找了个熟悉的就继续上路。
“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広斗沉默很久,还是说。
这已经是他这些天来说过次数最多的话,雅贵腹诽,到底是多在意啊?虽然瞒着你我也有错……“我忘了,对不起啦広斗。”
“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雅贵挠着头,假装没听见弟弟的话。他朝着车内开枪后车便爆炸了,余波掀翻了他们,好险没把脑袋砸碎,敌人晕倒(晕死)在不远处。大概是命大,除去身上的疼痛倒没什么不适,雅贵刚准备爬起来,头就后仰,嘶嘶一直乱叫。広斗从他旁边起来,发现自己缀着的十字架耳环勾住兄长的头发,于是他随手摘了下来。没空管这个,他努力在回忆里找出一点印记——打中的、在那之前、他看见了从头顶飞过去画出弧度的酒罐——就是那个,看来里面装了东西。
叹口气,広斗站起身。
于是车在公路上驰行。只是车实在没有给力到最后一刻,开了一半就抛锚爆胎,雅贵碎碎念下来修车,広斗在旁边帮忙,末了看向这条公路,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崭新,血液和爆炸碎片已经被洗刷干净。而现在也通车了。
雅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会,“你喜欢哪辆啊?”
“银白色那个。”広斗随口说道,突然警觉,“现在是普通的公路旅行,你可别去抢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