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一刻。
关于死亡，二階堂想过太多的可能性。而真正来临的此刻并不在那些意料之外。车子在穿山公路的隧道出口被阻击，子弹穿过他的胸口。失控的车头重重撞烂在防护栏上，肋骨的断茬把肺叶上的枪击第二次撕开，挡风玻璃破碎变成一场划破面容的玻璃雨。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意识到敌人的存在。但他非常清醒，也非常平静。——这里早就远离市区，现在就算马上叫支援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手机不知道飞到哪里去，自己也没有力气去找。车里的暖风罢工后没有几分钟寒冷就浸透了身体，二階堂清楚地感觉得到身体里残存的血也开始和大量地渗透了座椅滴落在地上的那些一样开始凝固起来。
——在这世上的时间就这样只剩下最后的十分钟。
对二階堂来说，死亡是件很熟悉的事。出身于无名街，还被叫作卡因的年少时代，死亡就一直在他面前上演得无比稀松平常。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被饿死的女孩腹胀如鼓，而浑身只剩下一层枯皮，陷进去的眼窝让人一下子就想象得到骷髅的模样。半夜被野狗从简陋的篷帐拖进巷子的婴儿，被找到时只留下被啃食得还剩一半的脸。——吃过人肉的野狗眼睛是红的。卡因当时想着，如果可以选，我最好是被冻死吧。像是睡着一样，除了浑身泛起一块一块淤紫的斑点之外，没有多么难堪。
但是，真的有得选吗？
卡因知道，他无法选择死亡的方式，就像不能左右活着时候的一切一样无奈。他也不想了结自己，像那个不堪苦痛的少女一样——某一日的夜色降临时，她用身体做交换，向卡因乞求他手里唯一的一个饭团。她得到她想要的。尽管后者并没接受她拿来交易的条件。看她毫无谢意地狼吞虎咽，卡因对于就这样放弃自己挨了顿打才搞到手的两天内唯一的一餐有些后悔。第二天她就吊死在脚手架上。熹微的晨光里，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清秀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在破烂宽大的衣服中摇摇晃晃，像欲飞时就被踩扁的蝴蝶。
卡因其实很明白，那就是她的命运。也正如他自身。
信仰是荒谬的。当他用烧红的匕首把划破的小腿溃烂的部分剜掉的时候，所谓的神明大人没有减轻任何一丝痛苦。理想是可笑的。当明天能够果腹的食物和能让人安心睡一觉的住所都无处寻找，未来又有什么可以奢求。爱情是无稽的。两个不知何时就会横尸路边的人怎么可能说得出天长地久这种话……
所以，活下去就只是活着而已。所谓的人生变成一条笔直的路。他一直走下去。
每一天都是从死神手中赚来的——卡因曾经对这一点颇为得意。他折服于自己的勇敢，而某一段日子让他真的以为他得到了回报，并开始相信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获得了胜利——发现矿石后的无名街不再如同地狱绘图一样让人无法喘息，这份来源确实改善了他们的生活。而他自身终于也不再弱小了，尽管少年时的日子令人如此不堪回首，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变得很高大，很强壮，仿佛从此以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都可以承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互称家人的传统因此而起。卡因时常会想，——如果有所谓的爱与幸福也能够降临在他头上，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了吧？
——所以当时，无端而起的感染病就像是来自命运的大声嘲笑。
死亡又一次笼罩了无名街。卡因坐在脚手架的顶端，听着患病的家人们咳得仿佛要把肺都生生吐出来。他们的头发不久就会褪去颜色变成灰白一片，紧接着就是眼睛。他们死的时候，就像血都被咳得吐净了一样浑身苍白，像是一碰就碎的陶瓷摆件。夜风凛冽地呼号，像只低空飞行的怪兽掠过卡因的脸。远方的城市灯火通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无数的车灯连成一片耀眼的光带，远看过去仿若是坠落的银河。
——那里，难道是另一个世界吗？
——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如此痛苦不堪、精疲力尽，好像千疮百孔的溃疤一样地活着呢？
卡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了离开无名街的决定。
分别的那天天气很差。虽然记忆里无名街也没有怎么晴朗过。所有的“家人”几乎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失望和愤慨的神情。Smoky最后一次问他，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卡因，你真的为了追求那些金钱利禄，宁愿放弃尊严和自由，甘心去当九龙的狗吗？
卡因抬头，看着他。Smoky长大了，挡在哭泣的P和lala，以及欲言又止的紫菀和武前面的身材虽然仍然瘦削但已经有了几分挺拔。那漆黑的双眸里，好像燃烧着一团冰封起来的火焰。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上离开的路。他不会去解释，甘愿委身受辱也要换一口食物活下去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考虑尊严有多重要的。
——对于我来说，尊严、自由和人格的高傲，都太过于奢侈了。
九龙与所有的老派黑道一样，等级森严，气氛凝重。家村会的信条不容忍任何一次的失败。死亡仍旧在已经成为了二階堂的人眼前不断上演。被扫射成筛子一样的身体，血泊扩散开的速度就像是什么活物。被短刀豁开肚子，肠子从手捂不住的部分流出来洒了一地，来不及闭上的眼睛像玻璃球。被车子拖拽成两截，上下半身中间洒满了肉泥和肝脏肾脏的碎片。二階堂很清楚，这也是自己终将迎来的结局。他知道这和九龙的承诺大相径庭。他更知道自己付出所有换来的并不是预期中的生活。但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这样活着的。命运从来没有给过他后悔的机会。没有尊严，也没有恐惧。没有悔恨也没有胆怯。二階堂就这样一次次与死亡擦肩，直到最后一路走上会长副手之位。
他是在那个时候见证了Smoky的死亡。
他又一次看到Smoky变了样子。他们离别的时候，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从孩童变成茁壮的少年。而重逢之时，面前濒死的青年让他倍感陌生。多年以前，那个少女乞讨时绝望的眼睛告诉卡因，尊严在生命面前如此微不足道。而许多年后，Smoky用已然被感染变得失去光芒的浑浊双眸平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依旧闪烁着人间没有的光泽。他好像在对二階堂说生命与尊严相比是多么无所谓的东西。他始终没有违背过他的执着，终究为了信念而死。
而自己，又一次听到那个名字时的恼怒，或许只是被揭开无论如何也注定无法反抗这份命运的真相时，不愿接受的恐惧。
那天下着雪，灰色的天空里，雪花飘散着落在二階堂黑色的大衣和光洁的皮鞋上，顷刻间就消散。
二階堂时常会想起Smoky。在他们没有重逢的十几年里会想到他，在他死后也会。某一次他想，Smoky死前会在想些什么呢？是回忆家人们幸福的时光，还是祝福他们未来的生活，抑或是对自己无限的鄙夷？
他永远都无从知晓，也不知去何处祭奠。
——身体好像在一寸一寸地结冰。麻木的感觉已不经意间从指尖蔓延到躯干。疼痛与窒息的辛苦慢慢消散，视野逐渐被一团温和的黑暗包围起来，而意识就这样仿佛在往最深的海底沉没下去。车窗外寂静无声，并没有一丝凛冽的冬风残酷地席卷过来。二階堂感觉到鼻尖微凉，是有一片雪花落上他的脸。
他抬起头，眼神便永远地停留在深黑色的夜空上。
或许我们都错了。又或许，我们都没错。
初冬的雪降临的夜晚，你是濒死的我看到的天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