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
我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来是琥珀在叫我。我不想理他,径自跨上机车扬长而去。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再叫我雅贵了,反正雨宫家就剩我一个。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很不成熟。我以前总是想,如果哥哥不在了,你还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你还会不会挑食,除了咖喱之外还会不会做些别的料理,打起架来是不是还那样毛愣,会不会太过急躁伤到自己。但是我真的好想苦笑,反而是没有了广斗的我,什么都做不成了,苦笑也笑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就连山王那群没心没肺的小家伙都在担心我了,更别提广斗。如果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会对这副样子的我大发雷霆,把无能的哥哥按在地上暴揍一顿也说不定。可是哥哥只能和你说对不起,我大概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你打架了。
我也想好好生活的,如果不是一做饭就会想起你的偏食,如果不是一骑上车就觉得耳边少了你的引擎声,如果我没有爱过你。我习惯性地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冰啤酒,也没有人再接过去。这片街区到处沾染着广斗的气息,关于你的回忆如影随形。懂事的广斗从小时候就明白我的痛苦,你知道我会怎样一遍遍地回忆父母和大哥的离世,肯定也知道我会怎样想你。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你会原谅我的吧。一定会吧。
太阳沉下去。天色有些黯淡了,约莫还有最后的24小时,我就要离开了。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该做些什么才不会再难过呢。
到处走一走吧,我应该先把车骑回家去。我锁好自己的车,然后坐到你的车上去。视车如性命的你总是会把我赶下去的,可是现在坐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对了,大哥的那条鱼,前些日子也死掉了。你们一个个的,丢下我独自照看你们留下的那么多念想,太多了,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啊。
天已经黑了,我走在我们晚饭后常散步的路上。虽然是习以为常的景色,可最后一次看,总会像第一次看一样新鲜。街角有我们常去买冰棒的小商店,大叔们还在光着膀子打麻将,招呼着我说好久不见。对门的酒水铺倒闭了,风吹过一阵寂寥的热闹。我一边走一边珍惜地舔着冰棒,你总说葡萄味的总是一股甜得失真的香精味,我想你说得对。清冽的甜丝丝沁入我骨髓,对现在的我来说,真是有点太甜了。
巷子里传来野猫懒散的叫声,一只猫来到我的脚边,隐身在夜色里只能看到月亮般一对亮晶晶的眼睛。
“你吃不吃?”我蹲下来,把冰棒递到它跟前,它闻了闻,转身走掉了。嘿,我努力扯了扯嘴角,可真像你啊。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会骂试图和猫咪沟通的我傻得要命吧。但是深受小猫咪们欢迎的广斗,哥哥也很嫉妒的。
沾着糖渍的小木棍拿在手中,我找不到垃圾桶。虽然很不帅气,但不能乱丢垃圾。有一辆车从我身边经过,车灯照得满地的杂草都显出凶相。平交道横穿过马路,已经荒弃了,道闸永远被定格在高处。我的靴子踩上生锈的铁轨,左右两边的铁路延伸向夜色的深处。
右边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不高不矮的民房星星点点地亮着灯,渺远地传来些许人气。左边是通往郊区的路,铁轨两侧渐渐地生出低矮的丘陵,在微亮的天光之下勾勒出蜿蜒的死寂。
我比较喜欢左边,于是往左边走去。
我可能走了很久。虽然最后的时间所剩无几,但此情此景,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存在感了。荒无人烟的郊区,不管沿着无尽的铁道走了多久,身边都是不变的景色和永远等不来的黎明。我或许应该感到悲伤惶恐,这种怎么走都找不到你的梦,你还在身边时我经常做。都是在这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喊到力竭,摔倒在地上随即惊醒,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洒在你酣睡的脸上,那是我最安心、最幸福的时刻。
但我知道今天这个梦不会再醒了,天微微地亮起来,我还没有感到疲倦。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坐在一个小小的废弃车站的长椅上,看着万千光束渐渐从密林之间穿过,细细地注入砂土地,将空气浸泡得暖和一些。我回望来时的路,那边和前路一样缈远,枕木一桁一桁排列直至消失。我挣扎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得到,我的“现在”不过像这个废弃的小车站一样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路标,再往前走,未来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我早早地暗自下了决心,走之前不会和你道别。我没有那样的勇气。离开只需要忍受一瞬间的撕裂,而道别则是一件很漫长的事,这意味着我要和我身边关于你的一切,亲手将这些已然深植在我皮肤里的细小根茎一点一点地挖开,血肉模糊地剥离一层皮,每痛一阵都会有个声音拷问我是否真的无法留下,我只能悲哀地回答,是。
况且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但我还是没有骨气地回去了,回到你身边。其实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太想见你了,你不在,我便无处可去。
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应该不会哭吧。大哥离世以后不久,他的打火机还放在沙发扶手上,我总会在路过的时候向你抱怨上一句,大哥怎么又乱丢东西。一来二去,再也忍受不了的你把我打了一顿,我只记得你流着泪朝我怒吼,大哥真的已经死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也意识不到自己居然在笑。我现在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害怕,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依稀望见正午晴朗天空下的陵园,就被无边的恐惧包围了,动弹不得。
我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哭了。
经历了所有亲人的离世的我其实再清楚不过,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陵园四周总有人在进行一些带有神学色彩的怪奇仪式,我不能理解,却感同身受。生物体的死亡是一瞬间的事,但记忆不是,总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想再和你说说话。可怜的生者只是在一厢情愿地搭建着自己的桥梁。
我和你之间的桥梁又是什么呢。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想念你了,请原谅我选择了逃跑。
那广斗的墓该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扫墓,那大哥和爸妈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就是因为你走了,给我留下太多太多这样无解的问题,我才会不知所措。陵园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人们各自带着各自的悲伤,一个成年男人在这里嚎啕大哭也不会有人投来关切的眼神。去他大爷的坚强。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哥哥了,所以即使我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坚强地活下去,也要拼了命地找出一个解法来。原谅我吧广斗,我已经很累了。
午后的每一方空气都被太阳温热得正好,生机盎然的草地上密密丛丛地矗立着十字架,在阳光下辉映着与死亡格格不入的希望,抑或只是死亡散发着香甜诱人的气息。我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关于你的一切回忆就从那个世界猛然涌向我,我将心脏豁开一个口子,也将我的所有脆弱铺天盖地倾倒给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你是注定没法被葬在一起的,因为再也不会有人为剩下的那个收尸。
到头来我还是最喜欢日与夜交缠的这个时刻。
是樱花的季节,今年天气暖得快,四月方醒,花期将逝。可花并不总是盛放的时候最美,一阵温湿的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零零落落卷起一片大雨。花总一瓣一瓣地凋零,就像我们四散的命运。很孤独的。
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条路是笔直的东西朝向,我和你骑着车,会追着朝阳出门,迎着夕日回家,我们曾经走过好多、好多次。路边是河,河边是栈道,木板沿着地势的起伏密密匝匝地铺了一路,踩上去嘎吱响。道旁的树荫蔽着河流与车流,我错过了开得繁华的时节,现在已经满地都是都是浸了水变得透明的花瓣,开始成堆成堆地腐烂。
到通勤的高峰,我夹在一如既往熙攘的人群里,像身旁的流水一样漂浮。比身旁的人高出一些的我抬起头,已经来到横行天桥的脚下,平地而起的阶梯上,两股人群缓慢地交错流淌。如果站在天桥的正中央,4月1日的太阳总会落得正好,从两旁的高楼之间,往长路的尽头落,直到和车流一同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有时候我恍然觉得,它们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车流从我脚下穿过。从这里眺望,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家大型超市,我总是去那里买你爱吃的牛肉;西方的地平线上映着余晖,那里有一个地铁站的入口。我们骑车,从这里到那里,只要三分钟,太阳则需要12个小时。它们和我脚下的这座桥一样,只是漫长世界之间的一个又一个节点。人们在立体的世界里,在地面,在地下,在天上,穿行着,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时间,不断地错过,不断地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不断地擦肩而过。我有幸和你并行一路,却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时间差不多了,我趴在护栏上,身后来往的人们啊,蒸腾着疲惫却温暖的生息。就好像我们结束工作的时候,我总和你唠唠叨叨地讲今晚要做的菜,无论刚才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我们终将回到那个昏暗促狭的小家。黄昏,对我来说大概确有如此吸引力:冰冷的钢筋水泥之间也亮起着柔软的暖光,支撑着这个世界运转的人们等不及走进家门,已然换下盔甲,把家的拥抱披在身上。就连日复一日无情地升落的太阳,都在大气抖动之下变得软和,仿佛落得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再留一点余晖在人间。
但我已经没有家了,就连落日也不会挽留我。
有一件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曾亲历过,那就是死亡。人死前的那几秒究竟会看到听到感到想到些什么呢,众说纷纭。大哥离开后不久我和你曾经过这段天桥,那时候你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说,听说跳下去的话,落地以前的瞬间会被拉得很长很长。你说长到我们短暂的这一辈子的每个细节都能在脑海里轮播三个来回,长到足够我们细细咀嚼早已来不及的后悔,你说这是上帝对违背生命节律之人最残酷的惩戒。
那时我笑着说,反正都要下地狱的,我们这里不归上帝管。
广斗骗我。太快了,死亡扑面而来,快到我来不及回忆生命中有你的任何一帧。是不是风里悄然带上了春天的温度,是不是有凋零的花瓣恰好被吹到我脸上,落日的血色辉光是不是恰好映进我瞳孔里,你是不是站在桥上看着我坠落进地狱。我听见街边商店门缝溢出的歌曲,听见樱花树下恋人呢喃的爱语,听见汽车顺着道路延伸向彼方的长鸣。红的白的车尾灯,行道树边挂着暖黄的纸灯,灰金粼粼的水色,由深红至深蓝渐变的天光,霓虹灯嘈切错杂,在我跌落的瞬间恣意地泼洒在你死去以后就再也没了色彩的画布上,刺得我眼睛好痛。声色与气息已然罔顾彼此的界限,混合着猛然炸开,每一个毛孔都在竭尽全力地感受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瞬间,仍然跑不赢时间。我看到听到感到想到了一整个没有你的世界,那么多声与光与温度与感情涌进我残缺的身体,我逆着风,来不及找到你就被淹没。
广斗,好痛啊。
在长夜以前,太阳点燃一切,然后坠落。也许就像花一样,太阳最美的花期并不总是金红的黄昏,而是落入地底之后的蓝色时刻。
但是没关系,那个时候我就能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