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雅広】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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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ting:
Teen And Up Audiences
Archive Warning:
Creator Chose Not To Use Archive Warnings
Category:
M/M
Fandom:
HiGH&LOW (Movies), HiGH&LOW: the Story of S.W.O.R.D. (TV)
Relationship:
Amamiya Hiroto/Amamiya Masaki
Character:
Amamiya Masaki (High & Low), Amamiya Hiroto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5-12 Updated: 2023-05-15 Words: 10,750 Chapters: 2/4

【雅広】新月

Summary

我眼中的雨宫雅贵。

Chapter 1

  “你笑一笑吧。”他托着下巴看向我,但我躲开了眼神。

  有什么好笑的?我想在他眼里我很冷漠,可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的生活很无趣,只是长年累月地蜷缩在这个垃圾场一般的地方,上学下学,吃饭睡觉,偶尔逃课和高年级的混混们打上一架,消磨掉年少过剩的精力。

  日暮。荒芜的土地上满是砂土,卑微、平庸、毫无价值。是的,我的生活就像这些砂土,我不时带着积攒许久的满腔愤恨踢上一脚,飞扬的尘埃让我获得短暂的感官刺激,没过多久又落回地底。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懂。我猛然踢散了一个小小的沙丘,他的黑色裤脚上有了脏兮兮的印子,于是我如他所愿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雨宫雅贵是我哥。我很快就接受了雨宫这个新姓氏,接受了新的父亲、新的学校、新的家。但我时至今日也不能接受他成为我哥的事实,他很吵,我讨厌他。

  所以我才不想回家的,但我也无处可去。每天放学以后都从破了口的铁皮围墙钻进这片废弃工地,直到天色将晚。偶尔回得晚了,在餐桌上会收到父母或是大哥温柔的训诫。只有雅贵,只有他会带着一脸恶心的笑容凑到我身边,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广斗去哪潇洒啦?告诉哥哥嘛。”

  “滚。”一家人在一起时我只能这么说,但我心里想的是,去死。

  “去死。”

  今天,我回得太迟了。我的秘密基地被奉命出门抓我归笼的次子发现了。我不愿理他,更不愿傻乎乎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家。空荡荡的工地只有我们二人,我终于可以说出蓄谋已久的这两个音节。

  我编排过无数次让雅贵去死的场景,我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暴怒。然而今天他让我笑一笑,我便依着他,大肆冷笑着说“去死”。我也在脑海中编排过无数次他的反应,可是我发现我对他本人其实一无所知。在家庭之外,剥下我二哥这个身份的雅贵,在我心里占据的地位太少了。

  雅贵好像被这句话刺中了一般,僵滞了一瞬。旋即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舒展开低垂的眉眼,溶解出一个微笑:“广斗君,早点回家吧。”

  我原以为他还能摆出哥哥架子教育我两句,没想到他也不过如此。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落寞背影,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酣畅。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眼里的他终于生动了起来,过去那些苍白的厌恶情绪忽然充了血长出肉,发育成某种鲜活的恶心。

  于我而言,从此他不再是个陌生人了。那时我想,这种讨厌的家伙是我哥哥,将是我余生的梦魇。

 

  我们三兄弟就这样普通地生长着,我也日复一日地过着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生活,忍受着雅贵恼人的玩笑。那个混蛋像一块被嚼烂的口香糖一样,没有味道,却在我经过时黏上我的鞋底,怎么也甩不掉。

  如果不是因为雅贵,我或许会更喜欢这个新家。可偏偏每次我流连在外躲避他的笑脸时,被派出来找我的总是他。

  “广斗,回家了。”

  “别管我。”

  一天比一天更过分的晚归,三番五次的恶语相向,我终于激怒了他。他的嘴角垮下来,努力忍着怒气,维持着兄长的体面:“你以为我想管你吗?一天天的,找得我累死了。”

  “关我什么事。”

  “妈妈做好饭了,大家都在等你。”

  “那你们先吃啊?”

  “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的吗?”

  “是你们擅自担心的!”

  我看见他握紧的拳头微微抬起又放下,他像噎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盯着我看了一会才平息了情绪,缓慢地开口:“你这样,妈妈会难过的。”

  “她不是你妈!”嘶吼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残忍地戳中了我心上最疼的伤口,我一直以来拼了命地以冷漠姿态回避的 、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顷刻间喷涌而出,将我的理智淹没,我的拳头照着他圆鼓鼓的脸颊挥去。

  那是我和雅贵打的第一场架。青春期的少年,仅仅两岁之差体格便大不一样,更何况雅贵几年前就开始跟着大哥练习格斗术,而我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却总觉得自己有力量和全世界作对。雅贵很快就将我压制,我只感到大地重重砸在我的背上,皮肤上一大片尖锐的刺痛,胸腔里的疼却闷闷地回响。我并不是被摔懵了,而是被他的眼神震撼得忘却了挣扎。他不动声色地散发着痛苦的气息,我感到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原来激怒他,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很讨厌我吧。

  那是盛夏,天黑得晚,灰蓝的天与金橙的云翻滚交缠、流逝。太阳像是要燃尽了一样渗透着迷人的红色,红得几乎要向下淌。黛色蚕食着天光,直到他的表情模糊成一团晦暗。我记得那天的场景,除了他的脸,天色、风声、汗湿的衣摆粘在背上的触感,还有被他掐住的双手的疼痛,除了他的脸以外的一切都如此鲜明。而雅贵则像没有上色的线稿一样隐匿在黑暗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赢了的话,你能答应我以后按时回家吗?”

  “去死吧。”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我回家了。在家里他也对我视而不见,我们在院子里擦肩而过,他甚至不愿和我打上一声招呼。

  他不会赢的,永远不会。我乐得清静。这些关心果然不过是装模作样,我想,他真的好恶心。

 

  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我懂事以后,我才知道并不是父母让雅贵出来找我的。大哥说,是雅贵自告奋勇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把弟弟带回来的。然而每次他空手而归时,都失落地笑着说,没找到。

  不同整日忙于生计的父亲和仍旧生疏的继母,照看雅贵长大的大哥轻易地识破了他的谎言。可大哥也选择了沉默,他们就这样悄悄守护着我太过激烈的孤独。

  雅贵也很努力地在学着做哥哥。大哥说。

 

  即使如此,雅贵仍然什么都不懂。我有我的隐痛。

  彼时在雨宫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将真心话说开的人。我很爱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她添麻烦;对其他人则是不愿露怯。但我想雅贵早就知道,刺猬用浑身尖刺保护自己的肚皮,我用虚张声势掩饰自己的脆弱。

  初来乍到的我性格很差,学校里渐渐地传出流言蜚语。我的椅子上会有胶水,我的课本会出现在垃圾桶,我的抽屉里会繁殖出面包虫。起初我只是个不招人待见的转学生,但在我以暴力应对以后,事情愈演愈烈。不知怎么就惹了哪个混混,从此我放学回家的路也不太通畅了。这样的事情持续了许久,那时还瘦小的我,戴着指虎也并不总是能打赢。

  “怎么打架还戴这个。”

  偶有打赢的时候,远远被雅贵撞见,我手上的指虎还在滴血。他太久没与我交谈,我不禁愣了一下是谁在对我说话。他的藐视在我心中还未平息的怒火上泼上汽油,我几近失控。但他的眼睛却是黯淡的,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不屑。一阵风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吹落满地微微枯黄的秋意,我忽然感到他的寂寞随着风在空气中扩散开,让我有点冷了。我放下了拳头。

  他离我很远,所以究竟是秋风的滤镜才让他显得萧瑟,还是他带来了秋天,我感觉不出来。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没有再说下去。我僵硬地跟上,就像关节生了锈,我们就这样相隔好长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地回了家。

  这个黄昏在我们迥异的性格中切出了两片镜像的切片,以一阵风为界,我好像可以感知到他在我世界里的位置了。他的存在将我拼了命想要逃离的那种感情引了出来。在学校遭受欺凌,却无法信任家人,无处容身的我只好在学校与家的往返途中寻得一片苟且,直到雅贵粗暴地闯进来。一次又一次。

  但是雅贵,你有家啊。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天我终于知道我对他的敌意全然源于嫉妒。我看不惯他以兄长自居,羡慕他讨人喜欢的好脾气,嫉妒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大哥的宠爱。用尽全力才能堪堪藏匿脆弱的我,嫉妒得发疯。

  雅贵擅长周旋人际关系,性格完美如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就是那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如此,在这场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战役中,就稍稍能占他上风。但是当我因为他的挫败而沾沾自喜时,他就这么路过我、说一句话、看我一眼,我突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实在无趣。我开始厌恶自己的生活、厌恶弱小的自己,面前是被我恣意伤害也不知道喊疼的雅贵,对自己的厌恶和对他的厌恶交缠起来,扭曲地生了根。

  我打伤了人。潜意识中一厢情愿地认为并不是我想下重手,而是因为指虎才会这样的——大约我就是这么懦弱,难怪会被雅贵嘲笑——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嘲笑我,其实他没有。我从未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或许我并非不知道,只是有意地无视,自以为不在乎。

  但无论如何,校门外堵着我不愿面对的现实,在我经过转角的一瞬间劈头盖脸地砸向我。或许在这种时候人不会有记忆的,太疼了,就忘记了。我就像一个路过这条小巷的行人,在近旁看着一群穿着校服的男孩围殴另一个男孩,那些金属棍棒落在了别人身上。

  可能要死了,我想这都是我任性的报应。我突然想要仰天大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雅贵的身影。要是我死了,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或许他也在心里暗暗诅咒我“去死”,恨不得这样一个冷血的弟弟赶紧消失。

  “广斗,广斗,”我的双耳嗡鸣,变声期男孩们聒耳的嗓音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交缠着,喊我名字的那个声音却格外清晰,许是幻听吧。紧接着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无法动弹的我看向人群缺口的方向,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我的神智终于回到了身体里,遍布全身的疼痛这才缓缓燃烧起来。那种疼痛太过尖锐,掩盖了我看到雅贵的脸时内心所有啸叫的感情。

  我被他揽进闷热的胸膛,他的衬衣上满是汗水的气息。他很瘦,单薄的胸腔剧烈地颤动,我分不清那是拳脚落在他身上的震动,还是他的心跳,抑或是他痛苦地呻吟时胸腔的共鸣。那时的雅贵格斗技法已然纯熟,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绝无挨打的可能。我一直在逃避着自己的生活,一面憎恶着无望的命运,一面用尖刺伤害他人,也将自己扎得血肉模糊。这一次,他没有再给我逃避的机会,他与我紧贴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我切身感受到真实的痛苦,仿佛他承受的殴打的疼痛放大了千倍万倍沁入我的骨髓。

  时间太漫长了。直到我们相贴的校服布料都湿透,一切才逐渐平息下来。雅贵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好重,好安静,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惨灰的天空,恐惧如闷雷般滚到喉咙,我全身都冷,但我叫不出声。不吵不闹的雅贵就像是恐惧它本身,压住我四肢百骸,将我囚禁在无尽的歉疚之中。

  雅贵,雅贵,醒醒。

  “广斗……”圈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一点。一滴两滴,雨滴打在我们身上,紧接着天际的雨倾盆压下,一如雅贵的泪水。他抱着我啜泣,泪水混着雨水打湿我的肩头,不知所措的我试着伸出手,试着去拥抱我的哥哥。

  如果我一开始就如此,该有多好。

 

  事后想起来,雨宫家两兄弟惨遭群殴——实在是过于丢人,所以雅贵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说漏嘴。其实,十来个带着钢管的小混混,雅贵努努力也未必打不过。是那时的我太弱小了。

  弱小到需要被自己讨厌的人保护。

  讨厌……吗?“以前的雅贵讨厌”,这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破烂理由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了。不可抵挡的命运将两条不同颜色的线揉搓在一起,我们已经无法分离。我太想挣脱纠缠成一团的现实,以至我不在乎到底伤害了谁。他不讨厌,只是我们的轨迹本不该相交,仅此而已。深海里丑陋的鱼不配承受如此刺眼而炽热的阳光。

  “给。”蓝色的苏打味冰棒,直愣愣地戳到我眼前。我看了一眼拿着葡萄冰棒的雅贵,他的眼睛还肿着,却笑得灿烂,两个酒窝很是惹眼。我接过冰棒,撕开包装。

  哈哈哈哈哈——雅贵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不是啦,是给你冰敷用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冰敷有必要买这种东西吗?但我的嘴角已经随着雅贵夸张的笑声努力地扬起来了。

  “广斗笑起来好帅。”

  我才意识到我在笑。他总是做些“没有必要”、“麻烦”、“吵闹”的事,或许真的是他开朗的来源,或许真的只是想让我笑一笑。

  嘴角淤肿的我一定笑得很难看吧。

  我们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也停了。面对家人的质问,雅贵大大方方往我身前一站:“我和广斗打了一架,我赢了,他答应我以后会按时回家吃饭。”

  我对雅贵擅自说的谎没有意见。他理所当然地在屋外罚站,而作为“输家”的我得到了豁免。我从冰箱里偷出两根冰棒,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屋里的光线漏出去,濡湿他的侧脸。

  “……”我推开门,撕开包装纸将葡萄味冰棒递给他,自己则在他脚边坐下,低着头沉默地吃着我的苏打味。他蹲下来凑到我跟前:

  “给我尝一口。”

  从脑海中飞过的回答是“滚”、“我才不要”、“离我远点”,但声带在我从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回答之前就自作主张振动起来:

  “好。”

  于是,我和雅贵有了第一个共同的秘密。

Chapter 2

  什么时候开始终于对这个家有了认同感呢?

  是我输得心服口服,丢掉指虎老老实实跟着两个哥哥练格斗的时候吗?

  是在我生日那天,大家一起哄着我笑,拍下一张全家福的瞬间吗?

  是父母离世后,我们在雨中相拥而泣的时候吗?

  我想还要更晚。

 

  我脑海中关于父母去世那天的记忆剩得不多,我只记得自己的哭号声,来来往往的勘察员,还有被警灯照成红色的雨,像血一样瓢泼。光影交错晃着我的双眼,那天的一切都如此斑驳,从我的记忆中一片一片剥落,露出苍白的底色。但我还记得那天的雅贵,他独自躲在我们身后淋不到雨的角落,沉默地看着我的痛苦在眼前炸成碎片,弥散进雨中。

  如果你去问大哥或雅贵,他们会告诉你,我们就是在那场雨中成为了真正的兄弟的。但对那时的我而言,或许这不过是一个失去唯一血亲的孩子本能地抓住了两块看似可靠的浮板。

  那种讨厌的宿命感又缠上来了,如影随形。我像被浪潮拍到沙滩上搁浅的鱼,现实的压迫让我无法呼吸。我好不容易在这个家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个微妙的平衡点承受不了任何载荷,雨宫家岌岌可危的平衡随着父母的离世而瓦解,我们四散各处。

  大哥和雅贵也不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了。大哥不常在家了,整日为了维持我们三兄弟的生计四处奔波;雅贵则一手包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最初还有些手忙脚乱,没两天便熟稔了。我看着雅贵觉得陌生,他的身高在我不经意间抽条,肩背也日渐生得宽阔,浑圆的肌肉包裹住细长骨架的棱角,高中生的年纪,却已然是一个男人而非少年的样子。仲春夜雨润开了幼嫩的骨朵,阒静无人的深夜里枝茎偷偷拔节,等到天明时新生的春光落下,流莺讴歌着雨后蓬勃的生命力。小时候教科书上总说,万物因雨的滋润才得以生长。可当我淋着大雨时才明白,越是长得魁梧的树,根系越要深入黑暗的地底,只有成长得足够强壮才不会被暴雨摧折。我们不是顺其自然地汲取着润雨的养分长大的,而是被暴雨追着竭尽全力地奔跑,摔了一身的泥与血才长大的。

  可只有我。只有我还是小孩子。还是去年冬日的陈旧模样,没有变过。我很想像大哥和雅贵一样做些什么,但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翕动着我的鱼鳍,从他们手中索要一点水分和氧气。这种不服输的感情中又生出某种无差别的愤怒甚至恨意,同样是摔了满身泥血,为什么两个哥哥长成了大写的人,而我只感到撕裂的疼痛在胸腔里回荡?

 

  在雅贵出面以后,那群热衷于看我笑话的人也都散了。这些年来我和雅贵一道上学放学,偶有不死心的人拦了我们的路,雅贵就自觉地闪到一旁,用眼神鼓励我练一练新学到的招式。

  “不要惹我弟弟,他很强的。”每当我漂亮地解决了横在眼前的麻烦,雅贵总要像抢功劳般揽着我的肩膀,用嘚瑟的语气威胁一番。我有些烦躁地偏过头去,却不能否认,雅贵眼神里满满当当的骄傲让我感到温暖与羞赧。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能战胜我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就连最弱小的我,拳脚也日益利落了,甚至在雅贵的纵容之下长成了更嚣张的样子。

  如果这样的日子可以继续的话。

  父母离世后,大哥成了我和雅贵名义上的监护人,实际上他天天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几天也见不上一面;雅贵负责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和学习,可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和我一样每天背着书包上下学,坐在教室里打着瞌睡,听着无聊的数学课。在我们收拾好父母的后事,换下丧服穿上校服重新返回校园以后,雅贵照旧和我一起去上学,可我却微微地觉得,他变了。

  这些年月里的每一个早晨,他要比我早一个小时起床,晾好在洗衣机里躺了一宿的衣服。出门跑几圈步,回来冲个澡,然后一边吹头发一边用他元气满满的大嗓门喊我起床。他的动静贸然闯进我的梦乡,礼貌却粗鲁地打扰我。我的早晨总在这样的嘈杂中渐渐被烤得燥热,直到睡意像清晨的浓雾一般在太阳光下彻底蒸发散尽。他会趁我赖床的空档将面包烤好,等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毕,他甚至已经帮忙把果酱抹在面包上送到我嘴边。

  “快点呀,迟到了!”

  我总是在雅贵火急火燎的催促下,一边叼着面包一边穿外套,揽起书包踩着鞋后跟就冲出家门。

  “你也有上学这么积极的一天。”我嚼着香脆的面包边,朝正在锁门的雅贵讽刺道。

  “嗯,”他不置可否,把话锋转回我身上,“广斗不许迟到。”

  “雅贵明明也不是什么好学生。”

  “嗯。”

  他心不在焉,好像把那个元气满满的朝阳锁在了家里,去上学的只是一副长着他模样的躯壳。往常,雅贵总是左踢踢右拍拍,走了千百遍的这条通学路能被他玩出花儿来。新长出来的含羞草,雨后的一只蜗牛,蚂蚁排成了一行,他都能玩得不亦乐乎。而现在,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哥哥,生怕把他弄丢了——他走得很慢,一边望着天边浅淡的月亮出神。

  他在想什么呢。在雅贵独自担起家事以后,他总会被我逮到发呆的时候。分明他热脸贴上我冷屁股的情况比较多,可他当真给我留了几分清静,我却不习惯,一路频繁地确认他还在我身边。我冷着脸和他搭话,他马上就像感应灯一样噌地亮起来,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又熄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想问他。为什么要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为什么要变得如此陌生?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在他不动声色地沉默中慢慢发酵,我好害怕只有我们二人相处的时间,却也害怕没有雅贵的空间。它无限制地膨胀,吞噬了我生活的边边角角,我的视野我的胃我的掌心我的感情,空气里除了恐惧以外什么都不剩。所以,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害怕,而已。

  但是我的恐惧在雅贵高三的某天早晨终结了,以一种决绝的方式。

  “雨宫?等你们很久了。”

  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又有了来挑衅的人。一路烦恼着雅贵的事,此时我只觉得异常烦躁,好像父母不在以后我稍有收敛的脾气再次在我心中暴动起来,横冲直撞,就快要挣脱悲伤的束缚。正当我拉开格斗式,准备速战速决的那个瞬间,有一个人挡在了我前面。

  就像当年我被欺凌的时候他替我挡下所有拳脚一样。

  十八岁的雅贵比我高一大截,我几乎看不见他身前发生了什么,我怔怔地站在后面看着他甩开腿,然后听见凄厉的惨叫。他的腿很快,但一帧帧带着风映在我瞳孔中却无比漫长,我仿佛被捂住了口鼻关进一个四面透明的房间,隔着玻璃观看雅贵面无表情地瞄准对方脆弱的头部攻击,我想要尖叫,声音却还没冲出喉咙就弥散在了真空里;我猛烈拍打隔绝我们的屏障,制造出的嗡鸣巨响却只能在我脑中的囚牢无尽回荡,无法传导到他那边,让我崩溃。可我的四肢百骸、我的意志与希望全然是自由的,我又觉得是雅贵被关在电影胶片中的另一个世界里,不可逆转的情节明明灭灭地在我眼前放映。我用尽全力地呐喊,他也听不见我的动静。

  我应当意识到的。他挡在我身后的那天,我们之间厚重的隔阂消弭了;也就是他挡在我身前的这个瞬间,我们长久以来共享着同一份悲喜的皮肤各自剥离,只留给对方大片裸露的血肉。任由尖锐的疼痛贴着创面呼啸而过,任由它将我们的感受孤立,任由它以最残忍的方式扼杀两个孩子渐弱的悲鸣。雷总是来得比闪电慢,我还记得在那个雨夜,闪电将担架上的裹尸袋照得惨白。之后又过了许久,久得我已经习惯了和雅贵互相依偎的温度,一阵迟到的惊雷悄然而至,我看见雅贵在说些什么,却从此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多残忍啊。

  原来我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终于在酿成大祸之前停了手。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低着头,额前的细碎刘海将他的眼神藏起。他急促而深重地喘着气,脸颊鼓起来,攥着拳头努力地将愤怒平息。然后他整理好凌乱的衣摆,跨过倒在地上的人向前走去。

  他确实变了,好陌生。

  我最害怕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当我们走到校门口,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掏出一个信封交到我手里,轻轻地和我说:“广斗,我今晚不回家了,你自己去买点吃的。”

  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再也不会回家了。但我还是强忍着声音的颤抖应下:“好。”

  他终于微微地笑起来,刘海下的眼神很湿润。

  “乖,等我回家。”他摸了摸我的头。我像被施了咒语一样定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果然没有回来。那晚我一夜未眠,白天的情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看着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天微微亮了,也不见他的踪影。父母离世以后,厂房和家的产权都被债主收走,我们挤进一间狭小的公寓,把床撤掉才够我们三人打个通铺。变卖了为数不多的遗物以后,剩下的钱在尚且年幼的雅贵手里,每天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生活,从信箱里掏出一叠账单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只有看到我的时候才会笑。

  但是,那个信封里装的不是信笺,而是两张一万元纸币。

  什么时候开始终于对这个家有了认同感呢,现在回想起来,来到雨宫家以后的这些年里有太多对我意义重大的瞬间。我反复咀嚼着“家”这个字眼,在不同的时间总有不同的味觉。

  打开信封的时候我尝出来的是什么味道,我已经不记得。我只感到心脏猛然坠入了冰窟,失了所有力气瘫在墙角无法动弹。原来家的分量有这么沉重,雅贵真的丢下我不会再回来了。父母离世了,我们兄弟三人在雨中抱作一团也算是一个家;大哥在外谋生,还有雅贵在屋里围着灶台吵吵闹闹;但是雅贵不回来了,我已然没了归处。这间屋子对我们三人太过拥挤,对我来说又太过空旷,没了雅贵费尽心思营造的热闹,空旷得连孤独都听不见回响。

  或许不止拥有时的幸福,失去时的痛苦也是爱与依赖的证明。那时贪婪的我不懂珍惜,直到滑坡似地失去一切才知道疼痛。

  那天下学路上我绕到了以前总爱去的那个废弃工地,烂尾楼不知何时已经被夷为平地,改成了一块小小的公园,小学生们丢了书包在里面肆意玩笑打闹。那时的雅贵呀,总在这里找我回家。被我恶言相向过,也有不敢出声叫我的时候,就远远地、远远地在铁皮围墙外面偷偷守着我,再先我一步从后院绕回家,装出一副等我许久的样子抱怨道:“等你好久了。”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的潜意识里或许觉得在那里就能找到他,但我站在热闹的小公园里,四面没了熟悉的荒芜景色,好像不再需要雅贵来点亮光彩。

  他说,“等我回家。”

  所以我只能回了家。为什么无论我躲到哪里,他总有办法找到我;他又躲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着。他找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像这样焦虑,他等我回家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终于被置换到他的位置上,当我守着空空的房子茫然地等待时,我才真正知道,这里是家。

  一个总有人在等你回来的地方。

  我嚼着索然无味的水煮豆芽菜拌饭,想着下回再多加点盐。我脑中也曾闪过报复心理,是不是我把钱全部花掉的时候雅贵就会回来,可站在超市的肉类档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舍得买一袋30日元的豆芽。

  好像就是那一天,我决意要与只顾着向哥哥们索取爱的少年时代说再见——原来成长是这么痛的事,为什么大哥和雅贵都不肯告诉我。

 

  做了这样的决定,我本该成熟一些,别再让两个哥哥头疼。可无人管束的我不知怎的,第二天就开始逃学。一夜未眠的我只觉得心中有团怎么也烧不起来的暗火,将稀薄的氧气尽数掠夺,令我窒息。

  走到昨天早晨那条巷口,校门就在巷子尽头,我像遇到相斥的磁场一样无法再迈进一步,于是掉头离开了,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日头高照时我才晃得有点累了,没吃早餐的我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看着商店街餐馆的招牌又对一切都没食欲,看见油脂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我又回到那个废弃工地改建的小公园,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只有几位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在公园一角谈笑风生。我把书包扔在脚下,爬到滑梯的圆锥屋顶上,盘着腿坐在那正好可以看到我们住的公寓门。太阳从头顶一点点往下沉,在我饿得受不了之前,我终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超市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走到门前,放下东西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从三四米高的屋顶直接跳到地上的动静惹来了年轻母亲们好奇的目光,但我已无暇顾及,连滚带爬地捡起地上的书包就往家里跑。跑步只需要几分钟的路程好像被无限拉长了,我的心脏剧烈鼓动,仿佛要撑破整个胸腔。我猛地撞开门,踢掉鞋子就往屋里冲,冲进令我安心的生活气息里。太好了,厨房里是熟悉的动静。

  “回来啦?”雅贵笑意盈盈,手上不停,戴着手套在水池里洗洗刷刷。我死而复生般地深深喘着气,这才感到真切的疲倦,书包顺着手臂滑落在地,快步走到他身边。委屈混杂着愤怒涌上鼻腔,我用尽全力才抑制住拥抱他的冲动,保持着表面的冷静。一句“你去哪了”卡在牙关,我在脑中反复调试着语气,生怕不慎泄露了满腔的焦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向来善解人意的雅贵这次却没有接纳我的情绪,他隐忍许久的那些痛苦好像都伴着昨天早晨那场偏激的角斗发泄出去了。他神色轻快,从水池里拎出一尾肥美的鲫鱼在我眼前晃荡:“今晚有鱼哦!”

  “买的?”

  “对呀,正好打折。”

  “大哥要回来?”

  “就我俩。”

  “哦。”

  我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流理台上满当当的碗碟,今晚的菜对两个人来说似乎过于丰盛了,不知雅贵是否真如他所言捡了便宜。我看到昨晚剩下的豆芽菜还蔫蔫地蜷缩在超市的塑料盒里,想了想又拐弯抹角地补充道:“我饿死了。”

  “那你多吃点。”雅贵平淡地回答,也没有提起豆芽的事,好像丝毫不关心我一个人在家怎么过。我从雅贵的热情中感到了一丝被无视的怨念,转身悻悻捡起书包,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浮躁的我断然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只是一边等待开饭一边在作业本上随便涂涂画画而已。油烟卷着酱料的香气在通风不畅的小小空间里铺开,雅贵用鼻音哼着歌,后脑的发旋愉悦地来回摇晃。天光渐渐暗下去,色彩也在流失,晦暗的空间里只有厨房西向的气窗漏进来几缕夕阳洒在他的发梢。我被这种安宁的氛围浸染,在无数个黄昏的切片之间穿行。

  我想,相依为命的我们终究会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然后拥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新家。那么雅贵的生活又关我什么事呢。

  雅贵已经是大人了,等到我也长大,也许就能理解他了。

  促狭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我把书本收到一边,帮着雅贵把碗碟摆了满满当当一整桌。雅贵打亮了灯便来我对面坐下,他没有说话,我也不太想说话,老旧灯管的电压不太稳,沉默随着光线在空气中扩散开。我只是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没来得及仔细咀嚼就囫囵吞进胃里。我说过我很饿;但我想的是,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顿饭,要是尝出其中滋味,我怕自己忍不住落泪。

  碗里的米饭见底时,我已经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大部分菜。终于抬起头来,我才发现雅贵还没动筷子,两手托着腮帮子看我吃,脸颊圆圆的肉挤在掌心,盯得我浑身发毛。

  “看我干嘛。”

  像是就等我问出这句话,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擦掉我嘴角粘着的米粒。我既尴尬又害羞,本能地往后躲。

  “广斗今天上哪去了?”他把纸巾攥成一团放一边,又恢复了托腮的姿势,语气轻快地问我,不像在审判逃学的弟弟,像是单纯地在好奇我今天的见闻。

  但我认识他这么久,深谙他的狡黠。“上学啊,还能上哪。”我用同样蜻蜓点水的谎言回应,内心却在微微打颤,如履薄冰。

  “我在路上看见你了。”雅贵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用淡然的语调发出不容置疑的质问。我意识到逃学的事被揭露,像一阵风吹开了心里那点闷烧了许久的暗火,这两天积攒的情绪在接触到氧气的一瞬间猛然窜出来。

  “我倒想问你干嘛去了?”

  “昨晚?”他漫不经心地说,“和可爱妹子睡了。”

  不计后果的质问,换来的是未曾设想的回答。在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之前,有什么东西崩断了,怒火在风中旺盛地飘摇,只一瞬间就引燃了我的整片心胸。我揪着领子将他按在地上,攥紧的拳却不忍落在他身上,我只能重重地捶着地板,泪流满面地咆哮着那句藏了几年的“为什么”。

  我失去了他。他就在我面前,可他离我好远;他是我哥哥,可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的手紧紧按着他肩膀,关节都用力得发白,他在我手心里,可我已经失去了他。自父母离世以来就萦绕着我的那种不具名的恐惧,在这一秒终于具象化,在我心中深深扎了根,攫取我的所有理性和养分。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尖叫,别走,不要离开我。

  你能听见吗?我们太近了,我的掌心能感到他肌肤的温度,但我们之间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雨雾,厚得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听不见他的声音。无论我如何挥舞拳头都触不到无形的雨雾,我大吼大叫,拼了命地追逐,摔得血肉模糊,又爬起来。然后——在我的拳头再一次锤上地板之前,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

  “广斗。”

  雅贵温柔而悲伤地笑着。他的神情也像被浸湿了一般轻缓地包络着我,夺走了干燥的氧气,熄灭我胸中的火。紧接着另一只手穿过腋下搂住我的背,将我拉到他怀里,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我因喘气而剧烈耸动的背脊。

  “对不起。”他说。

  我的脸埋在他壮实的胸口,不知那里是否还残留着陌生女孩的香水味,所幸还在哽咽的我闻不见。我知道我们终将远行,人们叫它“成长”,注脚却是“失去”。雅贵和我不一样,他身上已经褪去了少年气,是将将要张开翼展击破长空的鹰了,可我就是自私又不甘心,那时的我不懂这叫什么感情。

  至少现在,和我在一起。

 

  那天我趴在他怀里,哭累了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是穿着睡衣在床上醒来的,雅贵又不见人影,锅里保温着一大碗汤面,旁边是他留给我的字条。

  好像昨晚发生的事是一场梦。梦醒时分的我只好接受自己的命运。

  回想起来,我一直无法释怀的是那晚被雅贵拥抱着,明明离他那么近,却没能发现他也同样伤痕累累。在路上看见我,意味着他也没去上学吧——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为什么被他骗了个彻底。如果能早一些、再早一些发现,事情是否会不一样。

  后来他也隔三差五才会回家,我勉强着自己切断依赖,接受这种割裂的痛苦,以至于没能意识到这不是成长的信号,而是危险的预警。信箱里的欠费账单少了,我想是雅贵趁我回家前拿走了;他回来时总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也当作他对我的补偿,心安理得地吞进肚子里。没了雅贵的管束,我不再老老实实去学校,谎报年龄找了一份离家很远的便利店兼职,画着太阳logo的店员制服很土气,但我只想试着减少一点对两个哥哥的依赖。

  只是我忘不掉。

  有一天我提前下了班,到家的时候比放学时间还要早些。我走到门前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却听见本该没人的玄关传来动静。模糊的声音贴着门从很低的地方传来,我想是雅贵靠坐在门上和谁打电话。我循着声源找下去,直到跪在地上将耳朵贴近门板,却在终于听清他声音的瞬间怔住。我怎么也忘不掉,他就像在我耳边絮语,那句话在我心里荡起千涛骇浪。

  他在哭。

  “我不希望他长成我这样的人。”他说。

  或许他没变,是我从来不了解他。他也和我一样孤独吧。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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