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登坂広臣是被冷醒的。脚底传来的寒意让他从混沌的状态变得清明,白炽灯的强光让双眼重新聚焦,他看清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男人姿势端正,面前是摊开的文件夹和笔记本。
登坂刻意不去关注他,先是环顾四周,封闭的房间,冷的桌椅,一面黑色的玻璃窗,或许是单面的。额角隐隐作痛,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段记忆——是有关这个房间的。
自己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审讯官,摊开的文件夹中是堆叠在一起的照片。登坂侧头去看,照片中的人拥有一张他熟悉的脸,是自己么?
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十余张照片中的人分明是自己的脸,但却有一股诡异的陌生感。
“who are you?”
对面的审讯官开口,登坂心下升起几丝疑惑,照片中的兔子面具和球棒,月光下闪耀的蓝宝石,深巷中与他人的温存…他下意识觉得自己似是一个局外人,而这决然是属于“登坂広臣”的故事。
“who are you?”
审讯官对他的沉默有些不耐烦,捏起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脸又问了他一遍。
登坂看着握着手提箱奔跑在月下的人,他可以确定这绝对是自己的脸,但又对自己是否是“登坂広臣”这件事产生了犹疑,在模糊的记忆中,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偷窃者”。
审讯官第三次问他时,登坂感觉额角的疼痛似乎放大了。痛意以太阳穴为中心,向整个头部蔓延,审讯官并不让他的思维休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似的问题,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一台濒临崩溃的电脑。
痛觉让他无法再辨识照片上的图像和审讯官的声音,疼痛感仿佛侵入了脑部每一寸神经,登坂夸张地想,自己也许快要痛死了。他只想离开这个惨白的房间,好像离开这个房间,就可以摆脱头痛。
他无视了审讯官的呵斥,随手拉过那把铁制座椅,打碎了面前唯一一面玻璃。
甚至不曾来得及查看那面单向玻璃背后的走廊,颈部迅速传来的刺痛感让登坂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研究员汇报情况时,登坂広臣正在听歌。作为提供原型的对照组,他对仿生人实验其实没什么兴趣,可这个最新出生的仿生人,让他相反地有了几分交流的冲动。在这个仿生人Ømi出现之前,有五个仿生人只活了一天,四个无法沟通,还有三个甚至实验失败,没有出生。
而对自我认知产生疑惑,并砸碎窗玻璃的,12号仿生人Ømi是第一个。
药效持续的时间并不长,Ømi醒来后,登坂去探望了他。
“所以,我果然不是登坂広臣。”
得知真相后平静下来的Ømi抱膝坐在床上,身上罩着的宽大白色实验服,显得他看起来比登坂瘦弱一些。一个仿生人对原型身份的执着让登坂有些不耐烦,他想,这看起来跟Al有了情感与自我意识一样荒诞。
“你听说过平行宇宙么?”
登坂双手撑在Ømi的床边,躬身盯着他,身体投射的阴影笼罩住了仿生人。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平行宇宙,也有千千万万个我,我亦或是你,究竟谁是Tosaka Hiroomi都没有意义。”
Ømi抬头看向登坂,眼睑下的浓密睫毛随着呼吸起伏微微扇动,头顶的灯光映在他的双瞳中,形成了两轮满月。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参与仿生人实验的理由么Ømi问他。
“不过至少在这个宇宙,并没有第二个登坂広臣。”
Ømi顿了顿,回应他的口吻带上几分自嘲和戏谑。
仿生人的回应让他吃惊,Ømi此刻的一针见血让登坂生出些许抵触,他起身打破了对Ømi的禁锢,理了理自己的黑色外衣,走出了Ømi的监控室。
“休息吧,明日你还有体征检查。”
12号仿生人体征的各项指标正常得几乎让研究员们怀疑机器的精准度。只要输入登坂清晰且完整的记忆,这只仿生人甚至可以完美地替代登坂広臣的社会身份。
Ømi开始慢慢学习有关“自己”的一切,从卷宗到影像,密密麻麻的纸张和胶卷拼凑起了“登坂広臣”的过往。满月之下,一切的光辉都变得黯淡失色,而登坂掌心的那颗海蓝色的钻石替代了月光,像一只琥珀,将翻涌的海水禁锢其中。
Ømi捏着那张印有钻石的照片,忽然很想见一见那颗钻石的实物。明知是徒劳,却奢望那上面或许还残余几丝登坂的体温或是指印。
他并没有亲眼见到那颗钻石,在自己“半岁”那日的夜晚,登坂将他带出了实验室。第一次接触外部的真实世界,比起畏惧,Ømi更多地还是感受到兴奋。
在后山脚下的湖边,登坂递给Ømi一罐咖啡饮料,示意他尝尝。Ømi伸手接过易拉罐,拉开拉环喝了一小口,微微皱了皱眉。
“喝不惯?”登坂问他。
“不…只是觉得它比想象中甜。”Ømi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喝了一大口咖啡。
难得没有雨的夜,周遭点缀着蝉鸣,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月亮是神秘的,却并不冷,总是温和的,清辉犹如爱人的拥抱,看起来像一首“纯粹的诗”*。
Ømi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满月,他伸了个懒腰,像一只放松的猫展开四肢,平躺在草地上,他被夜露清凉的气息包裹,满足地沐浴在满月的月光下。
“很好看的月亮。”Ømi对登坂说。
“不过我好像更喜欢弦月一些。”他补充道。
“为什么?”
“无论上弦月或是下弦月,光亮和阴影能够共存的平衡感会让我感到安心…我不大能将这种感觉描述得清楚。”
Ømi眨了眨眼,耳垂上那只亮晶晶的银色耳环让登坂乱了些心神。
躺在湖边的人,从他的基因,到他的细胞、骨骼,和每一寸血肉、记忆,都来自自己,他甚至是比自己的家人还要亲密的存在。每每想到这些,登坂就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躁动,竟生出几分亲吻他的想法,可瞬间他就嘲笑自己的荒诞,这看起来很像诡异的自恋行为,简直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索斯。
“很晚了,回去吧。”
按照规矩,即将被销毁的仿生人拥有一次接触外界的机会,在销毁的前一夜。听起来很像是死刑人员的最后一餐,然而人类却将其视作人道主义的关怀。
登坂带着Ømi脱离满月的月色,他不知该如何告知他,或是说面对Ømi躲不过的销毁命运。半年的评估让实验室对于Ømi不断增长的个体意识尤为不满,在他们眼中,拥有个体意识的仿生人和拥有情感的AI一样令人厌恶。
仿生人,依托人类出生,永远受人类控制,永远没有资格成为独立的个体,也注定不会成为人类。
但登坂不在乎,他并不认可自己身为“登坂広臣”的独一无二性,就像Ømi也有成为“登坂広臣”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满月,回到监控室的Ømi久违地失眠,他心血来潮,问看守要来了纸张和颜料,决定做些什么打发这漫漫长夜。
登坂却有几分不安,这并不是研究院第一次处理他的对照组仿生人,他们不是机器人,也并非真正的人类,只需要一支针剂就可以抹去他们在这个实验室存在过的痕迹。
是不舍么?登坂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Ømi的确是一个完美的仿生人,甚至更像是一个人类,一个与自己可以严丝合缝契合的人类。
登坂走到Ømi的房间门口,透过单面玻璃,他看到Ømi坐在桌边,用剪刀在白纸上剪下了一个完美的圆,那个圆被Ømi用颜料涂满了土黄色。待到颜料干涸,Ømi站在椅子上,把那个圆用胶带贴在了吊灯灯罩的边缘。
他想到今夜外出,Ømi对他说自己最喜欢弦月,在满月与新月的交界处,光与影在此刻完美地结合。登坂忽然想到起初被Ømi用椅子打碎的那面玻璃,如果摆脱空间的阻隔,事实上,光与影的相遇不过是时间的理所当然。
登坂笑了笑,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底拿出球棒,再一次打破了Ømi房间的那面单向玻璃。
“Ømi,逃走吧。”
登坂从破碎的玻璃窗口向仿生人伸出了手。
仿生人的掌心柔软,皮肤并不像自己想象般的冰冷。
牵着Ømi走上实验室出口的台阶时,登坂回头看向Ømi房间中的那盏吊灯,灯罩旁起了褶皱的圆形纸看起来有些坑坑洼洼,不平整的表面映出几缕黄色的暖光,像是一轮纸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