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过雪。因为岩田刚典从屋内另一个人的身上闻到了冰冷的味道。
又一整夜昏迷中苏醒的身心还很疲惫。他撑起身,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藤冈靛正坐在床边翻阅书籍。
“ディ一ンさん……?”
“你醒了。”
藤冈将书本放到床头柜,给他端了杯温水。岩田扫眼书的封皮,上面写着一串看不懂的中文,动用记忆想到年长的向导曾经在外流浪多年,学识水平当然高。不一会儿,他的头开始痛起来。准确来说,头疼症状自从上次任务回来就没有消停过。
如钻骨的疼痛伴随五感衰退严重影响了王牌哨兵的精神力,使其在这段时间都无法执行任何任务。连续更换多位高级向导疏导无果后,联合三塔为岩田开了张无限期休假的条子,而这已经是他休假的第三周。
岩田接下水杯慢慢喝,藤冈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漆黑卧室瞬间敞亮。他的视觉还没适应这么强的光,阖上眼,听藤冈温声细语。
“昨晚下雪了,不是很大。”
向导的声音同温水一起滑落喉管,觉得很舒服的岩田说:“嗯,我闻到了。”
藤冈露出一个安心的表情。
“我来的时候你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为保险起见先帮你做了简单疏导。现在感觉如何?”
岩田揉揉发胀的脑袋,五感恢复得差不多,头还是很疼,但已经是三周以来最好的一天了。
“比前两周好多了。之前起夜看不见路,脱个裤衩得花半天,屁股磨通红,有够窘的。”
“噢,还有这回事啊。”
“当然了,我还差点栽进垃圾桶呢,五感衰退真麻烦,幸亏你不是哨兵,太折磨——”陈述客观事实的哨兵一股子倒完苦水后,瞄见向导脸上的笑容有点子讪意。他才恍惚自己的言辞粗俗很了,懊恼道,“额,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阐述一下。”
“大家都有这种时候,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岩田在心里反驳。不能怪他看着精致,实际糙得过分,谁让联合三塔里尽是些大老爷们,就算有姑娘,那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不顾忌的。
他望着藤冈那张摆得客客气气的脸,眼神不自觉瞥过一旁。书桌上的电脑亮着,打开的文档显示从觉醒至今自己接受过的所有精神疏导的详细记录,密密麻麻写满屏幕。
“这次疏导也会被记进去?”
“理论会。”藤冈点点头,举起绑在腕上的记录表,“直到你和匹配向导结合前,疏导都会被记录下来。这次例外。”
岩田不解地看向藤冈,年长者手指向挂在衣架大衣上绣的纹样。
“岩ちゃん忘了吗?我是被A塔收容的流浪向导,不属于联合三塔,没有获得入写你们记录库的权限。”
“原来如此。但是……疏导我会很累,特别累。”
“除了我,岩ちゃん还找得出其他选择吗?”
问得好,岩田刚典确实找不到其他选择。
联合三塔将所有找得出的独身高级向导全都塞过来了,乃至他那位已绑定哨兵的S级向导兄长,然而异常症状不减反增。到登坂广臣为他疏导时,岩田那只惯来温驯的金犬竟然在精神域把对方的蓝狼咬个头破血流。正因这次事故,联合三塔被迫结束了为岩田寻找向导的进程,放任王牌哨兵回家睡大觉。
此后几周,岩田也确实乖乖回去睡了,每天头昏脑涨,就没有真正醒来的时刻。像今天这样准时清醒还是破天荒。
岩田非常清楚这是由于藤冈为自己提前做过简单疏导,所以他在听到藤冈的反问时沉默了。藤冈大概也看出来岩田心里五味杂陈,没有紧逼追问,走出卧室又回来,手里握着一管镇定剂。
他把镇定剂放到岩田刚典的床头,问要不要打个针,打完之后就可以开始疏导了。
从藤冈靛的笑容其实猜得到其人心情,岩田想。虽然二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几个月而已,但他以为藤冈很好懂,他们本质一类人。非常擅长掩饰情绪,只不过一个沉在心底,一个埋在眼里。
藤冈就是那个埋在眼里的人,与黑夜般的眼睛对视时,岩田知道年长的向导究竟在想些什么,必定是想起从前几次疏导,哨兵不太熟练的接纳,很短时间的临时链接。
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些过去。
1
岩田刚典第一次与藤冈靛相遇——单方面,可以追溯至7年前的协会演习。
那时岩田刚典27岁,觉醒刚满6年。27在哨兵当中算小的。可比起年满18就觉醒的那些又大了点。因此被选为联合三塔的代表哨兵前去参加演习时,受到不少非议。好在他天赋及能力一比一顶尖,即使是全场唯一没有带向导出场的哨兵,仍然凭借己力为三塔挣回不少名次,因此演习进行到后半场,就没几个人说他花架子了。
岩田自己也没觉得不带向导有什么不行,反正他能力在这,不依赖向导完全没问题。直到最后一场演习,要求在场4名哨兵从构建的共享精神域中辨别使用了多种能力隐藏的哨兵,并且对其实施抓捕。
时至今日,岩田仍然觉得最后一场演习的设置是在故意针对他。联合三塔的训练内容又不是没有预演,里面从来就没出现过这个环节。
太故意了,哨兵本就无法同时运用五感进行分辨,更何况并非每个哨兵都能拥有自己的向导,天然合契的引路人。在精神域中寻找分辨披着外皮的哨兵,简直就是对独身哨兵赤裸裸的羞辱(废话,我一个哨兵怎么分得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又不是真的狗!By ytgd)
不出所料,岩田丢掉了最后、最重要的一分。而协会演习看的不是分数多少,是项目含金量,最后一项既能体现哨兵的攻击力,又能展现与向导的默契度,含金量可谓第一。所以第二轮比赛结束,27岁的嫩头青岩田刚典就被专人请出场,跑角落去围观第三轮比赛。
联合三塔这次就只派了他,因为塔内工作任务繁重。找不到吹逼吐槽的对象,到底年轻气盛的岩田坐那冷冰冰的板凳气鼓鼓想,自己好歹也算三塔的预备王牌,居然会输在没有向导这种堪称可笑的点,真是怎么想怎么不爽,连带坐板凳都给坐恼火了。
他实在很想甩了铭牌掉头就走,他也确实起身甩了。就在手高举的瞬间,那两只尖得吓人的耳朵听到广播里和现场传来一阵骚动。
“1000分!居然是1000分!居然只凭自己就做到了!”
1000分?找人那个?秉持着就要看协会热闹的心情,岩田赶忙挤到人群最前面,圆溜溜的小脑袋搁在栏杆,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得飞快。
才一会儿,不大的演练场里已经挤满了尖叫的人,欢呼与呐喊,彩带从穹顶飞落,以人流圈出了三层标准的圆,圆的最中心站着一个男人。
隔这么远,岩田自然认不出这男的是谁,他跟随观众席的目光看向大屏,那个男人正举起手头的演习用弓晃来晃去,眼睛弯弯的,笑得很开心。
转播屏的左上方标明这轮比赛各名选手的分值及觉醒人种。岩田瞅见1500分那栏写着一串读作藤冈靛的片假名,以及与在场所有选手不同的单词,反应过来这是个和自己同样没有搭档,却捉住了目标的向导。
“这人谁啊。”岩田随便逮了旁边的围观群众进行一个问的提。
“服了,你不听介绍吗?好像是A塔来的。”
岩田纳闷,联合三塔和A塔之间虽说不上亲近,但每隔个把月还是会有一些跨塔活动,任务啊演习啊联谊啊,之前怎么没见过。
满头问号的他又逮了个围观群众继续提一个的问。这次这个好像是A塔来的,比他小点的姑娘,激动得快把手头拼着靛字的小旗帜给挥飞。
“哎呀这都不知道!那是因为おディ一ン基本都在外面出任务啦!他很忙的!”
打听一转的岩田刚典成功收获了男人基础信息和呢称,演习结束回塔的车上心里琢磨这昵称叫起来多肉麻的,鸡皮疙瘩起一身。他觉得女主持喊的那个ディ一ンさん还不错,下次活动要是碰见可以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不过,等他正儿八经把男人呢称喊出口,已经是3年后的事情了。
3年后,岩田刚典已经成功两只脚都迈入30岁大关。为庆祝宝贝弟弟顺利奔三,他那6个好哥哥特意从天南地北赶回来,给他办了场只属于男人的派对。一群大老爷们喝了整通宵,等第二天岩田刚典抱着马桶吐得妈都不认识,嘴里只剩酸味时,广播里响起熟悉的女声通知。
——S级哨兵岩田刚典,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到L塔一层大会议室报到。
快埋进桶的岩田一听广播声,脑袋反射性后仰,及时拯救了他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然后摇摇晃晃爬起来,脸探到洗手台里冲了一把凉水,觉得稍微清醒点了,摇摇晃晃套上工作服,在往来同事的惊诧注视下,啪地坐电梯里,从7层坐到了1层。
岩田刚典晓得自己现在打扮很糟蹋,身上一股宿醉味,活像泡了三天三夜的酒精,闻者皆心烦。但没办法,要让他保持这个状态去洗澡,可能没等放出热水就先同地板亲密接触了。因此好不容易晃到大会议室后,他又准备偷偷摸摸缩角落。开缩未果,会议室前排的前辈叫住了他。
“岩ちゃん,你这小子,昨晚又跑哪喝酒去了?”
岩田刚典想解释没有又跑哪去喝,明明是他哥请他喝酒,再说以前也没经常喝啊!可估计脑袋也没醒得完全,话到嘴边变成‘喝了就喝了呗,下次前辈你也一起来嘛……’,搁那逼逼半天,前面人那是又气又怜,嘴巴一歪。
“坐过来!”
虽说岩田看着乖乖巧巧,背地其实有胆做些调皮捣蛋的事——全都拜他的好哥哥们所宠,但讲真,他是很怕联合三塔的前辈们,怕他们又把自己丢到哪块没水没吃的大沙漠去执行任务。眼下被这么吼,直觉不妙,赶快溜到前面来找位置坐。
他所经过的地方,无不飘扬着闷得要死的酒气,前排几人捂紧鼻子,表情看上去不太好受。除了一个,坐在前排最边的男人,见岩田刚典磨磨蹭蹭找位置,脸上似笑非笑。
岩田刚典脑子没醒完,连带视力下降500度,自然瞧不出杵最边上还有个男的。他起先以为那是坨麻袋,屁股往旁边一撂。刚坐热,右手边几个前辈起身走过来,左手边麻袋起身……
……麻袋也能起身?
“靠——哎哟……”
他猛地蹦起来,腰一闪,像被扯了耳朵的新年兔,身体僵得不正常。
不是,这谁想得到旁边麻袋居然是个大活人!岩田揉着腰僵在原地,见前辈纷纷和旁边那个麻袋,啊不,那个男人握手,又齐刷刷看向他。
“现在醒了?”
“醒了。”
这下是真醒了,因为腰闪得厉害。哨兵就这点不好,忒不耐痛。稍微受点外创内伤就跟哭爹喊娘似的。他拍拍脑袋,努力集中视线,看清了前辈一脸托付的表情。
“今天叫你过来,是要派你出去执行任务。”
“……哈?”
不是吧,又来!
岩田很想一口拒绝这个要求。他着实不想再被丢到奇奇怪怪的地方去执行什么破任务了。上次是沙漠,上上次是雨林,再上上次……都快不记得了。因为能力出色,觉醒不久他就经常被叫去执行外勤任务。
虽然这些任务都重要,但也危险啊。岩田揉揉腰的手不经意碰到了曾经一次任务凿入子弹的伤口,现在那里依然结着深深的疮疤,很疼。
我真的很怕痛。
前辈倒没有看出岩田刚典肚子里翻江倒海,趁岩田还在那摸伤口,将左手边那个麻袋——男人引荐过来。
“不过你放心,这次有向导和你一起。”
“诶?”岩田愣了愣,他看向那个被自己误认为麻袋的男人,男人冲他礼貌点头。
“这位是A塔的B级向导,藤冈靛先生,常年在外执勤,协会评估他是最适合这次任务的向导。”
岩田瞅男人的脸,怎么瞅怎么眼熟。可惜迟钝的大脑没立刻转到那块回忆上去。
“出发前,协会对你们的匹配度进行了测试,虽然不是最高,但胜在外勤经验都很丰富,所以最终选定由你们二位执行这次任务。”
“哦……那这次又是去哪里嘛……”岩田在那嘀嘀咕咕,“不要又送我去沙漠哦!没水喝真的不舒服……”
一直不发言的藤冈靛似乎觉得身为S级哨兵,岩田的这个发言有点太不符身份了,忽然捂嘴轻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岩田一脸疑惑看向藤冈。
“放心,不是去沙漠。”藤冈笑着笑着,温声说,“这次是去一座名叫霞岛的小岛,想必你以前应该在宣传片里见过那个地方。”
“我猜得对吗,岩ちゃん?”
男人眨了眨眼,有些狡黠的模样印入岩田还在磨洋工的脑子。岩田嘴皮子一快,差点脱口而出——
耶,麻袋先生,看不出你眼睫还挺长的嘛……
2
由于联合三塔内哨兵占据了压倒数量。因此,与其他塔专门分设前后塔保证哨向休息不同,三塔直接在整栋塔安装了大型干扰用白电波,保证哨兵获得全天候的环境休养,向导则住在隔绝白电波最顶层。所有人员住宿、训练、会议用的房间都在一栋,跟普通学校的构造无大致区别。
岩田刚典带藤冈靛去坐电梯,一路碰到的都是哨兵,熟得很,岩田极力忽略周身酒臭,若无其事跟大家打招呼。同僚见岩田身边跟着个向导,眼瞪得比球还圆,隔层酒墙大声起哄岩ちゃん不错嘛,居然还有向导陪,长得挺帅的哦,和你不一样的风格。
岩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耳朵红了脖子红。什么叫有向导陪,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嘛!只不过他这下彻底醒了,既然酒醒了,就得恢复优等生外壳。腼腆笑几声,打着哈哈加快步伐,赶紧跨入电梯。
“呼——”
电梯门合紧,岩田按下10层按钮后,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往后虚靠在电梯壁,看旁边藤冈靛注视楼层显示屏的侧脸。
头发变长了,带了平光眼镜,衣服也换成西服,但确实是他。
岩田在半路就已经想起来藤冈靛是谁了,那个1500分的向导。但他总不可能直截了当跟向导坦白‘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听上去有种STK的感觉,万一引起误会就糟糕了,于是一路无言;而岩田不发问,藤冈更不可能开口,保持半臂距离跟在岩田身边,鞋底摩擦特制地板发出无的声音,呼吸都与空气同样安静。
岩田觉得藤冈应该是那种话不多的人,毕竟大部分向导性格比起哨兵来说就是要收敛些。他清了清嗓子,问:“ディ一ンさん是头回和我们联合三塔接触?”
藤冈闻言,视线直直转向岩田。
“第一次接触L塔,之前因为公事,和D塔、H塔都有往来。”
近距离看这张在大屏转播就帅得一批的脸冲击力更大。岩田不由自主紧了紧呼吸,他发现藤冈的眼型极具古典气质,眼角微微垂,睫毛是真长啊。
“唔,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你。”
岩田的活动根据地是L塔——联合三塔中分配任务难度最艰巨的一塔,能在L塔拥有活动权限的哨兵与向导,等级得打A往上数。他觉醒第一天就被直接调进了L塔,以后也没调出,自然不可能接触以外事务。可说没见过,摆明鬼扯。记那个1500分比记他当时得的多少都清楚。
他这么回答,只听对面藤冈小声笑了。
开始见面无缘无故笑,现在又笑。不禁腹诽我有这么好笑吗,明明大家都不敢随便惹我……吧。
“但是我以前见过岩ちゃん,在协会演习,不靠向导就名列前茅的那个哨兵是你,对吗?”
“啊,原来你记得!”
果然才30的小伙子,比起对面快奔四的老油条还是愣了点。岩田没能憋住,心想口呼。藤冈瞧年轻人藏了半天终究暴露的欢喜,越发觉得可爱得紧,眼神在模拟日光照耀下更显柔和。
“当然,你的表现很优秀。”
藤冈靛的临时住所在1007,是L塔专门为外塔向导开设的房间。又因L塔哨兵执行任务很少需要向导辅助,装修至今十多年,藤冈竟成了第一个入住的向导。
房间有专人定期检查扫除,整洁如新。岩田搁门口杵着,闻闻身上味道,考虑半天,决定不进去了。
“那个……ディ一ンさ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直接跟事务办打电话就行,我先走了。”
“担心身上酒味太重?”
被说中心思的岩田额了一声,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不在意,因为我的嗅觉不如你们哨兵发达,你可以进来休息会儿。”
藤冈说得风轻云淡,岩田心里过意不去。再不发达,不至于老么重的酒臭都闻不出吧!先前像泡了酒,这会儿开始发酵,又臭又酸,还有莫名其妙的香味——不可思议,岩田就是自带香味,他们七兄弟都有,可能觉醒的时候突变了,无伤大雅。
现下多种味道混杂,闻上去简直一言难尽。
岩田摆摆手,说真不用,我想先回去收拾收拾更好,而且我们下午就要出发。
“嗯,午休后大厅见。”既然岩田不愿留,藤冈也不强求,他走近,伸出手示意,“接下来一段时间请多关照了。”
岩田回握那只比自己大了一号的手,掌心更粗糙也更厚实,心里悄悄说,请多关照,ディ一ンさん。
出发之前,岩田藤冈二人交流了这次任务的信息。
近期,以联合三塔为首的各塔哨兵失踪频繁报告,他们有的在执行任务途中失踪,有的则在结束任务时莫名消失。由于失踪人数增多,甚至影响到部分塔的正常运转,因此大圣所决定派遣一对哨向前往嫌疑最大的霞岛进行卧底调查。
派遣哨兵的人选从一开始就定好了岩田刚典:水平拔尖,尤其五感,在协会综合评分年年排名前五;隶属联合三塔,三塔内的失踪哨兵多少都与他有一面之缘,更方便。
不过,在向导选择上,圣所犹豫许久。
表面看,以岩田堪比已灭绝黑暗哨兵的能力,找个与之适配的向导难度很大。实则不然,岩田一直有位适配度最高的向导,他的兄长之一,三塔S级向导,登坂广臣。只是,登坂早先与今市建立了链接,无法对岩田深度疏导,不能保证任务完成情况,因此,圣所才勉为其难另寻其它适配向导,还将适配范围从联合三塔扩大到了下属全塔。最后,从年轻女向导新木和年长男向导藤冈中选择了后者。
年长男向导有着全塔向导都没有的,极其丰富的外勤——流浪经验。觉醒为向导之前就离开大圣所,觉醒后也没有回归注册,保持流浪身份漂泊在外。这种状况持续到八年前,藤冈因不明原因主动返回大圣所,并被A塔收容。
实战多的向导更懂得变通、配合与包容,更适合S级哨兵,因为哨兵能力越强越脆弱。岩田精神力固然强大,失去包容性极强的向导辅助,容易受到外部干扰。这种事情之前已经发生很多次,得亏运气好,侥幸躲过了。这次不一样,霞岛处于大圣所的管辖范围外,出了事喊天都救不活。
不管圣所、协会,还是三塔,自然都不希望他们宝贝的年轻哨兵出事,所以选择经验丰富的藤冈靛来辅助,合情合理。
霞岛距离本岛几十公里,从大圣所渡口坐船出发,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与造访过的无人大沙漠不同,霞岛不仅交通相对便捷,岛上住民也不少,他们操着一口与本土话异源的方言打闹嬉笑,又在末班渡轮登陆的鸣笛声下,好奇打量走下甲板的两名外来者。
正值初夏,冲掉宿醉收拾得干干爽爽的岩田随便套了件蓝色无袖背心,下面深色长裤配短靴,脖子挂着一块银色狗牌。阳光打在狗牌,浮现出I.T的刻字。
他没穿外套,对哨兵来说,这个天穿外套比要命还难受。扛着行李袋,打量了几下站货舱旁取箱子的藤冈,犹豫开口。
“ディ一ンさん。”
“嗯?怎么了?”
岩田指了指藤冈的脸,问:“你看得到路吗?”
藤冈穿得其实中规中矩,格子衬衫牛仔裤,活像换个地方加班的圣所码农,只不过,乱发和酷似盲人艺术家的墨镜,怎么看怎么奇怪。岩田甚至感觉这身打扮比早上那身更像个潦草的麻袋。
麻袋神棍。
藤冈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箱子,拉长手杆放地上滑动,朝岩田走来。走到身边时,视线透过墨镜看到了岩田的狗牌,轻飘飘地说:“看不到,所以岩ちゃん一定要带好路哦。”
岩田乖乖嗯了一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二人并肩走到停车场,坐上圣所提前准备好的汽车。等确认各自都绑好安全带正准备踩油门,岩田一扭头,见藤冈正拿了张纸质地图看得聚精会神,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内涵了。
3
下午五点,天色逐渐转暗,由岩田驱车,二人前往临时住所。
汽车经过主道,两侧山峦叠嶂,分叉的小路盘旋上升。岩田的视线顺着弯路,依稀看见山顶矗立着一座西式建筑。
“那是岛上唯一一座教堂。”
“教堂,他们信教?”
“霞岛人的祖先来自北部,与本岛并非同源,文化差异极大,目前岛上官方宗教名为自然真理教。
“自然真理……听上去怪怪的。”有种被洗脑的美感,岩田小声碎碎念。
“怪就对了,十年前霞岛可不存在所谓的自然真理教,他们的本身信仰是原始宗教。”翻阅地图的藤冈比个大拇指,言下之意懂得都懂。
岩田背后顿感一凉,得,这回真被联合三塔卖了,要办不好妥妥出人命。
任务结束后一定、必须、狠狠要个假,最好狂休一年,每次都指着我压榨!
“ディ一ンさん以前在圣所外遇到过类似吗?”
“非常多。大圣所禁止宗教信仰,但不属管辖的地区,宗教泛滥程度比你想象得更厉害。”藤冈陷入了回忆,他扶着墨镜,不知道在看哪里,“宗教这东西,能不碰最好,碰了别钻牛角尖,很难想象背后究竟有什么。”
车轮平缓碾过浇筑已久的沥青路,途经商业区时,岩田总感觉被谁窥视。他扭头,见便利店上方挂着块写有‘给予世人爱、梦想与幸福。’的大海报。联想藤冈刚才的发言,结合当下这个环境。
“不舒服?”
岩田咂咂嘴,不置可否。藤冈摇下车窗透风,从镜片后观察周围正常活动的原住民,听他们口中难懂的语言,看他们宛然不在乎外来者行踪的自如表情。
海风徐徐吹,向导缓缓说:“习惯就好。”
十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临海木屋。这里是大圣所为接应人员和卧底人员共同准备的住所。旧出海口附近,峭壁之上,位置偏僻,适合情报交接。
但等二人下车进屋,发现屋内已经很久没有人类活动过的气息了。
“奇怪?人呢。”
这和提供情报有出入,岩田记得很清楚,负责接应他们的应该是一个来自大圣所的普通人警员,伪装身份为医生。
摘下墨镜的藤冈戴好特制手套,翻弄室内物品。烤吐司已然发霉变色,散落桌面的报纸书籍凌乱不堪,他瞟了眼报纸上方:“报纸日期在两周前,吃剩的面包也没收……走得太急?”
“谁知道呢。”
厨房和卫生间没发现任何异常,岩田本打算继续查看卧室,瞟见楼梯附近隐蔽的小门时直觉在说话,于是径直向那间屋走去,推开门,空无一物,扑鼻而来反胃的味道,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快,哨兵的狩猎本能随之唤醒。
是死亡。
岩田捂住鼻子返回客厅。
“有发现?”
浓郁的锈铁味,腐臭萦绕周身,呆在向导身边放松多了。
“他死了。”
藤冈怔了一会儿,未料及事态在开始就脱轨,他尝试抱着些许期望:“确定?万一还活着。”
“错不了。”
可能离开学校太久,形容能力退化很多。岩田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词语,只好两手并用边指边画告诉年长者:“储藏室里面有将死或死去的人才会有的味道,如果上过前线去过医院之类,应该懂我意思。”
“啊。”藤冈恍然大悟,“大概懂了。不过我嗅觉失灵严重,只能凭借过往经验想象。”
“抱歉,我以为单纯体质问题。”
藤冈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
岩田想问藤冈,失灵原因是遭遇过什么事故吗?但他没问出口,相处才第一天,唐突问及别人的过去不礼貌。
岩田看着男人习以为常的笑脸,胸口不知怎的很闷。他岔开话题:“既然人暂时找不到了,先把房间收出来吧,我给塔那边发消息,看对接大圣所后有何指示。”
的确该收,再不拘小节,死过人的房间不可能直接入住;何况霞岛又不同于条件奇差的野外,便利店商场一应俱全,收拾房间不算麻烦事。
藤冈赞同提议,扯了相对干净的报纸,把两人的行李放上面准备收拾。岩田不擅长做家务,主动溜去后院,跟塔的联系人发消息。
后院、应该说整栋小屋是建于峭壁上,面朝大海,再几步路的距离就会被海水吞噬。院子里种有四季蔷薇,即使无人浇灌依然开得茂盛。靠进出口摆着两张凳子和一箱钓鱼用工具,接应人员似乎借钓鱼在打发时间。
岩田穿过进出口,走石崖边缘往下看,至少两层楼的高度。
真能钓到鱼?
他回到院子,掏出联络仪寻思该怎么报告,边提起工具箱准备放到一边,却感觉箱子轻得异常。动手掏了掏,用力一扯,掉出来几张相片。
嗯?
岩田捡起散落的照片,分辨出照片上的建筑是从从早到晚不同时间拍摄的山顶教堂,教堂横牌上用英语写着三个单词——爱、梦想、幸福。
“接头那人留下来的。”岩田把夹层里的照片丢到收拾干净的桌面,“为什么是教堂?他的死和教堂有关?”
藤冈没说话,起身冲了一杯咖啡,问岩田需不需要。后者正在纠结照片,婉言谢绝了。咖啡容易上瘾,他不能靠这东西提神。
端着咖啡的向导站到客桌边端详照片,香味氤氲,不能喝的哨兵喜欢这个味道。
藤冈啜了一口咖啡,跟岩田说起一些塔没有交代过的故事。
“自然真理教认为,觉醒是人类进化的必然环节,没有觉醒的人无法领悟生命真谛,需要接受教化,借外力完成觉醒。”
“觉醒是基因决定的呀,再说这个生命真谛……爱、梦想、幸福?他们创始人到底从哪找的这标语,不明摆着抄袭三塔嘛。”
“对他们来说不是,至于抄没抄袭,得你亲自去问。”
“那算了。”岩田才不想跟这种听上去就神戳戳的组织打交道,他怕以自己这直率性子,一不留神就被对面阴了。
“祷告、朝拜、投金,包括投身教会修行,这些都是常规教化方式。”
岩田以前没接触过这些过于专业的知识,他读书学的政治,觉醒后也很少碰到挂钩任务,好奇心发作,追问道:“常规教化……还有非常规?”
“有,从未外传。”
“你认为这些和接应人的死有关系?”
“可能。最早大圣所提到霞岛嫌疑最大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自然真理教。确实想不通接应人和失踪哨兵的关系,只有从他是普通人的角度切入,不过……”
“怎么了ディ一ンさん?”
岩田看见藤冈好像想到什么,面露难色。
“不过你问非常规,我倒有个猜测,只是猜测。”
“诶?”
藤冈放下咖啡杯,踱至没有帘布的窗边眺望无波海洋。
“不确定是否能告诉你。”
岩田看出男人的犹豫,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ディ一ンさん?有在听吗?”
藤冈没有接话,无论怎么追问。像一尊凝固的塑像,对着峭壁沉默。所有提问皆石沉大海,岩田的耐心被磨尽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独属于哨兵的愤懑在他的胸膛横冲直撞。
“你能不能先回答我问题。”
岩田着实不理解为什么藤冈靛对自己设防。俩大男人直接点不行吗,有啥好怕。再说这里只有他们两并肩,有难同当有福……不一定有福,理所应当全身心互相信任,哪怕只是临时。
藤冈靛太难懂了,太擅长掩饰情绪。不管年龄阅历都和还年轻的岩田刚典产生了某种意义的鸿沟,他真是完全看不透这男的眼底到底写了什么。岩田甚至发现自己的精神体现形了:那只可爱的、温顺的、个头比成年犬小近两个号的金毛寻回犬,在藤冈脚边不住打转,发出焦虑的哼唧声。
但是,妈的,岩田忍不住骂出声,这种时候见精神体,跟白日见鬼没差——出现即标明哨兵精神正处于极度不稳定。
个没出息的,就知道蹭帅哥腿。
冷静。岩田白了眼委屈巴巴的小金毛,坐沙发上,拳头收紧放松,又攥住狗牌,忍住一拳砸过去的冲动问藤冈:“我哪里不值得你信任?”
藤冈仿佛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扯自己的裤脚,如梦初醒般看向一脸不爽的岩田,连忙解释:“岩ちゃん,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你想多了。”
这句回答不能说完美,却十分真诚,直白得让人恨不起来。藤冈用真诚的态度轻而易举避开了所有令岩田不满的点,抽身而出。
当下没看见藤冈的精神体,但岩田猜想肯定是某种鸟类,或者猫科动物,灵活又机巧。
“那你什么意思?”这么听上去竟有点委屈——确实委屈,火气没地出,谁憋得住。
“我根据宗教信仰想起一些事,不确定把这些告诉你是否合适,涉及我的过去,非常不愉快。而且只是联想……我担心你听进去会受到影响。”
没跟年轻人坦白刚刚在走神,怎么可能坦白。
“这样……”没想到藤冈是顾及哨兵体质,岩田暗道自己在以年轻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所以说还是太嫩,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垂,说,“对不起,我误会了。”
“没关系。”
再几分钟,月亮也许会升起来。他望向那张笼罩暮色之中的脸,漆黑瞳孔回望,像大海平静,比天空遥远。
藤冈斟酌许久,启齿:“我以前——”
“ディ一ンさん。”剩下的话没说完,被岩田先行打断了,年轻人盯着男人动摇的眼睛说,“我们链接吧。”
4
藤冈靛又走神了,因为突然的要求。他从来没遇到过像岩田这样直接的哨兵,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链接可不是‘今晚吃什么’那样轻松的事情。”他郑重地对哨兵说,后者看了看趴向导脚边打滚的小狗,心里蛮复杂的,但最终憋住抱怨,很认真地回视。
“我知道,所以先把链接做了,好方便后面安排。”
这其实是非常合理的提议,临时链接对哨向双方都有利。此前他俩没有尝试链接过,连匹配都是协会拿现成数据模拟的,与实际存在较大偏差。如果今天链接时出现排异反应,至少这个时间开始磨合还不算晚。
岩田的语气很肯定,藤冈不会也不能拒绝,他自窗边缓缓走来。今晚没有月亮,海浪一声一声拍打峭壁,屋子因为前住人的离奇死亡断电许久。桌上放了盏老式煤油灯,岩田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火光暗暗窜动,照亮两人的夜。
藤冈边走边问,现在做还是多久?在这里还是换到卧室?
链接是哨向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事,无论临时永久。所以很多人会在链接前做好各方面准备:布置一间更容易放松的卧房、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但岩田约莫糙习惯了,觉得在哪都没差,重要的是结果,他无所谓道:“就在客厅吧,有要注意的吗?我没这方面经验。”
藤冈坐上沙发,没有很近,之间留了一小个抱枕的距离,抬起头,眼神格外专注。
这下人坐到面前了,被那张帅脸一盯,岩田才晓得该紧张。我连向导手都没正儿八经牵过诶,他在心里狂喊牙白,有点发汗的手蹭蹭衣角。
“发生未发生的、真实虚假的、你或我的……所有事情都可能出现,如果看到了,不要害怕。”
男人的下眼眶在火光下盖着一片浓密阴影。
“额,为什么要害怕?”
藤冈觉得岩田真的很有意思,多么勇敢又大胆的哨兵。他勾了勾嘴角,说:“不害怕就好,总之保持放松,我随时在你身边。”
岩田瞧着阴影背后的黑眼睛,揣测藤冈是否和他一样紧张。
“手给我。”
“好。”
放松放松,他点点头,听从指令伸手闭眼。
烟火大会时间定下来了。
岩田刚典拿着一张片冈直人给的宣传单,纸上大大的8和19。
八月的第三个周六,嗯……
他翻开桌面上的日历,8月19那栏用贴纸占了日程。
奇怪,那天有安排?他盯着那张贴纸,半天想不起有何安排。
岩田写日历时从不会只用贴纸不写字,他要清清楚楚标明每天要做该做的事,中学时代养成的习惯。但这种可爱的,看上去像粉色毛球怪的贴纸,不在他的使用范围。
岩田扯下贴纸,黑色签字笔填上‘烟火大会’一串大字。
就在上周,大圣所发布公告,通知自明年起,圣所烟火大会将永久取消,因此今年人们参加烟火大会的情绪格外高涨,入场门票早早一抢而空。
岩田没这么积极,他对相关活动兴趣不高,比起看烟火更喜欢窝在家看电影。之所以要去,是因为NAOTO招呼几兄弟提前做好了安排,他们平日很忙,少有聚在一块的时间,因而不太爱出门的岩田欣然答应了。
到时候跟大家一起行动就行,他摁开收音机调好台,准备收听今天的定时广播——学生时代保持的习惯。三塔接通的公共频道很多,他最喜欢听时事政治,大学学的也是挂钩科目。
“昨夜,大圣所下属A塔驻外办在一起特大凶杀案中取得了重大进展……”
岩田记得自己在行动档案见过这案子,发生在大圣所外,前后派了好几个塔的人去。他的兄长之一,今市隆二就被派去过一段时间。由于圣所外向导稀少,回来后今市状况相当糟糕,他在那边显然受了大冲击,留在登坂广臣那里疏导了很长时间。这也间接影响了岩田的向导匹配进度——登坂和今市在疏导时正式结合了。
如果今市没有被派出去,登坂没有去做疏导,凶杀案没发生的话,现在的他们会怎么样?他是否会听到不同的新闻、或者听不到新闻,而是与谁同行,前往某处执行其他任务?
不等岩田细想,女声播着播着断了。他赶忙爬起来,对着那块小砖头又敲又拍。再怎么使力,收音机却跟彻底罢工一般没了声响。
什么歪货,果然配的不如花钱买的。岩田暗骂一声,随手扔掉收音机倒回床。
今天天气很好,前段时间老是阴雨兮兮的天空放晴了,难得没有训练和任务的休息日,适合睡大觉。他举起手,刺眼阳光钻进塔内特制玻璃,穿过瘦瘦指节,落入琥珀色的眼,有什么飞过柔和的光停在屋檐。
想不出答案的岩田刚典打了个很大的呵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睡得非常好,前所未有的那种好。觉醒人种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正常人称为累赘的能力。但他做了梦,他不觉得这是累赘。他听着广播想了些事情,然后在梦里睡着。
世界刮起凉爽的风,阳光像一层薄空调被,柔软而轻巧地将他蜷缩的身体覆盖。在他睡着的时候似乎有鸟儿落在窗台,它为张望的金犬停留了片刻,随后扇动翅膀远去,飞往又一个梦。
岩田爬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床上。他闻到煎鸡蛋的香味,客厅方向传来英语混杂日语的电视声。
岩田换好衣服走出卧室,看见客厅里的藤冈靛把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沙发。
男人今天换了身偏正式的短袖黑衬衫和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捧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书读得全神贯注;胳膊边是缩成团的金毛寻回犬,主人醒来眼皮子不见得抬一下,鼻孔睡得都打泡了。
巡视几圈没找着藤冈的精神体,但可以确定是某种飞禽。
“啊,你终于醒了,来吃早饭吧。”
桌子上放了盘鸡蛋三明治,还是热的。他指着盘子问藤冈:“买的?”
“做的,我把水电气费都结了。”
“辛苦……”
岩田走到藤冈身旁坐下,拿起三明治不客气开吃。他饿得很,昨晚没吃东西,睡觉睡得也死,喝杯水的清醒时间都没有。
他嚼吧嚼吧三明治,问藤冈现在几点。藤冈看了眼手表,上午10点,你起得不算晚。
“今天要去哪里?”
他们已经成功链接了,顺利得不可思议。岩田还以为会折腾很久,也做好了折腾的准备。但现在他能非常自然地跟藤冈交流相处了,好像已经认识很多年,这是只有进入深度链接才能达到的状态。 如果藤冈愿意,岩田甚至可以直接读出向导的想法——不过对现在而言,有点太早了。正如同一觉醒来,他也不去纠结藤冈究竟想到什么,他迟早看得到。
“我准备去趟教堂,要一起吗?”
“我打算去商业街,还是很在意昨天的海报。”岩田随意瞄了眼藤冈手头的书,纸张上写着繁杂汉字。他惊讶问:“你看得懂?”
“以前在大圣所外去过很多地方,跟着学了不少。”藤冈头也不抬翻过一页,说话语气很平淡,“现在你去哪里我都能感知,我提前为你设立了保护用的精神障壁,方便你单独行动。”
“谢谢你,ディ一ンさん。”
藤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三两口吃完早午餐后,岩田把盘子端去收拾,顺便整理了一下桌面。今天开始升温了,一趟下来他身上汗汗的,有点不爽快,于是他跟藤冈打了声招呼,抱着换洗衣服去冲澡。
卫生间也是藤冈昨天临时收出来的,收得很整洁,完全看不出来可能处理过杀人现场。岩田快速冲了个冷水澡,磨磨牙齿走到镜子前擦拭整理。
洗手台上放着备好的洗漱用品,黑色与粉色的两套。岩田拿起那只没用过的粉色牙刷,送进嘴咕噜咕噜开刷,吐水的时候,他听见大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看着向导的身影从精神世界逐渐远去。
5
藤冈靛运气很好,刚出门就有辆环岛公交从远处驶来。他招招手,那辆公交停下开门。上车后,发现半大不小的车厢里加上自己也就两个人,另一人是司机。
他没找位置坐,投完币便站驾驶座旁靠着栏杆,跟司机寒暄吹牛。司机是位六十左右的老年人,普通人,白色将每根发丝染成时间的颜色;身子骨还很健朗,说话时的逻辑分明清晰;叼杆燃了一半的烟,问藤冈是从岛外来的吗。
藤冈操着一口正宗的霞岛腔,说:“我从岛外回来。”
“回来?”
“是的。我叫基督山真海,听姓氏您应该也知道,家父并非霞岛人,家母订婚后移居本岛,所以我们家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藤冈主动自我介绍,拿流浪时曾用过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用的时间很短,没有对外交涉过,暴露几率为零。
“原来如此……。”霞岛确实有不少住民移居去了本岛。司机瞅眼比自己看上去年轻多的藤冈,吐了口白雾,“真海先生,看你穿这么整齐,是准备去教堂?”
霞岛话生僻难懂,不经历幼年起的耳濡目染很难说得标准。即便后天学习,再厉害的人多少都会带本岛或外域口音。藤冈的发音找不出任何疵漏,司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相信了他的说辞。
“您真厉害。我这次回来发现岛上似乎成立了一个教会,这在家母讲述的过去中从未出现。一时好奇,所以想去拜访拜访。”
霞岛人以捕鱼为生,平日穿着打扮相当朴素,除了前往教会。司机看见藤冈的手腕上带着一个专用记录仪,反应过来。
“怪说不得,你是因为觉醒被扣留在塔的可怜人啊。”
“如您所见,我是一名向导。”
对于可怜人的形容,藤冈没做任何反驳肯定,他只负责陈述,回答的每句话都不算完全虚假。
老人倒不设防,坦白自己因为年龄太大了,平时没空参加集会。岛上不少人情况类似,他们共同肩负着整座岛屿的日常生产发展,保证教会平稳运作。随后,又普及了点人尽皆知的教会相关知识,比如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藤冈听得很耐心,表情专注。但实际上他需要一些更真实的,本地人独晓的事实。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心甘情愿为教会从事生产活动,教会是否许诺给予或正在给予他们某些东西。
不等开口,司机突然问藤冈是不是还有同伴一起回来。
“有的。”
“哨兵?向导?普通人?那人是你的谁?”
藤冈扬出一个标准的笑容,颔首道:“是和我一样的向导,我的远房弟弟。”
“不会是放假了没地方去,就跟你一起回来吧?”
“算是,他老家太远了,回家很麻烦。这次我专门邀请他一起回来。”
“两个向导的组合很罕见呢,你可以带他去参观一下教堂。”
烟头抖啊抖得,灰尘簌簌钻进浓密胡须,藤冈谦卑地垂着眸,说正有此意。
车子摇摇晃晃,他们终于要接近目的地了:分岔路口。相对热闹的商业街也出现视野范围内。
果然这个海报很显眼……藤冈望着岩田提过的那幅贴在外墙上的大海报,心想,可是还没能打听到任何有效信息。
他回过神,换了个切入口。
“我已经觉醒了,还有注册协会,以这样的身份去拜见,他们是否愿意接见我?”
“教会不因为身份、距离、地位而对任何人产生偏见,但唯有缘人得见神的真容。”
藤冈靛不认为自己是那个有缘人,他请求司机是否可以载他上山。叼着一杆粗烟的老人拽着方向盘,偏头打量些会藤冈的模样,哼哼两声:“想成为有缘人的话,就要诚心诚意,带上你弟弟好好参观一下吧。”
说罢呕了口痰,和着烟头吐在晒得油油的马路。车门打开,藤冈道了声谢跳下去,目送公交驶出视线。
这么关心岩ちゃん啊。
他站在路口中央,回望那根燃烧殆尽的烟头,从升起的烟雾中看见信神的敬畏与渎神的期待。
商业街对如今的岩田刚典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尤其远离塔和圣所控制的商业街。
他好多年没去过这类地方了。一来,他不常逛街;二来,塔对哨兵在休息日自由行动的限制极多,不能随意离开塔的管辖范围,不可私自与注册塔外的其他人员交往,购买物品只能走塔内专设订购通道……总之就是不自由,所以,他很久没听过、也没去过商业街。
霞岛只有一条干道,如圆环镶嵌岛屿外围。而从港口到上山的分岔小径,两公里长度,就是名义上的商业街。沿途店铺鳞次栉比,装修风格朴素简单。岛上住民比大圣所少,商业街人气自然没有少年时代印象中的那些旺盛,不过以一座鲜与外界接触的小岛来说,算不错的。
藤冈离开时候不知道用的什么交通工具,停门口的车没被开走,人也完全找不着。岩田在精神图景中注意到向导徒步去了一片他不熟悉的地界,由其他向导构建的精神图景。他压下担忧,驾驶小车缓缓驶进商业街。
塔回传的消息里标注了接应人曾经工作过的诊所,在商业街靠边小巷深处。岛上路修得很窄,岩田只好把车停到一家便利店,然后下车步行。
他一下车,就发现便利店门口蹲着几个小孩。这些小孩同住在港口的每家人一样,穿双比脚大很多的人字拖,指甲缝有干掉的盐和泥巴,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麦色,身上飘股不明显的海腥味。
他们围成圈,脑袋低着,在看什么东西,边看边叽叽喳喳,岩田把脑袋探过去,圆圈中心是块生锈的铜牌。
这个形状……他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狗牌。
“小朋友,这哪来的?”
有两个小孩回头,瞄眼身后成年人,嘴里叽里咕噜些听不懂的话,不搭理了。小孩表情看着天真,但岩田发誓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了‘哪来的呆逼’。
“臭小子……”他嘟囔起身,掏出几块硬币塞进一旁自动贩卖机——硬币还是藤冈靛放桌上的,生怕岩田刚典忘了带钱。
咚咚咚咚,只听贩卖机一阵响动,岩田捡出饮料和零食,又走回来。
“饿了没?”他故意扯着嗓子喊。
“我听到你骂我臭小子了。”见男人满载而归,小孩们蹭就跳起来,其中一个拿流利的本岛话大声喊,“玉米太郎是我的!”
“我去。”几个小孩一拥而上,岩田忙把零食举过头顶,“不准动!”
“快点给我们啦,呆子。”
头发炸成鸡窝的小孩使劲拽岩田衣服,拽得哨兵颇为不悦——他讨厌和外人肢体接触,蹙起眉头看向小孩:“别动手动脚。”
“什么动手动脚……你怕人摸不成,怪人。”鸡窝头低下头盯脚拇指。
“搞半天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啊?”
“怎么能不懂,最近岛上来了好多外人,不懂就没办法跟他们装傻了。噢,不对……你,你也是外人。”
岩田眯了眯眼,观察着鸡窝头的反应。
“好多外人?最近来的?”他的眼神越发凌冽,顺便扫了圈其他几个。众毛头被哨兵的眼刀吓得呆在原地。岩田警告道,“不准打幌子,老实讲清楚了才能吃,你们几个也是!”
“我的玉米太郎……”
岩田狠狠瞪了过去,硬是把人瞪得耳朵通红不敢开口。
这个点虽然才半上午,但太阳晒久了还是恼火的。估计被晒晕了,过了会儿,一个小女孩支支吾吾开口。
“前段时间……两三周前,岛上忽然来了很多人,又不见了……”
她在害怕,大眼睛眨巴眨巴,呼吸都乱了很多。旁边同伴小声招呼‘小光不要乱说话,万一被求导师知道了。’,女孩迅速捂住嘴巴,不再继续了。
“求导师是谁?你看到他们去哪里了吗?”
“不、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呜……”她大概被岩田严肃的神情吓到了,泫然欲泣。
妈呀我还没有可怕到这种地步吧,这能被吓哭是真想不到。心知再继续逼问也无济于事了,岩田赶忙卸下面具,眼神柔软许多,细声安慰:“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谢谢你。”
“噢……”
正准备分发零食,一抬头眼见小姑娘和小男孩的耳朵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红。岩田刚典像意识到了什么,噗嗤一笑。
“喂你你你,笑什么耶!”
“干嘛脸红成这样?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他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太阳照耀的眼中光华流转:“不会是因为我长得……”
“太不要脸啦!”鸡窝头跟发了涨般红得通透,蹬蹬脚,“哪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我还没说什么呢就自打自招了。岩田笑得哈啊哈的,笑声不大,攻击性极强。
不过的确打算这么说,倒真不是臭美,很多和岩田相处时间不长的人都赞扬过这张如王子般俊朗秀气的脸。出任务十次有九次给误以为某某(女的)情人。时间一长,他自个也逐渐有了‘持美色杀人’的自觉——又有几人还记得这位爷以前出了名的狂野,大半夜出任务打着灯都找不着那种。
岩田把零食丢给这群红了一个红两个的小孩,手一摊:“不跟我讲,可以,但作为交换,东西给我。”
“给你就是。真是的……好好一张脸说话怎么这么讨厌……下次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巧了么这不,我没想过有下次。跟你们这群臭屁小孩相处可比跟老哥们过日子麻烦多了,还要亲自掏钱——虽然掏得不是我的钱。
他接过铁牌,招呼小孩们赶快回家各找各妈吧,沾沾自喜往巷子深处走,边低头把玩锈得厉害的铜牌。牌子大小和他那块差不多,看形状,是哨兵的狗牌没错,但上面缩写的刻痕磨得差不多了。
岩田把铜牌搁鼻尖嗅嗅,表情逐渐凝重。
6
诊所就在小巷的最偏处。朝街的一侧开了扇不大的窗户,纱窗锁得很死。幸而大门没锁,岩田起先还怕没钥匙进不去,结果习惯性一推,那门自个哐啷啷开了。
诊所很小,小到站门口就能一览全貌。靠门的诊台,临窗的病床,医生和病人都曾看过的窗外风景;医疗器械规规矩矩地摆在各自位置,屋内弥散着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消毒水味——藤冈架设的精神壁障起到了舒缓作用。
如果不是床被与桌面落了层厚厚的灰,医生看起来像暂时出门觅食了,几十分钟后就会回来。
岩田走进诊台,桌上散落着一沓报告。纸下方用红笔在结论栏标画,看字迹内容应该是医生留下的,对患者的建议及备注。他现在没空查阅所有报告,戴上手套,找了根袋子把报告全部丢进去后又搜搜抽屉,将两本笔记塞进袋,接着来到病床边。
这是一架很窄的病床,扶杆都生锈了,许是用很多年。他抚过栏杆,然后用力拽起摊开的被子,灰尘纷飞,他捏着鼻子半趴,手在床垫和枕头上摸索,寻找有效信息,也确实有信息,稳定而无用:睡过很多病人的床,每天临走前做彻底消毒。最后一次酒精挥发后,床垫暗藏的线索随之消散。
再多的,搜不出来了。
岩田遗憾地吁了一声,挺直腰转移搜索目标,视线一扬,偌大的教会海报直直印进视野。
【爱、梦想、幸福】
“唔哇!”
如此偏位的诊所还能看见海报,岩田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了,第一次见海报就浑身不舒服,现下这种不适感愈发强烈,好像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像在被谁监视。
他稳了稳骤然加快的心跳,正准备挪眼。
——海报有双眼睛。
在直觉的强迫下,他眯了眯眼,发觉海报左上角开了一处缺口,缺口背后有谁在窥视这方动向。
一双谁的眼睛,不同于如夜深沉的黑,只有眼黑,没有眼白。眼睛与海报共同监视着岩田的一举一动。
对视时,岩田从眼黑中读出了死者的呼唤。
草,这可真他妈邪门。岩田在心底暗道不妙,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哨兵本能促使他掏出手枪对准敌人方向进行自我防卫。
然而下一秒,掏枪眨眼的时差,缺口消失了。
“诶……?”
无论再怎么分辨,海报就只是海报,一幅印着神像,带给岛民希望的海报。
岩田刚典在驾车返屋的途中遇见了藤冈靛。年长男人伫立于分岔小径一棵大树旁,似乎正在思考,见车轮骨碌碌驶来,抬起头,笑眯眯地朝岩田挥挥手。
“真巧啊,岩ちゃん。”
“ディ一ンさん?!你不是去教堂了吗?这么快就出来了?”
岩田忙着调查诊所,完全没留意向导不知不觉又走回二人共享的那片世界。藤冈嗯了一声,拉开车门钻进副驾座,身上有股淡淡的蜡香味,教堂的味道。
岩田确认男人坐稳后踩把油门继续出发。
小车沿环线飞驰,拉下的车窗缝跑进阵阵快风轻松便将藤冈身上的味道吹散了。晌午太阳很强,高悬南方。岩田掰下遮光板,掏出墨镜戴好,他隔着墨镜瞥了眼盯车前窗默不作声的藤冈,开口道:“ディ一ンさん饿吗?要不回商业街吃点?”
“回家做,我买了食材。”
想想现在情况,出去吃确实不好。岩田了然点头,问藤冈准备做些什么,他今天还不是很饿,下午也没有其他安排了。
“岩ちゃん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岩田还真没细想过,他对吃食要求不如有的哨兵严苛,历来是好吃、能吃就行,有肉最好。执行任务更不讲究太多,熟的,填饱肚子就可以。
“ディ一ンさん做的我都吃。”
岩田随口诌了句——也不叫随口,至少还回味了几秒早上那个简单但有儿时早餐感的煎鸡蛋三明治。乍听确实很有敷衍意味,藤冈弯弯眼角,问:“我嗅觉有问题,还敢都吃?”
总比我做的好吧。岩田想起自己做腰果炒鸡丁时直接往锅里撒粉勾芡、倒了接近半碗酱油调味的经历,正色道:“没事,我不挑嘴。”藤冈靛厨艺瞧着不差,当只小白鼠也无妨。
藤冈相信了岩田的实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话题到这里结束。他俩都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沉寂下来。离到家还有差不多十几分钟,心口有些痒痒的岩田问藤冈要不要听车载广播,后者在那捣鼓记录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岩ちゃん想听的话,调就行。”
岩田是很想听,昨天没听广播打乱了持续多年的习惯,他放缓车速,一只手握滚轮转转。
“诶?这里还能搜到圣所的频道啊。”
“大圣所的公频没有加密,只要接通信号基本都能搜到。”藤冈把调完后的记录仪摘下放入口袋,“如果你仔细留意,在圣所内同样能搜到发自霞岛的频道。”
听了这么多年广播的岩田还真不晓得这回事,他觉得新鲜十分。
“ディ一ンさん也会听广播?霞岛的频道不会使用霞岛话播的吧,能听懂吗?”
藤冈可能有些乏了,他闭上眼,声音听来懒懒的:“听。霞岛话入门很难,学久了自然就懂了。”
少年时代起就被称为优等生的岩田对藤冈一笔带过的学习经历不做点评,领会就行了。他捣鼓着电台,转了几圈,发现找不着更有趣的,又停回大圣所公共频道。
无机质的女声回荡车内,播放的却是一则曾经听过的新闻。
【昨夜,大圣所下属A塔驻外办在一起特大凶杀案中取得了重大进展……】
“啊咧,奇怪,怎么会听到这个?”
岩田感到诧异,他踩下刹车,尝试查看是否搜台出了故障,不想女声播着播着断了。
更奇怪了。
怎么会搜到这种很多年前的新闻,大圣所那群吃皇粮的在干嘛,都没说换个——
等等。
这真的是很多年前的新闻吗?
很多年前的我已经觉醒了吗?
还是说……
我根本不存在于【这里】。
岩田开始调动记忆——陷入记忆,每一寸记忆以无法抑制的速度延伸,所有索线疯狂拉长、平行、交融,像织工手头的作品,在岩田刚典和藤冈靛共享的世界钩出一张全新图景。
而在这张图景中,站在世界边缘的岩田向下探头,世界变成了一个黑洞,一口深深的井。
头顶的太阳哼唱安魂曲,倒计时节节激昂;脚下的黑洞有谁高歌,死者在敦促生者。
来吧,来吧。
岩田既害怕,又兴奋,他迫不及待离开死亡,迫不及待坠入死亡。
他迈出一步——
“……岩ちゃん!”
“呼——————!”
垂死的岩田刚典从破碎图景中猛然苏醒。
更确切而言,他是被拽回来的,手被一双更大的、合拢的掌心紧紧包覆;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张嘴,大口吃下新鲜空气;深水与浅海交界处捞回来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转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前出现了藤冈靛的脸。
“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我……怎么了?”
“你被神游了。”
神游,一种极度危险的状态,未结合哨兵群体多发。一旦陷入神游,没有向导帮助,好好一哨兵就等于废了。这些知识岩田已经背到熟得不能再熟了,也见过陷入神游症的哨兵——今市隆二当年得的就是分离性神游症。
不过,上述皆为主动意义上的神游、不受控却可控的神游,而藤冈加了一个被字。
“被……怎么回事。”
哨兵在向导怀抱里稍稍挣了两下——岩田不仅从精神上被拽回来,物理意义也被藤冈拽进了怀抱。很坚实的怀抱,不难受,男人的衬衫染上了他的香味,盛夏的椰子林。又在意识到他挣扎后,主动松开了这个拥抱。
恢复意识的岩田没觉得尴尬,往后靠着枕头,问,我是被谁神游了?
“不知道。”藤冈坐在他的不远处,说话声音很弱,“我……差点拉不回来你了,神游来得太突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直接突破了我对你搭设的精神壁障。”语罢深深吸了一口气。
藤冈有很多没有透露,比如岩田并没有踩下刹车,车撞上了靠山的树,还好提前减速没有受伤;比如陷入神游的岩田在两个世界的他的怀抱发疯挣扎,安静下来却又安静过头了;呼吸越来越弱,面容仿佛冻结一般,苍白又美丽。只一步,便能前往第三个世界,一块虚假编织的死亡图景。
“还好你没事。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圣所交代了。”
藤冈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手颤抖得厉害,岩田看出了迷茫与恐惧。
藤冈靛在害怕。
……藤冈靛竟然在害怕。
做任何都游刃有余、看来人淡如菊的藤冈会因为神游展现出异于常态的情绪。
难以置信。
岩田当然不会天真认为藤冈是在为他害怕——可能有,不多,毕竟他们相处时间太短了,加在一起话都没说超过半小时的量,闪婚都不带这么仓促。
他不了解藤冈的过去,藤冈也没有将这块回忆展现给他,但隐约猜中一些。比起害怕失去岩田,藤冈更害怕悲剧重演——上演过太多次的悲剧,每次结局都以失去收尾。
在这个悲剧中,藤冈靛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正是因为失去那个人,才主动返回大圣所,才参加协会演习,才与岩田刚典相遇。
……可是,也正因为失去过,这一次他才能拉住我。
想到这里,岩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常澎湃的感情,像风暴中心的大海,像日升月落的潮汐,填满了那片狭窄的心房,多余塞不进去的溢出来,溢在腑脏,溢入血管,使岩田满怀期待,痛苦难耐;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个无可救药的事实,酝酿多年,分秒诞生的事实。
像每一个被向导拯救过的哨兵那样,岩田刚典无法免俗地爱上了将他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藤冈靛。
7
岩田刚典没有爱过谁的体验,他不曾爱上过任何人。
他这人在大圣所很受欢迎,每年情人节收的巧克力比喝的酒还重;出了名的工作狂,为任务可以牺牲一切的那种,对每位共事者不会产生工作以外的欲望,因为欲望太低级,他需要的不是浅显的,一见钟情的爱。
对适配的向导,岩田向来只有公式化的接触和拜拜,就算适配度最高的登坂广臣,去掉兄弟关系以同事身份接触时,最近的距离也相隔了两层手套。
他们做过两次适配训练,两次都不曾真正触碰对方,因为岩田讨厌被触碰的感觉。但这不影响他们是联合三塔建塔以来适配度最高的一对哨向,也不影响他爱登坂。
他爱登坂,毋庸置疑。登坂是他最信任的兄长之一,他真心诚意爱着登坂。同时也将这份爱献给了其他几位哥哥,即便他们并非亲生。因为这份爱是年轻人觉醒近十年以来少有的依靠,名为第二个家的港湾,是亲情定义下的爱。
可是很明显,他对藤冈的爱不同于对兄弟的。他对藤冈抱有纯粹的钦慕,低级的欲望,这是S级哨兵向往,又不敢随意触碰的爱。
哨兵爱上向导后会本能抗拒与其他向导接触、接受帮助,直至与爱慕对象深度链接。然而,建立深度链接后的哨兵没办法再跟其他向导配合了,甚至会暴力反抗。一旦绑定向导死去或失踪,哨兵余生只能做一个塔上公主,变成真正的废人,这辈子就算看到头了。
岩田以前最唾弃这种情情爱爱的玩意,除了他家里那几对(向导只会影响我拔枪的速度!By ytgd),也强迫自己远离这种被动局面,然而,说别人低级,到头来明明自己最没救,才第二天就被藤冈靛吃得死死了。岩田面上一浪不显,心里波澜万丈。
真糟糕啊,我怎么就这样爱上藤冈靛了呢?但是有什么办法,爱无法抑制,岩田也不会去有意识抑制这份爱。既然暂时拿不出解决方案,不如放到一边顺其自然,眼下唯一重要的只有任务。
藤冈不是岩田肚子里的蛔虫,看不出哨兵在纠结什么。他在短暂失态后说了声抱歉,很快恢复以往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从口袋里掏了个什么东西递过来。
今夜又没有月亮,看不清东西的岩田摸到床头摁开台灯,定睛一看,是藤冈在车上摘下来的向导记录仪。
“这个你带上,把你的狗牌给我。”
岩田不明白藤冈意欲何为,但有了一次神游体验的他此刻非常愿意听从藤冈的执意——没办法,向导温声说话的嗓音听上去比前两天还悦耳。
他老老实实摘下狗牌,听藤冈轻声说,我看不清,岩ちゃん帮我戴一下吧。
“我来?”
“嗯。”
怎么戴?戴哪里?这些问题向导都不问,只是垂着头说话,比哨兵肤色稍暗但光滑的脖颈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岩田犹豫几秒,慢吞吞挪过去,两手提着链子两端,动作格外谨慎。
“这个长度合适吗?”
“稍微有些松,你可以再系紧一点。”
他拿鼻子出了声气,仔细在藤冈后颈扣好专属哨兵的信物。接着,马上移开身子,抓起那只记录仪问藤冈,给我?
藤冈点点头,似乎对脖子上多出来的余温有些不适应,手指轻轻抚过牌子上的刻痕。
岩田躲闪着瞥眼,略显笨拙地把记录仪套在左手,大了一号。甩甩手腕,还好不会掉。
“你不用记录仪没关系吗?”
藤冈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闭目。少顷,睁开眼。伴随这一睁眼,海浪与阵风,鸟鸣和犬吠,一枚枚可视的音符漂浮在两人周围,时间凝固了,世界变成一张油画一片夜,他和藤冈分别坐在世界的两端。
岩田抬起头,望着没有月亮的黑夜,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精神图景。”
“备选方案(Plan B)。”藤冈回答,手里拿着一只油画笔,沾了点颜料下笔,“我还没有完成它。”
未完成的图景不会被试图攻击的向导或哨兵发现,因为没有绘制出连接世界的通道。
“换言之,只有我来过这里。”
“是的。”
岩田不会承认自己在听见肯定回答时心底是窃喜的。
藤冈并没有完成这幅画的打算,他还没想好怎样完成。他画完一条像是昆虫的触角,放下笔,远远地注视着岩田线条优美的下颌,开口。
“岛民很关心你的身份,我告诉他们你是向导。你今天是否察觉什么异常?”
“关于身份吗?”岩田沉思小会,想起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我没有向谁主动吐露,但有个小孩试图触碰我的时候被我制止了。”
“当时说了什么。”
“嗯我想想……‘别动手动脚。’,可那只是小孩子,难道也?”
藤冈并不确定这个问题的正解,他皱了皱眉头,又问岩田去诊所有收获吗。
“啊,我把接应人写的报告和日记带回来了,放在车后座,等会出去了看看,我还花钱换了个狗牌。”
“花钱?”
岩田掏出空空如也的零钱袋和狗牌:“对,用你给的零钱换了个狗牌回来。”他看上去还挺得意的,袋子狗牌摊手心,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憨乖。
藤冈用赞许的目光接过牌子,说:“空了研究一下。”
“嘿嘿。”岩田抠了抠脑袋,随后眼前闪现过一个画面。
“有个叫小光的女孩跟我说,前段时间岛上来了些人。另外我在海报上还看到一双眼睛。”
藤冈把玩几会牌子又放下,语气几分耐人寻味。
“眼睛只有眼黑,没有眼白,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你神游的时候我看到了。”
“怪说不得……总之,这座岛真的很危险。”
岩田讲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危险,但以才来两天不到就被神游的现状来说,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艰险。
“ディ一ンさん今天去教堂感觉如何?”
他对藤冈的教堂之行很感兴趣,迫不及待想知道具体情况。
“坦白来说没有收获,人都没见到。”男人从颜料堆里翻了红色的一管,拧开盖子挤点在颜料盘,拿起笔斟酌许会儿,蘸取小点,落下画痕的动作,“明天你和我一起去教堂。你有假名吗?”
岩田被问得愣了一下,想想回答:“有,好像都用过……”
“找一个没用过的,后面几天我们用新名字。”
虽然受到攻击,但他们正式与外界接触的时间还很少。更何况交换了信物能起到一定迷惑作用,现在开始改名来得及。
藤冈用的是少有的命令句,岩田不排斥来自向导的命令,他嗯了一声,跪起身,饶有兴致地瞧藤冈画画。
“ディ一ンさん学过绘画?”
“我的回答和上次一样,在外面久了,慢慢学会的。”
岩田觉得不可思议,藤冈的学习能力未免太强。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算三塔里面顶尖的哨兵,可前提他是S,对面是个B。除掉身份,常人难以想象他们都付出了多少。
这就是流浪。
不过一说到这个流浪,岩田有个问题。
“ディ一ンさん,我和你第一次链接、神游的时候都听到了一则广播,关于A塔驻外办侦查的特大凶杀案。你在A塔这么多年,也在外面流浪过,方便透露一下内情吗?”
他提问时,眼睛牢牢锁在藤冈靛的脸,他看见自己那块丑不拉几的狗牌被藤冈刻意理到了衬衣外领,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岩田又补了一句,我哥哥隆二外派去过这个任务,回来后他患上了分离性神游症,所以我想知道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分离性神游症,曾经能力媲美顶级哨兵的今市短暂失去了声,就算被登坂从坍塌的图景中带回来,一切也不复以往。事到如今岩田依然会想,如果今市没有去执行那个任务,是否后来会不同,没有痛苦与阴云,他们仍然无忧无虑。
藤冈不吭声,手与心肆意挥洒笔墨,红色颜料逐渐染出绽放的形状。
岩田比谁都眼熟这个形状。
一朵红色的百合花。
8
“4月10日,星期二。我接诊了一名患者,是住在旧出海口渔屋的那个男人。我记得他,以前我们一起钓过鱼,他家就在我家附近。这人心肠不错,把钓到的鱼全分给我了。今天他嘴巴乌乌的,脸色苍白,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说上周起出现了头疼、膝关节疼痛等症状。我观察他的打扮:约是要登船的缘故,只着一件薄衫,而这两天正好在换季。于是我肯定他是感冒了,便给他开了些感冒药又打了一针。”
“打完针后他坐在病床同我搭话,问我是否已适应霞岛生活,但始终没有将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他隔扇窗户对那块大海报自问自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保持沉默做自己的事,他似乎也不在乎。半个小时过后他走了,走之前看上去精神好多了。”
“4月13日,星期五。今天天气很好,我这个庸医用不着开班这么勤快,吃完早饭跑去逛了逛商业街。半路碰到山顶下来的岛民、那些信仰教会的人。他们主动跟我打招呼,还分了些教会赠予的食物与我。我本来是不信教的,也没参加过活动,却受不住这么热情,半推半就收了这些东西。”
“回诊所后我拆开看看,包装袋里放了2块肉,1捆蔬菜。蔬菜在岛上算稀奇了,教会真是大方。晚上,我给自己煮了一顿汤锅,用的是岛上自产调料。汤锅味道不错,怪不得霞岛人这么喜欢吃。”
“4月25日,星期三。男人又来了。这次他的感冒更厉害,说话时身体不由自主发抖。他大概冷得很,明明出太阳的天,还给自己披了一件毛外套,牙齿和手指打着颤。”
“他一见我,就跟找着绿洲的渴水者,迫切求我开管镇定剂。我其实不愿意的,镇定剂不管在圣所还是岛内都是处方药,必须有证明才能开。但瞧他那双凹陷下去,像两个大窟窿的眼睛,不忍心还是点头给他开了一管,我叮嘱他明天一定要来复查。”
“4月29日,星期日。今天没有预约患者,我提前回家了,顺便绕到峭壁下的旧港口,因为男人一直没有来复查。旧港口完全比不上新港口热闹,可以说是人烟罕至。我走上长长的栈道,回想起头次踏上这块木板的心情,不可避免地想念本岛的生活了。也许我应该申请回趟本岛,看看办公室的盆栽是否有被那几个加班狂好好照顾。”
“渔屋就在栈道尽头,因此我跳下木板踩上冰冷的海水,敲响男人的家门。但等了很久,男人都没有来开门。他隔壁几家人早就搬到新港商业街那边去了,找不到能问询的对象,我只好溜到后门去,抱着侥幸心理期望窗户没锁。”
“5月1日,星期二。我决定离开霞岛。剩下的事情等我回本岛再说吧。”
“没了。”大岔开腿坐地的岩田举起手头那本日记,装模作样抖抖书页,“有用的就这些,剩下都是口水话。”虽然有用的也像口水话,岩田腹诽。
“也可以念来听,反正这里不存在时间概念,就当满足一下我的聆听欲——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很特别,推荐你去做文本朗读或者助眠广播。”
“……确实有过。”大学时经常被班上女生叫去参加什么话剧旁白之类,还专门训练过一段时间。岩田揉了揉有点烫的耳朵,岔开话题问躺油画闭目养神的藤冈,“ディ一ンさん听了日记有什么想法吗?”
“原来头疼膝盖疼会演变成抽搐怕冷,长见识了。”
“嘛,如果是感冒的话说得通,有的流感确实挺严重。”岩田没有太多医疗方面相关经验,只能结合过往经验回答,“我好奇的是为什么要开镇定剂,因为精神不稳定?”
“可能吧,没写其他的了?”
“真没了,我看好几遍。看来他走得很急,符合我们掌握的情况。”至于剩下的那些桃色日记,岩田实在没这个脸皮读给藤冈听。感情这接应人日子过得可滋润,正事不做偏门开得倒多,今天隔壁的姐姐很可爱,明天去酒吧找爱莉莎酱云云,都什么跟什么。得亏人出事了不方便评价,否则真想参他一本渎职,不认真上班的人统统都是税金小偷!
“没有就算了,明天可以去楼下看看。”藤冈伸了个懒腰,接着突然问岩田读这么久日记饿了没。
岩田欸了一声,摸摸下巴。
“饿……还行?有点口渴。”饿多饿习惯以后,就算别人特地问也不觉有多难受,得见了吃的才能反应过来。
“想吃汤锅不。”
岩田想起日记里提到的汤锅味道不错,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买调料了吗?”
“买了。”
“肉呢?”
“有罐头。”
“可以,那么吃完干嘛?”
一天下来获取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过哨兵大脑能承受的极限——即使每天都在突破极限,神经从开始紧绷到现在就没松过,他迫切需要放松,哪怕一刻。
“虽然眼下这情况去商业街那边没机会,不过我可以在这帮你画点歌机唱歌,唱完我们再玩蒙眼打西瓜,打完之后再唱。”
围观小金毛和那只看不见的精神体在干透的红百合画像上嬉戏玩闹的他被藤冈突如其来的风趣给整不会了。
“打西瓜?认真的?”
藤冈坚定不移地嗯了一声。
看不出你还是会玩的啊……尝试想象藤冈和自己拿话筒站着边唱边原地起跳,顺手打西瓜的模样,岩田忍不住笑出声:“那就麻烦ディ一ンさん安排了。”
“先吃饭再唱歌接着打西瓜。”如此总结的藤冈捏着那只画笔,对夜空指指画画。
这幅图景的藤冈似乎比在现实世界、共享图景有很大不同。岩田偷偷透过那片留白的区域观察正在谋划的男人。
如果说其它世界的藤冈是位处处谦和包容的年长向导,那么在这里藤冈随意多了,说话更接地气,人似乎也没那么讲究,除了说话还是有点谜语人。
真新奇啊,会开玩笑的ディ一ンさん。岩田抱住日记本遮嘴,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
不过他们最后既没有画点歌台也忘了蒙眼打西瓜。因为忙了一天太累,只煮了汤锅来吃。用霞岛调料和藤冈买的蔬菜,肉则是从大圣所带过来的储备罐头——藤冈忘了买肉。
岩田被神游接近半天,中午饿到大半夜,说还好实则肚子早已空空如也,看到肉两眼就放光。藤冈刚把罐头倒下去不到两秒他就憋不住了,抄起筷子全给夹出来,一半给向导一半进肚皮,边吃边吱吱呜呜挑剔抱怨味道也没有想象那么好嘛。藤冈挑了挑眉,拿漏勺给他舀了点菜,又把碗里的肉挑过去。
“呜、ディ一ンさん不七吗?”
“你多吃点,我下午热过饭。”
如果稍作观察,岩田就能发觉藤冈说的是假话。但此时他想不到这么多,他饿得心发慌,感觉自打来霞岛就没有饱过,吃两顿饭都跟饿死鬼讨债似的,也不晓得上辈子欠了三塔什么债,这辈子总在007还债。
近一个小时的晚饭下来,岩田那张嘴巴压根没停下来,两颊塞满满,像只贮食的小仓鼠。他没空关注藤冈吃了什么,藤冈也不出声。
客厅里回响着有规律的吸溜声,电磁炉开的最小火,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藤冈舀了勺热汤进碗细细抿,就着暖黄灯光凝视这只来自岩田家的小仓鼠,眼里流出温暖的情绪。
9
第二天岩田刚典起床的时候,发现藤冈靛居然还躺在床上。
他俩昨晚睡一起的——家里就一张床,两大男人挤挤无所谓,他俩睡姿都算行;挨得很近,翻个身就能碰到对方身体。于是睁开眼睛的岩田习惯性翻了,不过朝外翻的,床板发出了应景的嘎吱动静,声音在安静室内听着有些刺耳。他生怕藤冈被吵醒,赶忙停下动作扭头,见男人毫不受影响般,眼睛嘴巴闭着,胸口有规律起伏。
还好。
岩田舒了口气。他摁开记录仪,看见表盘上大大写着一个8,心道不知该评价这个点算早还是晚。
对于本岛生活,8点已经算很晚了,三塔的早间集合节点是6点半;但如今在霞岛出任务,没有人会特地监督今天几点打卡几点上工几点溜溜球,只要把情报顺利转运回去就行。
因此,岩田给今天的8点打了个‘早起’的标签,他熄掉屏幕,又轻手轻脚翻回去,翻到藤冈身边。他最近变成醒了就睡不着的那种,起床气也没以前那么重了。抱着枕头,安静地注视对方的睡颜。
藤冈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如雀翅黑顺浓密;眼袋有些重,但本人看着并不像会睡懒觉的类型——所以用了‘居然’;胡茬长长了,看上去很硬,蹭起来应该比他的要硌些。
岩田猜测,多半是昨天连续几次链接疏导让向导实在吃不消——先把哨兵从神游拽回来,开了个专用的图景交换情报;洗漱收拾躺床上又给做了浅层疏导;末尾睡前,还帮忙加固了一层能够抵抗被动神游的强力精神壁障。
连续不停的链接疏导极度耗费精力,更不说对岩田。这人精神力堪称恐怖——从其昼夜连转的工作态度就能看出,疏导他难度较其他哨兵高了大截,稍不注意就翻车。藤冈靛做到了,做得还很细致,一个B级向导能跟上S级哨兵的节奏,不可思议,有迹可循。
在这段对岩田刚典的链接中,藤冈靛倾注了全部身心,敬业过头。究其原因,担忧重蹈覆辙也好,强烈的责任感也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岩田头回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保护的感觉。与被兄弟看做末子宠溺保护的感觉不同,这是向导和哨兵之间的保护,向导指引,哨兵开路,他们穿过风雨,跨过群山,于海中孤岛并肩作战。
清晨阳光打在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轮廓摹出朦胧的白晕;睡着时候呼吸也变慢了,卧室静悄悄的,时光凝滞。岩田伸出手,小心将藤冈长得遮眼的额发理开,毫无意义的动作,但岩田就是想做。休息时间对任务中的他们来说无比宝贵,今天开始会格外忙,不擅预知的哨兵直觉到了,以防万一,他要多看会儿暂时属于他的向导的睡着模样。
“耶云……什么来着……啊,耶云恭介,对,对对对,就这个。”
岩田刚典绞尽脑汁抠了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里给自己抠了个假名出来。
“耶云……很特别的姓氏,契合现在的你。”
藤冈听了名字,似乎觉得起得很有意境,反复咀嚼好几遍,小胡子抖一抖,笑得很动人。可惜这幅动人美景在旁边岩田看来只能叫惊悚,尬得快起飞。
他两手掐掐,吞吞吐吐说:“还、还行吧,也就那样,将就用用。”
“这可不是将就,耶云恭介是个好名字。”
好?好个头!岩田真想直接反驳,碍于一个哨兵基本的矜持(为了刷好感度)忍了。
“好……是好的。”昧著良心接话。
耶云恭介这名字,岩田一次都没用过,其由来实际很有考究。本是为调查一宗火灾案而起,那案子是他哨兵生涯接触到的第一个大案子,直属圣所管辖,属于机密。
机密任务有个惯例,接任务的哨兵应当自行准备所需资料:假名、假身份等等。因此,为了给新任务做足准备,岩田专门跑去询问好几人建议,纠结许久,在中园和耶云之间最终决定了后者,既拽又忧,凶手听了都爱得不得了。
结果,等他信誓旦旦把准备资料交上去,上面却跟他讲,亲爱的小耶云,这案子你干不了啦,回家乖乖给三塔搬砖去吧,谁让你起得慢,人B塔那斋X工给你截胡啦!
瞬间,岩田心情不亚于被片冈直人连吼一周“岩田你这臭小子又把老子鳗鱼饭吃了!!”那样,既震撼,又难过——震撼B塔起名字起得可真快,难过今晚又要挨骂,想吃两份鳗鱼饭了。
报过一次的准备资料,就算没有正式采纳,也会被直接销毁或封禁。好不容易起的名字就这么废了,经此蹉跎,岩田是彻底不想再看到这名字,因此耶云恭介很快被丢到脑袋旮旯去了。
没想今儿个还有拿出来练练的机会。
“这名字进过圣所的档案库,没问题吧?”
正对着镜子系领带的藤冈看了眼镜子里面低头捏手指,有些紧张的岩田。受哨兵体质影响,年轻人总是穿得很简单,上面一件松松的白衬衫,下面一条松松的牛仔裤,黑黑的直发紧贴着脸,站在窗边阳光下,有种柔软的感觉。
动作不小心错一拍,领结跟着偏几分。藤冈移开视线,面不改色地挪正位置,回答:“只要没有对外用过,暴露的几率很低。”
“噢,那就好……”岩田松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和你的情况差不多,所以不用太担心。”藤冈取下衣架上的薄西服换好,向岩田提问,“那么,小耶云,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被问及的岩田抬起头,冲镜子里的藤冈走神。
ディ一ンさん今天可真好看啊,他想。穿戴整齐打扮正式,今早冒出半截的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眉眼挂着赴会的从容。然后,他发觉年长者可能是体感领子有些紧,两指解了个扣子,探进看不见的暗处在找什么。
在找什么呢?好奇的岩田很快得到了答案。
藤冈靛当着镜子的面,将藏在暗处的那块银色狗牌理到外领,扣好扣子。
藤冈靛是故意的,岩田的大脑先行反应,然而身体不敢再看再问。这个故意的举动令他浑身过了火般滚烫,他紧了紧拳头,转移注意力,磕磕绊绊地回答藤冈提出的问题。
“基督山……基督山,啊……”哨兵高超的记忆力在这种时候毅然下线了,岩田杵在原地琢磨许久,脑子里只有藤冈那双修长而布满痕迹的大手,拨弄狗牌的手指,被指腹来回摸索的刻字——岩田刚典的名字。
“基督山……”
“基督山真海。”藤冈走到正在犹豫的岩田跟前,略微颔首,凝视年轻人颤抖的眼睫,手搭在被衬衫遮住的肩膀上,说话声又沉又轻,“而你是耶云恭介。”
10
藤冈靛搭在岩田肩膀上的那只手手温不算高,隔层薄薄的棉制布料,有着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岩田本身很讨厌被人触碰,哨兵天生受不了,但此时默许了向导的接近,他从黑眸子里看出藤冈正在有意无意主动释放情感,难以言表的心想。
无法分辨情感的含义,可能是爱,可能是关怀,但这些情感回予岩田强而有力的勇气。
我一不杀人二没放火,对救过自己的向导产生爱意又不是干亏心事,何必大费周章躲躲藏藏?我完全可以将这颗心全部展现给他。岩田说服那个犹豫的自己了,他扬起脸,眼里闪着明晃晃的光,笑容坦诚又直白。
“请多多指教,真海さん。”
藤冈接受了这个笑容。后撤几步收东西。
九点过,收拾完毕的两人从临海小屋出发,前往山顶教堂。
今天轮到藤冈开车,趁男人检查车辆情况的空档,岩田溜去后院峭壁附近,试探性往下望了望。依稀可见栈道尽头的渔屋,海浪冲上旧防波堤拍打小屋铁门。
渔屋位置很隐蔽,上面一个大峭壁挡完了。旧出海口废弃多年,基础设施早就被水朽得一干二净,连定期维护过的栈道支撑柱都摇摇欲坠。若非日记有提,根本看不出这下面以前住得有人。
我说他怎么钓鱼,结果在这呢。
远眺紧锁的屋门,岩田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不安,总觉得这扇门背后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距离这么远,海浪与风声干扰下,他很难调动五感捕捉活物的气息。岩田考虑不如等回来再好好调查。然后,他听见正门传来柴油发动机的嗡嗡声。
“出发吧。”藤冈靛的招呼声传来。
岩田小跑上了车,坐进位置握拳头吸了口气。藤冈瞥了他一眼,对这种鼓励自我的行为不做评价。见人已系好安全带,挂上启动挡轻踩油门,向教堂方向进发。
虽说前有岛民给的建议,他俩却不约而同放弃了步行上山。岩田嫌太阳大,晒着爬坡对他来说是种折磨;藤冈无所谓,反正只要带上岩田,走路跟坐车没啥区别。小车绕过环岛外圈,在商业街分叉口拐了个上弯,向着山顶盘旋而去。
车内放着大圣所公频的早间节目——经过上次被神游,岩田还是改不掉听广播的习惯。他把音量调大些,听主持人用活泼声调跟各位听众打招呼。
上午好,欢迎收听今天的圣所早知道。首先播送一条新闻,据大圣所下属IZAWA学院最新预测报告显示,未来一周,霞岛全域范围发生里氏5.0级以上地震的可能性较大,请临海各塔提前做好应急准备工作。接下来,让我们来关注今日要闻……
“有地震啊。”
岩田摆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他瞧了瞧藤冈试图找个话题,然而后者面不改色开车,似乎完全没把地震当回事。仔细想想也是,毕竟在本岛地震乃家常便饭,这年头的塔没被摇警报几次都不算正常,没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
再说,与其指望圣所那逆天的预测能力,不如求求隆二帮忙看下命,如此当真的我好像小丑。
摇下一点车窗呼吸新鲜空气,新闻还在放,他自豪地跟藤冈推销每周二的早间主播是他三哥山下健二郎,下次可以多听多认识。
藤冈嗯了几声。
接下来的新闻就没啥意思了,无非圣所日常和各塔最近活动,这主持比健二郎水平逊很多,略感无聊的岩田打个呵欠视线往外偏。今儿星期天,上山路的两侧熙熙攘攘好些岛民。透过防窥车窗观察穿着规整、手里提小口袋的男女老少。
“今天有活动诶。”
藤冈打下转向灯,握方向盘的手指头指着那些人手里的口袋问岩田:“恭介能看出来里面装的什么吗?”
岩田明显没习惯被叫假名字,愣了愣,啊啊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眯着眼睛,仔细盯那根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装有盒子一样的东西,能看清形状,却集中不了注意力分辨,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在阻挡着他的观察,很不愉快。
岩田摇了摇头。
“大概是盒子,具体看不出来,总觉得被什么混淆了。”
藤冈不意外这回答,鼻腔里溢出微不可闻的哼声。他换了个问题,问岩田还记不记得接应人日记里提过的袋子。这一提醒,岩田恍然大悟道:“食品包装盒,我们也去分点?”
“前提是还剩。”
确实,他俩不是信徒,别人多半定份定额。岩田撇了撇嘴,小声叹,真可惜,我还从没试过教会之类送的餐呢。藤冈听这话,回了句如果想试,以后可以多申请出点驻外办的任务,有的是机会体验。
岩田复杂地瞅眼藤冈一本正经,一时没分清楚对方到底在阴阳怪气弯酸还是真心诚意建议。
驻外办折损率100%,不是人没就是出问题,正常人呆得下去?幸好岩田脑子转得快,记起藤冈好像和驻外办有些因缘,话憋回肚皮。
“那算了,吃罐头也不错。”他说,莫名有些郁郁寡欢。
出发半个小时左右,他们终于接近了山顶。放缓速度的小车驶过紧邻教堂的偌大墓园,风中飘来百合花的味道,心态随之放松的岩田躺在放倒座椅上,一眼瞧见教堂陈旧的尖塔顶。
藤冈把车停到教堂后的空旷地带。岩田跳下车走两步,发现车位不远处有条绿丛覆盖的小路,台阶向上连接至密林深处,一旁竖着块未经允许禁止入内的木牌。
“去后山的路?”
“地图上是这么写的,看样子应该很久没人进去过了。”
是吗?藤冈可能察觉不到,但岩田凭借精确嗅觉闻到很新的泥土味,像落雨时踩碎落叶,脑海中还原出一双小孩子的脚印——瘦弱的、营养不良。两只脚引一深一浅,走了几步便开始奔跑。
尝试延展脚印的来源与去向,前方迷雾缭绕,非常明显的推拒。他皱着眉头,跟藤冈反馈又是那个感觉。
藤冈没搭理他的话,锁好车门往教堂方向走。活动结束后的教堂周遭人烟寥寥,走动声被无限放大。向导边走边猛拍手,惊得鸦雀纷飞。
“这种时候不要拍手啊……”
被打断思绪的哨兵赶忙跟上去,他看着向导欢快拍手正想抱怨两句,后者严肃转过头,注视他的眼睛用气声说,不要专注。
岩田收回飞驰的思绪,他不问为什么,跟着藤冈来到教堂正大门。
已经过了早会时段,大门紧紧合着,没有上锁。岩田跨到藤冈身前,先一步推开大门。推得很用力,大木门轮轴转动,沉闷嘎吱声回响大厅。
大厅内装修风格和寻常教堂有些区别,纯粹的木与石头搭建,既没有彩窗亦无壁画雕刻品,简单朴素过头了;明明举办过活动,却连烘托氛围的蜡烛灯光、进献物品之类都没有;正中靠石台的位置立了尊塑像,走近观察是位头戴披布身穿道服的女性,垂眸微笑,恬静模样,但质地明显发旧。
“这个是……女神?”
藤冈仰头对上塑像漆白瞳孔,嘴唇紧抿。
没有得到回答的岩田又包着摆成四方形的长条座椅绕了一圈,低声自言自语:“怎么看都像家庭聚餐的感觉。”
“所有岛民都是我的家人,我们血融于水,一体同心。”
我靠谁在说话!被吓一大跳的岩田狠狠打了个寒颤,循声望去。
大门口正站位女性,与塑像区别无二的打扮。
“欢迎,外乡人。”
女人视线在看他,分明又越过他。她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时露出的生锈银镯写满年月故事。她的细语仿佛贴在耳边,温柔黏腻。
竟然察觉不到陌生人靠近?这不可能。被惯称便携式报警器的岩田还没来得及细想,回头欲寻求向导帮助,却见藤冈眼里闪过前所未有的惊讶。
然后,惊讶的藤冈开口。
“您真美丽。”
等等等,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说什么啊ディ一ンさん,是该说这种话的场合吗?
岩田一头雾水,看藤冈立马换上另一幅姿态。吊儿郎当般朝女人眨眼,像在邀请,表情有种不好形容的精怪。
变脸真快。岩田感叹,他看出来这人此刻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
女人闻言颔首,于某次视线交换的间隙接受邀请。她向二人走来,走得很慢。阳光洒在一步一摇露出的白布鞋,裸露的腿肤上蠕动着深与浅的疤痕,随即黑色裙摆扫回。
岩田和藤冈站得很近,站在前面,有种防备的意味。女人经过岩田身边时停留几秒,她合手鞠躬,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岩田回了个礼,不太情愿地退到靠边位置。
女人停在藤冈身边,两人一同欣赏面前的塑像。
“您真敏锐。”女人声音非常轻,非常柔。站很远的岩田听女人回答时咬了咬牙。
即使有精神壁障,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恶心。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好像说话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将女人说的每个字重复几十遍,又组成一种全新的语言,重复萦绕耳边,钻入脑海盘旋。
▃▃▄▆▇▆▇▇▄▆我▇▆▄▆▇▆来▄▆▇▆▄▃▃▃
来什么来……我来本岛还差不多,这破地方我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呆了。岩田的手不自觉抚上记录仪,从冰冷表盘上汲取藤冈的温度。
“真少见啊,我还是头次遇见返岛探亲的人。”
“您来霞岛的时间不长吧?”
“在基督山先生您回来之前。”女人柔着眼,挽了挽头巾,问,“那位是您的朋友?”
“我的弟弟,耶云恭介。”
“原来如此,他是向导。”女人见岩田正在抚摸记录仪,好奇地问藤冈,“这么说来,您脖子上的项链是?”
岩田这动作看起来自然,但在藤冈眼里很反常。他皱皱眉,很快换回戏谑眼神。
“我的。”他摸了摸狗牌,确认刻字面藏在下方。
“诶,我最初记得您也是向导,毕竟您的气质很温和,但果然。”女人捂住嘴,眼角弯弯,“实不相瞒,一开始我还在猜想恭介是否是哨兵。”
记得。藤冈咀嚼这个词。
“我方才一见恭介,就猜想他是个哨兵,因为他有个很特别的习惯,哨兵的习惯,他很专注。”女人的银镯藏在袖口下若隐若现,内侧有火烧的缺痕,“不过,经您提醒,我就立刻不觉得了。”
藤冈沉默着,瞧女人注视塑像的侧脸,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连【我】都发现不了的人,怎么可能是哨兵呢……”
这边两人的对话在继续,那边一人快无聊爆了。
真无聊啊。岩田从来没想过等人聊天居然这么无聊。以前出任务安排紧张得要死,就算有闲时旁听,那也是听得懂。现下倒好,既不知道对话进行到哪,又不敢随便动用能力去听,更没好硬着脸皮凑过去,生怕被两个谜语人绕进去。
他背过身,打算冷静冷静。这一转,发现身后有扇小门。望眼门上贴的牌子,是休息室,但不知为何被人为涂改,看起来怪怪的。
敲敲门,没有动静。
也许是仓库之类的?岩田把耳朵挨近了些,想去听听里面的动静。甫一靠近,更清晰的拒绝弹来,切切实实打中脑袋。
啊疼!
岩田无声轻呼,甩甩被弹得有些发晕的头。
妈的,就说这里怪得很。他憋了口恶气,想骂又不敢骂的——自打来了霞岛,他发现自己说话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憋了半天憋回肚子,表情看上去郁闷极了。
好在岩田没能郁闷多久,不一会儿那边两人对话收尾了。女人向藤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另一角的房间。
藤冈依旧站在塑像前,扭头,对上他的眼,示意。
“你们聊了什么啊?这么久……”
岩田迅速溜近,一边走一边念,语气实在称不上不八卦。
“理想和信仰。”
藤冈回复得很认真,至于认真糊弄还是认真回答,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