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都不太确定那只是梦或是真的有发生过;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满月的夜晚,我站在庭院里,看着那棵榕树:它上午才被种下,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无数密集的气根将房子包围起来。
而佐藤大树,我的伴侣,正在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姿态站在树下。
“大树?”我试着叫了一声,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并不是睡前换上的家居服——我和他都穿着的那件,是刚刚搬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买的。我为他挑选了粉红色,他也恶趣味地给我挑选了粉紫色。虽然一直没有跟他明说过,但我觉得他穿粉红色很可爱。
总之,站在树下的大树穿着一件棉麻制成的浅色斗篷,耳后戴着羽毛和贝壳织成的冠饰。我又叫了他一次,但他仍旧没有反应。大树怔怔地望着那参天的、看不见顶端的树冠,接着,他抓住树干上的凸起部分,爬了上去。
我快步跑至树下,也跟着他一起向上攀爬。
-河流引路人之死-
“世界哥——”他走进那个溶洞的时候,佐藤大树正抓着榕树的气根,像猴子一样左右摇晃,一边挂在上面,一边还跟山本世界招手。
“神树的枝条要断啦。”
“不会的,倒不如说神树会很高兴我这么干。”虽然这么说着,但佐藤大树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世界面前,望着世界在地上摆布牛骨鸟毛之类的物件,好奇问:“又来准备祭祀吗?”
“已经有几个月没下过雨了,快要到耕种的季节了,你的叔叔和母亲希望我再想想办法。”世界跪着,朝榕树的方向拜了拜,然后双手合十,开始念诵咒语。
此刻佐藤大树和山本世界正身处于一个布满钟乳石的洞穴内,被称作神树的榕树生长在溶洞中央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密密麻麻的根系爪实周围的石块,而在树木的下方,一条水量稀少的暗河正绕着那块巨石缓缓流过,几条大鲵趴在水底观察着岸上。
这会儿山本世界已经念完咒语了,他拍拍手掌,结束了这次的例行祭祀;站在他身旁的佐藤大树也学着拍了拍掌,对神树点了点头。
“大树啊.......”山本世界又低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神树最近都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嗯,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听到神树的声音了。”大树摇摇头,然后把头靠在山本世界肩上。
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大树,村子里每一代酋长的儿女中,都会有一个人得到如此的天赋和名字:他们被称为神树的代行者与侍者,站在阴和阳、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人物,同时也具有聆听神树语言和占卜的能力;相对地,他们也具有侍奉神树的义务。
“不是个好兆头啊。”山本世界伸手摸了摸大树的后脑勺,“一会儿,再占卜一次吧,像我教你的那样。”
身为祭司的山本世界通晓一切历法和祭祀,因而成为了大树的老师:这个岛屿上的事情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运行的,民众信奉神树,祭司教育、引导神树侍者,侍者与神树沟通、得到关于农时、捕猎与潮汐的启示。
而这一代的祭司与侍者更是有一种超乎师徒的亲密,比如说现在,山本世界正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佐藤大树的后背。
“说起来,我最近倒是,经常会梦见父亲。”佐藤大树彻底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挂在了山本世界身上。
“嗯?”
山本世界皱了皱眉,自从大树的父亲在海上意外身亡已经过了几个月了,正好与干旱开始的时间相符;身为祭司,很难不怀疑这两者中间有什么联系。
“父亲的脸色感觉不太好......我问他怎么了,他却一直没说话。”
“这样啊。”
“我的潮汐也已经有几个月没来了,也一直没有听到神树的声音......”佐藤大树将手移到小腹上揉了揉,然后抬起头,对上山本世界的目光,“老实说,老师,我很不安。”
山本世界望盯着少年的脸,发现在迷茫的神情之外还有一丝成年人的沉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了啊,一丝欣慰和酸楚爬上山本世界心头。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拍了拍大树肩膀,说:
“我们来看看卦象吧。”
话音刚落,远处的山峦便传来不寻常的隆隆声。
-书信集-
尊敬的土田哲也教授:
您好!非常感谢您上次推荐的文集,正如上次见面时所说的那样,我对寺辻健一郎教授提出的,“‘黄金国’文明在遭遇火山毁灭之后在在周围岛屿仍有广泛影响”假想有十分浓厚的兴趣。
而在经过阅读文献后,我将考察范围初步锚定在信仰这个范围内。
其中,学界中比较常见的争论点在于,黄金国文明是否存在着同阿兹特克或印加那样的活人祭行为。从过往遗迹中,黄金国文明展示出一种较为平和的自然崇拜倾向,其中梦境和树木是祭词中常见的元素。但与此同时,遗迹中也有证据表明,在南岛火山爆发之前,“黄金国”的祭司组织过一次由皇室成员参与的人祭,希望通过献祭最纯正的血液以解决火山爆发之前引起的异象。
祭典的详情目前无法得知,我只能希望在被其文明影响过的那些部落的传说或故事中寻找到某些蛛丝马迹。值得高兴的是,通过朋友的介绍,我获得了一个实地考察的机会,希望在田野调查中,我的项目能获得一定的进展。
又,在网上讨论此事时,有一位自称是当地原住民的用户给我发来了邮件,看起来他对当地一些歌谣和故事有很深的见解,我很期待去到当地与他见面。
最后,替我向寺辻健一郎教授问好!
祝,
生活愉快
学生 山本世界
-季风吹拂的土地-
隆隆,隆隆——
在几声雷鸣之后,暴雨倾注而下,佐藤大树抱着一捆报纸,奔跑着撞向不远处的骑楼;天色昏暗,佐藤大树一个不留神,便撞到了骑楼里避雨的另外一位先生。
“啊对不起对不起......”他先是向对方鞠躬道歉,接着在察觉到被撞者穿着质地柔软、裁剪恰当的西服后,脸上又堆起笑容并晃了晃手中的报纸:
“先生,买一份报纸吗?今天头条,南边小岛上发现了古代‘黄金国’的遗迹.,我想您一定会有兴趣的......”
“没兴趣。”对方打断了佐藤大树的推销。这时,佐藤大树才完全地适应了骑楼下的黑暗,看清对方的长相。那是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男人,和本地常见的荷兰人或者美国人不同,有着一副独属于东亚人的面孔,嘴角向下耷拉,三白眼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凶恶。
“啊您是日本人吧,真巧,我父母也是日本人,虽然我长得挺黑的......”
佐藤大树立刻将语言转换成日语,同时伸出手,向对方展示自己晒成淡棕色的手臂,可惜又被打断了。
“我不需要报纸。”
“不要报纸也可以,酒呢?我认识本地最好的供应商,或者烟草?女人?”
佐藤大树紧追对方,“难得在这见到日本人,请给我个机会为您服务。”
也许是佐藤大树的卖力引起了对方的兴趣,男人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他。
“我或许真的需要你说的那些东西......”男人低头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佐藤,佐藤大树,日语里是这么发音的吧。”他又指指骑楼边上的楼梯,“我家就在二楼,如果您需要一个干净的客房的话。”
在热带国家寻找一场艳遇。
无论是法国人、荷兰人、美国人或是日本人,生意人或者官员、水手士兵,在抵达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南方岛屿时,都或多或少幻想过眼睛大大皮肤黝黑,性格开朗奔放的热带女子如何投怀送抱。而山本世界感觉自己比较幸运,在寻找未来一个月的住处时便遇到了,更为幸运的是,对方还会讲日语,且不论他说的与自己同族同源是真是假,沟通上的障碍确实是少了很多。
于是他跟着佐藤大树上了骑楼的二层。那是一处布置温馨的两居室,佐藤大树开了灯,山本世界才看清楚,虽然皮肤稍黑,但佐藤大树脸上确实有些熟悉的、独属于东亚女性的特征。
“完全没有跟您开玩笑,这是整个城里最好的房间,窗外就是河,风景非常好;并且一个月只需要您几个银元。”佐藤大树打开其中一间卧室的门向山本世界展示。
山本世界点点头,走进去,叉开双腿坐到床上。
“你刚刚说了,女人也可以是吧。”
“是这么说啦,可是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大树走过去,站在山本世界面前,他的上衣有点短,因此在他挺直腰的时候,总会露出一小截腰间的皮肤,自然,那里也是淡褐色的。
山本世界有意逗逗他,于是装出困扰的语气:“你是很可爱啦,但是,我还是喜欢女人哦。”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手偷偷放在男孩侧腰,开始上下摩挲起来。
“嘛嘛,那个,女人有的东西,我也可以给您哦。”佐藤大树倒也不扭捏,直接解开了裤腰带;山本世界沿着他的肚脐往下扫视,在同样淡棕色的男性器官后面藏着一条只属于女性的缝隙。
“这还真是,不常见啊。”
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好奇,总之山本世界饶有趣味地沿着他的大腿内侧摸了上去,男孩的阴部和他其他地方的肌肤一样光滑。只需要用食指和中指撩拨几下,那里就变得跟窗外的空气一样潮湿。
“我都跟您说过的吧。”男孩微微将膝盖屈起半跪在床上,双手环抱着山本世界的脖子以便于他更好地抚摸自己。“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您需要的,我都能提供。”
“你说得确实没错。”
虽然是语气还是这么冷静,但山本世界已经着手解开他衬衫上的纽扣,将嘴唇贴到微微鼓起的胸脯上,舌头围着深褐色的乳头打转。与此相对的另一只手则像剥开蚌肉那样深入到那缝隙之中,双指捻住阴蒂并且拨弄了一番。
“这么快就湿了啊,乳头也是,你经常做这事吗?”
“客人、客人您也是......”佐藤大树已经开始有些气息不稳,但腰臀还是敬业地、小幅度地摇晃了起来。
缠绵过后,山本世界抱着佐藤大树,懒洋洋地看着窗外的大雨,轻轻啃咬着后肩上的皮肤;半晌才想起来,问:
“你真的是日本人?”
“嗯,我妈妈是,我的日语是她教的。”佐藤大树翻了个身,在山本世界额头上印下一吻,“南洋姐,唐行小姐,是这么叫的吧?总之她很早之前就来到这里了,做的也是这种生意。”
山本世界并不意外,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在南洋做皮肉买卖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她们还会有孩子。
“那你妈妈呢?”
“很早之前就死了,”佐藤大树伸手去玩他的耳垂,眼睛直勾勾盯着山本世界,“她死前一直很想回家,或者见见故乡的人,可惜一直过来的都是西洋人。”
“那个,如果雨停了,我带你去看看她的墓地吧。”
这是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但当两个人都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之中,当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窗外不断传来雨滴撞击窗户与河流轰隆流水声的境况下,居然变得有些理所当然了起来。
于是,神使鬼差般地,山本世界亲上了佐藤大树的嘴唇权当同意的信号。
-通往神明之路-
河水咆哮着一路往前,你也沿着河岸往前跑。这是一个雨季中难得不下雨的清晨,但湿气仍旧环绕在身边,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世界老师——”你终于看到那栋河岸边的,带有西洋风格的建筑。
你所呼唤的那个人站在小院子前面,听到你的声音,转过身来跟你挥了挥手。围在你身旁的茧仿佛裂开了一道口,新鲜空气涌了进来。你终于可以呼吸了,也稍微安心了下来,但仍不肯减慢速度。
“世界老师,”你跑到那个人的面前,抬头望着他,“那些人,又来了。”
又来了?你看着世界老师神情从欣喜变为凝重,此时你的内心划过一丝内疚:也许不应该将老师卷进来的,他只是个进来村子考察的学者;你也清楚在对抗地产公司并购这件事上,他并不拥有多大的权力。
可是、可是,你那么信任他,那么惊叹于他的天才与敏捷,你还给他讲了所有你知道的,关于这片土地上那些悠久的、几近失传的故事与寓言:森林里的遗迹和枯死的神树,林间被诅咒的唐行小姐的墓地、还有传说中游走在梦与现实之间的大鲵.......和这个村子,和你自身一样的,你所最为珍视的故事,你都一一郑重地托付给他。
还有性。
你当然不认为将初夜赠与他是某种交易,但在你内心深处,但当你看到他有些抱歉地亲吻你,并承诺会对此负起责任的时候,你还是很难拒绝这个念头。
所以,在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在威胁村民离开村子的时候,在推土机陆续逼近村子待命的时候,你第一时间就去找了他:“帮帮我,老师,帮帮我。”
你看到他的眼里露出难色,但你知道他不会拒绝。
-季风吹拂的土地-
佐藤大树是被檐缝滴雨声吵醒的。
他从只有一人的床上爬起来,脑子慢慢才通过四周家居的不和谐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山本世界的房间里过了一夜。最近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是一件好事:做爱做到精疲力尽之后沉沉睡去,就不会做梦。
曾几何时,梦是佐藤大树最害怕的事物之一,在那些无法醒来的梦中充斥着炙热火焰、被燃烧的扭曲树木、沸腾的河流,以及满眼的鲜血。即使挣扎着满头大汗地从床上起来,也没有办法摆脱那种窒息和呕吐感。
佐藤大树坐在床边,掰开双腿检查了一下:昨晚玩得稍微有点过火了,阴唇似乎有点肿了起来,他试着用双指按了一下,那块软肉凹下去又弹起来。看起来还没有什么大碍,他站了起来,穿上了裤子。
刚穿上裤子,门就被打开了,山本世界夹着报纸从外面进来,脱下外套,嘴里哼着小调。佐藤大树赶忙将上衣也穿上,一边扣皮带一边望向世界:“今天的早餐也是咖啡和煎蛋火腿吗?”
“啊,是的,拜托了。”
一起生活了两个礼拜,佐藤大树发现,虽然同为日本人,但世界在生活方式上也许更像西洋人,喜欢西式早餐,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看英文报纸,打英文电报——除了性事,佐藤大树之前没跟东亚人做过,而山本世界的风格正完美契合了大树的想象:温柔细腻,事前会好好爱抚自己,从脖子到胸部再到大腿,直到床单被濡湿,整个阴部都变得黏滑之后才将阴茎挤进去;事后会纵容自己对他索取亲吻,还会像安慰小猫一样摩挲他的后背直到他睡着为止......
真危险。自己居然有了“想和这个男人继续生活下去”的想法。
佐藤大树摇摇头,端起煎好的早餐就往客厅走。这时候山本世界正站在窗前,拨弄着从窗外伸进来的榕树枝,树底下,棕绿色的河流正急急流过。佐藤大树放下餐盘后,也走到窗前好奇地望了一眼,便看到河水中一个黑影转瞬即逝。
“呀,是鲵鱼吧。”
“鲵鱼?”
“像青蛙或者蜥蜴那样的东西,小时候还很多的,有榕树的河边就有。”佐藤大树又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现在这里没有了,要到榕林那边可能还有。”
榕林?山本世界歪了一下头表示疑问。于是佐藤大树向他解释,榕林是本地人的禁地,但它本身只是一片被河网环绕的榕树林。有传说榕林是被古代的祭司诅咒过,但佐藤大树说,“我每个月都要去一趟,没有什么的。”
“每个月?”
“嗯,我妈妈和她的姐妹葬在那里。”
被本国抛弃的人在他乡也没有得到接纳,连同佐藤大树都一并受到了本地人的白眼。幸好佐藤大树也不在意,尽管如此,在抬着母亲的棺木进入禁地的时候还是觉得悲伤。他絮絮叨叨地和山本世界讲葬礼的事,讲他怎么请到母亲做过生意的那些西洋人为她抬棺,又是怎么按照母亲的遗愿,将墓碑设置得永远背对着母国——
但是我不一样啦。我对日本人还是有好感的,要不然也不会做世界哥你的生意。佐藤大树摆摆手笑着对山本世界说。
“要去看一下吗?”佐藤大树和山本世界面对面紧贴站着,大树的手指从世界下巴一直摸到嘴角,并往上拉了拉,“笑一下吧。”他说。
我最喜欢你笑了。
但是山本世界并没有笑,他将头埋进大树的颈窝——也许是雨季的关系,大树好像比刚刚见面的时候要白了一点。
远处的雨还在下,空气中传来隆隆雷声;山本世界透过窗户看见机翼的影子在云层里出现了一瞬又消失,让人想起浊水中沉浮的大鲵。
-河流引路人之死-
干旱是从新酋长继位的时候开始的。
关于上一任酋长的死,大家众说纷纭,尽管大家表面上都接受了新酋长关于那是一个海上的意外的说法;但老酋长的旧部仍怀疑是他兄弟下的毒手,而这年不同寻常的天气也似乎成为了此项怀疑的证据。
山本世界和佐藤大树多少也听过这些说法。佐藤大树感到很为难:毕竟继任的是他的叔父,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和叔父比大树和他的兄弟姐妹还要亲密;他们一同出海、一同打猎。更何况,大树在潮汐来临、正式接受神职训练之前,一直都在叔父那里接受关于武艺与植物的教育。
大树摇了摇头,将那些烦心事驱赶出脑海。
他想象自己是一条大鲵,在五彩混杂的河流中游动,绕着神树的周围的水道摆动尾巴洄游。
河水将梦境与现实、时间和因果混杂到一块,即使是自己或者山本世界,也只能从中窥探到一小片落叶的脉络。但神树的智慧无穷无尽,即使一小片叶也足以让人获得启示。
他继续往前游动,周围的叶子向他展现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有的是会冒烟喷火的乌龟在林间啃食树木;有的是巨大的、黑白红相间的飞鸟向部落投向巨石和火苗;还见到山体被妖精挖空,奇异的建筑伫立在海滨......
但这些都不是大树所关心的。
他继续往前游,终于在水面找到他想要找的那块碎片,然后他一口咬住了。
首先,佐藤大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接着,是两个男人的交谈,他很快认出了那是父亲和叔父的声音;然后景象开始逐渐清晰起来,透过水面,他看到父亲和叔父正在一条独木舟上。
佐藤大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在独木舟附近洄游的蝠鲼,父亲和叔父的声音时远时近,使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大意:父亲似乎否定了叔父移居其他大岛的提议,两个人开始激烈地争吵了起来,言语上的争执演变成肢体上的冲突,佐藤大树眼睁睁看着父亲从腰间拔出了剑又被叔父夺下,顺势又刺入了父亲的胸膛——
没有更多的争执了,父亲后退了一步,便整个人摔进海中,血像红色的雾一样从他胸中泵出,引来一群鲨鱼。
佐藤大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叔父跪在船上哭泣;之后,他的神识便被拉回现世。
“大树、大树?”
“我看到了。”佐藤大树慢慢从榕树前站起身,一擦脸颊,却发现上面都是泪水。
山本世界皱着眉头问他,“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是他做的吗?”
“是。”
听到这个回答,山本世界叹了一口气,伸手帮他抹掉另外一边脸上的泪水;半晌,才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是父亲的孩子。”
“那是你的叔父,你确定吗?”
“我别无选择。”
佐藤大树咬着牙,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样说出了最后一句,下一秒,他便像虚脱一般倒向山本世界胸前。
-书信集-
亲爱的土田哲也教授:
您好!关于您之前对我现在所进行的项目的疑问,我很高兴在这封邮件中为您一一解答。
首先,正如我在上一封邮件所提到的那样,我认为这个村庄,至少位于村庄外围树林中的遗迹,暗示了该地区与南边岛屿群中发掘的“黄金国”遗迹在历史上的某段时间内有某种文化上的联系。
其中信仰上的相似是最为明显的:同“黄金国”一样,这里的先民们相信世界由现实和梦境两个部分组成。而分开这两者的界碑则是生长在溶洞内的“神树”,通常为一棵细叶榕,以及在神树周围繁衍的某种现在疑似灭绝的大鲵。
这两者共同负担起沟通梦境与现实,监督现世活动的作用。从现有的证据来看,这些古代先民们似乎与佛教徒一样信仰因果和轮回,并且对于时间有着抽象的、非线性的理解,但这点还要进行进一步的考察。我已经拍下遗迹以及壁画、浮雕和各类雕塑的图片,附在邮件末尾一并发送,希望得到土田教授的解读。
另外,目前除了解读遗迹中过于抽象的语言描述之外,另一个现实问题也摆在我面前:当地政府与跨国公司已经达成合作,将在此地兴建像巴拿马或者巴厘岛那样的度假村,此外,附近山上的矿产也将被开发。我已经多次发信当地政府,要求暂缓这项工作的推进——至少等到本土的村民得到妥善安置,并且对周边遗址进行保护性发掘之后;但看起来成效甚微。
虽然形势颇为严峻,然而考察的工作还在继续,一旦有什么新进展我也会及时向您发送信息。
又,虽然有些唐突,但我在本地的朋友中,有一位少年展现出对民俗学的热情和天赋,我向他介绍了我们学院以及教授的内容,他展现出相当大的兴趣。因此,我希望得到一份申请学校的指南以供这位青年人参考。
最后,替我向寺辻健一郎教授问好!
祝,
生活愉快
学生 山本世界
-通往神明之路-
你抓着榕树的树干,肱二头肌和小腿一同发力,像指猴一样灵巧又安静地攀上树顶,又沿着伸展开去的树枝爬到了村长家上方,再稳稳降落在屋顶上。村长家是旧式的房屋,因此只要轻轻移开其中一块棕榈叶织成的房顶,便能窥见屋子里的情形,你也确实这么做了。
你看到,屋内坐最正中位置的果然是那些地产公司的人,村长站在他旁边,而脸色凝重的山本世界坐在这群人对面。
这天阳光有些猛烈,于是你眯着眼睛,像猫一样将脑袋微微探了进去。
哦,轮到地产公司的人说话了。
“山本先生,我们非常理解、也非常敬佩您为了探寻这个地区的历史所作出的努力。但是呢,可能村民们更看重的,是当下立刻能够有一个摆脱贫困的渠道,再怎么说,当下也是比过去重要的嘛。”
“对对对对对......”村长赶紧猛一阵点头。
你感到好笑,当下、过去、未来,这些人太过于轻视它们之间的联系了,就像在河流中只看见一片漂在水面上的叶子。再者,他们真的在意当下的村民吗?那为什么给我们的补偿金那么微薄?
你看着山本世界站起来,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先生,首先我并非反对这次建设计划,但我认为在此之前,我们应该了解这个地方,发掘其历史和环境,保持其持续发展的可能性,而不是将巴厘岛的大酒店整个复制过来,这里不是巴厘岛。”
“山本老师,”说话的是村长,他又走到山本世界面前。“我还是觉得现在是开发的最好时机......我们这种小村庄,等不了的。”
村长在村里是长者,因此即使是面对外来的老师,也拿出了上位者的派头:他伸手拍了拍山本世界的小臂,结果被山本世界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
你笑了一声,但之后又陷入到焦躁之中:你看到山本世界和地产公司的负责人争执了起来,他们说得很大声,但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你翻了个身,在屋顶上阳光下闭上眼睛,空气中飘来鸡蛋花和苔藓混合的味道,让你有些昏昏欲睡。
在你的神识快要跨过那条边界的瞬间,山本世界一声“别再开玩笑了!”的怒吼把你吓了一跳,于是赶紧从那个洞口往内窥探,只见世界正怒冲冲地走出那个客厅;你也赶紧将揭开的房顶填回去,接着跳上附近的榕枝,在枝丫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沿着河岸边一直走,你也沿着河岸边那些交错的树枝跟着他一直走;等到他的脚步稍微放缓下来后,你便沿着其中一条粗壮的气根滑了下来,落到他身后。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抱歉。又来了,你想,又是那样的表情,现在也好、温存之后也好,都是这样一副抱歉的样子。
“抱歉......开发项目我没能拦下来。”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并不是客套话或者安慰人的话,你只是在此刻再次爱上了那样的表情,就像之前所有的轮回那样。在那些长得几乎无法醒来的梦境中,你一次又一次爱上这个男人,又一次次和他分别,但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
在村子被烧毁、夷为平地前的一个下午,你再一次抱住他,感觉终于放下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执念。
你说。
没有关系的。
-季风吹拂的土地-
天刚蒙蒙亮,山本世界便吹着波基上校进行曲从骑楼二楼下来,经过尚未开门的餐厅和理发店时,山本世界扭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挑着扁担的本地人匆匆路过。
因此,他没留意到,迎面走来另一个吹着同样曲子的西装洋人。一个不留神,两人山本世界的右肩便撞上了那个人。
“I’m sorry.”两个人立刻脱帽致歉。
在这小小的风波之后,山本世界又吹着口哨一路走到了电报局,在给美国上司例行发了电报之后,他才从西装内衬中拿出一卷小纸条——那是刚刚的美国人趁撞倒他的时候塞进去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军舰鸟飞抵雅加达,随机应变。
世界叹了口气,把纸片放进嘴里嚼碎了吞下去。
在离开电报局的时候,山本世界抬头望了一下,雨季快要过去了,乌云散开了一些,露出灰色的天幕;然后几辆黑白红相间的飞机从中划过。
军舰鸟飞抵雅加达......
他想起纸条上的字。
飞机带来的响声很快就消失了,清晨的小岛恢复了寂静,只有挑着扁担的本地人蹲在路边。
-季风吹拂的土地-
佐藤大树所说的榕林,位于小岛的西北侧的一片靠近山边的密林内,雨季刚过,原本是土路的地方堆着一滩又一滩的积水,佐藤大树干脆赤脚在上面跑跑跳跳,溅得满身都是泥点子。
山本世界慢悠悠地跟着,灵巧地避开水坑;太阳逐渐爬升,被阳光加温后的空气慢慢失去了流动性,开始凝固起来。时间似乎也开始变换了形态:这一瞬间被极大地拉伸、延展,从一瞬变成了近乎一生的广度。在南国的光线下,山本世界有点恍惚,他看到原住民在不远处的气根之上爬行,看到巨大的机器正一寸寸斩断树干,看到巨大的军舰鸟从树冠顶上飞过。
“啊,是飞机!”
然后,啪地一声,面变成了线、又重新聚回了点。
山本世界顺着佐藤大树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只来得及能看到黑色尾翼。最近飞机在这个小岛上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这也让山本世界愈加的担忧起来:南太平洋上盘踞的两股势力剑拔弩张,而自己完全被抛在了这座小岛上等待下一步指令......
他心烦意乱地拨开挡在路上的树枝,接着发现四周突然陷入了寂静:眼前是一棵有十人合抱之粗的巨大榕树,树干上延伸出来的枝条更是遮天蔽日,而树下有一小块微微隆起的空地,几个孤零零的坟包和墓碑伫立期间。
佐藤大树扯着山本世界的衣袖拉到榕树前,世界才惊讶地发现,在榕树茂密的根系之下还藏着一个溶洞,一条暗河泊泊从那些粗壮的树根之间流过。
“大鲵。”
“什么?”
“有时候能在这里看到大鲵。”佐藤大树将头一把扎进河水中,然后又抬起头,像小狗一样甩干头发上的水珠,“但是河水很甜、很凉,世界哥也来试试吧。”
半信半疑地,山本世界也将脸浸入那河水中,确实,从地下涌上来的泉水带着一丝凉意。然后他睁开眼,看见时间在河水的漩涡中打转,一只被烫得皮肤上都是伤痕的鲵鱼从水底浮上来,眼睛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然后,他看到军舰鸟盘旋在在西苏门答腊的天空上,榕树不是被焚烧就是被爆炸的气浪斩断,他看到佐藤大树站在燃烧的树冠下,跟着一群一人高的大鲵往地下河的深处走去,再也没有回头;而自己在北边的战俘营中死于伤口感染。
最后,雨季终将来临,暴雨会熄灭所有火焰,冲走所有痕迹;而榕树的枝芽也会重新绽放出绿意。
-河流引路人之死-
明天就要决斗了,佐藤大树跪在树底下跪着,身前放着一个布包。
天这时候已经慢慢暗下来了,但远处天边的山上仍泛着血红色的光。佐藤大树想起刚刚在前来祭拜神树的路上遇见了山本世界,他当时下了一跳,立刻将布包收到身后。
万幸的是,世界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他让佐藤大树站在那里,然后半跪在他身前,手扶着大树的后腰,将一条由鳄鱼皮鞣制而成,镶嵌着金丝与红宝石的腰带,小心翼翼地系在他腰上;而这条腰带的侧边则挂着一把陨铁打成的剑,剑柄刻着山本家的家纹。
“这是我家的剑,我把它拿出来了。”
系好之后,山本世界苦笑着拍了拍大树的腰。这个亲昵的动作却意外使大树下腹部产生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庆幸山本世界没有留意到他发抖的膝盖,以及沿着大腿内侧往下流淌的新血。
在对神树拜了三下之后,他打开那个布包,露出里面一团如同鲵鱼幼崽一般的、粉红色的肉块——那是他体内潮汐曾孕育出的种子。
抱歉啊。
他充满怜惜地抚摸着他未曾有机会出生的孩子,在指尖触碰到那肉粉色的表皮的瞬间,他的灵识便跨越了漫长的时间:他看到他的头生子从双腿之间出生,看到他抱着那孩子在榕树下被祝福,看到他抱着自己的脖子呼唤妈妈,再一眨眼间成长成比自己还高的青年,像他的外公一样成为部落的领导者......
可惜这根枝条已经被佐藤大树自己亲手折断了。
抱歉啊。他想。
他重新裹好那个布包,轻轻安放在榕树其中一个被气根浅浅覆盖的树洞中。
你先回到神树的身边吧,稍微忍耐一下,妈妈马上就会过来。
-河流引路人之死-
当山本世界站在溶洞外面的空地上时,远处的火山边迸发出红光,雷声顶替了本应在场的鼓点,佐藤大树在鼓声中握紧山本世界赠与的陨铁剑。
“大树。”他的叔父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梦见了吧。”
“是啊,叔叔。我梦见父亲了。”
佐藤大树稍微弯下身,像琵琶虾一样弓起身,在空地上小步地移动自己的身躯。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死守着神树,只会让我们停滞不前。”
山本世界一惊,这话对于作为祭司的他来说可谓是大逆不道,但内心的声音提醒着他这段话中确实有正确的成分。但他已经无暇去想了,因为现任酋长话音刚落,大树已经挥着剑,先是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半空中劈向他的叔父。
噹!金属碰撞激起清脆的敲击声。酋长确实展现出了作为斗士的丰富经验,在电光火石间举手格挡,瓦解了佐藤大树这次的进攻。而大树也没有停下,而是顺势往下一蹲,在顷刻间转动手腕,剑刃便平行着贴着酋长的小腹划过。
但这次进攻并没有展现出什么成果,酋长后退一步,剑刃便只划损了他的腹甲;他又向左快走 了几步,与来势汹汹的年青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便又回到了对峙的状态中。
轰轰、轰轰——雷声仍旧持续地响着,甚至加入了一些别的声音:凝视着这一切的山本世界还没有理解,那声音从地壳深处传来,预言着一场石破天惊的毁灭——他没有理解,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方格斗场内,只放在正从喉咙中涌出嘶吼的幼兽身上。
“叔父,即使如此,”佐藤大树趁其不备又向前滑了几步,左劈、右砍,剑法招数使了大半,招招却都被拦了下来。“我必须要复仇,我必须要。”
挡下年轻人的剑的长者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一句话:
“大树,你的剑法是我教的。”
“我知道。”
正当三人都以为场上的僵持都会持续很久时,突然,脚下土地震动了一下、两下、三下,惊天动地的声响从远处的山峰传来,山本世界转头一看,发现巨大的蘑菇状云朵已经将山顶整个包围起来,金红色的炽热液体裹挟着巨大的石块,如同洪流一般带着怒吼一路从山腰奔涌至森林,无论是没来得及逃走的动物还是植物,都一并被它吞没了。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火山又迸发出了无数石块,如同天罚一般,混着熊熊烈火一同从天空中尖叫坠落;这些燃烧的、从地底诞生的流星散落在岛上,所到之处皆燃起大火;而其中的几颗也击中了神树所在的溶洞,顷刻间,树梢上便挂满了火焰。环绕树木的暗河开始沸腾起来,本身游曳其中的大鲵在滚烫的河水中挣扎,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当酋长和山本世界都还沉浸在这地狱一般的光景时,佐藤大树却已活动了起来,前后不过一须臾,佐藤大树便已紧贴着他的叔父,向着要害挥动铁剑;年长的斗士也立刻作出了抵抗,提起了剑向前刺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拍——他微张着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佐藤大树的剑刃从自己喉结与下巴之间划过,鲜血随之喷洒到佐藤大树脸上。然后,他的双腿晃了晃,像一棵被蛀尽了的老木头一样轰然倒下。
佐藤大树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叔父的剑刺了个对穿,血泊泊地从前胸后背涌了出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贯穿自己的剑,上面有刻着佐藤家的家纹,是历代酋长佩戴的剑,他的父亲也曾用过。他摸了一下剑柄,从伤口处捧起一抔血,慢慢、慢慢抹至自己左边脸颊,他的血与叔父的血混杂着,一滴一滴沿着他的躯体流下,渗入至土地之中。
然后他转身,朝正奔跑过来的山本世界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
在佐藤大树快要倒地前一刻,山本世界终于赶到并一把将他扶起;他一手扶着大树的侧腰,让佐藤大树的另一边身体完全倚靠在他身上。
“大树,大树,还能走吗。”山本世界声音发抖,眼角也耷拉了下来。
老师的三白眼,看起来好凶啊,但是,他是在关心我吧。佐藤大树走神了那么一会,因为如果把精神拉回现在的话,胸前就会痛得让人受不了。
别人都不知道吧,老师、世界哥,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也许太过纵容我了,所以才会支持我复仇,才会允许这场荒唐的决斗......真的是,我太任性了。
他在山本世界怀里颤抖着,嘴巴张开又合上,终于回过神来,抓住山本世界领口处的衣物,贴近他侧颈,小声说:
“世界哥,你快走吧。”
“大树.......”
我走不了的啦。
佐藤大树环扫了一遍周围的景色:神树整个树冠已经被火焰包围了,不时发出木头爆裂的声音,而树下,堆满了被灼热杀死的大鲵的尸体。
神树,要死了呀。他望着燃烧的神树,透过烈焰仿佛能看到自己被赋予大树这个名字的那天。从那个时候开始,从这个人叫了自己第一声“佐藤大树”开始,自己便是接受了身为神树侍者的命运,便有了和神树共存亡的觉悟,便预见了......如此的结局。
啊啊又走神了,这可不行,还有最后要拜托老师的事呢。
佐藤大树忍着胸前快要裂开的疼痛,从耳后拖出一根只有一掌长的细树枝。他感觉身体的温度正在急速下降,连上下排牙齿都开始打颤,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抬起手,将那根树枝别在山本世界耳后,指尖从耳朵划至侧脸,最后停留在山本世界唇上。
他贴着山本世界侧颈,声音发抖,但还是说了好长的一段话:“老师,那个,我没有告诉你的那个卦象,我看到神树在河心岛上生长、抽芽,榕树的气根爪住过去现在和未来。老师,请离开这里,带着神树的儿女,去到河流的尽头,那与梦境交界的地方,然后种下它。也许有一天,在我悠长的梦中,能见到熟悉的叶芽。”
然后,佐藤大树便慢慢闭上眼睛,回到了永恒的睡眠的怀抱中。
-书信集-
尊敬的土田哲也教授:
您好!感谢您对此次项目持续的关心,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此次项目将于三个礼拜后中止。正如之前所告知的那样,由于跨国集团的介入,原有的文化与生态环境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经过评估后,我们认为原有的项目已经不再适宜进行下去。
目前,我仍在该岛上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之后将返回学校。
另外,感谢您对大树的帮助,他已经获得了正式的录取通知,并将在秋季入学。
最后,替我向寺辻健一郎教授问好!
祝,
生活愉快
学生 山本世界
-树-
我沿着树干一直往上爬,在树影绰绰中窥见树干顶部有一股混杂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流过;这时候,我才发现周围已经聚起一股浅色的浓雾,雾中湿气浓重,让我近乎喘不过气来。我紧紧趴在树干上一点一点往上挪,挫败感袭上心头,就像那时候一样。
就像抓着佐藤大树的手,无力地看着他的村庄、他的遗迹被工业与火毁灭掉一样。
在那之后,佐藤大树给我说了最后一个故事。
他说,在梦里,他看见神树一次又一次被火山或是空袭毁灭,守护神树的人、信仰着神树的人在火中一次次投入轮回。神树的枝丫在火烧过之后肥沃的土地上继续生长;河流滋养树根,树根上生出大鲵;鲵鱼从水爬向陆地,人们便在鲵鱼的呼吸之间重生。
种下榕树、让它枝繁叶茂,让过去的故事、将来的故事在气根之间重新链接起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炯炯,手里握着仅存的一节榕树枝条,我看着他,像是在亘古之前就已经凝视着他那样。
我继续往上爬,萦绕在身边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开;我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一样大口呼气,接着脚下开始产生漂浮感,我低头看见自己正处于一条彩色的巨大河流中间。无数条发着光的大鲵从我身旁游过,泥沙在河流尽头堆成一个河心岛,在那智商生长着一棵顶天立地的细叶榕,气根从天穹垂下,泛着金光的树叶从枝头飘落,然后又被大鲵驮着送回大树身边。
我抓了一片叶子,却看见穿着原住民服饰的我和大树在溶洞里的树下占卜;另一片,是他跟随着大鲵群一步步走入炮火燃烧的树林深处;再一片,是我们的房子已经荒废,榕树的根系偷偷爬上卧室的墙壁。我看着在无数次叶荣叶枯之后,住宅坍塌成幽暗的洞穴,榕树却仍然生长着。
接着,我看到一个稍大一点的青年站在树下,戴着各种羽毛织成的头冠和饰有贝壳流苏的金色项链,而另一个穿着同样服饰的少年在族人的带领下走进溶洞。少年看起来很不安,所以为了安慰他,青年从树下捡了一根树枝递给他,并握住他的手。
“大树的潮汐上个月来了,也梦见了神树。”
“嗯我明白,”青年说,接着他蹲下来,盯着少年的脸,“之后你就要跟我学习历法和祭祀,可以吗?”
少年点了点头。
“那么,佐藤大树,我叫山本世界。”
啊啊,怎么会忘记了呢,这么重要的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不断流了下来。
我随着大鲵向前游着,终于看见佐藤大树站在树下,向我招手,身上穿着我为他挑选的那件粉红色睡衣。我在水中挣扎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他也回抱住我。
世界哥,在水流淙淙声中,我听见他小声地问我,你也看到我的梦了吧。
嗯,我看到了。我说。
我确实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