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学年快接近尾声,山本世界带的班上新来了一位转学生。选在这个时候转学的并不多见,且不说告别原来同班两年的旧同学来到或许刚熟络起来就要分道扬镳的新班级是个非常奇怪百害无一利的选择,完全不同的学校和教学氛围也会间接增加学生毕业和大学考试的难度。山本世界资历尚浅,带了两届毕业生和一轮班主任尚且没见过这种情况,问了熟悉的老教师,也没几个人真遇到过这种情况,唯二打听来的例子都是非常棘手的“钉子户”,因为行为恶劣被前一所学校礼貌地“扫地出门”丢到他们学校来,最后结果差强人意。一时间内教师办公室里言论四起,什么样的说法都传了出来,连平时不太爱八卦的同事都腾出个耳朵在一旁参与“情况了解”。
山本世界觉得头疼。八卦他倒是一直不太在意,他带班有他自己的风格,钉不钉子户的对他来说并不是多重要的事,越是这种复杂的情况越是简单地去解决来得好。最让他头疼的是现在因为这些八卦,每一次踏进办公室都能让他一瞬间感受到那种对话因为他的出现而几乎戛然而止的尴尬。
拜托,虽然你们都把头转开了但我真的能感觉到你们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好吗!今天上完早读抱着书回到办公室并一起带来了死寂的山本世界腹诽着翻了个白眼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前。
再说回来,那孩子根本没有那么恐怖。成绩也很优秀,人也很安静。呃,可能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安静了点,看起来有点不合群。也有可能是不熟悉新学校的原因。总之,绝对不是什么差生钉子户,也不是什么会无理取闹刻意扰乱课堂秩序的怪学生。山本世界很确定自己的直觉。于是放弃了关注同事们神经兮兮的风言风语,专心地备起课来。
2.
佐藤大树十七岁了还没有分化。院里医务室的医生看了说可能是腺体上的旧伤伤到了腺体内部,具体什么时候分化,或者还会不会分化,她不太确定,建议佐藤大树如果想知道的话去正规的医院请医生看一看,或许会有答案。
佐藤大树听了之后给医生道了个谢,从医务室出来之后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去预约挂号,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他没去医院,也不打算去。分不分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或者更极端一点来说,永远不分化或许正好是他想要的。Alpha太过强壮好斗,Omega太过弱小无力,无论成为哪种都会给生活带来麻烦,更不要说这两种性别伴随的动物本能会不受自己控制地去和别的人类交涉,而佐藤大树最不想要的就是和人交涉,也不想组建家庭或者生小孩,也不想活到自然老去的年龄....综合来说,干脆拥有一个坏掉的腺体可能是他最方便的解决方案。
这样想的话,这大概是那个男人那么多年来做过最正确的行为吧。
十七岁未分化的他还是瘦得像十四五岁,个子稍微高了一点,棱角稍微突出了一点,其余的地方福利院的食物和他的胃实在是帮不上忙填充。在院里待了快五年也还是没有一个朋友,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在别的小孩眼里安静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意外的很不好惹,在之前的学校因为被霸凌在学校天台把人打到脑震荡住院,问他实情反而只字不提被霸凌的事。
“就是我打的,对你们来说不意外吧,毕竟老师你们都知道的,我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呢。”
身边的世界太小,小城的世界太小,小到他怎么也逃不开笼罩了他十七年的阴影,即便那两个人全都死了,他也仍然无法逃开,见到的人不管面上是笑容是嫌恶还是同情,背后提到他都会从嘴里冒出那个句子——
3.
“听说这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亲手杀了自己的妈妈诶...”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也不能怪他吧,孩子完全不知情啊,是他爸爸想杀他妈妈借他的手做的好像”
“那男的一直火气很大,据说在家经常打骂妻子和孩子,好像说是有天傍晚妻子在家反抗了丈夫,丈夫就在牛奶里下了药,然后让儿子戴着手套端去给妈妈喝,想伪装成自杀”
“怎么会这样...真是人渣啊...”
“那后来怎么知道不是自杀是借刀杀人啊”
“说是那天晚上他妈妈发烧了,孩子用手给他妈妈试温度,结果把手套摘下来忘了戴上,在杯子上留下了指纹。然后警方一查,审了孩子审了丈夫就审出来了。好像那人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孩子太可怜了吧”
“诶,那我说也未必,感觉这小孩不好管的,毕竟从小成长在那种环境里...又发生过那种事,多少心理会有点变态...”
“哎呀!好热闹,被我给撞上了!”山本世界突然举着盒饭大声地推开门走进办公室,“说回来咱们学校还真是纪律严明啊,各位老师好守纪律,都没什么劲爆的成年人八卦听,只能消费降级来听学生的八卦——不过真精彩啊,我吃个饭,你们继续,我也听听?”
议论对象的现届班主任看起来兴致冲冲地搬了把椅子要来听自己学生的流言,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移开了视线。
“山本老师你瞧你说的。我们这也不算是八卦,就是想增进对新学生的了解嘛,毕竟我相信你也认同这一点的,得要先了解我们的学生才能带好他们嘛。那你先吃,我们也去打饭了...”
有人这样圆着场,人群散开,山本世界看起来颇为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桌前。
“怂货一帮。有胆量说没胆量认。嚼一个学生的舌根嚼得这么投入,也真是闲的没事干”
但从小被实施家庭暴力还被利用做工具亲手杀死了自己关心的母亲吗...确实很容易走牛角尖呢。
4.
一个学期转眼之间过得很快,期末考结束之后学校组织了一次“冬游”:去隔壁城市的滑雪场进行为期三天的滑雪温泉旅行。
佐藤大树本来想以得了重感冒为借口推脱掉,没想到这个新班级每天都乐呵乐呵像个不靠谱大学生似的班主任在考试结束的最后一天来班上宣布要选出一个助手来帮他管理班级,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把选举规则七拐八拐改来改去最后选在了他自己头上。放学后班主任离班之前还专门跑过来笑嘻嘻地对着他说“期待明天在校门口大巴车旁看见你哟”。
第一次参加团体旅行,就被这样奇怪且看不清目的的人缠上,佐藤大树的右眼皮跳了两下,觉得没什么好事发生。
果然如他所想。解散之后没多久山上风雪大了起来,第三趟缆车做到四分之三突然停在半路,两个人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动静,风雪太大手机也收不到信号。
“哇,现在完全是荒野求生了啊”,奇怪老师此时还在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
佐藤大树无法言喻地看了山本世界一眼,“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儿离地面不远,总之先跳下去然后找个能遮风的地方吧“
好在滑雪场两边的树林里隔一段路就有供自行爬上山坡的游客休息的小木屋,两个人踏进木屋的时候已经满头满身的雪白。
木门和门闩堪堪能抵挡住外面的大风,这木屋毕竟不是设计来给人避风雪用的,从关上门上闩的那一刻开始这木门就不停歇地开始发出哀嚎,嘎吱嘎吱,给人一种随时就要和木屋肢解的危机感。
山本世界脱下厚重的外套抖掉身上的雪粒,又被冻得一刻不停地再次穿上,冰冷的妖风从门缝里蹿进来,屋内屋外并没有太大的温度差。他抖完雪整理完衣服,发现身边的佐藤大树顶着满身的雪坐在地上看着木门一动不动。
“没事的,虽然听起来比较恐怖,但是毕竟是设计在园区里的屋子,对风雪的抵抗肯定还是足够的,至少不会被吹飞”
“……”
“别一直坐着呀,来站起来把雪拍拍,不然待会儿这堆雪该冻起来了”
山本世界见佐藤大树还坐在原地对着门发呆,伸手把人拉起来,扒了衣服抖干净,又给人套回去。佐藤大树乖乖地穿好衣服,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山本世界一眼,找了个靠墙的角落继续坐下发呆。
山本世界看着这个任他胡来不靠谱又变靠谱也还是一语不发的的沉默学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在佐藤大树半米之外并排坐下。
“佐藤同学喜欢听故事吗,暴风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这样一直干坐着多没劲,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人一个,从我先开始哦”
5.
父亲很早以前就抛弃了我和母亲离开了家,离开前骗走了母亲200万存款,换了联系方式,坐车离开了城市。母亲虽然气愤不甘心,但碍于社会关系没有去报案,只能更辛苦地工作一个人养活我和外婆。
所以从小我就常常一个人单独在家,自己做自己的事,写完作业听音乐,看电影,看漫画,练习舞蹈,饿了自己做泡面吃。上了中学之后逐渐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没法融入。大家都在讨论彼此的第二性别,谁和谁很配,谁和谁不配但热恋,电视上哪个明星alpha气质特殊,想要变成他那样,想要找一个他那样的男友。而我是先天性信息素腺体缺失。也就是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分化,也不可能闻到人们口中所说的各种味道。
好在我对这些东西一直都不感兴趣,身边的人无休无止地谈论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很没劲。和同学说不上话,于是渐渐被整个班级疏远。与此同时开始有人因为我的异常而议论我,说我妈妈在外面养了小白脸,所以我父亲卷了钱离开报复我母亲,我不喜欢谈论情爱是因为羞耻于提到自己的父母。也有的说我母亲偷偷在红灯区做皮肉生意,我父亲受不了屈辱所以离开,而我因为常常目睹母亲和不同的男性上床而对这些话题免疫。
因为这些流言,我一度觉得全世界都只乐意拿我这种家庭特殊的人当乐子。我真正是谁不重要,我的家庭真正的遭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我的家庭是破碎的不完整的,于是人们可以拿任何一样东西来填充以得到他们想要的“真相”。
这个时候母亲感知到了我的挣扎,暂停了我的学业,送我离开了这座城市,送我离开了日本,把我送去了她一直想要让我体验的环境里。
高三那年我去美国参加了半年的街舞大赛。在那座场馆里没有人在意你的过去,你的家庭,你的经历,一切由实力说话。你只是你自己,不是谁的儿子女儿,不是谁的父亲母亲,只要你能站在那块地上,你就值得被尊重。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并不只有这一座城市,也并不只有那几张嘴。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决定了你未来的路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你这个人本身,是你的能力,是你的现在。
后来我在那场大赛里拿了单元第一,母亲问我要不要留下,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半年时间已经足够让我牢记这份信条,我体会想用自己的力量飞出去的快乐。
6.
“至于我现在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和你讲话,可能是因为我想把这种自由带给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吧”
佐藤大树终于转头看向了坐在他身边声音平稳坚定的年轻老师。
像我这样的年轻人。
原来我也可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7.
那天的暴风雨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停了,两个人从半山腰滑下来,终于无事和大部队集合。
从滑雪场回来后的某天放学,佐藤大树突然叫住了要走的山本世界,表明自己想要出去读大学,希望每周占用老师一点时间补习英语。
“我会付钱的…”,男孩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开了视线。山本世界看在眼里,潇洒一笑:“可以啊,不用付钱,请我喝顿咖啡就行。”
8.
因为有了一周一会的衡量,半年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比上一个学期还要快一些。
明天就是最后一门的毕业考,英语,英语老师兼班主任山本世界最后一次在放学前叮嘱自己的学生们明天不要忘记带文具和准考证。然后在放学后被佐藤大树叫住塞了一封信。山本世界有点诧异地看着他,沉默了一秒之后向对方确认,“你没在这里面装什么纸币支票吧”。
佐藤大树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笑容,“没有”
“那好,你等一下,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作为回礼。”
9.
大樹:
拜启
愿安
很高兴你愿意借我的力量走出纠缠你的陷阱。
异乡的生活可能会孤独寂寞,但当然,我相信孤独和寂寞对于你来说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同时也很努力,这是这一年来我亲眼见证的事实。如果你想要做到什么事,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还有我想要多嘴一句的话,即便未来你可以仅靠自己的能力立足,也请不要逃避你的过去。既然选择了不让它拖累你,那就彻底地不让它桎梏你,你所遭遇的一切并不是因你而起,所以记得原谅自己。
Ps:你想来找我补课只是想要更了解我这个人,间接更了解外面世界的氛围吧,照你的学习水平去考试根本就不需要我的辅导,没想到吧,我都看穿了。不过有人认真观察我我也正受用,谢谢你。
如果一切顺利,希望我们不再于这座城市相遇。
一切安好。予你我的长夜。
山本世界
10.
世界さん:
敬启
愿安
谢谢你这一年来的照顾和指导。我不愿在这封信里写下太多词句。我想或许再多的词句也都无法代表我的心声。
谢谢你这半年来总是容忍我补习时过分的要求。你的吉他弹得真的很好,歌唱得也很好听,不只是舞蹈。所有的一切都对我鼓舞很大,我想或许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活得充满色彩。
曾经我不愿意去想未来,因为对我来说没有未来可言。但是现在我不愿意花更多语句在此刻,希望我们还能遇见,在除了这片土地之外的地方。
再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这些日夜以来我的经历和见闻。
一切安好。予你我的长夜。
佐藤大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