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大树被释放的那一天是个阴天,收监时扣押的衣服在早些时候归还给了他,旧了,还有点单薄,布料的缝隙里夹带着十年的时间和尘土,有股陌生和奇怪的味道。
带铁丝网的金属高门在身后关闭,他深呼吸,风里有呛人的机油和烟草的气味,佐藤大树觉得自由的空气也不过如此。
山本世界没有出现。
监狱门口等着的人是泽本夏辉,看到他出来后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为他拉开车门。
佐藤大树没问一句话,上车离开。
他没有回头。
黑色轿车经过漫长的僻静风景,开进一处乡村别墅,花园里种植的果树有墨绿厚实的椭圆形叶片,风一吹过满院子都荡漾着令人沉醉的清澈香气。
“世界桑都安排好了。”
泽本夏辉先下车,为他拉开车门又指着站着门口的一排佣人说,“你可以随意吩咐这里的任何人。”
“你会在这里住的很舒适的,欢迎回家。”
佐藤大树不记得他住过这么精致漂亮的房子,他是睡在爬着老鼠的地下室和污水遍地的后巷长大的。
“他不敢来见我吗?”
泽本夏辉低头点烟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世界桑很忙,我相信一有时间就会来的。”
骗子。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六年前的圣诞节?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
佐藤大树从善如流地住下来,休息了三两天后提出要出去逛逛。
“你现在的位置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佐藤大树笑着跟白头发的水果摊老板告别,把一袋用牛皮纸装着的水果放在泽本夏辉已经满满当当的怀里,又拿出来一个圆圆的橙子,掂了几下,直接用手剥开果皮,迸出的汁液有强烈的气味,似乎能把一小片空气都染成橙黄和青绿交织的颜色,佐藤大树咬下去,眯了眯眼睛。
“一直在这边陪着我没问题吗?”
泽本夏辉努力抱着怀里的一堆食物,“没关系,世界桑说过一切以你的需求为先。”
佐藤大树不置可否地笑笑,撕下一瓣汁水充盈的果肉塞进泽本夏辉嘴里,然后看着他被酸到扭曲的表情笑得格外畅快。
佐藤大树假装没看到自从他抵达这个地方后身后一直跟着的背着枪套的人。
他花了十年时间看清一个人,他对监牢再熟悉不过。
晚上泽本夏辉用他买的食物做了非常美味的晚饭,又开了两瓶红酒,他们也认识了好多年,佐藤大树非常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谈眼下只叙旧,至少气氛还融洽。
“我原来以为自己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结果年轻的时候做过的蠢事怎么都忘不掉呢,”做了二把手之后泽本夏辉很少喝这么多,他热的扯松了领带,陷入回忆里的人眼神都有点儿虚无缥缈,脸上带着似哭非笑的复杂表情,“你怎么都记得这么清楚?”
“没办法,”佐藤大树仰头把杯子里面的酒喝完,“在那里面不记着自己还是个人迟早得发疯。”
泽本夏辉不说话了。
他们沉默的时候,空气里飘过一阵气味,清苦又甘美的芳香。
“我先回房了。”泽本夏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
“坐下。”
“你说过的吧,”佐藤大树缓缓往面前的杯子里继续注入红酒。“我可以随意吩咐这里的任何人。”
“包括你。”
“没关系的,人都会犯错,”他喝了一口,将杯子转了个方向,模糊的唇印贴在泽本夏辉嘴上,语气近乎告解一样温柔,“你会被原谅的。”
水晶酒杯像冰,但是酒的甜腻和水果的香气像潮水一起涌过来快要将他淹没,泽本夏辉昏沉的头脑里突然浮出另一张脸。
神智再不清明做到一半的时候泽本夏辉也意识到了不对,佐藤大树被标记过。
“没关系。”佐藤大树只是对他笑笑,“他早就不记得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泽本夏辉还是跟得寸步不离,平淡且有点儿无聊,佐藤大树日常最多的要求也只是陪他到处逛逛,有天他提出想去定制新的衣服,虽然有点难办,泽本夏辉想了想也不太过分,也就应了下来。
小乡村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裁缝店,他们挑了个阳光好的天气开车进城,佐藤大树在内间量尺寸的时候泽本夏辉在外面等着,他最近陪着佐藤大树很多事积压着没处理,手下听说他在城里,闻风赶来。
等他打发走乌泱泱的一群人再进门,佐藤大树早就在里面沙发上坐着喝着咖啡看报纸了。
泽本夏辉心里一惊,但是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走过去,“想要的衣服都定好了?”
“嗯。”佐藤大树站起身,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回去吧。”
泽本夏辉告诉他去柜台说一声费用记在账上就行了,等佐藤大树出门后快速捡起报纸翻动检查一番,长舒一口气,心想还好没有什么不该看到的消息在上面。
至少在那个日子前还不能让他知道。
做好的衣服在几天后送到乡村别墅,佐藤大树高高兴兴收了一箱新衣服,而泽本夏辉没收到的是预料中的一长串的账单。
他问了送衣服来的人,带着灰花毛呢软帽的小伙计客气地告诉他,账单送到了山本世界先生那里。
佐藤大树拎着两件基本没差别的外套过来问他哪个颜色更好看的时候,泽本夏辉说都好看,又问他怎么把账单开给世界桑了,他也可以付这笔钱的。
“有区别吗?”佐藤大树歪着脑袋问他,泽本夏辉想了想,确实没有,反正无伤大雅,他也就当是个故意任性的举动一笑置之了。
第二天早上泽本夏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窗边的白色亚麻窗帘漏进一点阳光,佐藤大树已穿好昨天最满意的一套新衣服,正一边哼着歌一边对着镜子整理。
他觉得这个画面也不错,等到佐藤大树转身朝他走过来,才出声笑着问,“今天你想去哪里玩?”
河边,田野,农贸集会,乡村小酒馆,去哪里都好,泽本夏辉突然想逃出这片丛林,不去想已犯下的错误和注定的悔恨。
也只是想想,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
佐藤大树拿着枪口抵在他的头上,泽本夏辉认出来那是自己的配枪,昨天闹的太晚,他一时松懈忘了给它上锁。
“不是你的错,”佐藤大树在敲晕他之前对泽本夏辉说,“但是有人要付这笔帐。”
管风琴在空气里震动,蜡烛点的太多了,油脂燃烧的气味不好闻,乳香和焚香让人脑子发昏。
神父念大段的拉丁文祷词的时候山本世界在走神,只是末了问是否相信全能的天父,万能的创造者,圣灵及神圣的教堂的时候,山本世界都点了头说我相信,同时听到身边的人也做了一样的答复。
即使是就这么一点默契,他们至少有相同的地方。
“佐野玲於,你是否愿意接受山本世界作为你合法的丈夫?”
山本世界看到对面的人明显撇了下嘴角。
“我愿意。”
“山本世界,你是否愿意接受......”
快点结束吧,山本世界想不通怎么一场仪式比一份合作协议来的更令人信服,怎么握手签字盖章都不算数,好像只有都把冗长无聊的时间和生命浪费下去,才没人再能反悔了一样。
他刚要开口,教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山本世界没来得及看清逆着光影走进来的人,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胸口的襟花把神父的祭坛打得粉碎。
硝烟和众人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来,火药味不由分说闯进他的鼻腔,山本世界觉得很有意思。
他想见的人正在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两个家族联姻的场合带着武器的不少,山本世界看到堀夏喜和濑口黎弥已条件发射拔出了枪,看清了佐藤大树后,又停下动作,将视线移回山本世界脸上。
“嘁,”佐野玲於只用眼角扫了一下,用鼻子发出个蔑视的声音,“怎么回事?我可是把我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这就是你们家族拿出来的诚意?”
“退婚退婚,这婚我不结了。”他横眉竖目先发制人大声嚷嚷起来,要不是山本世界还抓着他的手感觉下一秒就要跑走。
山本世界余光看向下方,白滨亚岚还在前排座位上稳坐如山,定定地看着他,只等他的下一步举动。
“好久不见。”佐藤大树对他说。
这不是心平气和叙旧的场合,山本世界说,“是挺久了。”
“上次是六年前的圣诞节。”
“是吗,我不记得了。”
指着他的枪口抖了一下。
“泽夏。”他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刚刚出现在教堂门口额角流着血的人,“把你的工作做完。”
泽本夏辉临时拿的枪没装消音,响动比管风琴更剧烈,震得人心脏发痛,子弹穿过身体跟捏碎一颗新鲜的水果感觉一样,汁水迸出来的时候山本世界眼前闪过一片西西里海边的橙子树林。
泽本夏辉上前把人抱起来低声说很抱歉,山本世界压低声音告诉他回去再说,然后对惊慌失措的神父说仪式可以继续了。
教堂里的,喧哗和骚动平息下去,佐野玲於看了他很久,终于开口说,“你脸上还有血。”
“你介意?”
对面的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膀,山本世界就没擦去脸上的一点温热,直到它变凉。
鲜艳的红毯铺的厚实,山本世界低头看了半天,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踩在了佐藤大树留下的血泊里。
两边家族都得罪不起的神父颤颤巍巍地加快语速继续主持仪式。
“我以上帝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佐藤大树知道自己在梦里。
他仍旧无法停住脚步,他的身边掠过那条银色的河流,水面光滑如镜,没有船,没有木舟,没有一丁点波浪,只是无声流淌着,被风敲破、打碎,安静地流走。
一个属于过往的梦。
佐藤大树追着河流向入海口奔跑,直到海岸线边才发现整座海岛是漂浮在云端上的,带着咸味的河水越过和纸一样发白的河床和浅滩轰然而下,好像要代替云朵填满深不见底的天空,身后辽阔的墨绿色树林静止不动。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
“你醒了。”
佐藤大树睁开眼睛,天花板正悬在他面前,然后是一左一右两个脑袋探入他的视线范围。
是认识的面孔,但现在他们都不确定对面是否还是熟悉的人。
濑口黎弥倒是对他笑了一下,很快收起嘴角的弧度严肃地说得去找医生再来检查一下。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佐藤大树尝试了一下,不出所料发现自己哪儿都动不了。
大概是为了弥补上先前大意犯下的过错,泽本夏辉打中的位置足够让佐藤大树失去行动能力在医院里躺上一个月。
他只能转动眼睛看着默不作声回到窗前背对着病床抽烟的堀夏喜,“不想看动不了的废物来吗?”
“你们怎么还是那么听话?他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不就跟还在替他坐牢一样,你们还要盯得那么死?”
“能不能放过我?”
他用嘶哑的嗓子骂了好久,堀夏喜静静听着,最后在油漆斑驳的窗台上把烟摁灭,走过来在病床边蹲下,年轻人高大的身体遮住阳光,佐藤大树感到一阵凉意,堀夏喜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黑白分明的瞳仁正在专注地看着他。
“嘘,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他的声音不像记忆里那么明亮了,晦暗得像过于长久的雨季,“世界桑安排我们来照顾你。”
身体上的疼痛和情绪波动使佐藤大树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去想的是这些以前追着他要糖吃的孩子在十年里是怎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很多事情佐藤大树不是没有个隐隐约约的答案,只是他没想到会是白滨亚岚本人亲自来告诉他。
“友好一点,”白滨亚岚很珍惜地拍拍他穿着的对于黑手党过于精致又有点骚气的皮草毛领风衣外套,对差点就要一拳揍在他脸上的堀夏喜和濑口黎两人好整以暇地露出得体的微笑,“我们两家还有人在蜜月期呢。”
两人俱是回头看了一眼佐藤大树。
“没事,出去吧,”刚能在床上坐起来的佐藤大树靠着床头有气无力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我跟亚岚君认识很久了。”
白滨亚岚走近检查他伤势又打量他脸色,夸张地发出感叹的啧啧声,“你们对自家人是真敢下手啊。”垂下长长的眼睫又不怀好意地试探,“这些天我是第一个来探望你的人?”
“少说没用的话,”佐藤大树真诚地希望人和人之间能少一点客套和虚假,虽然只是他美好的愿望,“你们这场戏要我们陪着演到什么时候?”
他当然不喜欢眼下的状况,也不喜欢在没通知的情况下被推上台,但是佐藤大树知道一切都事出有因。
山本世界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坚信这一点。
“如果说,”白滨亚岚看着佐藤大树,“需要他们要一直演下去呢?”
佐藤大树的手指在被子下面抓紧了白色的病床床单。
“不可能,”他摇摇头,“就算是你也管不住佐野玲於那么长时间。”
白滨亚岚未置可否,但是笑的非常开心,临走前拍了拍佐藤大树被子下面攥紧的拳头,“你刚出来可能不知道,现在生意难做,单打独斗只能是全军覆没。”
“可别小瞧在监狱里呆了十年的人啊,”对这座城市的地下势力分布佐藤大树并非一无所知,“现在呢?两家联手后胜率又有几成?”
白滨亚岚站在病房门口回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腿上渗血的绷带,“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给你一个建议,”他眼睛里难得有真实的怜悯,“你最好拿了该拿的就走,别淌这趟浑水。”
山本世界是二十天之后来的。
佐藤大树刚刚能在堀夏喜和濑口黎弥的搀扶下勉强在病房里走几步。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怎么保持住平衡上,直到身边的人停下来他才抬头。
“你们出去吧。”山本世界也不摘下墨镜,只随口打发他们出去,自然地伸过手接过佐藤大树的手臂。
佐藤大树屏住呼吸。
在梦里倾覆的海洋开始流动。
“小心一点。”他低声说,让佐藤大树慢慢回到床上躺好,重新盖好被子,还把带来的鲜花放进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里。
鲜红到刺目的颜色让佐藤大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
“记得你爱吃这个。”打着蝴蝶结缎带的点心纸盒也放在柜子上,连气味都是黏腻腻的甜蜜,“你不知道这个有多难找,现在好像没人吃这么甜的东西了。”
佐藤大树不说话。
一束花,一盒点心,他耐心等待,想要看看山本世界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山本世界从大衣里掏出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他接过来读了几行,忍不住问。
山本世界递过一支钢笔,“对你有好处的东西。”
答非所问。
佐藤大树一抬手把床头柜上摆放的虚情假意的东西全扫了下去,玻璃在地上砸碎的动静不小,病房的门瞬间开了个缝,门口的人在低声问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山本世界说我们没事,门又静悄悄合拢。
“什么意思?你要把我打发到沙漠里面去?”佐藤大树指着那份要写明分给他50%所有权和特许经营权的酒店合作协议,“这就是你给的补偿?”
“拉斯维加斯是一座待开采的金矿,内华达州议会将在下一次投票中通过博彩业合法化的提案,”山本世界说,“我知道白滨亚岚已经来过了,不过不用他说你也知道这里的形势有多复杂。”
“每个人都需要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
“这件事情我只能交给你,因为我只相信你。”
“你得帮我,大树。”
佐藤大树无法正视眼前的人,他怕一看着山本世界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在说谎。
河流枯竭了,浅滩显露出来,越来越干燥,水流好像进了黑洞,空气变得炙热,滚烫,河道平坦且干枯,连光线都变得嘈杂,所有潮湿的阴暗的回忆在无法穿透的岩层下作无用的翻涌,无声的尖叫。
佐藤大树没去过沙漠,但知道沙漠里肯定没有海,也没有墨绿色的圆叶树林。
他低头直接在文件末尾签了名字,将钢笔递还给山本世界的时候碰到他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尖。
山本世界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收回手。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转身走出病房。
濑口黎弥去把山本世界送上车,堀夏喜有些担心地走进来想问佐藤大树怎么样了,他只看到坐在病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只有眼泪一滴滴掉在白色的床单上,对堀夏喜的声音也没有反应,好像灵魂已经离开身体。
堀夏喜是出生在这座城市的二代移民家庭的孩子,他只听年长一些的人们说过,在另一片大陆上,他们西西里人土生土长的家乡,那座四面环海的美丽岛屿,一年四季空气里都会有清新海水的味道,和肆意生长的墨绿色树林的气息。
他突然很想亲眼看一看那是什么样的景色。
泽本夏辉没有参加结婚仪式后面的晚宴,把佐藤大树送到医院后他等在手术室外面,医生出来告诉他人没事了之后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医生问他头上的伤口要不要处理一下,泽本夏辉摸了一手干涸的血迹才想起来,可是他没有任何知觉。
他不想看见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人了,他快要支撑不住,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面对。
泽本夏辉驱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濑口黎弥在花园外墙下靠着灌木丛警觉的防备着,紫藤花门廊侧面是飒太和八木在低声谈话,书房门口站着的堀夏喜眼神冷漠的像胸前的别针一样尖锐。
他走进去向低头抽着雪茄的山本世界如实汇报情况,然后站得直直的,准备接受失职的处罚。
“医院那边我会派濑口黎弥和堀夏喜在天亮前过去。”山本世界没看他,挥手让他出去,“你暂时别在城里了,去拉斯维加斯吧,陪着慧人。”
“还有,不要再让外人看出来你的弱点。”
泽本夏辉走出书房。
隐在黑暗中的一双双眼睛神色各异,看着泽本夏辉,好像看着一只流血的动物垂死挣扎。
飞往沙漠的私人飞机一直在轻微的颠簸,佐藤大树明明什么都没吃,胃里却翻江倒海,堀夏喜为他拿来一杯温水和几颗药片。
看着他咽下去眉头稍稍舒展开一点才问,“你其实不想去对不对?”
佐藤大树道了谢,转过头去看舷窗外面逐渐变成单一颜色的视野,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晕眩感让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坐了一个月的邮轮上然后第一次踏上这片陆地的感受,“对,而且我对经营酒店也没兴趣。”
“其实你也可以跟世界桑说让你留下来。”堀夏喜说,这句话说出来之前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说了出来,“至少试一试,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佐藤大树问,“这几年他有提到我吗?”
堀夏喜半晌没说话,但又很倔强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觉得他是想让你留下来的。”
“我还觉得你过了沉迷于幻想的年纪呢,”佐藤大树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他闻了闻机舱里的空气,只有自己和已经在后面座位上睡着了的濑口黎弥的味道,语气里多了一丝惊异,“你还没分化?na酱是家里最后一个了吧?连最小的慧人都......”
“不是我还没有,那个,是因为,总之,”堀夏喜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回到自己身上,慌张了起来,“拜托不要叫我na酱啦!那都是小时候的名字了!”
看着沉稳的孩子手忙脚乱开始脸红的样子很有趣,佐藤大树刚要笑出声音,飞机突然剧烈地颠簸了起来。
他措手不及,幸好系着安全带才没给他甩出去撞上天花板。
佐藤大树刚要扭头去查看另两人的状况,机舱后部传来咕咚一声巨响。
“leiya?”他喊,“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他看见旁边的堀夏喜解开安全带冲了过去。
机长室传来语音播报着飞机遭遇气流漩涡,剧烈颠簸将持续一段时间,请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
佐藤大树不明所以,等他到了濑口黎弥身边才发现情况不对。
平时微笑起来跟阳光一样灿烂的人此刻浑身上下都在发抖,眼神失焦,嘴里不断念着什么。
佐藤大树凑近了去听,他陷在混乱和惊恐之间重复着说“别过来”和“他们杀了他”。
“帮个忙,”堀夏喜对佐藤大树说,用长手长脚固定着濑口黎弥让他别再乱动,后背抵靠在机舱上,“把我外套里面左边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佐藤大树掏出来一个橘黄色的塑料药瓶,上面的标签写的是镇定类药物的名字。
他们合力让濑口黎弥吃下药片,安抚他,除此之外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等着时间把气流和过去全都抛到他们身后。
战争是几年前结束的,佐藤大树知道,他们家当初应征入伍两个人,回来的只有濑口黎弥。
下飞机前佐藤大树问堀夏喜,山本世界是否知晓这些情况。
“一部分。”堀夏喜答,“我会照顾好他的。”
佐藤大树看着他青涩又认真的脸,好像看到自己年轻的自己,他点点头。
他一开始同意签下协议只是不想让山本世界失望,但是现在他有了更多无法拒绝的理由。
佐藤大树没想到来拉斯维加斯机场接他的人还是泽本夏辉。
这下子连旧情也没得叙了,上次见面他敲晕了泽本夏辉的脑袋,礼尚往来,他让自己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
幸好泽本夏辉的绅士风度在沙漠里依旧无可指摘,他穿着奶油色的亚麻衬衣戴着浅色的巴拿马帽子,帮着佐藤大树把行李一件件放上车子的后备箱,“慧人很期待你来这里,昨天晚上还高兴得睡不着觉。”
佐藤大树被烤箱般的阳光和热浪般的空气搞得快要窒息,随手取下他头上的帽子给自己扇风,气呼呼地反问,“那这小子怎么自己不来接我?”
泽本夏辉合上后备箱,脸上的微笑好像被晒得褪色了一点,“他是很想来的,但是...”
他没能说下去。
佐藤大树很快明白了他的下半句话是什么。
位于弗里蒙特街的酒店已兴建完毕,正在做着内部装饰装修,不日即可开门营业,佐藤大树由泽本夏辉引着走过有大理石穹顶和水晶吊灯的大堂,昂贵罗马柱结构的贵宾休息室,有巨大水族箱和喷泉的酒吧,以及能容纳上千人的演出厅和豪华赌场。
在沙漠正中央出现的这一切很不合理,佐藤大树感到情绪一点点亢奋起来,他不仅能理解数百年里前赴后继的淘金者狂热追逐的是什么,而且能触摸到他们的梦想,欲望和贪婪啃食着这片沙漠里唯一的绿洲,而现在他可以当那个牧羊人。
身边的泽本夏辉似乎没有他那么高的兴致,他一路上介绍了酒店,讲解了目前工作开展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佐藤大树问了很多问题,他一一回答,知无不言。
佐藤大树最后不耐烦地问他慧人怎么还不来,这是家族生意,一直缺席是什么意思,泽本夏辉沉默不语,带着佐藤大树进电梯上到酒店最高层的套房,掏出钥匙开门。
佐藤大树推门进去,环绕式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的景色依旧是沙漠,荒芜又辽阔,在脚下的街道中来回穿梭的人和沙子一样渺小。
而等到回头的时候佐藤大树才意识到什么是真实又残酷的幻象。
身后传来木村慧人叫他的声音,佐藤大树回头发现他坐在泽本夏辉推着的轮椅上,带着甜甜地笑对着他伸出手。
“欢迎来到梦想中的天堂。”
“这儿很漂亮不是吗?”木村慧人说好久没见面了想跟大树多聊一会儿,让泽本夏辉去准备晚餐,他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什么时候的事?”佐藤大树盯着他的眼睛。
“来拉斯维加斯?我想想,”木村慧人思考了没几秒又高高兴兴地说起来,“一年前?这座城市发展的可快了,简直跟做梦一样,每天都会有新东西冒出来。”
“我说的是这个。”佐藤大树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捏了捏,心里忍不住希望能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变化。
木村慧人对他摇头,仍然在笑,“三年前。”
佐藤大树深吸一口气。
“不过还好根本不痛的,”木村慧人说,“医生说那颗子弹正好打到了脊椎上,是我自己不走运而已啦。”
“不要哭,没事的,”木村慧人握住他的手,手掌心有着温暖的温度,好像和小时候抓着他的手指睡觉时一样柔软,“世界桑帮我找过很多医生,夏辉哥也经常来看我,现在大树也来陪我了,我很开心的。”
“是我自己不走运而已。”木村慧人一直在笑,佐藤大树印象里稚嫩可爱的脸变成眼前的模样,好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类少年一样,因为过于美丽而遭到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嫉恨,非要夺走一部分使他残缺。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三人紧张筹备,酒店终于在圣诞节前准备开始营业。
虽然其他家也有在陆陆续续兴建酒店,但是这里是赌城的第一条街道,第一栋高楼,第一家赌场,也是他们家族正式发展合法产业的第一步,对每个人都极有意义。
佐藤大树每天一睁眼就有堆成山的各种事情等待着他处理,充实到他几乎要忘了去想另一座城市里的人过得怎么样,忙碌成了他的庇护所,他的伪装色,他的告解室,佐藤大树不是个顺从的人,他只是有大把的时间,挖空心思把酒店做成拉斯维加斯最吸引人的地方,以此来创造出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他似乎只能与不可见的空缺握手言和。
理性的溃堤是在一个过于明亮的早上,佐藤大树起床,处理信件,看到一个匿名的包裹,他没多想用裁纸刀打开,掀开精美的盒子和层层叠叠的包装纸。
泽本夏辉和木村慧人在走廊里听见了他的尖叫,加快脚步冲进了办公室。
他手里拎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长长的裙摆拖在精美织花的地毯上。
“去确认一下纽约那边的情况,联系谁都可以。”佐藤大树对泽本夏辉说,他捏紧手指试图镇定下来,却还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快去!”
佐藤大树在窗前来回踱步,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脑子里根本无法思考,好像一艘在沙漠搁浅的船,而最近的海洋在几千公里以外。
泽本夏辉很快返回,他的脸色很难看,说已联系了本宅和每一个备用站点,全部没有人接起电话。
连驻留的人手都被抽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继续打,”佐藤大树瞬间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去机场。”
泽本夏辉提醒,“这可能是个陷阱。”
“或者是出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我一个人去,你们留下,酒店必须按照之前计划好的那样,正常开门营业,”佐藤大树快速说。
泽本夏辉把他送下楼,佐藤大树看到他按下电梯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叹了口气。
“万一,我是说万一,”佐藤大树在上车前对他说,“如果真的是最坏的后果,连我也不会再回来的话,你是知道酒店另一半的经营权在慧人手里的,好好照顾他。”
“不要复仇。”
泽本夏辉回到办公室,慧人正在轮椅上努力弯腰想要捡起那条滑落在地毯上的黑色长袍。
他上前捡了,给手下交待去查看能不能找到是什么人送来酒店的,木村慧人抬头一脸懵懵懂懂地问夏辉,“那是什么东西?刚刚是怎么了?大树怎么突然要回去?”
“西西里岛黑手党家族的传统习俗,”他摸了摸慧人柔软的头发,“在灭门前给对方家人送上寡妇穿戴的衣物和头巾,以此提醒他们备好葬礼。”
时间过得太快,即使他步伐缓慢,山本世界前一秒觉得自己还是在在暴雨时躲藏在黑暗屋舍和曲折街道上的孩童,下一秒他在有着锈绿支柱和腐朽木板的废弃码头,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他伫立在岸边。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一切都只是漫长的一天,一个无尽的夜晚。
窗外警笛逼近时从他的手指里拿过枪的佐藤大树;捧着盖着国旗的骨灰盒回家的濑口黎弥;泽本夏辉失魂落魄来告诉他木村慧人需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再也站不起来。山本世界已经到了不再做梦的年纪,他闭上眼睛全是过去的事情,建造在冰川时代的碎石上的城市是灰色的树林,爬行动物在沙砾之间移动,猩红的好像火苗一样的眼球转动着,混凝土浇筑的树木汲取着黏稠漆黑的煤油,伸展着钢筋枝叶,似乎一样在呼吸,吐出蛇信般灼热的气息。
额头上重新覆上冰凉的触感,有人在低声问他,“做梦了吗?”
黑暗里的事情开始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现自己,每一个细节,屋顶的窗玻璃和墙壁上的花纹逐渐显现,树叶正在微微颤动,起风了,雨很快就要降下,空气发凉,和他一起躺在狭窄床上的人在怀里正在用长久热烈的凝视注视着他,在一切都还没被这座城市夺走的时候。
山本世界倒真的想做个梦。
他多少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佐藤大树正在用和以前一样的视线看着他,甚至笑了一下。
算了,他由着昏昏沉沉的自己放纵一下,伸手拉过佐藤大树的领子,去亲吻他的梦境。
堀夏喜推开门,眼前画面着实让人举步维艰,他甚至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他悄悄退出去假装没进来过。
佐藤大树先注意到他,神色自若坐回椅子上,“下次进来前敲门。”
堀夏喜顶着一脸可疑的红晕和不断上升的热度汇报信息,眼神飘忽不定,舌头直打结,坚持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拔腿就溜,转身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
幸好还记得关门。
他又躺回山本世界的病床上,非常自然地拍拍病人叫他给自己让出一点位置来,观察了一下山本世界的瞳孔,“现在是真醒了?”
山本世界默默给他挪出一点空间,让他枕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看周围,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和发黄的墙纸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这是哪里?”
“安全的地方。”佐藤大树说,“你前一天晚上在本宅遇袭,警察随即闯入现场以持有枪支的罪名扣押了所有人,第二天上午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还在昏迷,没有一个人守卫在病房外面。”
“我先把你转移到这里免得成了活靶子,然后把濑口黎弥和堀夏喜保释了出来,我明白你不想让我插手太多,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做了。”
“我不会问太多问题,总之你活着就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佐藤大树表情严肃,“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山本世界转头看着他。
佐藤大树露出一脸嫌弃的神色揶揄他,“头发怎么染了这么难看的颜色啊?你脑袋是掉到番茄肉酱意面里面了吗?”
“这样很显眼吧,”山本世界摸摸脑袋,“如果他们非要有个靶子的话,我当那个目标就好。”
他只是如实相告,佐藤大树慢慢收起表情,长久的沉默在他们中间横亘着,他们在黑暗里一起望着头顶上遍布锈迹的风扇和残缺的天花板,像是肩并肩躺在涨潮前的海滩上。
“这次你觉得是哪边的人动的手?”过了很久佐藤大树才开口。
“你有怀疑的对象?”
“我只说我看到了什么,”佐藤大树一阵没由来的心虚,“我去警察局保释堀夏喜和濑口黎弥的时候,佐野玲於坐在局长办公室里,好像聊得挺开心的。”
山本世界嗯了一声,“白滨亚岚一家结识的人多,警察也多,基本按月给他们付钱,他们才是给警察开薪水付账单的人,警方对他客气是正常的。”
“那就好。”
“不过他们提了几次想要加入酒店的运营,”山本世界说,“我一直拖着没松口,酒店开业在即,有人可能是有点着急了。”
“你的妻子好像不够忠诚啊。”佐藤大树是这么想的,但是从嘴里说出来才觉得这句话比在脑子里听起来更酸溜溜了一点,瞥了一眼他又欲盖弥彰地添上一句,“还是因为你保留的秘密太多?”
“都是生意人,建立忠诚和信任的基础是有利可图而已,”山本世界说,“就算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妻子和情人也是一样。”
“那我算哪一种?”
山本世界在病床上握住佐藤大树的手,看着他的眼睛。
“是家人。”
佐藤大树很快回到了拉斯维加斯,没人喜欢这种生活,但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在这一场互相追逐和争夺的游戏里,轮流扮演着猎人和猎物。
他想自己活下去,还想让在意的人每一个人都走出这片树林。
这近乎理想的奢望给了他野火一样燃烧的勇气,总要试一试的,佐藤大树想。
酒店在泽本夏辉和木村慧人的看管下顺利开业,目前看起来人气鼎盛一时无两,但他知道拉斯维加斯不止一家酒店在兴建,如果没有新鲜玩意儿一直吸引着人们来这里消费,占据市场,被遗忘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他需要帮手。
回来的飞机上他带上了中岛飒太和八木勇征,说起来家里在前几年设立了娱乐公司作为附属产业,实际上一直以来也就一位经纪人,一位演员而已。
“这次在拉斯维加斯酒店的驻场演出请放心,”对面的中岛飒太手放在膝盖上,一直在甜甜地笑,“yusei君能拿下第一个电影角色,在好莱坞打开名声,没有家里的帮忙是做不到的。”
旁边的八木勇征也点头附和。
都是乖巧听话的孩子,佐藤大树微笑着递上合约。
“但是,有一点我得跟您再次确认,”中岛飒太并未在上面立刻签字,“在酒店的工作中不会涉及到任何违法活动,一旦发现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会立即终止合同。”
“你很聪明。”佐藤大树收了一点笑意,“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谈条件吗?”
“我知道,在加入家族的第一天就知道,”中岛飒太回答,“我不介意把手弄脏,一点也不,但是我非常尊敬世界桑,他接纳我们的时候提过希望家族在五年内完全合法化,因此我和yusei不参与家族的其他生意,我接受了这个条件。”
“不然以这家伙的脑子不出几天就会没命的啦。”他指指旁边的八木勇征,“所以我得活下去才能一直照顾他呢。”
晚上约的人则安排在了酒店的高层餐厅,佐藤大树不是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但是共进晚餐还是头一次,他拽了拽身上过于合身的丝质衣服,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朝着摆放着蜡烛和红酒的斗兽场走过去,顺便挤出满脸的笑。
“叫我曼迪就可以了,”拉斯维加斯当地警署的最高长官起身为他拉开座椅,风度十足,下一句开场白是,“我很欣赏你在两家联姻的婚礼上闹的那一出。”
佐藤大树半张着嘴盯着他高大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恍惚记起来教堂的席位里好像有这么个人。
“你比我有勇气的多。”
他想起出发前山本世界告诉他,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放松点,我也是为别人传个话而已,”他切开牛排,侧面的汁水像血一样流了下来,“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引人注目,有人想来分一杯羹。”
“他们想要分走多少?”佐藤大树问,他不想浪费时间。
“总利润的20%,我也觉得稍微有点过分了,”关口曼迪笑了一下,用叠得整齐的餐巾擦了擦嘴,“别着急,你也许跟我纽约的朋友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过节,但是在这里,拉斯维加斯是发生奇迹的地方,说不定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不是吗?”
他举起酒杯,“请允许我为您引见两位尊贵的客人。”
身后走过来两个人,佐藤大树抬头。
“他们是来自墨西哥集团的橘kenchi桑和tetsuya桑,有笔生意想跟您谈一谈。”
“两成利,现金分红,不用纳税,”面容深邃的人坐下后开门见山,“如果能达成合作的话,我说的是几千万上亿的大生意,不仅足够抵消那笔账面上的分红,还能保证你的酒店一直在拉斯维加斯屹立不倒。”
“而且完全不需要操心经营方面的事情,”另一个人笑得温和且极具诱惑,“只要让酒店为我们的产品提供一个销售的场地就好了。”
“关于其他你能想到的风险,”关口曼迪对着他拍了拍胸口,“警局会解决一切问题的。”
他们一一说完,等待着佐藤大树的回答。
明明是在灯火通明的沙漠中央,佐藤大树在嘴里尝到了海水,粗糙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刮过他的舌苔,被风暴卷上来的海藻,贻贝,碎裂的船舷木板,午夜的孤独和冷漠,在空旷的海上像漫长的旅行,叫声被气雾和风带走,没有方向。
他一去不返。
“打电话给你的老板,”佐藤大树咽下红酒,对着橘kenchi桑说,“我会让你们的东西不止在酒店里销售,而且能在整个拉斯维加斯流行起来。”
“我要三成利。”
“你怎么比以前还要瘦,肋骨会硌着人。”
佐藤大树躺着没动,欢爱后的余韵还未消散,丝缎床单在不着寸缕的身体下面好像水流一样晃动,在他脑袋里撞出空荡的回声。
“拉斯维加斯总是让人那么满意,”重新穿好衣服的人从酒店顶楼的高级套房的落地窗旁走回来坐在床边,手背滑过他的侧脸,仿佛真的有那么点怜惜的意味,“但是你这副样子看起来倒像是我对合作伙伴太吝啬了。”
佐藤大树把脑袋放进对方的掌心,仰起头看着一半隐没在昏暗灯光里的人,“不会的,atsushi桑一直特别照顾我,不是吗?”
“一开始能同意跟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见面谈生意,还把纯度最高的货放在我这里销售,分红从来一分不少,能和您合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佐藤大树亲吻了他的手指,一个omega温和的顺从总是能最大程度地取悦到拥有了过多金钱和权力的人,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丝绒盒子。
“这是生意以外的奖励,”他为佐藤大树带上项链,又离远了点端详了一下,戴着墨镜的脸上稍微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很适合你。”
佐藤大树摸上去,切割锋利的冰凉钻石贴着脖子的皮肤,像一圈贵重无匹的华丽绳索。
他装出受宠若惊地欢喜模样道谢,直到听到那句问话,“你什么时候去把那个标记洗掉?我不喜欢闻到别人的味道。”
佐藤大树堆着笑说他真的好忙,有时间一定会去,等到对方走出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才慢慢收起笑容。
他想解下项链,反手弄了半天没打开,房门已经被轻轻地叩响了。
酒店顶楼没多少人得到信任被允许进入,佐藤大树应声,房门被推开,泽本夏辉站在门口告诉他,关口曼迪在楼下的酒吧等他。
“告诉他,我十五分钟内下来。”
泽本夏辉说好,没有往凌乱的房间里多看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佐藤大树看了看狼藉的地上,又用疲倦的声音叫住他,“再帮我拿套能穿的衣服来。”
好像预料到一样,泽本夏辉默不作声地走进来,把臂弯里挂着的袋子递给他。
“夏辉君真体贴啊。”佐藤大树习以为常地赞叹了一句,接过去毫无顾忌地掀开床单开始换衣服,剪裁贴身的裙子,颜色是刺目的红,和倾慕者互相决斗的时候流下来的血一样。
“又不是第一次了,”泽本夏辉没有去看别的地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泽本夏辉在问什么,但是他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
佐藤大树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拉斯维加斯,有一颗善良的心是懦弱的另一种说法。
“他走近门口,示意泽本夏辉给他拉上裙子背后的拉链,自己戴上超过手肘的黑色长手套,像是在安慰又像是承诺,“直到没有人能再伤害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
“相信我,只要好好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泽本夏辉在身后压抑地呼吸,佐藤大树只能用轻快的语气再重复一遍。
“只是工作而已。”
他只能这么去相信。
关口曼迪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作为梦想发生的奇迹之城也并非法外之地,他忧心忡忡地告诉佐藤大树,联邦调查局已经注意到了这里同境外集团来往密切的非法毒品交易,据说会派人来调查,一旦被盯上,他和佐藤大树一定会被拖下水。
“我的意思是至少最近得低调点避避风头,你明白吗?”他压低声音,“还有这儿酒吧里的妓女,报警说收到骚扰的电话在局子里都快压不住了,光是我坐这儿半小时已经有三波人进来拉客了!”
外面拥挤而喧闹,佐藤大树靠在私密包间的沙发上一笑置之,用尖尖的鞋子踢关口曼迪的小腿,“没有看到对口味的吗,警官?我们这儿还有很多选择,总有能让你满意的。”
关口曼迪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脸好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如果交上去的利润减少,纽约那边你又打算怎么交待?收买官员,购置武器,扩大领地,什么地方不需要钱?”佐藤大树咄咄逼人。
关口曼迪不说话。
“算清楚帐了吧,这笔生意谁都有份,不管哪边被抓跟着倒霉的人都不会少,”佐藤大树有点儿不耐烦地站起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没法独善其身的,警官。”
走出去的时候关口曼迪看着他,准确一点是看着他脖子上的项链,说,“我早知道谁都脱不了身,但是你陷的太深了,大树。”
“被迫协助和主动合作是两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佐藤大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但也只是一瞬间。
“做好你自己的事。”他丢下一句话,离开了酒吧。
在酒店里佐藤大树有时候会分不清时间,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白天和黑夜,无论何时走过酒吧,赌场,大厅,到处是明亮的光线,嘈杂的声音,熙熙攘攘的人,步履匆忙走过大理石铺就的地面,鞋跟敲打在上面或沉闷或清脆的声音,跟听到钞票互相摩擦的声音一样美妙。
佐藤大树坐直升电梯回办公室的时候,透过玻璃看到酒店外墙悬挂的巨幅海报,想起来今天是八木勇征在拉斯维加斯驻场演出的最后一场,那个孩子在演出日程中还要回好莱坞拍摄电影,也实在辛苦。但是演出效果非常好,持续上升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确实为酒店带来了不少人气,佐藤大树想着应该要尽快定好下一季度的演出安排,还可以提高一点分成比例,正这么想着,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了中岛飒太。
“你来得正好。”佐藤大树对这个懂事且靠谱的年轻人很放心,向他招了招手,“来我办公室把下一季的演出合同签了吧。”
中岛飒太对他弯腰鞠躬,抬起头来才开口,“我明天会带着yusei离开拉斯维加斯,不再参加后续的演出活动。”
他在佐藤大树的注视下开口,“这里是家族生意的一部分,但是绝不参与任何非法活动是先前和世界桑约定好的底线,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怕是无法完成这个约定了。”
“你很聪明。”佐藤大树看着他平静且毫不退让的神情,说。
赌场的经营他交给了木村慧人,餐厅和酒吧由泽本夏辉打理,自己则专注于创造水面下的灰色收入,佐藤大树刻意没让中岛飒太参与管理,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端倪。
佐藤大树拍拍他的肩膀,少年人的肩膀没有那么宽厚,却也在很坚定的支撑着身体,“好吧,那就离开拉斯维加斯,这里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你们只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中岛飒太没有移动脚步,眼眶有点泛红。
“很抱歉。”他说,上前一步用力和佐藤大树拥抱。
“没关系。”佐藤大树没有放在心上,松开手,迈开脚步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真的很抱歉,”他在后面又深深地弯下腰鞠躬,声音里是沉闷的潮湿,“这个家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佐藤大树来不及思考,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把手,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吃饭了吗?”
佐藤大树在另一个身体投下来的阴影里开口,他好像是要说些别的,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被一把拽进房间又被按在门板上,他真的不知道要对突然出现在拉斯维加斯的山本世界说什么。
“不如让我打个电话让餐厅送些过来?菜单都是夏辉找的米其林厨师定制的,特别受客人欢迎,正好我也还没吃,机会难得,一起吃点儿吧。”
佐藤大树只能不停地说,因为眼前的这个山本世界看起来足以杀人,而且绝不是因为饥饿。
“等吃完我再陪你到处看看,随便哪里都可以,账本我现在就可以叫人拿过来给你,私帐在油画后面的保险柜里密码是———”一直在喋喋不休的佐藤大树终于停下来,不是因为他想,是山本世界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佐藤大树差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但只是在余光里看到几点飞出去碎冰一样零星的光。
他把项链直接扯下来扔了。
后颈上的一小片皮肤像被火烧了一样,而佐藤大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办公室连着整间酒店的监控录像,他一边想山本世界到底看到了多少,一边想着怎么解释这一切。
他心里没有慌张,甚至也不恐惧,只是看着山本世界。
佐藤大树想不起来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里的日子比在监狱里没好多少,吃饭睡觉和情感自由一样被驱逐出理性的思考范围,每天想的只是怎么获取更大的利润,他的生活早已消失了,只有一部分生命在几千公里的距离外,像一片冻海一样,沉默且遥远。
山本世界继续撕扯着他身上的衣服,佐藤大树没办法阻止,也不想阻止,在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所有一切,是共同的失去,佐藤大树早就没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是山本世界好像还没准备好放下这一切。
他紧紧抓着佐藤大树的细瘦手臂翻过来,脱下了长长的黑手套之后手肘内侧皮肤上露出来的针孔和静脉血管边未褪去的淤青,像是在漫长冬天开始腐烂的枝干。
山本世界也就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说什么,但是佐藤大树不想开口,他很累,觉得身体和情绪都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等不来回应的山本世界动了手,在被敲晕之前佐藤大树终于想起来他想对山本世界说的话,从少年起刚认识的时候,十年前替他入狱时,在婚礼上向他开枪时,直到苦心经营酒店的每一天。
一直以来他只是想说一句“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