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
山本世界放下手里的工具,他知道自己不该有什么期待,他的行为早已超出了自身的逻辑判断,从而无法预测这一次的结果是否会跟之前的尝试有所不同。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材料所剩无几,而他拒绝去设想连渺茫的可能性都失去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连日不眠不休的工作成果正在操作台上平躺着,像睡着了一样,山本世界注视着它,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的感情,但他们共同身处一场连连败退的战役里,而这是最后的战壕,别无选择地在倒数般的宁静时光里等待着被未知的命运叫醒。
山本世界最后检修了一遍,按下了启动电源的开关。
仪器互相连通的微弱嗡鸣声在无菌低温的实验室里响起,剧烈的电压变动引起一连串的反应,灯光闪烁,明暗不定,身边的检测仪器和线路在超载运行时出现破碎和爆炸,如同沉睡的远古生物在地底最深处被惊醒,发出哀鸣和恸哭,山川变色,风雷云动,整颗星球在震动中化成齑粉,山本世界的身体忍不住晃了几下。
他看到操作台上的物体睁开双眼,起初是恐惧,深色的瞳孔因强烈的光线刺激而瞬间收缩,然后是噪音抵达耳膜,寒冷席卷皮肤,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恐惧,颤抖的身体,跳动的心脏,生命再次流淌,在人造的神经系统和血液里。
大树。
山本世界想叫他的名字,但是像是被扼住一样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漫长的修复过程中反复对自己说,这是它,不再是曾在他怀里活生生的人体,这么想用碳纤维和玻璃结构钢材料与残存的血肉融合的时候没那么难。
因为唯一还能以这个名字称呼的人类部分,正以切片的形态存放于合金材质的颅骨里,连接着无数的传感器。
他仓皇失措地想要在自己制造的忒修斯之船前逃走,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东西。
“世界桑。”
他转过身。
一颗透明的眼泪溢出,顺着金属和苍白皮肤的接合处滑落下来。
“好痛啊。”佐藤大树用沙哑的嗓子小声说,声音里充满了疑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问题,山本世界想,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从墓地偷出尸体,违背上百条操作规范和伦理道德,在私自搭建的非法实验室里造出不完整的生命容器。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是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他只想为这次重逢感到愉悦。
“稍等,”他调正监测仪器的屏幕,改动了几个神经系统突触点传输的数据,“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佐藤大树在短短几秒钟里从身体各处连接的线路意识到了什么,他像是从梦中被突然惊醒一样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却能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山本世界,知道他在模拟人工智能领域神经系统方面被誉为天才,他的躯壳不再是全是血肉,里面夹杂着金属和玻璃,脑中的情绪和欲望是可以被记录下来分析解读的信号,遗憾的是记忆无法复原,就像痛苦可以被消除,恐惧不能被抑制,佐藤大树开始尖叫。
“你对我做了什么?”
山本世界相当平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修正了错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佐藤大树对山本世界的含糊其辞很不满意,他不喜欢山本世界什么事情都做好了决定再通知他的样子。
“等会再说,”山本世界开始忙着收拾仪器,“我们走吧,刚刚的动静太大了,这个地方可能被会查到。”
“我不走。”佐藤大树躺得不动如山。
山本世界转过身来低下头看着他,跟刚刚不同,他的眼神非常认真,视线直直对着佐藤大树的眼睛,“真的不跟我走吗?”
佐藤大树盯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熟悉的脸,他的大脑像是被清空的水族箱,思绪在一片荒诞的空白中漂浮,但是他发觉很难在山本世界面前说谎。
我认识这个人,佐藤大树想,他迅速而坚定地相信这个念头,就像是抓住地球还未诞生生命之前海洋上的生长的藻类植物一样。
是的,我需要和他在一起。
于是他伸手把山本世界头上的防护面罩拽下来,开开心心地对着有点发怔的人笑起来,“亲一下,我就跟你走。”
“别动。”山本世界帮他戴上刚在加油站买的帽子和围巾,又把夸张的墨镜往上推了一点,确认了下把脸部都遮挡严实了才说,“好了。”
佐藤大树气鼓鼓地坐在副驾驶上,在墨镜后面翻白眼,连吐槽都懒得的张开口,他被包裹的密不透风,活像一个行走的木乃伊。
在一把火烧了秘密的地下实验室之后,他跟着山本世界辗转换了几个地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现状。
铺天盖地的电视新闻和报纸杂志,和街头巷尾的人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津津乐道讨论的话题,都是关于天才科学家盗窃尸体和实验器材然后销声匿迹的事情。
山本世界似乎也没想瞒着他什么,在佐藤大树坦诚说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的之后,还好心提醒了一句他们的关系。
佐藤大树又看了一眼握在方向盘上戴着同款戒指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我为什么会跟你结婚啊?”
山本世界没出声,佐藤大树也习惯了,山本世界会耐心地解答他提出来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从不回应。
也许他也不知道答案。
“好吧,”佐藤大树想了想,“换个问题。”
山本世界嗯了一声示意他问。
他把脸凑过去,摘下墨镜故意压低声音,“我是怎么死的?”
佐藤大树在路上临时落脚的地方照过镜子,连他自己都承认这一张脸有点儿吓人,差不多可以去鬼屋直接上班,难为那天在实验室闹小脾气的山本世界毫不犹豫地亲了他。
吻技还不错。
他在暗暗回味,山本世界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把他刚整理好的围巾又弄乱,转过头很快地亲了亲佐藤大树的侧脸,“很可爱。”
“看着路啊,”这么突然一下搞佐藤大树手忙脚乱,“你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明明温热的嘴唇明明是只是碰了一下冰凉的合金,他从内脏开始发烫,连呼吸的速度都改变,佐藤大树被各种感官信息刺激的有一点晕眩,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品尝出口腔里泛出的甘甜,他不在乎山本世界是如何看待他,残缺的生命体,成功的实验品,或是理性出走的产物,陷入绝望后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爱人的眼睛里他可以随便是什么样子。
从走出虚无中重新睁开眼睛看到山本世界的那一刻起,佐藤大树知道他们注定在一起,连死亡也不能再分开他们。
“对不起。”车辆驶入隧道,山本世界声音很小,灯光变化在他脸上投下规律的阴影,好像在放映一部帧数很低的旧电影。
“你说什么?”佐藤大树看着他,不明白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关于你,”山本世界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很难把那个残酷的字眼说出口,继续道,“在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住在一起十年,”山本世界在他热切眼神的注视下开口,“我下班比平时晚了一点,回家后发现家里没有开灯,通往阳台的门开着,我看到你坐在栏杆上。”
“我问你在上面做什么,你没有回答,回头看了我一眼。”
“很绝望又好像希望我抓住你一样。”
“然后你跳了下去。”
“我没来得及。”
“那是二十三楼。”
“很可笑吧,”他缓慢地说,“我跟警察拼命解释那不是你,他们说我是神智不清,审讯了一个月才放人,我甚至没法出席葬礼。”
“我只是需要一个答案。”
佐藤大树全然没有印象,但是山本世界是真实的置身其中,眼角泪痕让他心里酸涩也是真的,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一遍遍小声地重复着说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山本世界吸了吸鼻子,甚至对他笑了一下,“不用难过,我们会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佐藤大树点头,车辆开出隧道,初升的阳光重新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推了推墨镜,觉得白天的光线还是有些过于刺眼。
他们去了一所大学,一处海边,和一座教堂,到夜幕降下的时候佐藤大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山本世界的脸,他怕看到失望,特别是在听了山本世界说那些地方发生过的美好故事之后,毫无触动的记忆更让他沮丧。
他依然是佐藤大树,是山本世界执意从暗河里捞上来的盒子,里面藏着宝贵的珍宝还是可怖的真相,他们一无所知。
他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自己身为历史学院的学生总是跑去蹭山本世界的课,什么都听不懂还每次坐在第一排,他也不记得毕业旅行是第一次去海边约会,在潮水涨上来的时候偷偷接吻,头顶的月光有多温柔。
有可能他只是空空如也的盒子。
当山本世界指着教堂的十字尖顶说那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时,佐藤大树只感到一阵不适,他转过头移开视线说想回家。
他在观众席上坐的时候太久了,久到他觉得烦躁,他想走上台,扯下幕布,打破这虚构的场景,或者让山本世界把他重新打碎,哪怕被遗忘也好。
山本世界带着点疑惑看着他,然而什么也没说,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佐藤大树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们趁着夜色绕过房子入口处松散的警戒线,里面漆黑一片,邻居应该在案件发生后就搬走了,整层都断了电。
有段时间没住人了,房子落了灰,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山本世界去储藏室找手电筒了,佐藤大树悄无声息地踩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终于有了点自己在大地行走上的实感,而不是一个在别人梦里游荡的鬼魂。
他安静地穿过每个房间,走上木质楼梯,蓝色的月光洒在阳台上,好像在微笑着示意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山本世界在屋子里叫他的名字,一声声越来越慌乱,然后是急切的脚步向阳台跑过来。
记忆不是突然之间弹出来的,而是像退潮后水面下的礁石逐渐显出形状,佐藤大树在夜晚的风里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腿,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站着的面色惨白的山本世界,轻轻抬了一下手指头,止住他想要扑过来的身体。
他一动不动,看起来连呼吸都停止了。
在月光下,佐藤大树对山本世界说起自己都记不清楚又无法彻底忘却的事情。
“他死于十年前。”佐藤大树举起自己的手,认真研究着被拼在一起的骨骼和皮肤,他根本不在意这具躯体是什么样子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他找上我,做了一笔交易,更准确地说,他制造了一个陷阱,一个诅咒,捕获一个古老的恶魔,”‘佐藤大树’忍不住笑了起来,人类总会有出乎意料的举动,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两个人倒是疯得刚好合适。
“我本来没那么情愿的。”他在睡了十年的外壳里活动手脚,即使是被缝补过,他现在不想脱下来了,因为他有点明白过来佐藤大树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人身边了,因为作为人类被爱着的感觉很好。
山本世界一开始想要奋不顾身抓住眼前的人,即使一同坠落也好,现在他只想后退,但是无法动弹分毫。
“你是谁?”山本世界问,绝望中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和之前坐在栏杆上的那个人如出一辙,“大树在哪里?”
“被消耗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驱使一个恶魔维持自身存在需要很多能量,忘了你那些理论和实验,无论人类用什么办法,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不会再把他找回来了。”
“但是我还在。”
山本世界看着熟悉的脸,语气和动作却像是一部被重新翻拍的旧电影,只是动一动手指,他就只能不受控制地上前。
接受和往日一样的拥抱和亲吻。
无法拒绝,无法分辨。
“我一直都在。”
End
过审版结局:
“本台报道,前日引起大众广泛关注的科学家盗窃案终于落下帷幕,一位市民于清早发现有一男子坠楼身亡,经警方法医辨认正是涉嫌多起案件的著名科学家山本世界,其趁警备松懈回到数月前的案发居所,并从前受害人其丈夫佐藤大树坠楼的同一地点跳下。
本台独家线索,据报案人透露,现场还发现一部分疑似高度腐烂的人体头颅,怀疑是传闻中被盗走的尸体一部分,警方尚未对此作出回应,本台将作跟踪报道,请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