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明说的是要给自己接风洗尘，眼前的人却已经连灌了自己三杯生啤。山本世界看着自己手里还剩了不少的第一杯，却没打断对方继续絮絮叨叨念叨自己的年上男友。山本世界没数过眼前这位明明比自己要年轻些的公司“前辈”抱怨过多少次男友错过了自己下班时间或是笨手笨脚地搞错预约餐厅的时间或是地点，起初他还想过要劝解，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垃圾桶般的工具人。反正也不用自己花酒钱，山本世界就当给自己找些放空时间，嗯嗯啊啊地附和着，根本没过脑子了。
“……嗯，是啊。”山本世界感觉到旁边投来的目光，随口回答了一句。
“是什么是啊？”对方看到山本世界露出疑惑的神情，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问了一遍问题，“我刚问你那个搞音乐的男朋友最近怎么样了？叫什么来着，大树？佐藤大树？”
“啊……这个嘛……”
吧台里的酒保刚好走来，山本世界举起手中的啤酒杯一饮而尽。身边的人点了杯长岛冰茶，山本世界说我也要一样的，旁边的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会喝醉的，他说。那就麻烦你等会把我带回家了，山本世界回答道。对方摇了摇头，对着酒保比了个二，挥挥手把人赶走了。
山本世界把手里的空玻璃杯晃了一圈，听到声音又从左边传来，“所以说……”
“他最近在巡演呢。”山本世界回答得很简短，“看起来搞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前辈点了点头，没继续追问下去，山本世界也不打算展开。
酒保带着两杯酒回到他们的面前。平稳地把杯子推到面前，有些轻微晃动的液面反射着环境里不多的灯光。山本世界等酒保离开之后就举起酒杯盯着看了会儿，前辈抿了口他也就抿了口，倒是和名字一样酸酸甜甜的，于是他又抿了一口。
前辈说得没有错，山本世界并不是酒量好的那类人，一杯长岛冰茶下肚也醉得差不多了。以前向来是山本世界照顾醉后的前辈，今天反过来是前辈把几乎变成尸体的山本世界搬回了家。中间的过程山本世界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头沉得要了命，接起电话没好气地说了句“喂”，对面前辈的声音传过来，“你果然是没起来。”
山本世界立刻就熄了火，其实也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好支支吾吾地回了句“嗯，昨晚麻烦前辈了。”
“嘛，我反正又给你请了天假，”前辈稍稍顿了顿，好像是把什么话从嘴边按了回去，“你今天在家休息就好了。”
“嗯……”山本世界尝试着把身体撑起来，却又觉得头顶疼得难受，最终还是放弃了，重新倒进了床里。衣服没有被脱下来，完好地粘在身体上，好像还有在高空时的寒意。山本世界挪了挪身子，小声地对着电话说了句，“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嗯？”
“没事，”山本世界轻咳了一声，“昨天和今天的事都谢谢前辈了。”
他挂断了电话。
二
梦中的空气里仿佛还有樱花的味道。山本世界不算怕冷的体质，穿着短袖和单外套也不觉得需要再添衣服了，可走出地铁站的时候，还是感觉这里要比东京更冷一些。他背着个大件，步伐不比平时轻快，但也算不上是碍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询去目的地的道路，发现距离地铁站就一个转角，转瞬间就被地图上硕大的绿色所吸引。
公园吗……东京的樱花上周就谢了，山本世界临时起意要来这边，当然是不知道这里的樱花有没有开。樱花这种东西，年年来他也看得够烦了，头一天的新鲜劲儿一过，后面便是无尽的花粉症。每天戴着口罩出门的日子好像又回到防疫时，等花谢了才终于逃脱。明明往另一头走就是商店街，吃螃蟹也好、独自唱k也好、哪怕就是开个钟点房闭上眼享受纬度更高的睡眠——纵然有千万种方法可以度过演唱会开场前的时间，他还是迈开腿走向了公园那边。
穿过儿童公园往里走，经过立在路边的雕像之后就能看到湖面了，此刻也有人在湖面中央划船。这个时候的太阳是不够火辣，山本世界看到水面上反射的阳光才想起自己没涂防晒，帽子也落在家里了。也不是靠脸吃饭的人，也算了吧，山本世界想着继续往前走。标识着赏樱大道的地方成排的樱花立在步道的两边还是花蕾的状态，比起“可惜还是花蕾”，山本世界的感觉更像是“幸好还是花蕾”。今天也没记得带上口罩，要是这樱花全开了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开始打喷嚏了，山本世界可不喜欢鼻子总是痒痒的感觉。
花道稍稍转了一点，才看见后半程好像有一棵樱花好像比其他所有都先嗅到春天的气味，率先舒展开来了。终究还是被花朵吸引了过去，山本世界靠近了樱花，仔细地端详着靠近自己的一朵，嗅了一下。竟意外的也没有被花粉困扰，尽管樱花的气味也不太重，大概还是太冷了点，也或许是因为在梦里。
是还没到樱花季，游客也算不上多。山本世界随便找了块草地躺下，把背着的东西放到一边，觉得背后被草扎得有些痒。今天有云，不厚但足够挡住过多的阳光，躺在树下的温度刚好，山本世界感觉自己像是被温暖的毯子包裹，就快要睡着。
但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他好像听见了佐藤大树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又被吓得马上精神了起来。山本世界想，不会是计划暴露了吧？却意外地看到佐藤大树从自己眼前走过去，而他的怀里揽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
“啊——这里的樱花还没开呢！”虽然不太大声，但山本世界听得很清楚，是女生撒娇的声音。
“这样不是更好吗？”佐藤大树的声音从口罩里传来，却不太含糊，“没有什么人，也不用怕被人拍到。”
“讨厌！”女生用拳头轻轻捶打佐藤大树。
说实话，山本世界觉得自己无法断定那是佐藤大树。他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整个脸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多得是。可只要凭借着对男友的熟悉程度，山本世界就觉得那人就是佐藤大树。
可是……为什么？
山本世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点击佐藤大树的名字。手机听筒放到耳边，嘟、嘟。眼前的人这时也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山本世界不知为何能看到他皱了皱眉似的挂掉了电话，又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嘟、嘟。
电话接通了。
“喂？”山本世界的听筒里传来了佐藤大树的声音，“世界桑，怎么打电话来了？”
“啊……没什么事，”世界看着眼前的左大树继续搂着人往前走，抬腿跟上了两人，“在做什么呢？”
“世界桑不看我的行程表吗？今天有演唱会，我现在休息室等彩排哦！”是因为电波不稳吗？总觉得对面的声音有些奇怪，但却分辨不出和佐藤大树有什么不同。情侣似的两人还在往前走着，山本世界的脚步也停不下来。
“嗯，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想你。”
“我也很想你。如果不是工作不允许，我想天天在你身边！”说话的方式、充满活力的语气、上扬的句尾，没有一处不像是佐藤大树。
山本世界也没什么要说的，和他道了别就挂了电话。眼前的佐藤大树又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看了什么信息似的，山本世界听到女生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没什么。然后女生踮起了脚，收获了佐藤大树的亲吻。还是觉得不死心，山本世界跟着两人直到跟到了晚上演出场馆的后门，看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工作人员专用通道里，才终于相信那真的是佐藤大树。
而路边的艺术家今天收到了一把免费的吉他。
三
“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正通过一段不稳定的气流，请您回到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谢谢。”
不知道是因为耳机中突然响起的广播还是飞机不自然的震动才醒来，山本世界只觉得脖子有点酸。飞行时间还剩下不到半小时，开始看电影也来不及了，在百无聊赖中山本世界拉开了窗户的隔板，却除了白色水雾什么也看不见。判断不了移动的速度和方向，只觉得自己所坐的飞行器应当是在移动着。现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云里吗？这朵云是乌云还是白云呢？乌云和白云里有什么不同呢？或许没有人能回答。
冲出水雾的一瞬间山本世界回头去看，但也看不见什么了。
飞行又变得平稳起来。随着“叮——”的提示音，安全带的提示灯消失了。过道边的乘客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山本世界想了想，也不想叫醒他，反正距离落地也没多久了，上厕所可以再等等。
机长广播是简短的“降落准备”，乘务长的声音几秒后就在耳边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本次飞机即将抵达目的地东京国际机场……”距离降落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山本世界看了看调到飞行模式的手机，现在还没到早上九点，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从机场走出来才觉得在飞机上稍稍睡了会儿还是有好处。从机场回家得换两次车，每一程都短到不够闭目养神，即便现在早高峰已经过去了，山本世界也没带什么繁琐的行李，他还是不喜欢这种时刻需要紧盯着下一站的感觉。不过也没关系了，能坐上一会儿是一会儿。
在轻风里从车站走回家，背包不重，步伐也就很轻盈。家附近悬在河上的樱花谢了，前两周还熙熙攘攘绕着这桥拍樱花的人们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条路安静的时候也挺好的，山本世界稍稍停了下脚步，看着被绿叶挡住的视野也觉得别有韵味。风吹过时树叶和睡眠一起泛起涟漪，很好听。
到家楼下的时候一看时间都快要吃午饭了，不过总得先把行李放下。信箱里塞着的信件多是广告，山本世界站在信箱前挑了挑，也就挑出了一封落款是佐藤大树的真实信件。今天也不是可燃垃圾回收日，就算是广告也得带回家。山本世界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都觉得手不太够用了，回到家也是先把背包放下，然后把广告都到装可燃垃圾的小垃圾桶里，最后才把佐藤大树信拿到手里掂量掂量。倒是也不算很薄，山本世界把信对着窗户举起来，然后在晃了晃，把内容物弄到一边去。实在是懒得拿剪刀，山本世界折了折，用手撕开了信。
信件内容倒也不复杂，直接跳过问候和礼貌的环节，无非就是说巡演繁忙很久不见了，最近又要回东京演出了，邀请他去看最后一场的表演，还给他附上了两张门票——是体贴的，可山本世界也没有立刻想到要找谁去看。说到底，真的要去看男友的演出吗？山本世界不知道为何竟有一丝犹豫。
午餐在家附近找了个地方吃了面，摄入了碳水后下午终于把凌晨时分没睡够的觉都补上了，这一觉倒是睡得安稳。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染上些金黄色，山本世界是确认了手机才知道只是睡了一个下午而已。打开近两天没看的社交媒体，发布了一条手机里樱花照片的限时动态，他把手机锁上了屏。刚把手机放到一边，又听到手机震起来，不得不拿起来看，是前辈邀请自己去喝酒的短信。
山本世界抓了抓自己睡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头发往浴室走去，但他又作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回到手机边给前辈回了消息。还是去喝酒吧，或许还能邀请前辈一起去看佐藤大树的演唱会呢。
四
那之后又差不多过了两周，原本和前辈说好要一起去的演唱会最终还是因为前辈临时说要加班而自己一个人去了。山本世界没想着要做什么准备，到了会场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下班身着西装赶过来的他和身边挥舞着应援物的女孩子们完全不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是有些头疼，山本世界甚至连该排哪个队都搞不清，开口问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到处撞撞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处，在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之后总算放下心来。
演唱会不是佐藤大树一个人开的，佐藤大树也不是第一个上场的。山本世界搞不清其他人是谁，就看着周围的人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或者大喊大叫着谁的名字。过一会儿就真把自己当成过路人了，等到不想搞清楚了，反而觉得台上的表演也还挺有意思的，毕竟自己也不是买了票来看的，大概怎样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佐藤大树要上场的时候，场内的空气好像比刚才要更燥热一些。山本世界趁着台上没人的时间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后面的观众都站了起来。他想着要不要随大流，停顿了一下，可双腿还是粘在了座椅上。
随后幕布升起，佐藤大树从侧面走了出来。
“大——家——好——”佐藤大树脸上的笑颜和山本世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是——佐藤大树——”
好像是被台上的人所吸引，山本世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站在话筒架前，观众席的灯光暗了下来，鼓点和音乐响了起来，灯光由白色逐渐变成暖黄色，欢呼声淡了下去。山本世界的眼睛没有离开佐藤大树，而在佐藤大树开口的唱起第一句时，他的目光和山本世界短暂地相接了。
那是和过去一样的炽热。
明明那是和记忆中千百次对视一样的对视，那是在下班时出现在公司门口的双眼，那是在晚餐过后的路灯下接吻前的双眼，那是在沙发上紧盯着电视机里节目不放的双眼，那是在睡前的最后一刻会在枕边看见的双眼。可山本世界觉得好像哪里不同了，他知道有哪里不同了，他的心脏明明跳得这么重，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山本世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那最上方的是唯一被加入收藏的人——即便他存储的名字只是在藤大树而已，那也是特别的。他按下佐藤大树的名字，跳转到拨号界面，电话拨通了。
嘟、嘟、嘟、嘟……
世界在心里数，一、二、三、四……
五
他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