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着粉色毛绒外套和裸色低跟鞋的女孩，柔软的棉质袜子包裹住脚踝。佐藤大树的目光在纤细脚踝上绕了几圈，又回到玻璃屏蔽门的倒影上。街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苏打饼干一样又干又薄的身材，佐藤大树不想被潮流落下，颧骨一天天削立。
地铁没有不拥挤的时候，多春鱼籽一样塞在钢铁车厢里，每隔五到十分钟进行一次排卵。
左边是领带被挤歪到一边的男人，看上去肝脏不好；右边的女人紧盯着手机，字体大到让人眼神不知道该往哪放。幸好走出空气污浊到让呼吸成为酷刑的地铁，他们可以在有着好闻香氛的写字楼门口对戴白手套的门卫说早上好。在毫无舒适度可言的早高峰车厢里，体面礼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合租室友发来一长串消息，语气惶恐地说抱歉刚刚把厕所弄堵了，他下了早课就会回来收拾残局。地铁广播甜美女声告诉他目的地已到，艰难向车门移动的时候佐藤大树觉得堵在下水道的恐怕是他自己。
“没事。”打完两个字他连挑选一个合适表情包的耐心都消失了。
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五个月，佐藤大树几乎没能交到除室友外的朋友。只要再争取一次晋升，他就可以换通勤30分钟以内的房子,再幸运一点，还能拥有一个大小合适的客厅来招待朋友。熬夜工作是为了换取每天1小时的自由时间和6平米的社交空间，他没怎么思索就接受了这套逻辑。
佐藤大树像雨滴投入大海一样自然地成为城市波涛的一部分，身处其中却又无所依凭。他并不是波涛本身。
有时候喝醉了他会和木村慧人说类似的话，但木村慧人只会闪着大眼说：“大哥好厉害，我完全想不出那么帅气的话。”
只是帅气而已吗？佐藤大树分不清他是否听懂，也可能只是回避沉重话题的技巧。
2
佐藤大树将命名为“xx路xxxx别墅设计图8.0”的邮件点击发送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猫一样舒展身体，伸长的手臂无意间碰到从室外回来的泽本夏辉。没等他说抱歉对方就眯着眼说“没事的哦”，顺手把佐藤大树拜托要买的罐装咖啡放在他手边。
“你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吃的麦当劳。”
“欸？”佐藤大树有些惊讶，但泽本夏辉周身轻快的氛围并不像刚刚应付完一顿饭的社畜。
泽本夏辉吸吸鼻子，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今天我还是没能见到他，靠hiro桑的门禁卡在门厅坐了一整天，根本没人下来。”
佐藤大树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倒底知不知道我们有多焦头烂额啊。”
“毕竟直接按门铃的话，怕是会激怒他。”泽本夏辉也无可奈何，上一任主管就是坚持不懈地按了2小时门铃被邻居报警领走，回来就辞职了。
没办法，谁让山本世界是设计所的镇所之宝，这次的客户更是交代一切室内设计都围绕山本世界的园林设计来做，“让我在室内也能享受到山本先生的作品”，客户是这么说的。佐藤大树心想那么喜欢园林你干脆在园子里支个帐篷算啦还要什么室内设计师——很难说没有因为山本世界迁怒客户，当然嘴上还是左一个谢谢您的认可右一个我们一直配合地很好，顺便签下了客户另一所房产的单子。
然而这尊大佛的风格就是不到最后一刻不交稿，也不接受（不需要）改稿。天才本身就是规则，就算拖稿只要能交出让客户惊艳的作品也完全ok。但其他同事只是勤勉努力的普通人，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时还得时刻根据他的随时进行修改调整，不可谓不痛苦。愿意与山本世界合作的大致有两类人：投机者和野心家。投机者看中山本世界出品的名气，知道就算交出一个差不多的室内设计客户看在园林部分的面子上也不会拒绝买单，写在简历上还好看，何乐而不为？初级野心家想做出“配得上”园林的室内设计，高级野心家则试图与山本的作品分庭抗礼甚至自己做主角。
佐藤大树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但当山本世界认出眼前的外卖员正是同事佐藤大树时还是十分意外。小拇指盖大小的电子邮件头像立体化成眼前目光如炬的年轻人，山本世界第一时间将手臂横在佐藤大树面前试图格挡，被对方一个下蹲轻巧绕过。
“佐藤先生，你这样是私闯民宅。”
“抱歉山本先生，我只是来确认一下工作进度。”佐藤大树看着客厅电视游戏暂停的画面以及右上角的LV.99还有门口一堆没来得及做垃圾分类的泡面碗，心下已觉不妙。
他正斟酌着要如何交涉才不至于发生血案却被山本世界塞了一包没见过的薯片。
“吃了这个就会有灵感哦。”口气像在说童话故事。
佐藤大树没有被激怒——他花了大价钱买通这一带所有的外卖员，整整三天才蹲到山本世界家的单子争取到见面的机会，这种程度的戏弄算不了什么。
他掏出背包里的电脑和数位板，“目前是我和泽本先生——就是蓝天白云头像的那位同事负责室内设计的部分，我刚刚把最新的进度以及修改计划同步给你了，然后之前的13封就不需要重复确认了……”
“所有邮件我都已经确认过了哦。”
“？”
“只不过忘了回复。”山本世界啪地一声把薯片包装拍裂，爆裂声像绽放的烟花。“因为一直在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感觉很有趣，想看看多久才能改正。”
佐藤大树右额青筋直跳：“山本先生，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吧。”
“抱歉抱歉。”山本世界打着哈哈止住一场争吵。
山本世界点了支烟，在电视机前席地而坐。他玩的是很老旧的横板冒险游戏，蓝色的小人熟练地越过钢钉、火焰、打败紫红色的怪物。屏幕的最右端是飘扬着黄色旗帜的城堡，最后一个boss闪了两次白光后消失不见，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登上城堡的顶端获得胜利。
小人却往回走到一处浅浅的水洼里，左上角的血量在缓慢地下跌，最后淹死在水洼中。山本世界像是躲过了什么，在GAME OVER 的电子音中长吁一口气。
佐藤大树抓了第三把薯片后找到了图纸上细小却关键的错误，慌忙联系夏辉进行改正。
山本世界红金渐变的脑袋探出挡住电脑屏幕。
“我没骗你吧，吃了这个就会有灵感。”等佐藤大树反应过来，他已经衔住山本世界递到嘴边的薯片。
“一会儿我会把图纸抄送给你们。”
佐藤大树只是点头，还在想一包薯片为什么会有两种味道。
3
山本世界偶尔会有点后悔上次从地毯下拿备用钥匙没有避着佐藤大树——他再也找不到偷懒的理由了。
“世界桑，赶快完成工作之后再打游戏不是更快乐吗？”
“可是如果没有截止日期限制我，游戏好像没那么有趣了。就像零食永远是趁老师板书背对着我的那一刻从桌子里掏出来的最好吃。”山本世界歪理很多。
“啊，所以说焦头烂额的我们也是趣味的一部分咯？”
“嗯……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那就请世界桑就把所有的这些都细化一下吧。”佐藤大树发送了一个50g的压缩包。
工作忙的时候，佐藤大树总是呆到深夜才回去。山本世界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付房租，对方只歪歪头：“反正你客厅那么大，多我一个也不挤。”
少个人反而会空荡荡的，山本世界心想。
佐藤大树不在时，经常是抽完了半支烟，山本世界才意识到家里只有自己抽烟不必避人——好像没费什么劲就养成了新习惯。
这种时刻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记住。他是个恋旧的人，一旦养成的新习惯就不会想改掉。
木村慧人频繁地夜不归宿一段时间后，在一个中午告诉佐藤大树他要搬出去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甜蜜。
过来帮他打包行李的正是慧人的好男友，大树的好同事泽本夏辉。
“抱歉，是我告诉慧人要保密的。”泽本夏辉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佐藤大树微微欠身。佐藤大树觉得泽本夏辉穿围裙的样子确实很有杀伤力，不怪慧人被迷得七荤八素。
一切安静下来后屋子像是被掏空了内脏。
佐藤大树也不知道学着谁的样子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然后被呛得眼泪直流。
他打开手机想和随便和谁都好只要能说说话就行。
亮屏，熄屏，亮屏，熄屏。
新消息的红点出现在五条悟的右上角。佐藤大树迅速起身坐直，气泡框里却是工作内容。
“私活接吗？”
心悠悠地沉下去，佐藤大树没想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接。”找新的合租室友还需要一段时间，房租的压力一下变成两倍。虽然不合行规，但他需要钱。
客户的联系方式和要求很快发过来，简单的三居室，面积不算大但地段很好。佐藤大树记得这栋公寓附近有一颗巨大的榕树，四季可以听见鸟叫。
真幸福啊。
他看着四面墙壁、床架以及剥皮脱漆的衣柜饭桌，还有本应该待山本世界家茶几上的打火机，这些维持基本生活所需的东西没有一样属于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还能坚持多久。
这次的客人很好沟通，估计是不止一处房产有钱有闲的小夫妻，每一版稿子基本不需要大修很顺利就通过了。
交接房屋的前一天山本世界说想去看看。“就当帮你排练了”，佐藤大树自然不会拒绝。
每一次和山本世界说话，他都觉得像是最后一次，这次尤为强烈。
但这不妨碍他从上电梯开始就嘲笑山本世界的痛T：“你真的有穿成这样去见客户的经历吗？”
“有的哦，对方是个很讨厌二次元的老顽固，所以我觉得自己非穿不可。”
“结果呢？”
“所以后来他邀请我去他家我都找借口拒绝。真可惜呢，我在池塘边设置了好几个JOJO石塑，和他说这是最正统的雕塑艺术。”
佐藤大树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这次的设计可以说是佐藤大树的得意之作，有很多idea本来是为将来自己的房子准备的，没忍住用在了这次设计中。比如大约是常规面积1.5倍大的客厅，一整面可以看见四季远山的落地窗，还有家用桑拿房。
让别人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不会很别扭吗？佐藤大树也稍微这么想过。但最后还是没有改动方案——或许是太想看到它落成的样子，又或者是隐隐觉得自己不可能实现所谓理想，能以这种方式接近也很好。
“这就是您家的全貌了，请收好钥匙。”佐藤大树把门钥匙交到山本世界手里，像演员的谢幕仪式。
山本世界假装成客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愧是佐藤设计师，我很满意。这样吧，我把这间房子送给你，作为这次的设计费如何。”
佐藤大树被逗笑，捂着肚子接回钥匙，手掌却被反握住，山本世界还在絮絮叨叨：”那你的旧房子差不多可以退了，搬家的话我估计也能出点力气。”
“是是是。”谁也没打算把手松开。
“那下周搬过来？”
佐藤大树才反应过来：“等等，你这是？”
“嗯，我没钱了，只能用房子付设计费。”
“你胡说什么，这套房子够我设计100次了……所以你就是客人？”
“对啊。你如果乐意的话以后多设计几次也没问题反正都是自己的房子。”
山本世界握得更紧了些：“所以不要走了好吗？”
作为公司的隐藏人物，他的权限很高，在后台看到佐藤大树辞呈的时候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都习惯了。”
只是习惯值得做到这种地步吗？他自己也说不清。
经过这座公寓看到巨大而茂盛的榕树，就很想让那个人也能一直看到，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想让他离自己近一点而已。
还好这次他也没有松开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