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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流从机舱门涌出,不同的肤色和语言拥挤着擦过他的身侧。山本世界透过连廊看到窗外的天空和山,灰蒙蒙的,像是盖了一层沙土,这才意识到还没真正地接触到这的空气。他提着行李踏出机场。
不像美国,是他对这里仅有的想法。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踏上这片从未涉足过的土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新鲜,又是那么熟悉,仿佛出现在过他最深的梦里。
第一天山本世界没遇到什么波折。他顺利地住进自己东大的宿舍,和日本这边的导师及团队对接,然后便着手做起自己的工作。他学的是医科,却和那些生来想悬壶济世的人不同,他对医学本没什么热爱,不过是顺了亚洲移民父母惯有的思维倾向罢了。这个行业日新月异,他不敢扔下手中未完成的论文,便依旧保持着每天高强度的检索,加上各种组会和日本的赛程准备,这样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他依旧坚持着从两岁就开始每天做的事。他会去跳舞。
神奈川县有个城市叫横须贺,这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岸线,有依海而建的军港和部队,还有遍布全城店铺的英文招牌和美国音乐,看起来就像一个缩小版的美国。横须贺也是他父母的老家,他们相遇相识的地方,但他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后来他再想起这件事时,脑子里会浮现出母亲上着全妆抽烟的画面,她坐在后台休息室的皮沙发里,无名指掸掉燃尽的烟灰,揉着太阳穴听那个男人大喊大叫。这事大概不是真实发生的,但按照母亲的只言片语,以及童年时期帅气的短发阿姨们对他的照拂,那是他对父亲的全部概念。
父亲后来不知道有没有再找新欢。他也不怎么在乎,那以后他们没再见过了,没有父亲这样的概念,他如今也已经成功地长大,如今让他头疼的只有他望子成龙心切的导师。山本世界本想借力在日本当地登刊,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如果他在这边过于顺利,他的导师也会过于满意,然后在回国以后给他安排更多工作。他宁可日日坐电车回自己老家,在地下室里跟每块肌肉作斗争,或者靠在水泥管子上听空港的轰鸣,乌鸦落在高压线上,他便瞧着忙碌的乌鸦来往鸣叫,只有这时候他的脑子里才会安静一些。他跟老朋友说那叫心灵的呼唤。
“你这话哪里像个学医科的啊。”
关口曼迪缓缓吐出嘴里的烟雾,笑着看他。
“所以说是天生的艺术家咯。你不去专职跳舞真是一大憾事。”
“不,我既会跳舞,又会看病,还会做实验。我不单单是艺术家,我是天才。”
这话说得关口曼迪仰天长啸,吓走了高压线上停着的乌鸦。
关口曼迪是父母在横须贺老友的儿子。他开了间舞室,靠着时而正经时而整活的风格独树一帜,在油管也攒下几十万的粉丝。联系到他以后,山本世界偶尔也会跟着一块录视频,有他的群舞常抢了其他人的风头,后来关口曼迪干脆给他开了专栏,点击率一直都居高不下。
“怎么说,要来这边和别人碰一碰吗,水准还是够的,虽然可能不如美国那边。”
山本世界的眼睛倒映着阴天的颜色,乌突突的,有架战机正从他瞳仁里划过去,拉出一条很长的白线。
“我牛逼可都吹了,”关口曼迪掐了烟,“说你要是过去,场子会被掀个底朝天。”
“行。”
“....就这?”
关口曼迪见不得他那忧伤远望的样子,给他胳膊来了一拳。“少装逼,我知道你瘾都快没处撒了。”
二
山本世界跟在关口曼迪身后,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他们走下水泥缺角的楼梯,一层看起来还算普通,等廊道折过去之后,另一侧的墙面已经被五颜六色的喷漆盖满了,胸腔和贝斯的共鸣声也越来越强烈。感觉像看一部拙劣的美国电影,山本世界瞧着墙板上花花绿绿的立绘没吭声,有时候刻板印象就是这么来的,也不过是因为长期受到某种固定形式的熏陶,比如他在十分钟之前,显然没想到这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哦——带劲!”
关口曼迪把手里啤酒杯扬得老高。
“怎么样,还行吧?”
“还行。”
“能让你这样说就不容易啦。”
人人都称日本是个街舞大国。除了街舞,当年同样受到美国影响的还有音乐。如今街头上回荡的日式流行摇滚,形形色色的乐队,不能从工业化流水线的产物里看出几分大卫鲍依和齐柏林飞艇的影子,却比其他的国家更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虽然年轻人不再叫嚣着,用手里的贝斯狂啸他们的叛逆,用鼓棒砸穿天花板和阶级壁垒。他们似乎从未叫嚣过,因为这是在亚洲,小伙子和年轻姑娘们巧妙地把外来文化的冲击内化掉了,偶尔保留下一些笨拙的模仿,大部分的情绪被多块滚石激起千层浪后,反而更深地关在人际锁链之下。山本世界没做声,也不会跟着叫彩,只是在台底下默默地拆解每个人的舞步,分析编舞的思路和发力的位置。除了一个他似乎看得不太清楚。那小子是跳上舞台的,脚步还算稳,就是裤子太长了,他看不清裤腿底下脚腕的细节。不止裤子,他上半身的卫衣也不知前面有几个X,俯身要做后翻时,飞起的衣角能擦到鞋帮扬起地上的灰。他绷带绑得脸上只剩只红色的眼睛,一头黄发,戴的黑鸭舌帽也没拿下来玩戏法,反而扎得稳稳的,让人想起空条承太郎。这造型确实蛮奇特的,他便向关口曼迪打听这人是谁。
“不知道他叫什么,来有一阵子了。他跳芝加哥步,总穿超大oversize,还从不讲话。”oversize对面上去了一个裸着上身戴顶小红帽的,他甩甩帽沿,趁着前奏的功夫弓起后背,一手掐住自己喉咙,另一手的中指伸进嗓子眼。客观地讲,他甩手的发力点很对,力道近乎完美,但哑剧始终用手捂住嘴和喉咙打叉,做很多呕吐和歪嘴,重踏和猛击一步步向前逼近,帽子戏法的收尾被他特意拉大,折返的帽檐扇到oversize的下颌上。那孩子反射性地去躲,但又控制自己的身体站定了。
将拒不回话视作挑衅吗。说不定那孩子真的有什么疾病,山本世界暗自对小红帽的好感降低了些。
“哦哦哦,很嚣张啊。”
关口曼迪嘟囔着,和山本世界一同关注着台上的动向。
“那小子不说话,可能只是想隐瞒什么吧。原则上没问题,但未免有些....不舒服。”
小红帽这拍结束,一个杀招转到oversize身前,咬着古巴链把指甲挠过自己的脸。场子下面一片叫倒好的声音,嘘声,嘲笑声,骂声,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跳KRUMP的舞者多少都有点脾气。”
“跳得好坏和脾气又不成正比。”山本世界回答。
“他是这帮人里最厉害的?”
“不是,他师父今天没来。”
“那算了,没必要。”山本世界把刚放下的腿又翘了回去。
台上的小红帽停下来,像早有目标似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喂,新来的。”
山本世界有点疑惑,怎么这时候他偏偏盯上自己了。他扭头看右边,发现这个刚还仰头挤眉弄眼的大哥突然埋头玩手机。
好家伙。山本世界心想,你关口曼迪存心给你爹搭了个戏台子是吧。
“美国人?带你来的这个美国串儿,也一样的是垃圾呢。”
又是一片倒彩。山本世界没说话。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哑巴?”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搞得好像不跳一段还真有点说不过去。关口曼迪早就在这帮人面前夸下海口,不光是这小红帽,屋里有几个人从进门开始就盯着这桌,都盼着他炒出点名堂来,或者出点什么洋相。他不了解这里分几个帮派有什么规矩,也对这种惹眼的事始终都兴趣不大,但他不会因为这点私心折好兄弟的面子。同样,关口曼迪弄这一出,正是给他这种容易拉不下脸的人找了个正当理由上去过瘾去了。有趣的是,他瞟了一眼被逼到角落里的oversize,觉着他那早习惯了一切的失落倒不像演的。
哦。
山本世界走上台子,要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音乐,然后跳了遍一模一样的舞。不用想也知道是黑人大哥的Rap,Krump人惯爱这一套似的,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听懂几句词儿。脏字倒是有利于他稍稍借题发挥,他震胸的时候收回手来挡住心脏和额头,他把复杂的帽子戏法复制粘贴了幅度送还给小红帽,他把指向嘴巴和脸的所有动作改成了枪指眼睛和太阳穴。
“我的确不专业,但舞蹈可以讲话,讲的是心。”山本世界摘下帽子捋了一把头发,“原封不动送还。你就当我大发慈悲给你演了面镜子,好好看看自己骂人的时候多丑。”
他开口的时候,不如说是刚跳完的时候,台下已经是一片鸦雀无声了。
“胳膊太短,体脂太高,甩手像两根白藕成精了,还是手长脚长好看,这就体现出美国串儿的基因优势。”
“但看得出你师父应该很厉害,我期待和他见上一面。”
他右手拉了下帽檐,跟要搭话的关口曼迪摆摆手就走了。
三
佐藤大树每次都是很晚才来,应酬和工作一般都到凌晨结束,偶尔轮到他陪老板的时候,他就主动提出去会所蒸桑拿泡汤。老板酷爱按摩,会所里养了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手劲十足,他跟老板在屋里一左一右躺着,单纯地享受手指在他背上揉捏,给他褪去一天的酸痛和疲劳。老板想干点别的,他有时会退出去,有时会被强制留下,这也由不得他选。等老板睡着了,他便能揉揉笑僵的脸,换好衣服,偷偷和侍应生打个招呼溜出去几个小时,天蒙蒙亮前再回来,坐老板的车去公司,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
楼下是间酒吧改的,柜子什么的都没撤掉,被一些同样常来的有钱人包下,人们喝什么就会买些什么准备来。这里和善的人很多,不好惹的人也很多,但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不揭开绷带,不开口说话,这底下就没人认得他。他会只要杯生啤,大部分时候静静欣赏,觉得气氛挺好,就上去跳一段,前提是没人找碴。他今天离老远看到那顶显眼的帽子,那几个大前辈也不在,望过去的一瞬间,他们就已经对上了眼神。佐藤大树收回目光。他知道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盯上了。
排场的确不小,他暗自想道,目光游移向另外一些小有名气的舞者。曼迪说今天会来一个新人,能掀翻场子的那种,被他这样形容的最近大概是没有第二个了。佐藤大树在油管上看过视频,他在学舞蹈这件事上属于半路出家,但也看得出水平高低,后来知道那个人居然是在美国读医科的,真说他是职业的也不为过。曼迪今天换了副新耳环,他和山本世界坐在斜前方也要了生啤,山本世界杯子里淡黄的液体冒着气泡,喝的大概是香槟。他穿最平常的帽衫运动裤,戴黑色的帽子,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美国潮牌。他右手中指戴了枚戒指,是个银色的素圈。跳舞的人戴首饰很正常,但是他拍了那么多视频,他的帽子痛T换了又换,却从来不见取下那枚戒指。那或许是什么特殊的纪念,他总不由自主地向感情那方面想,可能是美国的大学同学,金发碧眼,聪明大气,或许也会跳舞,会穿帅气的卫衣,踩一块涂满彩绘的滑板,然后右手也带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那个形象在佐藤大树心中,仅仅是一秒钟就立体起来。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无奈地抬起头。
“又来了啊,小哑巴。”
Reo举了杯威士忌走过来,身后的几个人在佐藤大树面前抓过凳子坐下来,把他围在中间。
“怎么,我都亲自来敬酒了,还不给我面子?就把你那破胶带摘下来,让兄弟们看看嘛。看看脸到底烂到什么份上,才敢不喝我的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周围的人都在笑。佐藤大树干脆眼睛一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Reo一把揪起佐藤大树的领子把他从座位上拎起来,倒下的椅子“咣”地磕到桌沿上,被欢呼声和低沉的音乐完全盖住了。
“现在给我摘下来啊,混蛋!”他贴在佐藤大树耳边骂道。
佐藤大树有点困惑。Reo是那种人,他比自己小,天赋和技艺傍身,年少成名,像一只幼隼,常仗着自己隽秀的利爪和羽翼目中无人,却也愿向更加优异的对手甘拜下风。他看不起自己,因为技不如他的前提下,又把不想暴露声线的自己认为是装清高,但今天尤甚,就像喝大了似的,有点奇怪。他不想打架,因为不能伤到脸。于是他装出惊恐的表情指指舞台。
Reo嗤了一声,“那你等着吧。”踹开凳子把人丢到台前去。
佐藤大树照做了。那个男人,山本世界,坐在一个不算醒目的位置,他却下意识地,只要脑子里还有走神的余分,就会把目光投过去一次。太远了,台下又黑,看不清,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视过。音乐震耳欲聋,Reo攻击性反常地强,那帽檐里面衬的是金属壳子,又沉又硬,他挨了一扇,疼得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台上,鹰在展示自己的羽毛,他就只有沦为猎物的份。这时候他看山本世界接受了挑衅,上台了,于是顿悟了今晚的一切,意识到已经成功地扮演了炮灰。也对,关口曼迪可谓是把这好兄弟吹得天花乱坠,但他自己似乎不是那种多爱招摇的类型,很可能来了只是在台下默默一坐,观望着,就像现在这样。佐藤大树本以为,接下来几分钟会是完完全全的山本世界个人秀,想必除了山本世界本人,在场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同在场的人惊诧地看到,在那几分钟之后,被红色帽子抡过的淤青,完美地被黑色帽子打回Reo的脸上。
山本世界做了什么?每一分每一秒,看着被完美复刻且更加精湛的动作,他无法思考。
显然,山本世界对这件事跟所有人的理解都不同。他在他们眼里沦为炮灰,在山本世界眼里却是什么?这一幕,很像美国电影里烂俗的英雄救美桥段,他看得却津津有味,因为他成了那个被救的美人。佐藤大树觉得一切都很完美,那天台上的灯每一束都恰到好处,音乐是他听过最扣人心弦的节拍,山本世界是那一切完美里最完美的,他的动作,他的姿态,和他传达给自己的一切,他发着光,像神,像远方而来的救世主。舞蹈反应的是心,他把嘲笑的,鄙视的,贬低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他的戒指在灯光下划出亮线,右手的smash护住眼睛和心口,竖起的中指挡在挑衅的枪柄之上。他的姿态不是攻击,而是保护。
他桌上摆的原来也不是酒,是姜汁汽水。
四
“诶,哥们,有这么回事....”
关口曼迪看山本世界没有把耳机摘下来的意思,他又不敢上去扯,只能静静等着他手里这句话敲完,才取下一只来。
“什么?”
“我说我有个忙啊,要请你帮我。”
“对,我问你什么事,”山本世界重新转回头码字,“你倒是说啊,不说我上去了。”
“别别别,别走。我说,那个....有个综艺节目啊,是这样,额....想让你能露个面,去跳舞的那种,难得的机会能宣传我们舞室,你现在风头正劲,绝对要爆火....那边资方是你的粉丝,点名要你来,特意找我谈的,说给我们广告位,服装赞助,还能换更新更大的地方跳舞....就,我们兄弟也是要吃饭的嘛....”
山本世界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再问别的了,关口曼迪趁着他没细听,继续开始铺垫。
“就....共处三天两夜,剪出两三个小时,公费旅游,和现在当红的偶像....”
“什么东西?”山本世界把另一只耳机也扯了下来,“你刚才不还说就跳跳舞呢吗,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他把电脑调了个头,推到关口曼迪面前。
“别给我看英语,眼晕。”
“你不是半个美国人吗?”山本世界收回眼前写满批注的比赛讲稿。
“我是日本人!我在日本长大的,也没见过我那个美国爹。”
“大家都有没见过的爹。”山本世界继续码字,“你看我像不像有空上电视的样子?”
“除非长成奥黛丽赫本那样的偶像,要不就拜拜了,我上去了。”
关口曼迪刚要接着游说,“行了,这和条件没关系。”山本世界合上电脑说,“我们要比赛了,我来日本三个多月,除了跳舞每天都在准备这件事,你觉得哪个对我来说更重要些?”
“那我让他们协调时间....起码把我发进你邮箱的东西看看....”
“再说吧。”
他又二话不说就走了。
“什么嘛....每次都留下一个装酷的背影。”关口曼迪在角落里吐槽道。
山本世界拧开姜汁汽水的瓶子猛灌了一口。姜是个好东西,疏通经络,暖身子又提神,比咖啡好用得多。邮箱被赛程规章和师兄师姐们的资料压满了,但事情总归要解决的,他秉着出工不出力的态度,把手里鼠标的滚轮转个不停,思绪早就飘到天的那头去。他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去俱乐部的第一个晚上,那个满脸缠着绷带把自己裹成僵尸的小男孩,戴空条承太郎的帽子,只露出一颗眼珠,像看英雄一样看着他,所有的感情似毫无掩饰,又从来都无法掩饰一样。
回过神来,凌晨三点的电视机里正重播着音乐节目。他看见屏幕中异常熟悉的人,滚轮又下意识在手中转起来。
这个名字,出现在上午咖啡厅电视机里的偶像剧,当时他觉得这人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后来他在维基百科翻到了和关口曼迪一起上过的音乐综艺,满大街播放的所属男团的新曲,还有粉丝晒出的亲笔写的信笺。
清秀又硬朗的字体,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客套话,落款是“佐藤大树”。
他再次点开了邮件里那封邀请函。
五
曼迪在节目开始前好心攒了个饭局,“大家以后都是朋友,有什么话就好说了。”
这顿饭局真的就只是个三个人的饭局,不是佐藤大树想的那样觥筹交错或歌舞升平。他们挤在居酒屋的一个小包间里,点了些烧鸟和烤鱼就借势聊起来。山本世界和那晚的唯一区别就是换了身衣服,他的帽檐依旧拉得低低的,嚼东西的时候会把食物塞满半边的脸,即便如此,他的下颌线依旧很修长。他不算帅的类型,身上散发的气质却让人着迷,那种淡淡的,很酷的气场,就像他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帅气的美国少年,却没有那些陋习。山本世界也真的完全不喝酒,他说自己酒精过敏,喝一点就会立马倒下睡死过去。说罢他举起装了可尔必思的杯子,乳白色的液体滑进他嘴里,佐藤大树满脑子都是拿杯子的手上那枚戒指。
“美国的饭菜,有这边的好吃吗?”
“说实话,我是更喜欢吃日本菜的。”山本世界笑笑,“我来日本瘦了20斤,因为这边饮食清淡。作为一个日裔,大概本身就是长了个亚洲胃吧。”
“美国菜....和在日本的汉堡之类也差不多,但是你要天天吃这些重油高糖。我在美国也总做沙拉吃。”
“真羡慕出生在美国的人....我有一天也想去美国看看。”
“随时找我,我带你去。”
佐藤大树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那他也希望这是真的。
他们打车回去的时候,山本世界有和他说下周见,就是他们去录节目的时候。
“下周见。”
他在凌晨的夜里朝佐藤大树挥挥手,就着昏黄的街灯,佐藤大树隐约能勾勒出那个宽宽的轮廓。
山本世界今晚总共没看他几眼。今天和他吃饭的是佐藤大树,不是那个在地下穿oversize跳芝加哥步的小伙子,他帮过的那个人。就算帮过了,当时可能也没别的意思,没认出他来也正常的吧。他莫名地有点小失落。
六
说是旅行节目,他们第一天的日程,实际上是各自忙活,因为两个人各自有事,百般协调才腾出空来。
“但是先生,我是真的很想借这个机会出去旅游啦。你就让我放松一下?”佐藤大树在酒局上软磨硬泡。
“而且我一定会在炒cp这事上造势的,您放心好了。”
就这样,他那个会见钱眼开,也见他眼开的老板才答应取消掉一场握手会。
“大树你说得好听,我看那美国小子你还蛮喜欢的嘛,别真的魂被人勾走啦。”
“您放心好啦,是只属于您一个人的大树哦。”
他软软地栽进老板的臂弯里,脑子却早就飘去了箱根的温泉旅店。
佐藤大树从杂志片场出来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他们门前,上面贴了节目组的标志。他一时没看到经纪人,便不敢上车,直到坐在后座的山本世界摇下车窗,他便笑了笑,也不管没和经纪人通报的事,就直接打开车门坐上去了。
“等下我们去箱根,离世界桑老家很近呢。”
“是呢。所以我开完会也提早过去了。”
“有先泡温泉吗?”
“没有,坐在房间里整理文献而已。”
“医学生果然很辛苦啊。”
“比起来的话,我觉得你们艺人要更辛苦呢。”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两人坐在露天的阳台边,就着夕阳的余晖享用怀石料理。佐藤大树的甚平是深紫色的,作为男人来说,穿在身上会有股大家的风度,却把他白皙的肌肤衬得更光滑精致了。他嘴上没打口红,是洗过淋浴后自然的唇色,红得像冰碗里的盐渍番茄。
“富士山。”
晴朗的天气,他们抬头,可以看到蒙上雪顶的富士山。白天时山体是淡淡的灰色,到了晚上万籁俱寂,它也披上黑外套准备睡了。
“干杯!”
佐藤大树手捧小盅,对坐着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哦对了,我忘记你不喝酒。”
他拿起山本世界的酒盅要摆到自己这边来。
“没事,不用动了,录节目好看一些。”
“等下吃完饭,要先去洗温泉吗?”
“倒是想,但节目组安排了游戏吧。”
佐藤大树笑笑:“不要把流程板都念出来啊。”
他们在露天的温泉里泡得正暖和。水像温柔的手把他们包裹,他们迎着水波的力量放松身子,感受浮力随着呼吸把身体送起来又沉下去。他们背后是个石质露台,夏天的傍晚有阵阵清凉的晚风吹过来,能看到富士山的那侧就是月亮。佐藤大树感到久违的安静,他只需要拥抱热水,感受它柔滑的抚摸和呢喃。
“世界桑家那么近,总来泡温泉吧。”
“哪有那么多时间?”
山本世界脑袋上顶了块毛巾,闭着眼睛回话。
“我是外国人,我不泡温泉。”
“但你的日语说得可真不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那是我们住的地方日裔很多,有几个还是妈妈的老朋友,当年一块过去的。亚裔其实在美国很多这样,扎堆过日子,有的人不忘本,多半是家里没移民前就有头有脸,有民族自豪感,平日里常说本国语言,也愿意替亚裔说上两句话。当然,也有不少被白人埋汰成什么样子,还愿意削尖了脑袋往白人圈子里挤,把自己削成跟香蕉似的,更甚的跟白人一块反咬亚裔一口。说白了还是骨子里太自卑。”
“香蕉....很尖吗?什么叫削成香蕉?”
“外面黄,心里白。”
佐藤大树哈哈笑了,他看山本世界的睫毛和胡茬都挂上一层小水珠。
“怎么样?解乏的吧。以后要不要常泡温泉,常蒸桑拿,我带你跑遍日本有名的温泉胜地。”
“看起来你挺喜欢的啊。”
“是,我超级喜欢。”佐藤大树捋了把脸,“我老板带我出去的时候,我都点名去他会所泡温泉,按摩。又不用自己花钱,干嘛不泡?我还因为喜欢,专门考了桑拿资格证,拿着它每次出去能便宜100日元。”
山本世界脑子里很快地闪过一些信息,短暂的犹豫过后,他选择避而不谈。“那证书有什么用,像驾照一样吗?”
“不,更像医师资格证。”
佐藤大树想了想,“也不对。反正你不需要那个证也能蒸桑拿。”
“那有什么用啊。”
“....那是种知识的象征。”
“明白了,没用。”
“那....那但是你的硕士毕业了不也有毕业证吗,怎么就没用?那也是知识的象征。据统计全日本总共只有30万人拥有桑拿证。”
“那是因为没人考吧。”
“你瞧不起人!粉丝都夸我厉害呢。”
“是是是,你妈妈肯定也夸你厉害了。”
“你,有想过演舞台剧吗?话剧这一类的。你在演戏对吧,又会唱歌会跳舞。去演话剧锻炼一下也不错。”
“知道百老汇吗?”山本世界问他,“那里面的能人就很多,都是名校的歌剧院亲自培养出来的,在那里,只要有些资质能唱歌跳舞,就会接受同样的训练,有机会在舞台上大显身手。”
“但要说戏剧最好的地方,”山本世界仰头望天,“我个人觉得还是英国,莎翁的老家,萨维德拉,毛姆,你现在看到的活跃的英国演员,几乎各个都是皇家戏剧学院的,哪个没在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待过十年八载,哪个没演过哈姆雷特?我母亲去英国巡演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看过一场莎翁的传统剧目,叫无事生非,但是被改编成了个喜剧。没想到吧,那可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他们穿的不是十六世纪的宫廷服装,而是现代的休闲服,亲王们穿的是雪白的海军军装,宫廷舞会变成化妆舞会,女主角装扮成了迈克尔杰克逊,男主角戴了个猪头面具还穿着网袜呢,就连他老人家写的剧本都改了,相当有趣。但那些可爱的精华并没有改动,比如长串的生动的比喻、隐喻、双关,英语这种语言简直被玩得淋漓尽致。同样的,整体剧情也很尊重原著,他用大段的辞藻描绘的人物细腻复杂的内心,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特色,虽然很多当时的价值观如今已被遗弃了。”
佐藤大树认识山本世界以来,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健谈的一面,即便是跳舞的时候,不知道关于话剧的这些触动了他的哪一根神经。由于不能完全理解他描绘的极其详细的画面和台词,佐藤大树也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听着他滔滔不绝上。
“等等,你说阿姨去....去英国巡演?”
“是啊,我妈妈以前是宝冢歌剧团的。”
佐藤大树惊得睁大了眼睛,“这么厉害?”
“嗯。我从小受那个环境影响很多,也认识了不少做这一行业的人,甚至从小就认识的。我总在你身上看到他们曾经的影子,你的眼睛就和他们一样,像两盏不曾熄灭的探照灯,灵动自然,充满了创造力和生命力,那是一个话剧人应当在舞台上呈现的最好状态。当然,这对你现在的工作来说也是适合的,不过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另一种可能性....”
后面的话他没再听进去了。撑死才认识一周多的时间,佐藤大树没想到山本世界会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哪有偶像够格去演正儿八经的话剧的,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话剧很考验台词功底和唱功,他从没受过正经的演艺培训,如果演得不好就会被人诟病。佐藤大树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地下。有事业又喜欢去地下跳舞其实不丢人,只是他作为一个偶像的身份,花瓶的身份,本来就被那些舞者踩在鄙视链底端。
“不会就去学啊,这不丢人。”山本世界说。
佐藤大树愈发惊讶地看着他。
“所以我才说你们难,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还都摆在明面上了,不管做点什么都要被人讲究。但是要我说,你这个行业的风评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况且,你佐藤大树这个人,和你做什么行业又有多少关系?你没有能力影响它,它更没有办法禁锢你。敢于直面自己的胆怯才是最勇敢的人。想做就做去,我支持。”
山本世界歪过头看他,“我知道你心动了,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将来在领奖台上,记得提我的名字啊,作为曾经push你进入这个行业的人,我立最大的功。”
“什么领奖台啊....”佐藤大树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某某戏剧赏,最佳男主....不,我换个口音。”
山本世界开始拙劣地模仿英式日语。
“你快住嘴吧,别说了....”
“....得主是....佐藤大树!”
“好了啦....”
八
“其实呢,金阁寺这边要是来的话,还是秋天最好。”
秋天的时候,这条道路两侧的枫叶会被染成火红的颜色,荫蔽住整条小径,抬头望去,连枫叶片内部的脉络都在阳光下一清二楚。那时候天也凉爽,最适合登高,哪怕只来这里转转也是宜人的。
“但是夏天的叶子也很好看,翠绿的,就像大自然里一样。”佐藤大树张开双臂,认真享受被林群包裹的新鲜空气。
“世界桑在美国一定没有求过签吧。”
“没,在东京的浅草寺倒是有求过一支。”
“那时的签文是什么呢?”
“是个大吉。签文是,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凤遂鸾飞去,升高过九天。解的是会事业有成。”
“好厉害,岂不是说比赛一定会成功了?”
“说是这么说,我不信这些东西的,我更信我自己。”山本世界回答他,“不论神怎样说,事情只有自己做了,才会感受到扎实和坦然。”
“好帅的发言啊。”佐藤大树由衷地夸奖。
“但是告诉你个秘密。我在那根签上做了记号。以后你再去浅草,就也能抽到这支签了。”
“诶,那不是损坏公物吗?而且这个播出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吗?”
“不是损坏啦。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山本世界坐在寺前的长廊边,用手遮住了在佐藤大树耳边悄悄话的嘴。
“你知道三岛由纪夫先生写的金阁寺吗?”
“我读过。”
听到这样的回答,佐藤大树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眼里闪过一丝期盼的光。
“没想到你居然会看过这本书啊。”
“小时候母亲的书架上有。”山本世界手停在壁面古老生锈的金箔上,“那会太小了,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空袭是什么,也不知道女人和腿脚好赖有什么干系,就记得金阁寺如其名,金光闪闪。总之据那本书所言,夕阳一照下来,金色的房梁和砖瓦,雕梁画栋,还有应该....应该是那个方向的房顶,金色的凤凰也金光闪闪的。”
山本世界目光在天边游走着,然后锁定了某一处。他抬高手臂,指了指那一侧房檐上金色的凤凰。
“果真有这么只高傲的神鸟。”
佐藤大树也抬头看去。阳光很盛,他微微眯起眼睛。
“金阁寺....”他喃喃念道。
“你还记得那本书的结局吗?”
“嗯,沟口放火把金阁烧了。”
空袭的炸药最终也没从金阁寺的天空落下。沟口因金阁永恒的矗立而绝望,烧了金阁,他便失去了最后的牢笼。
“他便可以把那样美的牢笼,永生永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佐藤大树坐在石阶上,望着头顶湛蓝的天。
“我很能懂那种感觉。”
上山和下山的路由一条铁扶手隔开。两人往上走的功夫,迎面正有一队小孩子下山了。他们十个人左右,后一个搭着前一个的肩,打头的一个举着小旗子,另一只手被幼儿园的老师拉住。他们大声地吵嚷着,唱着欢快的儿歌,在山野里蹦蹦跳跳地前行,仿佛这世间最欢乐的一群人。
“小孩子真好啊,我好想回到童年时候,也这个岁数,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林野之间,不用到哪都有摄像机跟着。”
“小孩子啊,”山本世界说,“我很讨厌小孩子。”
那列小队还没走远,佐藤大树巴不得捂住后几个孩子的耳朵。“为什么?他们天真烂漫。”
“天真是真的,恶毒的天真。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生物。最伤人、最恶心的话都是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说,‘你没有爸爸,你爸爸不要你了’,‘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和你玩’,‘男孩也玩洋娃娃,都是小女孩的东西,羞羞羞’。大人们就没有这种心思吗?并不是,只是他们碍于情面,碍于社会关系,碍于利益未能说出口。而咿呀学语的婴孩,又是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的。偏偏是这个年纪,长了张能表达意愿的嘴,就开始谩骂和诋毁别人痛处的年纪,最为恶毒。所以我很讨厌小孩子。”
“你小时候没被这样欺负过吗?”山本世界反问他。
“有的,当然。但是,大概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讲的人当笑话讲,听的人也忘得快。这或许是人类能够成功长大并且共处的原因。长大了,成了虚伪的大人,一旦提到了利益,都可以用‘童言无忌’、‘不懂事’这样的词,把小时候的债一笔勾销。”
“忘不忘得快,能不能勾销,只有听的人才知道。”
“但听的人也不会讲出来,这就是虚伪的大人。所以,我宁可做个自由的能骂人的小孩。”
他们下午回来的路上买了些简单的食物。佐藤大树进了屋就开始鼓捣,他把意面截成两半下锅,另一边用一个很深的透明锅具烧开了水,然后神秘兮兮地让山本世界拿两个蛋过来。
“看看,给你炫技。”
水开了,他飞速搅动锅内的水形成一道漩涡,同时左手紧紧地放在气罐的阀门上。
“3,2,1——”
他关掉火,马上接过鸡蛋在桌上磕开,蛋白连着蛋黄丝滑地滚进漩涡里。那只鸡蛋在开水中飞旋,最终形成一颗水滴一样的形状。
意面也好了,佐藤大树用筷子把面条拧成一旋,放上火腿片和即食蔬菜,浇上芝麻油和味淋,又把水波蛋摆在最上面。
“嗯....还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佐藤大树说着从身后的柜子拿出一瓶獭祭。
“这是我刚刚下楼之前在服务台点的日本酒。世界桑要尝尝吗?”他说着斟满了两个瓷质酒盅。瓷体是青色的,纹路有一道裂缝样的黑白相间,有些古色古香的感觉。
“就喝一口吧....”
“这个真的不行。”
“那好吧。”佐藤大树嘟着嘴把酒盅拿回自己身边,碰了下自己的,
“那,干杯!”
他仰起头,两盅酒像喷泉一样注入他嘴巴里。落下来的时候撒出了一点,他舔舔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山本世界刚放上去的手指。
“可以开动了吗,男主人?”
山本世界问道,把手指放回嘴里嘬了一下。
“啊,不行,已经醉了。”随即假装睡觉瘫倒在桌子上。
“喂,起来吃啦。”佐藤大树笑着。
十
“这样几天下来,就觉得,大概和人同居也挺好的。”
山本世界坐稳了垫子靠在墙上。侧边的窗户还开着。晚风吹动窗帘,盈盈的月光洒满整个房间。
“我是个没法和人分享生活习惯的人,完全不会去适应别人的想法。没和人单独旅行过,也没同居过。但是,似乎身边有个人陪伴也不错。”
“其实不是这样的啦。”佐藤大树躺在榻榻米上,玩弄着衣服上的腰带。
“只是我们共享的时间太短了。好印象是可以装出来的。”
“那真实的佐藤大树什么样?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吗。”
真实的佐藤大树他已经见过了,就在地下,胆怯地羞耻地把自己的脸遮起来,跳唯唯诺诺的舞。
真实的佐藤大树,大概就是常年戴着面具的佐藤大树。他也忘了不戴面具是什么样的了。
“有机会的,”他回答,“你一定有机会。”
“女朋友有见过吗?”
“啊?什....什么女朋友啊?”
“紧张什么,我又没说现在。所以之前的也不能说。”
“总之别谈这个话题啦....”
“不能说不就是谈过?没有就会说没有了。”
佐藤大树被气笑了。“你都不给我插嘴的机会,真是随你怎么说吧。初中的时候确实是谈过的,那时候刚开始做练习生,因为工作原因就分开了。”
“哦,所以不能说没有过,只能说有过,但是在出道之前.....”
“喂!不是那样!”
“所以世界桑有谈过恋爱吗?”
“那当然。”
“有没有什么能分享的恋爱经历啊。”
“没有。”
“嗯?这么果断的吗。”
“因为没谈过什么印象深刻的恋爱。”
山本世界的右手搭在胸口,那枚戒指又映入佐藤大树的脑海。
“和世界桑谈恋爱的,一定都是很酷的大美女吧?”
他没说话,但是笑了,似乎是在否认。
“我很难爱上谁。”他回答道。
“我很难....去接受另一个人的想法。我这个人太自我了,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但是爱情的话,尤其婚姻,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吧。大概注定就是找不到能相伴一生的人。”
“我倒是觉得,会有一个人,是你愿意为了她去改变什么的。”
比如永久地在手上戴一枚戒指。
山本世界摇摇头。
他话锋一转,“所以,我会更加珍惜和我萍水相逢的每一个人,和我享受过,拥有过共同的人生的人。既然没有谁能和我共度几十年,那么几个月,哪怕几天,几小时,对我来说就很长,很值得铭记。”
“比如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值得铭记。”
山本世界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屏幕,“不早了,回房间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十一
“说实话,要不是为了拍节目,我是不会来做这种事的。”
佐藤大树看了眼手中的表,分钟刻度刚刚归零。五点了,他擦擦脑门的汗,脚步却没有停下。
“在役爱豆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可以剪掉的,没事。”
石阶路蒙着青苔和缥缈的雾气,走起来有点打滑,摄像们设了三台机器,分别拍摄两人和日出,几个人前前后后,他们被夹在中间拄着登山杖,背着空荡荡的登山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路面,等下要许的愿望,除了这些必说的节目内容,几乎一路上都在提醒摄影师小心脚下。
“世界桑,你等下要许什么愿望啊。”
“不许。”
“诶?”
“哪有对日出许愿的啊。”
“不愧是你....但节目要播出的嘛。”
“可以剪掉的,没事。”
他们看来运气不错。云层很稀薄,天边还挂着一弯透明的月亮,有几颗星星散落在外围,眼看就要被逐渐褪色的海平面吞没。
“空气真好啊。”
“是呢,山间的清晨。”
佐藤大树又看了看手表,“手机上显示的是5:24分会日出,大概就是现在了。”
他抬手遮住额头朝前探,海平线上已经微微泛白了。
“啊,对了。其实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嗯?什么?”
柠檬黄色正逐渐从下方跃起,山本世界在微亮的天际下翻找起自己的背包。
“等等,啊....要错过日出了....”
“不会错过的。”
便在他翻找的功夫,橘红色的朝阳已经爬升了,火红的一颗很快跳出海面,点亮了整片天空。摄像机完美地记录下了一切,佐藤大树的眼睛也记录下了一切,他伸向山本世界的手停滞在远处,对那团以秒钟为单位变幻的火深深着迷。它是这世间一切能量的来源,一切生命的圣主,地球上万事万物都在向它朝拜。他第一次对自然产生如此的敬畏,在这伟大神明的注视之下,在它为这阴暗的土地与河流呈现的第一缕光芒之下,山本世界松开手里的挂绳,挂绳上弹动着一颗白金色的戒指。
一阵强烈的目眩袭来,好像梦。它就在懈劲的线绳尾端,在佐藤大树眼前翻飞旋转,绕着穿过它中心的太阳,映着环包它的太阳的光辉,烫金色的光辉。
他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喏,这不是没错过吗,日出。”
山本世界拿起佐藤大树的手,把戒指丢进他手心里。他使劲挤弄眼睛,花了好一会才让眼前的雪花消失。
佐藤大树总算看清了,那是山本世界一直戴在右手中指的戒指,那枚他一直在怀疑有另一枚的戒指,它像山本世界,像天边逐渐黯淡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而现在它就停在自己手里,变成了能抓住的太阳。
佐藤大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为什么,“其实这是我在美国拿冠军那天戴的,”山本世界盘腿坐在山崖边,欣赏着能已经点亮一片霞光的红日。“我觉得它有意义,能时刻让我想起人生中最快乐、最自豪的时刻。”
“直接送戒指有点奇怪,所以我就送链子了。”
他转过身去,把挂绳套到佐藤大树脖子上。“有一天你会光明正大地赢过那个小红帽。”
“可怕,你的脸比他的帽子都红了。”
山本世界笑了一下。阳光已经暖洋洋地打在身上了,佐藤大树头上挂着的薄霜融掉,铺出一层亮晶晶的光环。
“走吧,时间差不多到了。下山。”
车上放着他们团的新歌,晴朗的阳光下,他们把白色敞篷开到海边的公路上,和翻飞的浪花融为一体。他们还在沙滩上翻跳了团舞,脚下的沙子流过他们脚趾缝又被卷起到小腿。
“很高兴能和你一起旅行。”
“我也很开心,谢谢您。”
山本世界拍拍他的肩膀,又把右手压在他胸口,他感觉到戒指在硌他。山本世界的中指上有一圈肉粉色的痕迹,比其他部位的皮肤都要白。
“我们都朝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前进吧。”
佐藤大树低头,浅浅地笑了。
“好,一言为定。”
十二
他们的成片到了宣发期,少不了要营业。那阵子正赶上山本世界比赛的前后脚,有很多不重要的活动他都没有出席,这反倒给了佐藤大树发挥的机会。他上的每一个节目都要提山本世界,他永远把山本世界送的戒指戴在脖子上,他抱着山本世界的人形立牌不撒手,偶尔掸掸上面的灰尘,拍拍肩膀,摸摸头。粉丝都很吃这一套,还有节目组假装给佐藤大树准备惊喜,说是本来没空上节目结果后面又特意赶过来了的,佐藤大树就会配合着演戏,然后在后半程表现得超级开心,笑容和话也多起来。
他常被人说不像演的。至于这里面究竟有几分演,佐藤大树心里清楚。
山本世界并非不喜欢庆功宴。学术圈子里的庆功宴通常简单些,因为有老师又有学生,很多话是不能,也没必要当着小年轻的面讲的。但这样的剧组就不一样了,节目的制片,导演,摄影道具组的领导,演员,都围着金主欢聚一堂。
“不好意思,我去下卫生间。”
虽然被骂着不能喝酒很扫兴之类的话,但他从来没这样感谢自己的酒精过敏体质。借着出门放风的功夫,他悄悄靠在走廊里,借着紫色的镭射灯翻翻笔记。这种时候他就很羡慕会抽烟的人,可以在洗手台前点上一根,边抽烟边看手机,帅气又不失无奈,很像成年人。转念一想成年人如果都像屋里那个样子,那还是算了。
耳边砰的一声传来,把山本世界吓了一大跳。
“是我。”
即便这么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佐藤大树的脸是红的。
“你出来没关系吗?”
“你这不是也出来了?”
佐藤大树没少喝酒,他半眯着眼睛,用手接水龙头里的水漱口。
“世界桑真狡猾。今晚两个人的酒,都被我一个人喝了。”
他出卫生间的门,直勾勾地朝山本世界走过去。佐藤大树的肩要窄上一圈,但他依旧站到山本世界面前,把山本世界逼到墙根。
“你和我做节目,开心吗?”
“我很开心。”
“实话吗?”
“当然,我没必要骗你。”
“那,你为什么送我戒指?”
山本世界被问得一愣。他的嘴开开合合,也没说出什么来。
“你少用那些借口蒙混过关。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佐藤大树把手伸进他手链下,拇指轻贴住他鱼际的位置。
“我要听你的心跳。”
“你喝醉了....”
“我没有。”
佐藤大树没有喝醉,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却站得不是很稳,差点倒在山本世界身上,但他打了几下晃,又自己压住了脚跟。
“你敢说吗?你就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或者现在就吻我,你选一个吧。”
他们的鼻尖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那对瞳仁克制着晕眩感和麻痹的肌电信号,正试图对焦到山本世界的眼睛。灯光的倒影似乎不再闪烁,他慢慢能够确认,自己的脸在佐藤大树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山本世界的目光反而先开始逃避,他屏起呼吸,微小的信号在他头脑里冲撞爆炸,他的意识努力压抑着肌肉的冲动。
最后,还是佐藤大树先放弃了。
“行,山本世界,“他点点头,”你行,你是个爷们。”
他走了就再也没转回身来。
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山本世界总算松了口气。他没喝酒,却感觉大脑像泡过酒精一样彻底宕机。不趁人之危,他心想,大树会后悔的,这样对他的人生和事业都有影响。总之山本世界先找了借口,趁着激素劲儿把自己糊弄过去了。
今天毕竟是他们的局,山本世界踱了会步,还是硬着头皮打开包厢大门。
“我和世界桑都承蒙您的照顾....”
他在门内依旧笑着和金主们推杯换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份灿烂就像是刚长出来的半个人格。
十三
那是山本世界的外套,佐藤大树在他的行李里见过,一件黑色的棒球衫,背面是颗大大的心脏,被一道红色的闪电击穿。
模糊的画面里,木村慧人穿着那件外套,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忘记是哪个队友刻意把视频传给他的,在大千秋乐的完结花絮前。项链还戴在他脖子上,共谱的乐曲萦绕在东蛋的上空,他在台上肆意奔跑,挥洒汗水,那枚戒指沐浴了舞台每一寸镭射灯的光辉。现在他只想扯断,把所有东西扯断。佐藤大树的思绪早已经被泛滥的情感淹没,他看到山本世界拉起木村慧人的手腕往身后拉,他也紧紧拉住胸前皮质的挂绳。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花了很长时间,脖后和手指缝勒出深深的红印,他把挂绳越抓越死,在手心里拧转,放到嘴里撕咬,那根绳子就像绵延不断及的失落和妒忌,在他脑海里反复纠缠,任凭他如何也扯不断。
他暂时地放弃了,他松开手,嘴巴咬着挂绳,用舌头把戒指勾进口腔里。他舔着金属的味道,冰凉的,带一丝生涩的锈味,就像山本世界。佐藤大树突然发现自己赋予这枚戒指太多意义了,以至于他常觉得这枚戒指就是本人,山本世界送了他戒指,等同于把心也送给了他。但那颗心已经证明了自己,就在那天,早就离他而去了。
“不是看起来的这个样子。”木村慧人说。
“那天很多人一起出去,我们在门口等人,他帮我挡车....”
佐藤大树在绝望中干笑了两声,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木村慧人的话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纠结真假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能,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他脑补的一场独角戏。
“....但是,我希望是看起来的这样。”
木村慧人很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努力让他喜欢我的。既然前辈已经放弃他,我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后场花絮是全网直播。佐藤大树和队友站成一排,把戒指从领口拿出来咬在嘴边,又取下来亲吻。木村慧人站在他身旁,两人露出相像的灿烂的笑容。
十四
“啊,慧人啊,是个跳舞的好苗子,也是做偶像的料,”山本世界换下汗浸的T恤,换上干爽的外套和卫衣,“和你们事务所说趁势宣传,他们就答应了,还帮忙安排了具体事宜和版权那些。我们那几期合作视频的数据也很好不是吗。”
佐藤大树没吭声,但公司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隔着两个区都震耳欲聋。他倚在门边皱着眉,拇指和食指轻轻揪起鼻根的皮肤,轻声催促他别再盯着新番预告不放了,明天两人都有工作,夜宵后不能回去太晚。
“啊,知道了。”
他包往背上一甩,步子也迈出去了,眼睛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
“我说你啊,我们见面机会本来就不多,你一定要把短暂的相聚用来刷推吗?”
“下周不是还要拍杂志么。”
山本世界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却能精准避开佐藤大树故意引他到面前的路灯杆。
“慧人....是个好孩子。”
“我当然知道。”
佐藤大树有些不爽是真的,但他确实也没个合适的身份叫他离慧人远些。更何况慧人真的是个好孩子。
他轻轻吞进一小片嘴唇放在前牙咀嚼。
“其实....”
“嗯哼。”
山本世界在手机键盘上敲出对新番的期待,点了发送,马上退出推特去检查邮箱。他的视线哪怕在趋势上多停留一秒,就能明白佐藤大树究竟为什么欲言又止。
“很多粉丝说慧人....是我的二重身。”
“二重身?什么二重身。”
“就是形容慧人和我长得很像啦....”
“啊说到二重身,”山本世界终于放下手机,“你看过夏日重现吗?绝赞推荐。”
佐藤大树深吸了一口气,又决定不发作。
“....没有。”
“嘛,大概你也是不会看过的吧。”
“慧人肯定看过吧。”
山本世界好像总算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你今天....怎么一直提慧人?”
“他倒确实是看过,昨天我们还讨论....”
“行了别说了,住嘴。”
佐藤大树又开始揪鼻梁骨那块皮肤,“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慧人的事。”
“不是你先提的....”
“我说了住嘴!”
佐藤大树忍不住大喊出来。他没多余精力再控制其他的肌肉,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
他是个偶像啊,偶像公司从零开始,从练习生带起来的,什么他不懂,什么他不知道,他见过干过那么多的事了,他都,都已经摸爬滚打到这了。却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令他像现在这样更痛恨这些成年人的默契,痛恨山本世界的小孩恶毒理论,他就想做回小孩子,就现在,这样就不用假装喝酒一定会让人失忆,假装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凭什么装?我这会又他妈装给谁看呢?
“说真的,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恶劣的人。如果不是工作,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夜宵就别吃了吧,你说得对,下周还有采访。早点回家吧。”
他几乎从嗓子缝里挤出这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五
山本世界把原本定在下周的机票取消了。日本很好玩,有朋友,有舞蹈,有很多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的综述还在写,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忙碌了,跳舞的时间和了解的事也越来越多,比如关口曼迪其实一直知道佐藤大树的身份,比如盘下舞室的大佬是关口曼迪和小红帽的师傅,比如小红帽的名字是根据狮子起的,本人是个傲娇又可爱的小孩,比如小红帽虽然常打嘴炮,但其实很喜欢曼迪。
佐野玲於很纯情。他常常会羡慕,也对这样的羡慕一笑了之。
工作上的重担刚一卸下,山本世界整个人就放松了不少,同时他也发现,比赛前立下的flag全部没有实现,三点睡觉变成了三点半,健身卡拖着迟迟不去办,就连想看的电影和书都被油管视频占了先机。同样的,为了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的大脑会整日空转,会把最难堪最心痛的记忆反复重现。他懂这是安逸状态下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他不想要这种机制,因为他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晚上,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佐藤大树在梦里,没有狗血,没有惊吓,他的眼前只有一个站在白色聚光灯下的少年,安静地注视着他,眼底是如天使般安详的平静。他只是不愿看那样平静的眼神每晚都来质问他,于是会主动从梦里醒来。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他决定学坂田银时的做法,在门口的便利店买好了明早的便当和一提啤酒。很幸运的是,仅仅一口下肚,他就在十二点的时候睡得不省人事了。
「饭不吃了,早点回家吧。」
他知道佐藤大树为什么生气。对不起大树,对不起,慧人。即便是梦里,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想法。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好。
....
「你爱我,你知道的。」
是吗,我不知道。
....
「我好冷,能抱抱我吗....」
应该是酒精的作用,今晚解锁了新的对话。
「我在你门口。」
他再次主动醒来。应该是醒得不够彻底,记得美国的朋友们说,飞了叶子以后会出现幻觉,会幻听,他觉得自己是酒精中毒了,才会真的不由自主地往门口走,敲门声也越来越近。
他打开门,一个不明生物突然冲进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捆在他身上像只考拉,混着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还有熟悉的洗衣液味。他也把幻觉紧紧搂在怀里。
“怎么了?”
山本世界的嘴小心翼翼地贴在他耳廓。
“怎么了?跟我说。”
“没有,就是累了,好想你。”
山本世界垂下眼,“没人跟着吧?”
“跟就跟吧,我不在乎。”
“这样哪里行,”山本世界拍拍他的背,“忙一天了吧,先去洗澡。”
“嗯,我知道,再抱一会。”
“....好。”
好轻,但也好重。他最近又累瘦了,下巴有点硌他的肩膀。山本世界感觉怀里的份量同时压在他心口上。
“你不是说....再也不要见我了吗?”
“但我还是想。”
佐藤大树缩在他的沙发里,被毛巾裹着,小小的一团。
“我以为我已经蒙好了一层壳,但是看到你和慧人的样子,刀背戳到壳上也是钝痛。”
“你想看我真实的样子吧,这大概就是。说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或许不计后果地听凭情感驱使,就是真实的我了。”
“面具好沉。”佐藤大树说,“我想你,我爱你。就算我知道不可能了。”
“你喝酒了吗?”山本世界忍不住问。
“没有。”
佐藤大树微微叹了口气,“喝不喝酒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喝多少酒,真话也不会变成假话,冲动只是被放大而已。”
“但是你会想不清楚,”山本世界俯下身子躺到他边上,“会想不清楚,你究竟有多爱我,你究竟是不是爱我。”
他轻轻拍着佐藤大树的后背,“是因为我最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吗?是不是那时的光环,如今还没褪去?”
“我们刚刚认识半年不到而已,靠着偶像剧一般英雄救美的场景,共处的三天,几档节目几个饭局,你就爱上我了吗?你不了解我的生活。你不了解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习惯,我的梦想,我真正的样子。我也不了解你。我们喜欢的彼此都不是真实的,甚至连彼此都不是,而是大脑自愿加工过的,以对方为参照产生的一团泡影。”
山本世界抬起头看他,他们四目相对,“所以,是的,我可以说我喜欢你,我爱你。论感情的强烈程度早就足以称作爱,而性质却不好讲。同样我也不确定这感情能维持多久。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跳舞吗?因为....”
“因为舞蹈反映的是心。”
“对啊,舞蹈反映的是心。因为我的心在变,所以舞蹈也可以变。”
山本世界把手轻轻放到他脸上,“但是,对你不感兴趣的一天,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光是想想,我就觉得难以接受。”
“不止是你我,不止是喜新厌旧的人,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命题。人都是在不断变化和成长的,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心完全不变呢?既然如此,那么又如何保证,自己会爱着爱人一生以来的变化呢?”
“嗯....不如说,我完全没想过这些。”
佐藤大树从毛巾里伸出手来揉揉眼睛。
“你是高材生,你有聪明的头脑和美好的未来,就像你会思考这样高深的哲学问题。我不过戏子罢了,所谓的光环都是假的,我整个人就是个假人,是团泡影,你爱一团泡影,就是在爱我。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也就不存在变和不变,哪怕泡影也没所谓。”
“你说你也爱我,而我深知我是如何无可救药地爱你。”
他扒拉下身上的毛巾,坐直了看着山本世界的眼睛。
“所以,我要在最爱你的时候离开你。”
“我想让我记忆中的你,永远像我第一天,以及最后一天拥有你这样帅气。我也希望你记忆中的我,永远像今天,像此刻你对我的不舍和留恋一样,完美地,是你爱的佐藤大树。”
“我想用最美好,也最剧烈的痛,让我一辈子都能记住你,记住你曾带给我的一切。”
佐藤大树趴到山本世界身上去,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用耳朵和手掌感受没有干扰的,最源头的声音。
“我只知道我想要和你的永远。”
山本世界有点被说动了。他侧头看向窗外,本希望能看到昏黄的街灯之下,会有一只奋不顾身的飞蛾被玻璃罩子烤焦,然后又突然想起已经是深秋了,深秋不会再有这样的飞蛾。原来不知不觉地,日子都过到这时节了啊,他来时嫩绿的新芽已经落作来年的春泥,刚好一阵凉风卷起残叶来,破败的枯枝挂在行人深红色的围巾上。
佐藤大树的嘴角还有点沐浴露的香味。那阵风还没停,他收紧手臂把人搂进毛巾里。
十六
“你订的哪天机票?”
“下周一。”
“下周一?!那不就是三天以后吗。”
“是啊。”山本世界用小钢匙搅合着盘子里的布丁。
“说多少次了别玩弄食物,”佐藤大树嫌弃地制止他,“那怎么办,我要周一彩排的,没法去送你。”
“没关系啊,曼迪Reo他们会去,你安心忙你的吧。”
他们没再讲话。佐藤大树暗自思考了一会,拿起桌上的手机飞快打起字来,然后他抬起头说:“好了,工作我推掉了,我跟你回美国吧。”
“?....你说什么?”
“和你回美国度几天假啦,之前一直说想去的。现在美国也是冬天吧,大概有滑雪的地方,或者我想去夏威夷,能在海边也不错....”
山本世界无奈地笑笑,“这不是在日本都能做吗。”
“啊哦,那就请导游先生帮我安排其他的行程吧。”佐藤大树笑眯眯的,“请多多关照!”
“真拿你没办法....”
机舱里是黑的,大家在飞机上盖着毛毯补觉的时候,山本世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佐藤大树在盯着窗外的闪电出神。
“一道一道的,好神奇....”
“这种日本也有啊。”
“但是从来没这么看过。”佐藤大树说,“我之前总觉得,移动是最无聊的事了,今天才发现风景也很多。”
山本世界拍拍他,“先睡吧,落地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路上。”
十七
“我先去洗个澡,等下我们出去吃饭。坐吧。”
毫不意外地,他们旅途的第一站是山本世界在宾夕法尼亚的学生公寓。那房间和他们在日本住的宿舍差不多大小,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墙上贴满了齐柏林飞艇和EVA初号机的海报。他们去年圣诞节的红白彩灯一直沿墙边线贴着,从书桌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墙角,靠着墙角从上到下围了五六个小扇形的平台出来做置物架。架子上摆了很多书,伸手就能够到的一层都是专业书籍,其余的架子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漫画,最靠近脚下的一层是饰品。佐藤大树看到一顶他常戴的帽子,几条项链,还有两个像实验室试剂一样的瓶子,上面都是英文字符,不禁想美国的实验室居然自由到可以把药品带回来。
“这是什么?”
佐藤大树没敢上手,只是指着脚下问。
“香水,LE LABO,”山本世界从淋浴间出来,边擦头边回答道,“MUSC 25, that’s a city limit.Los Angeles,where I‘m from.”
从他回美国以后,不经意间说英语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佐藤大树打开瓶盖,朝他胸口的位置喷了些,然后低头凑过去闻。浓烈的皮革和木香味在他鼻腔里炸开,仿佛披上二十世纪的刚熨烫过的皮夹克,他仿佛听见海报里约翰保罗琼斯的贝斯响了起来。
“你没带去日本吗?”
“毕竟是瓶水,沉又不好上飞机。我本来不喷香水,也不太喜欢麝香,所以用得很少,这是跟同学一块买的,后来我也陪他回德州老家,发现达拉斯那款醛味的才最好闻,所以又买了一个。他说我没品位,不玩那些贵的香料,专喜欢便宜的,我不以为然,我还觉得他那个纽约的檀香33烂大街呢。自己喜欢最重要。”
山本世界说完转头看过去,佐藤大树没有回应他,低眼扯了一个笑容出来。“我也挺喜欢的。”
于是山本世界以微笑回应,“你喜欢就好。”
“我们已经在一号公路上了。这其实都不算条公路了,算个旅游胜地。我妈以前总半夜拉着我来兜一圈。这路晚上黑得要死,像开灵车一样,就指着镇子里的住户和加油站便利店添点人气。我妈说是不害怕,她喜欢听枪花,这顶棚一收,再把声调到最大,我们就直接变身移动音响。所以我觉得她还是怕的。”
山本世界右手杵着方向盘的边,左手慵懒地搭在窗外,慢悠悠地哼着Guns N’ Roses的Paradise City。后面为数不多的车子都开得很慢,仿佛大家都像逛博物馆一样走走停停,一路欣赏不一样的风光。
“这就是美国的公路电影,地平,群山,蓝天白云,车,两个人,差台摄影机就能开工了。已经快十月份了,如果还是夏天,我们就直接坐飞机去橘郡,晒日光浴下海游泳。然后在那租辆车,骑着环州公路一路到内华达去,在维加斯的内路上接着开。明天我们也会去,那边是沙漠。”
夏天并不是只有今年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但都默契地没说下去。
“你真的了解好多啊。”
“当然了,因为这里是我家。”山本世界说,“洛杉矶,加州就是我家。这对我,就像你对日本。”
佐藤大树觉得这里美丽而新奇,是因为他来旅游,旅而不久留,游而无担负,他总有一天要回日本去,就像山本世界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山本世界这两天越来越松弛,也越来越自我,仿佛回到家就卸下了对陌生环境和人情世故的全部防备与思考。他抬头看向山本世界的背影,那个戴着棒球帽穿重磅T恤的男人,正讲着地道的口语同当地居民交流,用手里印着林肯头像的纸钞购买热狗和可乐。因为这里才是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就是这样,绵延的公路,广阔的平原,稀松荒芜的黄色山脉,低矮恬静的白色小镇,每一张路牌都是喷漆的英文,而不是绿色背景板上的白色日语。日本没有这样的沙漠,只有电视中放过这样的电影,夜深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根据只言片语猜想着大洋彼岸那片从未涉足的陆地。
好远,他克服了好远的距离,坐了15个小时的飞机,从北冰洋上空横跨了大半个地球,才到达这里。
我是客人,我正努力地到你的世界来看一看。而我终究只是个客人啊,一个来了没多久,离开也匆匆的客人。
山本世界把吃的举到他面前,他轻轻扯开一点包装纸,通红的香肠下面铺了一层莴苣和甘蓝叶,上面浇着厚厚的黄芥末酱。
“尝尝。”
佐藤大树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其余的时间里他又吃了几根薯条,之后一直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山本世界吃。
“你不是一直想吃吗,果然就是觉得新鲜而已啊,还是吃不惯。”
“是呢。”
山本世界吃完自己手里的那份,自然地把佐藤大树的热狗拿过来,对着那牙印就像是自己刚咬过的一样,毫不犹豫地啃了一大口下去。
“所以我说,回来我是一定会胖的。”
“还好有你在,”山本世界嘴里满满地嘟囔着,一侧的腮帮子鼓得老高,“我一时半会胖不了,有你折腾我。”
十八
“啊....夕阳。”佐藤大树不由讲出声音来。
“汉堡是会吃腻的,但永远会喜欢太阳啊。”
佐藤大树收到那枚戒指的时候,正是朝阳跃出海面,如今夕辉将要坠入山底。佐藤大树没开过左舵车,就靠着手感在空无一人的内华达公路上飞驰,两边是绵延贫瘠的山,车子拐到一片空地上急停,卷起路边的碎石和黄沙。
他叼着脖子上的挂绳,把戒指衔在嘴里。
“我们这算是见证过一个轮回了吗?”
“有些生命也不过就这一个轮回的时间。”
“但这个轮回始终沐浴在阳光下。”佐藤大树说,“如果一朵花只在春天盛开,那么他的一生都是春天。”
佐藤大树隐隐地觉得,这样的春天马上就要结束了,即便他们不对此加以干涉。
“我记得你会单手后翻吧,”山本世界指着远方的夕阳,“我突然有个好点子。”
“懂了....那我试试。”
佐藤大树听了他的话便坐起身来,顺着引擎盖跳上车棚。
“开始了哦——”
“稍等稍等,”山本世界开始调试相机,“....好了,那开始吧,3,2,1——”
于是,佐藤大树背对着沙地,在一米多高的铁皮上纵身一跃。他的身体弓成美丽的弧线,像一条跃出海面的银鱼,在山本世界眼前翻飞,绕着穿过他中心的夕阳,环抱着四射的夕阳的余晖。他毛衣上的丝线被光环绕着,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突然佐藤大树从车上跌落,他的脚踩进引擎盖的沟槽,一滑从车上滚了下去。山本世界冲上前去,把人稳稳地搂在怀里。
“没事吧,脚崴了吗?”
“没事没事。”佐藤大树拍拍身上的土,“快让我看看怎么样。”
“真不错!”他看着照片惊叹道。
“我们要不要在日落之前多拍几张?”
“好啊,你想怎么照?”
“那就还这样背着光吧,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两个影子,这种朦胧的感觉也很好。”
....
“要做吗?”
“好啊。”佐藤大树麻利地翻下车去,被山本世界一把抓住了。
“不用了,就在这吧。”他把人捞回来,稳稳地架在挡风玻璃前。
“不....这样真的好吗,不去里面....”
“没关系,天都黑了,不会有人来的。”
“可是,还有....卫星诶....”
佐藤大树的毛衣差点被扯开来。山本世界笑得栽进他瘦小的怀里,发梢在他的白背心上一上一下的,蹭得他怪痒。
“哈?你在说什么....笨蛋。”
“但是!但是....这样我有点痛。这里很硬。”
他指指尾椎骨的部位,刚好卡到引擎盖的后缘。
山本世界把脱下的毛衣垫到佐藤大树腰后,“这样就行了。”
他手抚过佐藤大树光溜溜的后背,开始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佐藤大树左手的无名指悄悄勾住脖子上的戒指。
星星在安静地看。
十九
山本世界手抚过佐藤大树的后背,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他在麦卡伦机场的候机大厅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确定你后面能找得到吗?”
“能啦,就算找不到你也进不去安检口不是吗。”
佐藤大树看看手机,“还有四十分钟就要登机了....”
“等到还有半小时再进去好不好?”
“你十分钟前就说要等到四十分钟啦。”
山本世界依然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好啦,你要不要把我松开?”佐藤大树在他耳边说,“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说的吗?”
“我当然记得....”
他把佐藤大树松开,发现两条泪痕早已经挂在他脸上了。山本世界又紧紧抓住他的手。
“别到了最后,你反而是那个不舍得....的人....”
佐藤大树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每多看一眼,他的心就又要多颤抖一次。他安静地看着山本世界帮他拭去眼泪。
“我会像我说的一样,永远记住你,永远记住我爱你时的感觉....心动、欣喜也好,惊讶也好,悲伤、不舍、愧疚、痛也好,不论是什么,我深深记住这一切。”
“我记住我最爱的你的样子,也会记住最爱你的我的样子。”
“今后我们会拾起很多回忆,也会放下很多,但....你,佐藤大树留给我的东西,我此生会永远铭记。”
他们值得一个离别,也终将会离别。
“世界桑,就让我做你只盛开一春的花吧。”
“大树....”
眼泪再次从他的脸颊滚落下来。他的话被哽咽扯散了,被山本世界的呼吸冲淡了,最终淹没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里。
后记
山本世界正式在油管频道里宣布回国的时候,有很多粉丝在惋惜。
“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会再见面的,无论以何种形式。”他留在视频里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是去追求更好的未来了呢,大家不必过于担忧。粉丝们互相劝慰着。
「我需要感谢一个人,」佐藤大树在舞台剧最佳新人的获奖感言里说道,「我感谢他带给我的鼓励,那是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是一条未知的,却引领我走向内心光明的坦途....」
「而他是我一开始能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
山本世界再也没有回响,像一块垂直落入水面的石头,连点水花都没激起,留下的只是一串串泛滥的涟漪。
佐藤大树在半夜,会被幻觉中他的呼吸声痛醒。
多希望你就睡在我身边啊,又希望你不睡在我身边。
佐藤大树抱着吉他,在巨蛋的中心独自演唱一首双人曲,一束灯光把他围进狭长的圆锥体里。
他看见观众席里的灯牌被镀上一层白色,灰蒙蒙的,有漂浮在空气中的粉尘。
他的世界都是白色的。
「僕の心臓が
君に近付く度に
何か伝えたそうに
鼓動を強める
もし僕の恋がまたプロローグで
終わってしまった
としても構わない
君に恋した事を後悔しない
僕は長く長く君を想うだろうけど」
只是或许,我仍会思念你,很久很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