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九月份了。
大树的格子衬衫袖口被吹起,凉意沿着袖管爬进他胸口。
他取下背在后面的包,才意识到他右手里还攥着一盒烟。那是他临走的时候,从玄关的柜子上一时情急夺过来的,大概也打碎了那个花瓶。那个丑陋又庸俗的花瓶,刚才太匆忙了,细细地回忆起来,他帅气地摔门离去前,有很大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那不可能是母亲新买的茶具套装,再生气,那也是摔他自己的钱,因此他估计是丑陋的花瓶,橙色和绿色交错成菱形块,上面点缀红色的花边,像外国奶奶总喜欢在圣诞节穿的奇怪针织毛衣。他手上有被硌出来的红痕,烟盒硬邦邦的,里面有一支打火机,是他父亲独有的习惯。他拿出来抽了一口,发现在呛了这么多次以后,他终于学会把烟咽进肺里,吸满一口气,尼古丁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摸遍他细嫩的肺叶,再缓缓地长舒出去,把废渣都排掉,只留下温柔和惬意的感觉,给脑子盖上一层轻薄的蚕丝被。他蹲在路灯底下又吸了一口,白色的颗粒把光线散射成一道道的,他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起他父亲狰狞的脸,还有摔门的声音。
嗙!
响得他心里比这会抽他父亲的烟还痛快。屋里爆着粗口满嘴下流字眼的男声,掩面哭泣、不时讲着“造孽”“造孽”的女声,都被“哐”地一声锁在防盗门里。大树安静地掏掏耳朵,像是碾死一只叫个不停的蚊子。
他之前没想到家门是这样的,他曾经试图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但关上了以后,就只能听见想听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而逃避又永远是那样轻松和愉快。
要是世界上的事都这么轻松和愉快就好了。
他是从学校回家的,又是从家里直接就走,包里只有手机和几本教科书。晚上的风尤其冷,马路边的黄叶子被风赶着在地上打滚,直接坐在石头的人行道地砖上,隐隐有种从尾椎骨逼上来的寒意,他就把包垫在屁股底下,倚着路灯杆眯起眼睛。但身上就没办法了。他冻了好半天,冻得手指尖没了知觉才反应过来。碰巧今天月亮挺圆的,也挺亮,头顶光溜溜的电线镀了层白边,他正抬头赏月,想着伤春悲秋一下,头顶的路灯簌地全亮了,把他吓了一跳。果然城里的孩子不适合这种程度的矫情,他撇撇嘴,扒拉了两下钱包里皱巴巴的三张野口英世的头像,把剩的几个钢镚投进十米外的自动售卖机,咯拉拉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吐出瓶三得利的矿泉水。他仰头喝进大半,冰凉的水冲不掉他咽门堵住的干涩,他一边用力滚动喉结,一边用余光瞥着背后墙上的小广告。招租的,卖药的,寻嫖客的,五花八门,也五颜六色,多是些穿着客气又搔首弄姿的女人,配了花花绿绿的长串数字地址在上面。
「找个女人....」
大树的胃突然拧作一团。他只中午吃过便当,身子往前探了几下,很快就吐出翠绿的胆汁和一些稀薄的液体。等干呕过去了,他啐了口吐沫再漱漱口,新买的矿泉水也只剩了半瓶。都是女人害的,他本不想迁怒于所有女人,只是单现在想想这个字,想象出一个随便的女性的身体,就抑制不住地恶心。他搂紧剩的半瓶水,马上把思绪拉去了别的地。这时候,一张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的纸片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定睛读了读上面的字,突然感觉一股火窜到了小腹。
他把包拎到两腿之间,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听筒对面传来温柔似水的男声。
“晚上好。请问是来应聘的吗?”
那声音不算细,带着些许的颗粒感,乍一听像是烟嗓,再细品来,是刻意用假音掩盖住清脆,柔弱里隐隐散发出坚强的味道。
大树有些不自然地哽住。
“是,是....”
“您好,面试明天上午十点,地址在卡背面,请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
就这么简单?
他翻过手检查了下卡片背面,又把手机号和名字一并交代。
“好的,稍后我们的经纪人会通知您。”
眼看电话就要挂断,大树突然想到了什么。
“别,请别挂....”
“请问还有什么事?”
“请问....能今天就安排住处吗?”
对面的人沉默了几秒钟。
“....喂?”
“你成年了吗?”
对面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其冷酷的声音,吓得大树原地蹦了起来。他舔了下毫无味道的口腔,感觉瞬间结了层薄薄的冰碴。
大树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扯个谎。
“我....今年十八岁。”
对面的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
“坐电车的钱有吗。”
“....有。”
“东池袋下车,北走五百来米,十字路口直走过马路,右手边红牌子下面有个胡同,进去,左转,有人接你。”
“胡同....左转....”佐藤大树飞快掏出本子和笔,叼着笔盖刷刷地写完了。
“好的,我记下了,谢谢您。”
对面没再回答,电话立刻被挂断了。
II
在胡同里迎接他的,是个熟悉的、温柔而又坚强的声音。那男孩子身材高挑,鼻尖和嘴长得非常好看,细密的秀发梳下来,遮到打有一颗小洞的耳垂。
纤细的双手递给他一块三明治。
“您的晚饭,佐藤大树先生。请跟我来。”
从没有过人称呼他一个毛头小子为“先生”,这无疑让大树倍感自尊。居民区里的灯越是朦胧,大树就愈发看不清黑绸缎一样的发丝底下那双眼睛,他只打了左侧耳洞,十字架的吊坠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的,偶尔撞到精致的下颌线上,他嘴上涂了淡粉色的唇泥,水润剔透,细嫩的唇纹像嫩枝折断进泥土里。昨天梦中的烟罩在他脑子里,他划亮了火柴,深海尽头,来自异世的珍宝掩藏在珊瑚丛背后,正闪烁着发出眩目的光芒,吸引来往的游鱼、迷失航向的旅人化作扑火的飞蛾。那两颗眼睛藏于珠帘之后,是坐落在珍宝最顶端的黑珍珠,大摇大摆地展现出最清高的姿态,等虔诚又莽撞的朝圣者前来拜谒,哪怕跌落即是万丈深渊。
大树盯了太久,被漂亮的男孩子注意到。他朝身侧扭过些头来,大树立马回避了目光,生怕自己的心思没法被看出来似的。他却见怪不怪,嘴角微微勾起些弧度,那簇粉红色的宝藏旁边,白嫩的蚌肉凹进一簇小巧柔软的陷窝。
“请您小心台阶。”
大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分心而忘了记来时的路。这会他们已经进了幢公寓的楼道,那男生动作不徐不缓,却是轻车熟路地,从整盘钥匙中很快选出一把打开了门。
他敲敲门内侧,“世界桑,人送到了。”
“辛苦了勇征,去吧。”
大树识出了另一个冷酷的声音。
“是。”
八木勇征转身走了,带起一阵清冽的风,发梢像绣满花苞的裙子飘着清香扬了起来。他的正脸和大树有一瞬间的相遇,那双黑珍珠顿时出现在大树的眼前,又如飞驰的流星转瞬即逝。大树耳边响起一串风琴的调子,奇迹的声音,他立即抛却了恐惧,也如那群狂热的谒颂者一般,想要化作飞蛾扑向烈火的中央一探究竟了。忧郁、神秘的黑珍珠里,就在那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在这一刹那,明明闪过一汪幽暗而潋滟的水色。
勇征把头转回来,迎面对上大树灼热的目光,再次送还他一个微笑。
深邃的黑珍珠里,仍包裹着一片深海。那是一具独立于人世之外,却化为了人形,在天与海之外吟唱万物的妖神,自己在海里撑着一叶舟,舟乘着巨浪,月光从层叠的云层中乍破。此时若能做天边黯淡的一颗星多好啊,他眼前是广袤无垠的宇宙,浮现蓝与绿交织的美丽星球顿时放大无数倍,世间一切光怪陆离朝他徐徐铺开画卷,而他仍向着光,在小船上不住地摇曳,耳边缓缓响起塞壬的曲调——
「心灵....呼唤....」
“他喜欢女的。”
大树再次从幻梦中惊醒。他回过神,勇征早已消失在视线外,三明治稀松的面饼被他掐出个不大不小的坑来。
他不吭声,假借四处打量房间的样子拉了拉裤腿。
“我也不住这。”
男人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猜想。
“住过这里的,是很多像你一样离家出走的少年。”
看来他在打量房间的时候,自己也被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圈。大树暗自有些吃瘪,为了硬撑出那副青春期少年独有的自尊,他的目光迎着漫不经心的三白眼看回去,毫不顾忌地注视哪怕轻轻抚摸上去,就会被刀一样锋利的颧骨割破手掌的脸庞。那男人戴着副无框眼镜,发梢还挂着没捻开的发胶,公文包丢在他坐着的床上,一串形状各异的钥匙从小夹层掉落出来。他自己则在跟初生牛犊对视过后,许是被那股愣头青的勇气吓退了,逐渐避开不加掩饰的视线,低头处理起手机上的事务。那张长了颗痣的脸很年轻,多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是肯定做不了他的父亲的,而总带给他一种家长的感觉,可能是那身永远板正的西装,或是比冰还要凉的语气,但那漠不关心的态度又脱离了严父的景象。听他讲话明知自己是未成年,他对于法律和伦常的漠视,与那副家长的做派形成鲜明对比,让大树对此种矛盾的费解胆战心惊。
“想不通到底要不要干,先干上就知道了。”
世界从公文包的最外层摸了颗烟,他瞟了一眼大树,然后自己默默把烟点上。
“我帮不了你太多,毕竟我只是个拉皮条的。但有些孩子私下也叫我父亲,勇征就是。”
大树的眼睛没法从那根烟,以及叼着烟的嘴移开。他说话的时候,吸入尼古丁的时候,那张嘴时而闭紧,时而放松,烟头的灰丝也跟着时亮时灭,然后他鼻孔和口腔里又窜出新的烟雾来,朦朦胧胧的,像天宫,像参不透的人心,像一场不着边际的扭曲的梦。他可以尽情幻想那烟雾背后男人的形态,烟的形态,世界的手牵着香烟的火光上上下下,他想那根烟头烫在他身上,会是一块棕色的疤痕,最中心的颜色会更加青紫,皮下有氧化干燥的血丝像蒲公英散落出去,像一块插满针的毛毡。
终于那支烟被吸尽了,残骸在烟灰缸里燃灭,逐渐到那一星半点的火光也消失不见。
“你对你的群体有了解吗?”
大树安静地注视着那根烟,从长到短,从燃烧到归于寂静,到世界从烟盒里抽出下一根,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燃了,然后放下打火机,烟也跟着放下,几秒钟以后又在他们之间蒙上一层白雾。
“世界桑,您烟吸的太多了。”
“不喜欢烟不算好事。会多很多限制,相应地就会少很多钱。”
世界的腿很修长,他陷在床对面柔软的沙发椅里,高高翘起的二郎腿让西裤褪上去一节,露出被黑袜子包裹的脚踝。大树的目光从烟转移到那对脚踝上。在新腾起的白色幻境里,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去舔那双锃亮的皮鞋,然后用牙齿拉下一只袜子,啃咬停在半空的那块外踝骨。大树不知这种被迫的臣服感究竟从何而来,是荷尔蒙的召唤,还是少年独有的对成熟的渴望?他冷眼读着今晚遇见的成年人,逐渐对向他展现的世界感到一丝恐惧。
“世界桑,您看人可真厉害。”
“不过见得多了。”
“我想要做您一样的人。”
世界听到这话放下腿,撑住双臂和交叉的十指,俯下身子看他。他离大树近了几分,寒气压到他的面前。
“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两人对视了好一会,透过那层薄薄的烟。世界手里那根烟兀自燃烧着,烟灰似落不落地挂在末尾,大树努力克制住冲上前舔掉那块烟灰的欲望。
“让人摸不透的人,却能摸透别人。”
“为什么要让人摸不透呢。”
“不确定的事情,让人恐惧。”
世界皱皱眉,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你想让人恐惧,还是我让你恐惧了?”
“都有,但您更让我恐惧。”
他们又回归无言的对视。最终,世界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嘴边的烟被戳出一个轻薄的窟窿。
“录下来了,十年之后放给你听。”
他没等大树反驳,从皮夹里掏出一个棕色的麂皮本子,扯下最后一页,那本子被扯过很多张最后一页,“明天下午一点到这个地方来,会有人教你怎么做。”
他把纸扣在桌上,另一只手把烟掐熄在烟灰缸里。
“今晚的房费,还有三明治的钱,直接从你工资里扣。”
还没等大树反应过来,他已经大踏步地走出房门,留他一个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大树在床上紧闭双眼,感觉脑子被那一层烟罩得严严实实。他讨厌烟,又并非讨厌烟本身,烟雾时常笼罩他的双眼,他因迷途而恐惧,却也因迷思而喜悦。而现在,就算是捉摸不透带来的恐惧,那个男人亲自为他带来的恐惧,或许他也已经被吸引得得无法自拔。他为贪恋未知的神秘而懊悔,却又无法自制地兴奋异常。他仰面猛地一口,把空气里残存的味道都吸进自己的肺里,然后脱下裤子,拿过他扔下的烟灰缸,面对着茶几上不知是开是关的摄像头手淫。
射精的时候,他再次闭上眼,他脑中的烟未曾散去。
烟的背后是一双裸露的脚踝。
III
大树睡得并不踏实。他翻来覆去地做了好几个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向纱帘,每次都发现天还是黑的,透进屋子的是暗淡的月光。他再闭上眼睛,就总觉得是空调的鼓风机太吵,睡一会儿就要醒一会儿,像是听着哨跟那机器军训一样。终于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屏幕上显示7:43,还有一条讯息发进他的手机里。
「时间改为五点 SK」
是世界传来的短讯,言简意赅。他揉揉还没睁开的眼睛,立马又倒进了床。
棚里的瞳孔比他想得要多,除了黑色的瞳孔,还有白色的,像火炉子一样烤在他身上,照得他心里发焦。有几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后面摆弄瞳孔们,大树不敢轻易打扰他们,便在那布沙发上坐下了。那沙发上就像养过猫似的,被尖锐的物品划了一道又一道,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棉花和弹簧,一小片棉絮从缝隙里钻出来,孤苦伶仃的,破败的棉絮边上是几滩渍子,深浅不一,边缘被土黄色勾勒得很明显。他蜷着手指抠起已经泞干的渍子,动了两下觉得有点恶心,把指尖收回来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又因为无聊把手再次伸出去。有些混浊的粉末掉了下来,他伸手掸掸,又忍不住凑近鼻尖闻。
“都是假的,米汤什么的,还有甜味。”
头顶传来的清亮的少年音把大树吓了一跳,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就是新人?”
走来的男人,或者说青年,和他的刻板印象不太一样,看起来不过大他几岁的样子,白T恤黑短裤,饰品只有一块G-Shock的手表和脚腕的小红绳。青年抬手撩了把短发,露出圆润的额头来,衬得脸颊的线条更加硬朗。而那张白皙的面庞,那两颗镶在瓷白雕塑上的黑曜石,是怎么样看也和血色联系不到一起的,却让人感受到蓬勃生命力的存在。和初见勇征不同,他的美与纯净似乎脱离了令人畏惧的迷思,抛却了亵渎可能招致的危险,大树感觉到这是真切地可以触碰到的人间的物了,对面这一位干净的少年,具备人的心智,人的脾性,甚至可能和他拥有同样的情感,即现在胸膛中正燃烧着的熊熊烈欲。他似乎立刻掌握了某种能够嗅出同类气味的方法,仿佛一只刚学会爬行的幼犬。大树称自己为幼犬,是因为他努力回想,仍嗅不出世界的味道,分辨不出他隐藏在烟雾背后脚踝和脖颈的气味。
他主动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白滨亚岚。”
大树有些恍惚。他显然觉得这个行业的颜值远远被他低估了。
他也握紧了那只有力的手。
“我是佐藤大树。”
“你昨天一定见过勇征了吧。他怎么样?”
海妖的影子又出现在大树眼底。
“啊,他....他很....美。”
亚岚眨眨眼睛,似是已经了然。
“虽然我是问你他的近况,不过你说的倒是实话。”
他朝一位黑瞳孔轻轻摇头,睫毛像帘子放下来,又唰唰地卷上去。那位黑瞳孔以同样轻微的点头回答,拾起地上的一卷线便离开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琦玉人,上初中后和父母搬到东京来生活。”
“琦玉啊,挺怀念的。琦玉体育馆旁边有家特别好吃的拉面店,我吃过一回,就惦记着想再去,但一直没机会。”
于是亚岚滔滔不绝地讲起拉面和琦玉的其他东西来。大树已经很多年没回琦玉了,他初中转学过来,高中也在东京上,除了年节回去拜访,父母也鲜少再提起老家。他知道亚岚是为了让他感觉亲切,但和琦玉相关的东西,早就被时间蒙上一层厚厚的布,那些布掀开来,总是能在他面前扬起同样厚重的灰。此时大树听着亚岚讲述尘封的记忆,就像是在那层布上又画了崭新的画,单调的灰尘被掸去,画笔正把暗淡换作新的色彩。
“你这有颗痣啊,”亚岚抬起手戳戳。
“我满脸都是痣。医生说最好不乱点,留着也不影响什么,我一个男的。”
“留着吧,怪可爱的。”
亚岚搓搓他的头和脸,“你怎么长得像个小狗似的,有这几颗痣更像了,惹人疼。”
说着,他朝大树的发间吻了一下。这一吻把大树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意识到即将要做的事情,自觉地把头低下,不敢去看亚岚的媚眼如丝,方才的清朗已经荡涤得干净,在潮红和热气之下化为上乘的催情剂。
“可以吻你吗?”
大树知道这仅仅是出于绅士风度,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拒绝,于是轻轻扬了下巴,主动去迎亚岚。亚岚便配合地把头侧过去,四片唇瓣贴在一起,而后他主动分开一些,张开嘴巴去吸吮,也把舌尖探出来微微舔舐。在大树也逐渐入迷之后,他用舌头撬开嘴唇和牙齿,开始发起自己的进攻,而他的力道明显要轻柔许多,大树感觉自己像在嚼一块会动的蚌肉,滑嫩的感觉进进出出,伴随着有点出戏的薄荷香味,让他眼前能够浮现一张帅气的脸庞,而不是一块正在烤架上滋滋冒水的生蚝。
“好可爱,大树。想一直亲你。”
亚岚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想做什么就做吧,随便做,有我在呢。”
说着,他拿过大树的手,引他伸进自己宽敞的卫衣,棱角分明的腹肌和胸肌如磐石安稳。大树被亚岚抓着手腕,把卫衣拉起到他的胸口,浮雕一样完美无瑕的躯体泛着白光,他不由得把手贴到那对发红的乳头上去,以仅有的柔软感受到一丝人类的气息。亚岚随着他的动作轻哼了一声,那声音更像是条件反射的,很快就被他收敛了,却被大树清楚地听了进去。他缓缓松开大树的怀抱,拉他走进有床的里屋。
“我很喜欢你,所以今天我们不工作。”
亚岚先是一溜烟跑到窗前,厚重的窗帘咯啦啦,屋里顿时漆黑一片,这让大树感到无比安全。接着亚岚拿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点了红色的电源键,房间四角黑瞳孔的红灯也灭掉了。最后,他摸索着打开了昏黄的台灯。
“从此以后,放心大胆地做你自己吧。”
伴随着这话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菠萝香气。那里混着燃烧不充分的烟草,翠绿的草汁子,还有雨后松针林的味儿。亚岚没有作画,而是把他蒙尘的琦玉画布掀开了,大抖四抖,披着它在林野间撒欢儿,武甲山的溪流洗净了尘灰,大自然是多么纯净且包容啊,他此刻妄图如拥抱大自然一样,拥抱心里最肮脏的欲望,他妄图以己身玷污这自然,却在电光火石之间仿佛又悟透了,自己何尝有那般本事能玷污得了这自然呢?又怎能和这自然、和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理做对抗呢?一直以来,他试图挣脱这样的轮回,偏执又封闭得像个傻瓜。一旦他从山上跳落,落回一切生命的起源,落进温柔地包裹他呵护他的深海,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便再也不必回头了。
“那就让我解脱吧。”
亚岚笑了,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又参透了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要上刑场似的。但我好歹是前辈啊,不要让我自己脱衣服。”
于是大树听话地开始脱亚岚的衣服。他的手再次从白卫衣的下摆伸进去,手心紧贴着微微汗湿的皮肤上划,沿着亚岚高举起的手扯下来,缠在自己头上,放肆地吮吸自由的气味。
“亚岚君,你用的什么香水?”
亚岚一听立马起身,飞奔着从门外取回自己的包来,掏出瓶剩下三分之一的香水。
“喏,拿破仑之水。喜欢我送你一瓶。”
大树嗅嗅瓶嘴,有更加浓烈的果香漫出来。亚岚拿过瓶子,在空气中喷了几下,把大树的上衣也挥舞在空气里,抖净了最后一粒尘埃。
“可以把这瓶送我吗?”
“别要了,没多少了,我给你买个新的。”
“不....我就想要亚岚君这瓶。”
“好,那就送你啦。”
“亚岚君,”大树半眯着眼睛,在空调房里和亚岚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男孩子....真好啊。”
“嗯....”
“我....好喜欢男孩子....”
“男孩子也喜欢你。”
亚岚把头埋在大树的脖子里,臂弯环过他的后脑和腰际,搓红了搓立了他小小的乳头。他温柔地对每一声呼唤给予回应,每一个要求都得到成倍的满足,大树被包裹在微凉的海水里像条游鱼,他不时地扯紧亚岚的头发,就像扯紧深水的海草,逼迫自己适应水的浮沉。他好几次要被突如其来的浪卷上岸边了,那浪像猛兽,一拍强似一拍,那样未曾想象的,刚柔并济的力量,他根本抵挡不住。
“放松一点,你太紧张了。”
亚岚吻着他的耳朵,呢喃着耐心教导他。
“就像冲浪一样,你有冲过浪吗?不要试图驯服海浪,而是迎着浪的走向,顺其自然,浪一次比一次高,你就能借着势头踩在浪尖上,看到更远的风景。这是我们表演的一环,不能真,真到让自己陷进去,就没法呈现最好的效果;也不能假,假到自己不信,观众也不买账。你要把欲望训练成你的武器为你所控,把当下的感觉用官能放大,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让无形的水化为一柄利剑,直逼观众的情感和欲望。”
大树想,亚岚是怎么能知晓他在冲浪的?亚岚似是知道,却又不知道。总之他放松开肌肉以后,注意力都在那浪上了,他拾起冲浪板,与那浪斗智斗勇。他在海水里朦朦胧胧感受到了寒意,感受到烟草味像一只手伸进他的骨头里。他骑在笔挺的黑色西裤上,手紧紧地掐进那人肋骨的间隙。
亚岚痛得嘶一声,“很疼,宝贝。”
大树稍松了手,但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亚岚看着他忘我的模样,笑得更甜了,好像猜对了大人哪只手里有糖的孩子。
一刹那间,大树感受到完全陌生的快感和痉挛。他再次把力气释放在亚岚身上,温柔的前辈没有叫住他,而是让他尽情地沉浸其中。他在有些扭曲的眩晕中看到紫红色的云朵,密密麻麻的雪花点。他又想起了烟。
好浓的烟,他差一点就要走丢了,他呛得瘫倒在地面上,痛苦地蜷缩起来。
他看到有人走近,他的衣领被人拎起,而他无力反抗。那只手骨节分明,冰凉而有力,把他从烟雾中抓出来,随手丢在外面的地板上。他再次能够呼吸。
他看到世界的脸。
这时候是亚岚揉挤着他的铃口,他很快就射出来了。
IV
“今晚有约,不能带你去玩了,真可惜啊,这可是你入职的第一顿饭。但我看了班,明天的你我可是预订了哦。”
亚岚擦干头发穿好衣服,刘海自然地垂到额头前,他两手捏着黑色的书包带,看起来格外乖巧。
“总之我经验不太够,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以后的选择造成什么影响。下次一起工作再好好聊。”
亚岚眯着眼睛笑了笑,又说:
“但是就算还有机会在一起工作,大概也不会是单独拍摄吧。”
他走出屋子,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大树对他的话有点困惑。但他还是拿着亚岚塞给他的纸袋子回去了,说是见面礼。袋子还挺沉,装了不少东西,细听有水在里面晃荡,最上层放了个黑色的u盘,拴着一只粉色的小猪,软软的硅胶材质,捏捏会从尾巴发出哨声来。
普通的地摊货,他抓在手里玩了一路。
V
公司给他的住处蜷缩在一家破败的写字楼里,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只能容得下一张铁床和一个柜子。屋里飘着些许的霉味,头顶因为漏雨浸软的墙皮也摇摇欲坠,掉下来就正对着他的枕头。其实走廊的右侧有更大的单身公寓户型,亚岚就住在走廊的另一边,拐个小弯就到了,他们后来经常在那间屋子里厮混,亚岚和别人的许多故事,都在几罐啤酒之后,由他像城门口饱经风霜的智者一般,怀着从容又平静的心娓娓道来,尽管那些故事有的并不平静,但是时间像个温婉的女子,她栖在肩头时,能默默地帮人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屋子里淡黄色的油漆是他自己刷的,精致的原木衣柜和小家具摆在一侧,双人床上只摆着一个枕头,还有一只软糯的小猪抱枕。亚岚衣柜里挂着很多古着和大牌服饰,包里那瓶剩下三分之二的香水要小一万日元,他是有本事可以不和别人挤在一起的,但他依然选择住在这。
酸痛感还没全消,大树打开窗户,大腿吃着劲缓缓地坐到床上,屁股一点点接触直到坐稳才敢放松。他皱皱眉头,喝了从出门开始的第一口水。
白滨亚岚....
他再回想的时候,发现一个小时前的记忆突然埋藏到不知何处了。
第一次,是如此珍贵的,如此重要的人。大树此刻却完全想不起那时他的样子来。他只有肉体的感觉,疼,快感,几度断片的大脑,菠萝和松针的香气,指缝的皮肤,指尖坚硬的肋骨。他把手指插进亚岚肋骨的骨缝里。
二手烟,大腿下西服的质感,山本世界的脸。
他把亚岚给他的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然后默默戴上了耳机。
这些大概都是公司留的底片,有些剪辑得凌乱,前后几乎没有什么衔接,文件的命名也只有日期和分镜。不过另有一些倒是制作精良,文件名也像是能直接放在网站上的,大多是标着混血,口交,颜射这样的词条,连画质都要清晰很多。
而且都是那同一个对手演员。
他又接连翻看了好几个片子,亚岚次次都叫得撕心裂肺,身体的起伏和收缩均匀有节奏,后庭能死死地吃紧进入的硕大性器,淫荡从后穴传过脊梁骨顶到他天灵盖,再由他精妙地控制着挤出哼声来。他闭上明亮的双眼,金发随着对方的动作摆动,像在风里摇曳的秋千,偶尔还要假装不经意地甩甩,把吃进嘴里和粘在脸上的发丝剥下去,撩起来,露出额头和修得齐整的眉。高耸的鼻梁在刘海下若隐若现,打光灯的惨白给他的鼻翼和下颌线打上阴鹜,美得如同博物馆里的古希腊雕塑。偶尔他猛地扎进沙发,抬起头那鼻子还是完整的,没有缺角或者折断,总会让人从恍惚中松一口气。
他毫无疑问地是大众眼里的美男子,又是美而自知,而懂得利用自己美貌的人。这样的脸让大树一时有些出戏。如果不是做了这行,或许会是个有名的演员,大明星之类的吧。但他的表情又是如此享受和淫乱,他谄媚地看着给他提供玩具的每位对手演员,邀请愿意同他双飞的帅哥一同踏上云霄。精致的五官跟着节奏张开,好像丝毫没在克制快感和羞耻。
唔,多么好看而伟大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看了都能性欲大发。
大树听着看着,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不自觉地把手伸进后庭了。中指的长度鼓捣着刚好够到那,比粗壮的阴茎要柔和一些,也比别人的身体更听话。他翻找那个纸袋,发现里面还装着很多东西,润滑油,套子,酒精,还有花样繁多的玩具,有些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用了。如果不是工作契机,收到这些东西,是足以按照性骚扰报警的程度。
他调回视频靠前的部分,学着涂抹润滑油,然后一下一下地开始搅打,探索自己的身体。
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东西。
怪不得说以后不会单独在一起工作了,他心想。
所以是撞型了啊。
大树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VI
大树很久没去剪头发了,黑发长长地蓄起遮住眼帘和后颈。
“有空我带你去做造型吧,这么好看的脸都盖住了。”亚岚说着伸出手把他刘海别到耳侧,大树晃晃脑袋,把那绺刘海又甩了下来。
“粉丝喜欢呢。”他嘬着酒精饮料的吸管。
“而且亚岚君早年的造型也差不多,我是在向前辈学习。”
亚岚听着敷衍的说辞并没有追问。
白皙瘦削的身体,长而凌乱的,会随着动作起伏的头发,留的长度恰好盖住鼻子,含着粉润的舌头和咬着下唇的牙齿。但他从来不笑,也不会做作地扯大嘴巴喊,只是移动着,接受着,偶尔仰头时露出美丽的眼珠来,那眼睛有些无神地半闭,散发着空洞的忧郁,像夏日里的一潭死水。这种沉闷和逆来顺受,同时也赋予了他故事感和宿命感。亚岚的作品,会让人想到嘈杂火热的地下俱乐部里,脱衣舞女郎自信地展示姣好的身材和面容,套着最精简的布料用钢管搔首弄姿。大树则如歌剧院里一只独自起舞的天鹅,他身上背着纯白的翅膀和舞衣,钢琴轻巧地奏着节拍,绷起的脚尖轻盈又沉重。和他的气质相符的,他的成片也没有低品的爵士音阶做背景乐,只有身体发出的那些声响,偶尔配一些忧伤的钢琴曲。就这样,他在这个需要靠猎奇博人眼球的行业,却意外地被一众女粉丝追捧起来,和亚岚一起吃了这个相对少数群体的红利。他们的评论区常被各种语言的评论挤得满满当当,各种颜色的心形和emoji,各种图案点缀的国旗,一辈子也不可能从那些或端庄或内敛的女人嘴里听到的话。大树对待这样的留言并非常如亚岚一般平静。以他的理论来讲,“看到粉丝朋友们的支持和喜爱就是好事,无论他们以什么方式支持我们”,那样的积极和开朗是天生的,而大树作为一个普通的,会对变态的善意感到毛骨悚然的人,在把它理解成正确和应当的同时,也努力着感受并理解那样的积极,并试图以此压抑偶尔上涌的抵触。如此,他仍需要靠头发作为内心的一块遮羞布,在他能真正地接受这一切之前,尽管他并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么说来,他也很久没和亚岚一起工作了。他慢慢地更想念亚岚家里的那些味道,枕套,被褥,每件家具上布满的洗衣粉味的清香,亚岚的体香,而不是被像衣服和伪装一样整日穿在身上的香水。他不可避免地想和亚岚一起探索,比如拍些特殊题材的东西,用点道具什么的,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在亲密和羞耻的范围之内,大树逐渐感觉能依赖,或者说敢完全交付自己的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大树慢慢便懂了,亚岚算是给他这样不谙世事的小青年的优待,其他的男演员也很专业,技巧性拍摄经验各方面都比专职受役的他强很多,但没一个是像他那么温柔又清爽的少年。也有比大树大个二十几岁的男演员一起演不伦,胡子拉碴地刮过他被拨弄得挺立的乳头,他挤眉弄眼的表情不是爽而是疼。大部分时候,他舔着吮着散发一些气味的阴茎,棒读台词紧闭双眼,靠脑子里想着那一栏的价目才得以拍完。反而就是这样的生活,让他感觉找到了容身之处。一起工作的人也都是普通人,大家好像过着白领一样的日子,按时打卡上下班,把列在单子上的工作一样样做好,加班也是常事。碰上开朗些的会下班以后约顿饭喝杯酒,聊聊餐食棒球和股价。他们中有和他一样的,有的不一样,却没人会歧视他,对他拳打脚踢,跟他说“我没有你这样下三滥的儿子”然后把他赶出家门。起码他现在安下身来了。这比家好,亚岚比家人更像家人。他没事就拉着亚岚出来喝酒,亚岚从来有求必应,只是当成亲弟弟一般宠着。
直觉告诉他,亚岚开朗的笑容并非铁板一块。
酒精能使人卸下防备。防备下偶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像张濡湿的白纸,坚韧只是因为没人去撕扯罢了。他有几次险些就问出来,又对这样毫无遮拦的自己感到憎恶与后怕,担心会失去一个可以依靠的哥哥,失去一轮能够随时向他辐射温暖的太阳。大部分时候,他对亚岚的往事便只停留于好奇,这样的好奇通常也是有诱因的,而且转瞬即逝,仅仅作为脑中一道飞驰而过的电流。
尽管如此,亚岚并不是他唯一的情感来源。他收到来自各方的善意和恶意,生活的快乐和挣扎平衡,令他逐渐感受到呼吸的真实和美好。大树就这样和初中的自己和解了一些。片子中终归都是角色,而现实社会中不幸的人依旧各有各的不幸。那些服务男性的片子,或许没有演员有这样崇高的理想,而他们却实打实地降低了已经高得可怕的性侵比率,侧面地给很多国家的政府降低负担。这份工作能给多少人的情绪找到一份突破口呢?尤其对他来讲,是为了苦于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少女,年轻有为不愿将就的女老板,所以后来他再读那些评论的时候,增添的对自己的几分自信和悲悯便来源于此。女性已经足够难了,从他上次对着小卡片吐出来以后,他曾认真地反省过,他不该,也其实从来没有讨厌过女性,他们本就是同样活在世上、挣扎在世上的人。而世人,讽刺便在这里了,世人看一切的角度都是非黑即白,有些人,尤其是男人,常常把他们,一些长得美丽的男人,温柔的男人,都直接划到女性的行列里去。
他在这时候想起了八木勇征。他不是璞玉,也不是太阳,他看似柔弱可怜,实则骨子里有坚不可摧的风范。他长得实在好看,以至于一般的片子都是不接的,反而拍剧情片居多,甚至有大荧幕的限制级电影,也因此有传言说他独得世界垂眼。大树借学习为由翻看他的作品,发现其中有很多是财阀和黑帮主题的片子,他的角色像败方赎给胜方的小儿子,家道中落的少爷等等,以没落贵族的身份穿行于各个平行世界。他演得也好,颓唐和易碎感恰到好处,仿佛都能嗅到初秋落花的香气,干枯的花瓣随风飘进泥土,露珠涂红了眼眶,酸得他流出几滴泪来,煞是惹人怜爱。他绝望着,却又渴望着,似乎剥开那道薄雾,便是深不见底的欲望的泥沼。
不像只泡过社团的自己,八木勇征以前是个实打实的足球少年,而且对体育颇有见地,和那些吵吵嚷嚷喝啤酒的老男人们居然聊得到一块去。虚假的八木勇征,只有一副柔弱的躯壳能证明那样的存在,笔直纤细的筷子腿交叠着搭在吧台上,皮鞋的鞋尖不时地抖动。他手里握着酒杯,把烟别在无名指上,另一只戴满了戒指的手也在空气中比比划划,举手投足像个框在16比9画布里的名妓。紫罗兰色丝绒质地的上衣,和绽开的露出皓齿的笑容,给他蒙上一层有些褪色的滤镜。抛却言语间夹杂的脏字和黄腔,以及对女性生殖器过多的描绘,那声音依然是温柔的,雨滴沿着芭蕉的叶脉滚落,颗颗分明地打在屋檐和鹅卵石上,珠圆盘净,发出叮咚的脆响。
大树把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勇征的狐狸眼睛向右一挑,一个漂亮的翻身滚进吧台里。眨眼的功夫,他挽着老板的胳膊把人从后厨拉了出来,手指头轻轻攀在唇边,蹙着眉头说起悄悄话。老板听后无奈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嫣红的玫瑰在他脸上绽开。
“那你们想听什么?说好了,谁点歌谁请酒,不能赖账。”
他重新跳上吧台伸出食指,点将似的在空中划过底下每个男人的额头。
“《永远同在》吧。”
勇征有些惊讶地看向左边。
“黑木哥怎么点这首啊?”
“想听罢了,你个小妖精又怎么样?”
“我哪敢说什么呀,只是谁能想到你这骑哈雷戴金链子的大叔,不听重金属朋克,反而听这文艺青年的玩意儿~”
他在大家的哄笑之中牵着一个男孩子的手走上台。那个男孩拿过舞台角落立着的吉他,在噪声中默默调完了弦,一串婉转的三连音在木箱里碰撞反弹,声波汇聚在一起,又四散到音孔外面去。
勇征轻轻张嘴,吸了半口气。
「呼んでいる胸のどこか奥で,
(呼唤着的心灵的某个深处)
いつも心踊る 夢を見たい,
(总是想做个激动人心的梦)
かなしみは 数えきれないけれど,
(纵有数不尽的悲伤)
その向こうできっと あなたに会える。
(去往之处一定与你相会)」
....
“勇征唱歌还蛮好听的吧。”
“啊....是呢。”
婉转的歌喉,俏皮的口哨,在水滴的清脆中,他仿佛听见浪花拍打群礁的清凉。那个曾被他视作海妖的男人,那尊美好的容颜,这样看来的确就像人和妖一样,同他之间有道分割两界的鸿沟。
“很美啊,勇征,长得像幅画一样。”
“那是自然。”
亚岚没有很快接话,他抿了点酒,似乎在给自己时间组织语言。
“我听世界桑简单讲了两句,就猜到应该是他去接的你,所以我还挺怕你误会的。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从业人员都....怎么说....他那种长相,就是明星里也算出众的了。
“我其实也,就是世界桑,他每次为了骗....不是,为了能把新人留住,总会有他自己的一套安排,勇征也是其中一环。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生就有旺盛的好奇心和独立的渴望,他让勇征先勾引你,等你心里一落千丈,世界桑再吊足你胃口,让你对这个行业,尤其是他产生更强的好奇,然后被牢牢吸引住。我就专门被安排来出第一天的片,大概因为我脾气好又愿意教吧,我们组里的不少孩子是被我领进门的,但是很多你都没机会见到,因为和你一样都做受役。
“不过你不要觉得,对你用的这些手段是完完全全的欺骗你,他是在帮你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世界桑的眼光很高的,都可以用毒辣来形容了,他带出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强项和记忆点,每个都能独当一面,又让人印象深刻,他是自己一手缔造出了这样强大的军团。那些外人都说他是个看不出好坏的人,说他古怪,孤立他,还乱传他和我们私下都有见不得光的关系。那不过是妒忌罢了,他一个个把我们这些孩子捡回来,又教我们本事。不是他,我们有的可能还在打苦工,有的得在大街上要饭,有的甚至死于非命。我们眼里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好人,全世界最好的人,是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
亚岚没讲完,他停顿了一下,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把话压回了肚子里去。
再一次,大树在酒精卸下的一丝防备里,察觉到濡湿的纸片正贴在亚岚嘴边。他赶忙逼迫自己遁入失去阳光的恐惧之下,紧接着主动转换话题,接过酒瓶,朝亚岚的空酒杯里续上半瓶金酒。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勇征君的取向....”
“倒也没特意问过他。”亚岚回答,“只不过知道他女友是顶级辣妹。”
“女....女朋友?”
“嗯哼。”
“....做这份工作,没关系吗?”
“他粉丝好像不知道....哦,他们之间互不在乎的,人家也是男性杂志模特,可以说都吃这口饭,关上家门估计还得互相请教呢。那姐姐比他大好几岁,曲线超好,又活得很潇洒,我就隐隐地觉着,”亚岚下意识左右看看,然后压低了音量,把手背和嘴巴都凑到大树耳根去,“就算勇征不喜欢男的,说不定也喜欢被从后面....毕竟直男还是攻役多....啊,世界桑?”
世界从不喝酒。他倚在吧台的角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勇征吸引着,没人注意到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只有大树手里的酒杯泛起了一阵涟漪。他的心被那个名字抓在手里揉了一把,连带着全身骤然绷紧,像离家那天的秋风打在他身上。
他飞快地朝世界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能完整地暴露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于是假装没事似的低下头,微微摆正了脸上的表情,然后继续啃嘴里的吸管,但时不时地又挑起眼尾朝那边望去。
“我看不太清....感觉我一定见过那个男人。”亚岚眯起眼睛,“但又绝对不是和我们一起的。”
世界面前站了一个黑皮戴墨镜的男人,他絮着点小胡子,挑染的中发被束起在脑后,露出一侧狭长的白金色耳坠。那人肩宽背阔,文身布满手臂和后颈,大树一眼就看见了右侧耳下的红唇,红唇有鲜血一样的颜色,散发着致命的腥甜和色气。亚岚他们离那边很远,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他的肌肉绷得很紧,指手画脚着很激动地和世界说些什么,世界却无动于衷的样子,依旧摆着平常的扑克脸。
“有可能是公司里其他人吗?”
“有可能吧。世界桑就那么几个朋友,说不定是来找茬的。”亚岚拍拍大树,“世界桑在指我们。”
世界对面的男人也转过头来。
大树没想到那个男人拥有如此温柔的一双眼睛。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十分久远的陌生的熟悉感,大树看了很久,突然记起离开家的那天,父亲眼里也有这种神情从脸上一扫而过。他尝试分辨其中的意图,却很久也没能想明白。
身旁的亚岚也笑着朝那边挥手。恍惚中那个宽厚的背居然让他想起一位老朋友来。
大概是他太想念过去了。
VII
那天晚上,大树做了一个关于世界的梦。
他隐约听到转动锁头的声音,不一会门开了,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
“世界桑。。。”
大树刚摸索着要把灯打开,被世界回绝了。
走廊昏暗的黄光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是黑的,影子也是黑的,在水泥地面上拉得老长。大树看不清他的身子,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么晚了,世界桑有什么事吗?”
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很快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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