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布置三台摄像机果然还是有些勉强。
佐藤大树这样想着，转头便和摄影导演渡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房间里面各式电子设备的散热风扇一起运转着，带得屋内的空气温度都陡然升高了几度。他用手背抹了一下覆在额头上的那层薄汗，只听见身后的纸拉门被拉动而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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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这份工作恰好是一个月之前，主要内容是跟拍一名人气实在算不上火的vtuber“芥子酱”活动的最后一天。
佐藤不是很喜欢这个网络综艺摄制组，制作人田边先生总喜欢找一些看上去耸人听闻的题材来博热度——像是之前跟拍过什么脱衣舞厅、一日男友、百合风俗等等一系列相关内容，虽然当事人的隐私姑且算是有受到保护，但这种抱着找乐子的心态去居高临下地窥伺边缘人生活的行径还是令佐藤不齿。
“佐藤君，这是你第一次作为单集导演统筹安排节目的录制，可一定要好好加油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哦。”说这话的时候田边把那双穿着深棕褐色华伦天奴皮鞋的脚跷在办公桌上，拿金色的指甲锉磨着左手大拇指的甲缘，雪白的细粉悠悠抖落在他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裤上。佐藤忍住内心深处的不耐，朝他赔着笑脸并比出“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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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身后又有说话声传来，佐藤这才回过神，他赶紧向左侧踏出一步给身后的来人让路。刚刚进屋的男子比佐藤高不了多少，身上全黑的类似潜水服的衣装包裹着他的躯干和四肢，全身唯一的亮色来自漂染成金色与红色相拼接的头发。
“好热啊，是吧？”那人的脸转向佐藤，二次元的发色配上他下半张脸上长出的胡子看上去莫名有些滑稽。他伸手从一堆电线下面摸出个空调遥控器来，按住温度调节键将空调温度又调低好几度。刚被合上的纸拉门又被拉开，负责为“芥子酱”配上声音的宫崎小姐也进来了——不过她不是用走的，而是保持着坐姿缓缓挪进来的。
佐藤说着“我来帮您”，先是踢开脚下的插座板，然后蹲下身去托着宫崎小姐的身子把她转移到显示器旁边的一块坐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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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佐藤听到“芥子酱”的中之人其实是个一男一女组成的二人组合时，内心着实感到诧异：负责提供甜美动听的声音的是今年刚满二十岁的宫崎小姐，她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遭遇了严重的车祸从而落下终身残疾；而负责表情与动作捕捉的，则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
是变态吗？看到这个被叫做“世界”的男人时，佐藤一边想着一边努力阻止自己露出某些奇怪的表情来。不过世界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佐藤他们和宫崎小姐以及“芥子酱”所属公司的负责人之间的对话，只在必要时才会插上几句话。
两年前跟随着vtuber网络热度之潮流所建立的A公司现在旗下有包括“芥子酱”在内的五个vtuber虚拟形象，以舞技高超与性格害羞怕生的反差萌为卖点的“芥子酱”虽然是第一个推出的，但是由于人气数据垫底所以会在这个月末宣布停止活动，而佐藤他们的节目要做的就是跟拍“芥子酱”告别直播当天24小时的全部活动并整理剪辑可供播出的内容。
大概想做出优质的内容就势必要发掘出一些所谓“深刻”的内容，佐藤通过几次对话大致了解到了宫崎小姐的故事：儿时落下残疾，在家念书不去上学，早早接触互联网，想着自己也要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在看到A公司的招聘启事后毅然决然报了名，作为vtuber的中之人之一兢兢业业工作了两年，现在就算再怎么不舍也要和这个自己倾注了心血的虚拟形象告别，足够深刻足够赚人眼泪，更何况宫崎小姐声音甜美长相乖巧，节目的播出说不定还能为她日后继续从事相关领域工作而带来正向宣传之作用。
至于世界嘛……
佐藤每次看到他想和他搭话时，对方要么戴着耳机用大到向外漏音的音量听动画主题曲，要么就全情投入的玩着自己带来的switch，完全一副没什么好说的态度。对此宫崎小姐倒是不断地给自己的搭档打圆场，说世界桑人很好，这么不待见摄制组也只是因为“芥子酱”要停止活动所以情绪低落而已。
“要是可以的话，能单独和世界交流一下也好啊。”佐藤看着那颗闪亮的脑袋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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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在电脑上看过很多次直播录屏，但是亲眼看见世界穿着动作捕捉服跳舞时，佐藤还是被深深震撼到了：这人简直是个天才，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该只是局限于躲在屏幕后面扮成虚拟live2D人物，他应当站上更高的舞台，无论是去参加国际级别的舞蹈赛事也好抑或是加入那些赫赫有名的舞室也罢，怎么样都比现在要强上百倍。
等待一段舞蹈结束之后，宫崎小姐顺势打开麦克风开始与为数不多的粉丝们互动，世界则开始为接下来的游戏实况做准备，佐藤思量片刻后拿起手机向世界发送了一条信息，而很快就收到并将消息看完的世界不动声色地向佐藤这边瞟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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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好跟你们说的。”嘈杂的居酒屋角落，世界抿了一口冰块都化开在里面的麦茶。
“拜托了，世界桑，算我求你了。”佐藤的额头快要贴到桌面上，他拿出自己认为最诚恳的语气向着世界请求道，“请你，哦不，请您多和我们分享一些以前的事情吧。”
“可我不认为我的过去会对芥子酱的告别仪式有产生什么影响，”世界摆摆手，“就算我不说，你们应该也可以查到的吧——这几天你和宫崎酱说的话我都知道。”
“对不起！”这次佐藤的额头真的贴到了桌面。
“你干嘛道歉？真要道歉的话请让谷歌，维基百科还有雅虎一起道歉算了。”
“可我还是希望能从世界桑您口中亲耳听到，如果不是您主动愿意分享的，那么一切都毫无意义。”
“你该不会认为我一直都心有不甘，认为自己混的很惨吧？”世界又喝了一口麦茶，杯子被举起后再度重重地落回桌面上。
这次佐藤没在接话，准确的说，是他自己的内心所想已经被世界看穿所以他无法做出任何辩解。
“喔，只能说……我到最后都不打算说，要怎么写怎么编排随便你，或者……”
“或者什么？”佐藤抬起头。
“或者你可以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好好想想我想要讲的故事究竟是关于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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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谢谢大家两年来的支持，可能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这场直播芥子酱最后一次跟大家见面了……”宫崎小姐的音色很悦耳，一点都不输那些专业声优，在她说话时世界也在摄像头前扮出难过的样子。在“芥子酱”说话的时候，直播间零零散散有几位用户送上礼物，可爱的特效绽放在画面的四周。
“谢谢Kivi君，谢谢兔子酱，谢谢……”宫崎小姐操作鼠标滚轮确认着送上礼物的观众ID，世界则做出了几个tiktok上流行的手势舞姿势。至于佐藤，他开始幻想屏幕那一侧芥子酱的粉丝们的身份——
会是什么人呢？是上了一天班受尽工作折磨上司刁难的上班族？是茧居在家拒绝和父母沟通的辍学生？还是为学费和生活费奔波，只有在打工休息时才能坐在马桶上看一眼直播间的大学生？这种猜测有点像是以前看过的名叫「电车男」的电视剧，互相不知道长相姓名的网友们聚集在一起，为了一个同样知之甚少的人应援。
“诶？Ayaka想看芥子酱跳「idol」吗？”宫崎小姐说着斜眼看向世界那边，世界则十分郑重地点点头，“好的，这就开始吧。”
最近这首歌还真是火，佐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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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确定自己算不算得上是idol。
这天公演结束后的拍照时间比平时还长，按照粉丝们的要求做出比心、背后抱、单膝跪地等等动作再目送她们离场，结束了才发觉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十一点。
“你们去吃烤肉吧，我太累了懒得动。”佐藤挥挥手和自己组合的队友们告别，一个人坐在化妆间的镜子前慢悠悠地用沾了卸妆水的棉片将脸上的粉底擦去。不一会儿，经纪人神田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没去吃饭啊？”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后问佐藤。
“没有，不太饿，也懒得去。”佐藤摆摆手。
“话说回来……”
“那个，神田先生，”佐藤打断了神田原本想说的话，“我不想干了。”
“哈？”神田的语气很是惊诧，表情却波澜不惊，只有一边眉毛的尾端抬起了五至八度。
“这差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佐藤用力把棉片按在自己的右眼上好溶掉画在睫毛根部的眼线。
“真头疼，你还是队长呢，要撇开你可爱的队员们逃走吗？”
“不是这样的，孩子们都很好，我也知道他们都在为了梦想拼尽全力，只是……”
“前几天那件事吓到你了？”神田说的是几天前组合结束公演后成员们在前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时被一个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女士拦下并差点被泼了红色颜料的事。
“不是，我只是觉得，本来只是想着靠跳舞出名的，可结果……”
“结果却要给别人陪笑讨好她们并且时刻满足人家的要求是吧？”神田又说，“别开玩笑，你以为你是shitkingz吗？只靠舞蹈功夫真的很难火起来，还有，你少给我瞧不起现在所做的事了，真是的。”
神田的语气严肃，神情却依然轻松，仿佛现在的他不是在训人而是随口朗诵一首短诗。就在佐藤还想辩解什么的时候神田又开口道：“我会准备在官咖上发布公告，而你也准备准备下次，也就是你最后一次公演的表演内容——在走之前好好跟粉丝们告个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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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歌声，世界跳起舞来，明明实力远不止此却还是十二万分认真地完成着简单的舞蹈动作，即使靠动捕服无法完全展现各种动作的细节，整体框架却依然彰显出他这个中之人的舞蹈实力，而在他做出结尾动作的同一时刻，ID是Ayaka的粉丝也送上了实际并不算很豪华的打赏礼物。
在这支舞结束后，“芥子酱”的告别直播又持续了一小时，最后在宫崎小姐那令人感动的发言中，“芥子酱”的职业生涯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没错，再凑近一点。”佐藤轻声说着给摄像师递了个眼色，于是镜头缓慢拉近，聚焦于宫崎小姐那满含热泪的双眼。也不知怎么，佐藤和坐在原处休息的世界四目相对，这回他应该会说了吧，佐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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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世界的单独采访安排在第二天的下午，佐藤借用了公司的一间休息室，由于这屋子也常被用作吸烟室，所以只是呼吸也能感受到算不上淡的烟草味儿。
“世界桑，作为‘芥子酱’活动的这段时间，你认为……”
“我知道你，大树君。”世界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佐藤一开始准备好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继续参与舞团的活动呢？因为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吗？”世界又问。
搞清楚好不好，我才是采访者啊！佐藤本来想这样回敬，但是被世界那突然的发言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呆在原地只是在想幸好这段采访是固定机位不存在第三个人在场这件事。
“是的，我觉得不该是那样的。”佐藤只好承认。
“为什么？你看不起那种活动方式吗？”世界又问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像‘芥子酱’这种虚拟主播？”
佐藤没说话。看他这样，世界先是轻声叹了口气，随后又说：“或许你不知道，三年前我有看过你们舞团的演出。”
“这样啊。”
“当时你笑得真的很开心，会让来看你们的人心情也变得很好。”世界说话不紧不慢，“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才算是合格的表演呢？站上很大的舞台让很多人看见？武道馆还是京瓷巨蛋？还是拍杂志、上电视、在很有名的歌手演唱会上表演？那样的确很风光，不是吗？”
佐藤点头。
“但是我发现，真的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时，看着底下的观众们……其实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的。”
“……这样啊。”
“我想完成的是能切身感受到别人的表演，我想看他们能因为我的表演而获得幸福的样子。”
“但是他们喜爱的明明就不是你吧？”
“对啊，是‘芥子酱’。”世界说着抬手挠了挠长着胡须的下颌，“谁会喜欢看三十多岁还胡子拉茬的大叔啊。”
“那这么看来，你也挺失败的，就和我一样。”佐藤说完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离开舞团后他并没有继续追寻自己的舞蹈梦想，反而是认命般地托了大学某位相熟的学长的关系进入了专门拍摄网络综艺的小型制作公司。眼看着自己离曾经的梦想越来越远，反倒是当初和他一起跳舞的伙伴们逐渐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曝光，现在也开始出现在地上波的节目当中了。
“这算失败吗？”世界看了佐藤一眼，“我不觉得，至少作为‘芥子酱’活动的这两年，我没有一天是觉得自己失败且不幸福的。”
“好，我知道了，”佐藤长舒一口气，“这就是你打算和我说的你的答案是吧。”
“虽然还是没能真的看清观众们的脸，但我觉得我可以和他们的心挨得很近，比站在被聚光灯照得晃眼的舞台上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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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就算世界不接受单独采访，佐藤也可以靠着这几天拍摄的素材和从网路上搜集到的影像资料完成他的那部分剪辑：从小舞蹈天赋极高，参加过著名的歌舞团体大型表演，之后又前往海外参赛屡获奖项还曾为诸多艺人进行巡演伴舞的天之骄子在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宣布隐退，而后又作为虚拟主播中之人进行了为期两年的活动——怎么看都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不过对于佐藤而言，他能亲耳听到对方口中的答案，这才是更为重要的事。
那天采访结束后世界问他会不会还想回到舞台上和伙伴们一起跳舞，佐藤思考了良久才回答他，他说虽然有时也会这样想，但现在的自己觉得抓住现在握在手中的梦想努力下去也不错。听到他的话之后，世界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他朝佐藤道了“加油”之后摄像机也停止了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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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制工作告一段落，然后就是进行后期剪辑，很快这期节目就会在网站上放出了。
在进行世界出镜部分剪辑的那天，佐藤也来到了剪辑室参观。他在电脑旁坐下，一边听着耳机中播放的那天采访的音频，一边注视着屏幕上“芥子酱”那灵动的舞姿。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屏幕中那个舞动的虚像背后的确藏了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