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叫我Alan就可以了,Shirahama是我上一任丈夫的姓氏。
第四任?还是第五任?我记不清了,这应该和今天的谈话内容没什么关系吧,不,请别放在心上,这种事情随便找一份八卦小报看看就行了,只要你愿意相信,上面的报道比我自己对本人了解得还要深入,某时某地和某人又发生了有伤风化和不道德的风流韵事,哪位好人的正直丈夫或者是纯情女儿不幸被诱骗,私下跟您说一声,那些极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跟小报记者本人好好调情。
没关系,不用道歉,好奇心谁都有,而且我没认为那是冒犯,诽谤和谣言也算是一种真相。
众人眼中的真相。
不过你想了解的那个故事,亲身经历的人不会再开口,现在我能叙说的也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到的细枝末节而已。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会告诉你亲眼看到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到失望,因为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耸人听闻的秘密,只有普通人的普通故事。
但是他们确实曾经非比寻常。
我认识山本太太是在一场花园晚宴上,主题是什么不重要,只是一群无聊的人需要庆祝无聊的一天。
想笑就笑吧,这也是自嘲的方式之一,当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到达了一个荒谬的地步,可以发笑的事情反而变少了,生活像是用命去赢得的圣杯,拼死获得然后落灰,一成不变。
你看过盛宴散场后的残羹剩饭吗,对,就是那样的东西,油脂凝固,美酒发酸,一切都让人反胃恶心。
所以那群穿着手工礼服的人们发现了第一次在社交舞台登场的新面孔的时候有多兴奋。
一些人聚在他身边问个不停,一些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关于他的传闻,他无疑是当天的焦点,谁都想弄明白他是怎么得到这场宴会的入场券的。
出于对八卦的敬意和热情,我也参与了,看着他略显紧张但颇有余裕地应付众人,言语滴水不漏,举止进退得宜,不那么熟练,但能看出努力了。
但显然这不够满足围观者的胃口。
他根本没机会在老练的猎手面前掩藏住什么,底细很快就被人摸清楚,其实也没什么搜刮的价值,一贫如洗但是天真可爱的年轻人在娱乐场所兼职打工,楚楚可怜的孤儿院出身,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偶然认识了同样年轻但拥有大量财富的家族继承人,三个月后私奔,他摇身一变成了山本太太。
在场的人们一边客套地惊讶着一边互相交换内容丰富的眼神,没错,我们都看过很烂的剧本,任谁都可以可以猜到下面的走向,差距悬殊的地位,突如其来的激情,注定要走向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结局。
现场还有人非常不识趣向他提问婚前协议的事情。
我问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吗?
结果他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婚前协议。
我立刻对这个一脸懵懂的年轻人充满敬意,如此高明的手段见所未见,如果我能做到这样,也许能少几个中风和猝死的前夫。
开玩笑的。
所以几天后我找了个下午登门拜访,新婚的小夫妇住得离城离很远,开出去要几个小时,一处漂亮的海边的房子,
我声称是为那天晚宴上的失言道歉,他笑着说没关系,自己有很多东西都不懂,回来还特意问过,然后他的新婚丈夫说不需要签订那种东西。
还有,Alan君,我叫佐藤大树,叫我大树就可以了,他脸上带着新婚燕尔的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将熟未熟的羞涩表情,呼吸散发着水果般的甜蜜味道,说还没习惯山本太太这个称呼,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比起人名更像是一件物品。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因为我是这个新成立的小家庭的第一位客人,而且意外发现,我们有相似的成长经历,由此产生了不少共同话题,比如下落不明的父母,儿时窘迫的居住环境,曾经饥寒的生活,甚至都有过在到处打工的履历。
在我的一再怂恿下,大树分享了他和山本世界认识的故事,他在城里的一间高级酒吧当侍应生,后半夜打扫时意外发现无人认领的遗落物品,一位在座椅上沉睡的客人。
身上没找到证件,并且试了多种叫醒方法无果后,大树一个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人弄回了自己租住的阁楼,提供了在床垫上度过的一夜,然后附赠了有糊味的煎香肠和鸡蛋作为宿醉后的早饭。
附加服务的目的是多得到一些小费,而大树也确实得到了。
这位客人开始每晚在散场后死皮赖脸地躺在座椅上怎么也叫不醒,大树最终忍无可忍,警告对方一整晚都没喝酒就不要装醉了。
结果这位客人还是掏出了小费,他的目的只是想和大树一起回家。
你也觉得很难相信是不是?当时我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电影剧本这么写的话,得是超现实主义了。
过了几个月后,大树决定向对方收取一下费用,包括自己的一半房间,一半床垫,一半饭桌,以及被占据的所有时间。
谁知道提出要求后被直接带到了一座小教堂。
说是结婚,大树低头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金属圆圈,更像是我整个人被买下来了。
价值连城的钻石在阳光下发出的刺眼光芒。
我精神一振,还以为遇上了最熟悉的那种婚姻,类似于长期卖身的状态。
讲述了和五任丈夫分家产的事迹后,佐藤大树开始向我虚心请教要怎么做好山本太太,我自信满满地教了他一些不入流但很有效的手段,好把感情兑换成更实际的利益。
讲得起劲的时候山本世界正好回家,他们热情邀请我留下来吃晚饭。
让我停下来想一想该怎么向你形容那种状态,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述风是如何自在地在空气里飘动,水是如何具体地在海洋里流淌,他们在彼此身边的时候,自然得如同理应如此。
算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很久没被再提起过,因为再没人像他们一样。
但那天之后我知道,他们和我拥有过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从个人名誉和生活方式上来看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但有段时间我还是频繁地出入那栋漂亮的海边的房子,甚至有了一个固定的客房。
大树没再问过我怎么当山本太太的问题,我想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是的,我认识他们时间不长,但是他们都是我亲近的朋友。
所以两场葬礼我都去了。
我很高兴直至今日他们仍然在一起。
part 2
今年是我为山本太太工作的第十九年,这里是我的工作日志,按年份编号的。
是采访谈话不是工作汇报吗?
让我想一想。
不,我不想谈个人的看法和印象,还是从工作说起吧,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
对不起,称呼习惯了,我说的是曾经的山本太太,山本世界的母亲,我的父母也为这个家族工作,十八年前我在花园里一个人坐着,山本太太走过来在身边坐下,对我说,sawa,我的独子很早失去了父亲,他太安静了,总是一个人,只愿意在房间里看书,家里年龄相仿的孩子只有你,你去陪陪他,好吗?
山本太太可能没注意我也是个很安静的孩子。
两年后我的父母意外去世,山本太太主动负担起了我的生活和教育等费用,三年后她也离世,这笔钱还是从家族里支出,所以山本世界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他安排我去新的山本太太的身边。
我一直在沿着规定好的轨迹生活,因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应该去做什么。
山本世界成年后决定把家族企业的经营权交给职业经理人,遣散老宅的佣人,自己远走异国读书,拿了几个学位后回家后遇到佐藤大树飞快结婚,最后搬到远离繁华城市的海边别墅定居,其实我不太能理解他如何做出那些将生活改变得翻天覆地的决定,他在那么多地方生活过,有过那么多经历,足以填满几辈子。
山本世界也不太能理解我,他自小独立,生活上也不需要什么人特意照顾,婚后只需要和他的妻子在一起。他让我去找点别的事情做,也在公司给我安排过职位,我去了几天,活儿很轻松,但是四四方方不透风的办公室总让我晚上梦到自己在笼子里。
他对我的去向有些苦恼,最后是新的山本太太主动说自己正好需要一个人陪着去办些事,于是皆大欢喜。
第一个命令是为新的山本太太开车,我以为他会去城里找新认识的漂亮朋友,但是顺着他指的路线开下去,旁边的建筑逐渐残破,连道路也变得颠簸。
最后我在一处灰色小院前面停车,山本太太跳下车子几步冲进去,嘴里大声喊着我回来啦,又回头大声叫我把车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等到我手里提着几个沉重的大袋子关上后备箱,一群流着鼻涕的脏兮兮小鬼已经涌到了脚边拽住了我的裤子。
为几十个乱蹦的孩子的手里塞上分量均等的食物非常麻烦,但也很有意思,发完食物我看到新的山本太太在院子里的角落,于是走过去。
一个看起来最多六七岁的瘦弱小孩正拉着他的袖子大树哥哥大树哥哥叫个不停,看到陌生人靠近警觉地躲到他身后,只露出卷卷的头发和圆眼睛。
山本太太笑嘻嘻地把孩子抱起来,一字一句地教他说,今天好吃的午饭是这位好心的哥哥带来的,他叫夏辉哦,慧人你应该说什么?对,要说谢谢,声音再大一点。
院子另一边突然发出争执的声音,他把小小一团温热塞在我手里说拜托你照顾一下然后就跑过去了。
其实我一点不擅长应对真正的小孩子,从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状况,一时僵在原地,像捧着个不知道怎么安置的昂贵花瓶。
看他嘴角有食物的残渣,我让他坐在我的膝盖上,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然后结结巴巴问在这里的生活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下次可以带来给他。
他只是紧闭双唇看着我,眼睛像透明的无机质玻璃,或者是早已凝固的深色琥珀,倒映在上面的我只是一个短暂的空洞的影像。
我本来很快就放弃了,站起来打算带他去找更熟悉信任的人。
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臂,因为在紧张声音还是很小,他问下次你还会来吗。
一定会。
语言比思绪更快地给出答案,得到我的保证之后他才开始笑,琥珀的圆眼睛像不停流出蜂蜜的罐子,说谢谢夏辉哥哥,我想吃糖果,又嘟着嘴巴说大树哥哥说我正在换牙,不给我吃。
听起来就很麻烦很难办。
拉勾好不好,他伸过来脏兮兮的小手一脸期待,我会乖乖等你来的。
我只送山本太太去过几次孤儿院,后面都是我一个人去的,因为出了那件事情。
新的山本太太不肯离开房子,一步都不愿意,结婚纪念日他等人回家吃饭,一桌凉了的饭菜陪着他几个小时,等来的是警察和保险公司,告诉他山本世界驾驶的车辆失控,冲下悬崖掉进海里。
我上报了失踪人口,实际上尸骨无还。
他没有参加葬礼,没穿过一天丧服,因为举行盛大葬礼的时候他正在接受调查是否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等到释放出来的时候他的头衔正式从山本太太变成了山本先生的遗孀。
是我从警局把他接回家的,他一路上都很平静,没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晚饭的时候开口问我山本世界什么时候回来。
我停下摆放餐具的动作,想了很久然后说,山本先生去别的城市出差了。
他脸上也没什么反应,吃掉我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厨艺烹调的食物,好像在吃无色无味的罐头食品,切割,咀嚼,吞咽下去,然后推开盘子,说要去海边走走。
我一直在他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跟着,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照顾这个家里的人。
我记得很清楚,天气难得风平浪静,海面甚至像是死去的动物一样没有起伏,月光是银白色的冷汤,他脱掉鞋子赤足立在退潮的沙滩上,注视荒芜的海浪。
我忍不住往前一步,因为觉得他像快要落下的云。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说起山本世界。
“......我当然不信。我这么普通的人,配不上伟大的爱情故事。是,我看得出他有钱,但是有再多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他的结婚对象不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我一直在拒绝。”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确信要选择的就是我。”
“最后我让步了,他说就当我把你买了下来,是他想要一个结婚仪式来证明所属关系,反正卖身听起来比结婚靠谱,所以我答应做山本太太,到死为止。”
“我可没答应要替他守寡。”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眼睛弯着嘴角扬起,和罐头食品一样苍白的笑。
第二天早上天气很差,天空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还下起了暴雨,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打发我去孤儿院送东西,说慧人换牙期也结束了,那孩子爱吃荔枝口味的糖果,还让我开车慢点。
我当然记得。
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他的朋友的电话,在另一头是纷乱的雨声和分贝骇人的尖叫,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听清楚他说想去家里探望,车开到半路上却看到有人从海边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不,没有人来解除我的合同,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我哪里也不会去。
我还有需要完成的工作。
这也是他们希望的。
part 3
嗯,我知道的啊,大树哥哥他不会再来了,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要从第一次见面之前说起吗?我记不得了,被大树哥哥捡到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全都记不得了。
对呀,这一点我和大树哥哥一样,所以他最喜欢我了,每次来都会偷偷给我带特别的礼物,其他人都没有,我也最喜欢他了。
不开心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不开心过啊。
或许有吧。
有一次,他带来了很多蛋糕,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蛋糕,孤儿院长大的小孩子都很喜欢甜食的,他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大口吃蛋糕,摸了我的头发,手撑着下巴很久不说话,突然开口问,慧酱,你说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虽然以前大树哥哥也会经常念童话故事给我听,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半天解释说,就是有一个人希望他能一直一直陪在身边。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吧,和慧酱一样,虽然知道很忙,但是慧酱也经常想要大树哥哥来陪我的,我说。
他捏捏我的脸,擦掉沾上的奶油,还是没说话,脸慢慢变得和傍晚的天空一样的颜色。
他一定也喜欢陪着另一个人的。
那个时候我还很担心他会忘了我,但是大树哥哥不仅带了更多东西来,还有夏辉哥哥现在也会来送好吃的,而且听其他人说,他已经找地方建了新的孤儿院,过段时间会让我们全部搬过去住,比现在的房间更大,更舒服,我还会有自己一个人的床。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这里了,他陪着另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夏辉哥哥告诉我,等我长大以后,我们就会重新见面了。
谢谢你带来的糖果,我会分给大家吃掉的。
不,我不想再吃了,那天下的雨太大,流进嘴里咸咸的,连糖果都没那么甜了。
我想快点长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