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二的时候腿受了伤，他就从校足球队的主力变成了候补，但谁都知道，他是没办法再上场踢球了。大家一开始还在说都会好的，后来也没人提了，板凳上永远只坐着他一个人，一个星期，一个月，到后来他也懒得数日期，队友们在尽情地跑来跑去，曾经他跑得比谁都快，但现在，只剩他在原地。说不遗憾是假的，从小就开始的训练，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和眼泪，还不是说结束就结束了，母亲在家哭过几次，他站在楼梯口听那低低的啜泣，自己一定是个没用的儿子吧。
高三开始的前一天，那是佐藤大树最后一次在草坪上奔跑，他越跑越快，直到小腿传来隐约的痛感，那疼痛越来越明显，风吹起他的短裤，吹扁他的衣衫，他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那天的夕阳特别漂亮，把足球门都染成了艳丽的红色。
算了吧，他蹲下抠了一下草皮，然后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球场，他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来了。
再后来便是大学，离家外出上学的日子，也依旧过得像是一杯白水，父亲为了庆祝他顺利升学，送了他一部相机，从小小取景器里望过去，世界变得又大又小，人与野兽也无分别，或坐或卧，或食或眠，他按下无数次快门，心底仍旧空落落的，母亲会忧郁地望着他，“你还在不开心吗？”
他说不出来。
直到，那个人跃进了他的镜头。
他跳得真好，佐藤大树这样想着，双腿在舞台上跳起，张开的手臂像是能牵引光线，对身体这样极致的掌控，看着他好像就忘了自己的腿夜夜的疼痛，啊，这是谁？
“你也喜欢这个组合吗?”旁边有女生热情地搭讪，“呐，很帅吧！”
“嗯，很帅。”
好耀眼，好羡慕。
佐藤大树合上笔记本电脑，一头扎进冰凉的床铺，枕头托住了他酸涩无比的脖颈，哪怕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了刚刚盯了许久的画面，黑暗里那抹红，在眼底消散不去。
“哎……”他翻了个身，指尖还有今天疯狂按快门键的触觉，他看到了那人转身时飞溅的汗水，而那一刻，被他永久定格。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这种感觉好似饮鸩止渴，渴望越来越近，那种与对方能呼吸同一片空气的认知，像是喝了酒一样晕晕乎乎，对视的时候有3秒吗？那不仅是3秒，是能被切分成3000毫秒的电光火石，自己的身影被那人短暂地收入眼底，已经是活到现在最巅峰的时刻了吧。
“叮咚、叮咚、叮咚”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噼里啪啦地响起。
小小的屏幕像是烟花一般炸开，成了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他拿起手机，看到sns软件上弹出的转发信息一个接一个，“啊，是刚刚发的图片被站子转发了呢……”那些铺天盖地的夸奖组成了一个甜蜜的虚拟世界，大家狂热的爱让照片上的人成了万众瞩目的神，是神呢，所有人都在膜拜，他也是其中一个。
手指抚摸过照片上人的轮廓，视线如果有实感，会从那人红色的末端发梢开始，有些漫不经心的下垂眼，到那人利落的指尖和灵活变幻动作的脚踝，他的相机捕捉了很多，远不止这些。
“这次的图拍得也很好看呢，特别喜欢那张聚光灯下的小夏，像是王子一样闪亮~”一条私人消息弹了出来。
“下次的活动，老师你还去吗？”
……
聊天框的对面是几个月前认识的男孩——木村慧人，慧人才上高中，长得很漂亮，佐藤大树还记得初识那次，对方穿着高中生立领的制服，可能是一下课就跑过来参加活动，汗水把他深褐色的刘海凝成了一缕一缕，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显出了几分稚嫩。
因为恰好挤在了同一个等待拍手队列，他们便顺势加了line。
“我存过你的图呢！”慧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喏，这张还是我的屏保。”
他喜欢名叫夏的另一个组合成员，少年的爱总是浓烈，“老师下次能多拍拍他吗？拜托啦！”他双手合十撒娇，只因这份爱他给得很捉襟见肘。
“好想去打工啊……”
“不行吧，你这段时间不是都被安排上补习班吗？”
“啊……说的也是呢……”
打工一晚上能买两张拍手会的券，打工一个礼拜就能收一张前排不错的位置，金钱变成了衡量距离的唯一方式，成了能维系他们台上台下人的细细绳索。
慧人嘟囔着喝了一口气泡苏打水，淡蓝色的颜色缓缓下沉，冰块被吸管搅和着，与杯壁撞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凝结的水珠就在杯底淌了一片。
“好羡慕大树哥呐，上次的活动坐得那么前排，真好啊~”
“羡慕哦？去了也很痛苦哦……”
“是哦，见完更难过了，loss，每一次见完都会loss，但还是好想再见小夏……”
“小夏……小夏……想再见呀……”
佐藤大树盯着对方被弄湿的手腕，是啊，见到很开心，见完也很痛苦，没办法在对方心里留下印象，但只要那天能得到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在梦里回忆上千回，就好像生活突然有了颜色，自己的渴望被延续了下去。
02
“待会的拍手会我可以拍六次！”慧人兴奋地和他说道。
佐藤大树看着年轻男孩露出的脖颈，锁骨处深红色的痕迹扎眼得像是落了一片花瓣，他重新给男孩整理了衣衫，头顶一撮睡乱的头发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执拗地按了一遍又一遍，发丝擦过指尖，有些毛毛糙糙，但又细嫩柔软。
“马上就能见到了，很期待吧……”
“啊，是！”男孩没心没肺地笑着，佐藤大树干脆把那缕翘起的头发扎了个啾，“我们慧人小弟超级可爱的，小夏一定也这么认为。”
这在所谓“现充人”的眼里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吧，佐藤大树从没对身边的同学朋友说过这些事，好的坏的、能说的不能说的、正面的暗面的、他统统没有提过一句，他们没办法理解这样奉献一切的爱，也无法接受这样全然爱着注定不会属于自己的一份幻想，握手会参加成千上万次又有什么用呢？每一次手掌与手掌的接触，哪怕十指相扣，那份体温还是会消散，那双眼睛也不会只看自己一个人。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佐藤大树并不会觉得悲伤，和现生的痛苦相比，这些都算能忍受的了。
像是要赶大学课业的ddl时刻，任何人都会觉得很累，做作业到半夜的时候，他不自觉就盯着桌面那人的剪影发呆，家里渐渐堆满了与那人有关的东西，但都不是真的那个人，名为世界的人设计出来的谷子，好像也能去往世界各地，佐藤大树捏着那人形象的钥匙扣，硬硅胶的材质摩擦起来沙沙的，与对方真实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打工的时候也很累，但他更喜欢打工。
尤其是夜晚。
机械地把推车上的东西放到货架上，冷柜的活他最喜欢，那些看上去高热量又美味的甜品蛋糕被一个个放到该去的地方，它们轻飘飘地，美好得就像会购买它们的人群，只要一口，幸福感就会迅速充盈整个胸腔，甜味从舌尖到胃底，让大脑都雀跃了几分。佐藤大树习惯在下班的时候奖励自己一个布丁，焦糖色泽淋在顶端、摇摇晃晃的胚体，会让他想到那颗配色大胆的脑袋，每次他在舞台上开始solo的时候，就是这般摇头晃脑，好可爱，无论网路上多少人说无法欣赏，他还是觉得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叮——”手机响起了特殊提示音。
这是作为他的特别关注上线的独特音效，佐藤大树赶紧拿起手机，看到那人转发了一条快拍，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独此一人，黑色的背光让世界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唯一清晰的就是他伸出的指尖，氤氲出朦胧而耀眼的光晕。
这是佐藤大树拍的图。
“恭喜！大树哥！是你的图！”慧人的消息也紧接着弹了出来。
在那一刻喜悦反而成了第二产生的情感，佐藤大树反复戳了几次被转发的账号，这才清晰地意识到下方那个小小图标正是自己，曾经他以为对视的那一刻已经能让他幸福地死掉，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一刻还活着更好了。
“是啊，我都不敢相信……”
这份快乐他消化了三天，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要第一时间看看手机里的截图，确认那不是自己的臆想或一场幻梦，如今快拍早已看不到了，但是佐藤大树知道那人一定还在屏幕那头，私聊对话框里自己发出的密密麻麻的消息，从未有过回复，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都成了已读，佐藤大树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这样与对方隐秘的关联，让他产生了如同恋爱的麻痹错觉。
这颗心大概是快乐了，就在现在。
03
“你还好吗？”慧人给他发消息，看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男孩的呼吸声很轻柔，静静地落在他的耳边，“大树哥，你别太难过……”
“没有办法做到。”佐藤大树吸了吸鼻子，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这是真的吗？”
“……大树哥。”慧人喊了他的名字，又停顿了片刻，“呐，后面的终场演出你还去看吗？”
“……”
名为终场演出的演出，时长比以往还加了一个多小时，这应该是他们组合活动到现在最大型的活动了，放在以前任何一个时间点，这样的活动都能让粉丝激动不已，但一旦套上终场二字，这件事反而成了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告别盛宴。
世界要退出了。
官方消息出来的那一刻，粉丝铺天盖地的惋惜与质疑，像是浪潮一样席卷网络，佐藤大树刷了一整晚的sns，希望能看到那人出来说这只是一场误会，或者这是退而求其次的中途休息，但最终大家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天塌下来的感觉吗？他翻看了一整晚自己曾经拍的那些图，妄图从里面找到那人要离开的蛛丝马迹，但是，什么都没有，电脑早就因为没人再看它而静静地熄了屏，那簇曾经点燃了佐藤大树的火，好像也熄灭了。
好痛苦，就像自己从未从高二那些静卧床上的夜晚走出。
“谢谢大家来看这一次的终场演出。”
是那人的声音。
佐藤大树最后一次为那人举起相机，对方先前穿着白色的表演服满场饭撒，甚至有几秒盯到了自己这个方向，那双眼睛好像透过光学镜头之间复杂的折射关系望到了自己，这一秒，一切都要结束了的实感从未如此强烈。
“我啊，毕竟还是到了这个年纪。”世界挠了挠头，“背痛、腰痛、腿痛，也是时候啦！”
男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上方的舞台灯，那些难以计数的光点落在他的发丝、眉眼，被佐藤大树统统摄进了手上小小的机器里，他却感觉自己快要抓不住相机了，如同溺水之人无法呼吸，双手颤抖，天旋地转。他甚至开始害怕听到世界还未说完的话，视线也开始朦胧，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显示屏。
“再见了，大家。”
“我还爱着这个舞台，但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刻，对不起，谢谢。”
男人面朝硕大的观众席区鞠了一躬，又直起身张开双臂，佐藤大树在眼泪掉下来的那一秒按下快门，没有对上焦，照片上的男人像是一只暗色的鸟，亟待挥舞离去的翅膀，这一幕从佐藤大树的学生时代穿越到现在，如同他一直以来都不体面、不完美的告别。
04
“叮——”手机响起了提示音。
佐藤大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向手机屏幕，一条私信顶着一个他看过千万次的头像，眼熟得让他难以置信。
他吓得赶紧从床上坐起，戳开那条消息，从未有人回复过的聊天框，静静地躺了一条回复记录。
“谢谢你，一直以来把我拍得这么帅……辛苦了。”
佐藤大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又看，真的是那个人，那一秒他很想恳求对方不要退出组合，但又想说些什么加油鼓励的话，手指在输入框的键盘上打了又删除，那些差点就要跑出喉口的声音，差点又要忍不住的眼泪，最终只变成了一句苍白的语言。
“不会，一点都不辛苦，喜欢上你之后，我一直都很快乐，祝你开心，再见。”
对面再没有回复，那个账号也再没有更新过消息。
佐藤大树也不再使用这个sns账号，后面他还和慧人吃了几次饭，但年轻男孩升学压力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他们也断了联系，好恍惚啊，佐藤大树背着设备从甜品店的落地窗走过，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年，是不是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位置和慧人小弟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喝着冰凉的汽水，那些激荡了他每一个夜晚的热爱，就像岩浆冷却后化为的黑色石头，一点点余温，也只仅剩一点了。
“前辈！我马上就到！”他停下来接了个电话，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一个传统企业上班，日子还是像白水一样平淡，但是父母都很满意。如果说过去的那些时间给了他什么改变，大概就是爱上摄影拍照片了吧，所以他干脆找了份为工作室打工的兼职，拍拍图剪剪视频，取景器和屏幕里看到的世界，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点滴，总有人想永远留着，不愿忘记。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我们马上开始。”佐藤大树跑进练舞室放下相机包，今天要接的活是为一个新开的舞蹈工作室拍摄介绍视频和照片，活不难，他也有经验，拍起来很是顺利，拍完后他找了个角落，低头检查着相册里的原片，一张一张的，老师们带着学生跳跃的样子，啊，真好啊，这样控制自己身体的方式。
“从以前你就喜欢这个角度呢。”身旁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佐藤大树回头望去，从他相机存储卡里消失了几百个日夜的男人突然站在了他的眼前，他好像长了些肉，发色依旧那么大胆，“但还是把大家拍得很帅”，男人笑了笑，把手上的鸭舌帽戴在了自己头上，“好久不见。”
“后续、合作愉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