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飞机落地,从家里开过去要一小时,起床要十分钟。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山本世界拿出手机调了个三点五十分的闹钟,只是他早就不像年轻时那样一躺下就睡着了,所以等到闹钟响起的时候,他恍惚地惊醒,没搞清楚自己刚才有没有睡着。
十分钟的起床时间里,山本世界花了两分钟看佐藤大树发来的消息。一条是「登机了」,另一条是「滑行了」。山本世界想,有时候他真的挺不可爱的,明明说一句「机场见」也好,可手指还是切到了浏览器。搜索记录里查过航班号,点击一下就能看到上面还显示「准点抵达」。手机时间又跳到了下一分钟,山本世界太情愿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下定决心下了床。
接下来的四分钟里,山本世界脱掉了身上的衣服,从衣柜里随便拿出一件T恤往身上一套,裤子就穿前一天穿过的那条就行。闭上眼打开厕所的灯,感觉有点习惯了才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刷了牙,直到把冷水打在脸上才感觉稍微有点醒来。甩了甩头,用毛巾随便抹了把脸。
在走出门之前的两分钟,山本世界又重新确认过时间,在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的钥匙和钱包。打开房门的时候察觉到凌晨的空气比想象中更寒冷,回到房间里抓了件外套拿在手里出了门。从房间走上车,点火的时候看到屏幕左上角显示的是4:01,山本世界看着打在墙壁上的车大灯,还是觉得开夜车太难了。
山本世界调出导航,抵达机场的时间预计是4:59。就算佐藤大树没有行李,降落之后也还要花时间走出舱门,山本世界想,应该还来得及去买一杯咖啡。这个点可没什么选项,山本世界随便选了家不远的麦当劳,导航显示要多开七分钟——好吧好吧,保持清醒也是夜间行车重要的部分。
山本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在不热的天气里还要点冰咖啡,但把冰咖啡灌进喉咙里之后他确实清醒多了。杯架里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佐藤大树落下的水杯,山本世界想等会一定要让他拿回家,把咖啡放到了另一个位置里。重新发动车,天当然还没亮呢。
山本世界这几年飞得不多了,大概是年纪大了,他开始喜欢坐新干线多过坐飞机了。再往前数个几年,他一年要飞好几次洛杉矶——绝对不是被人逼迫,只是喜欢那里永远明媚的蓝天和白云,喜欢会扬起笑脸说“喜欢你的发型”或是“喜欢你的T恤”的路人,更喜欢在浪拍打岸的时候与身边的人接吻,不论是亲脸颊还是深吻,都不会引来一点异样的目光。每一条街上都有仰起脖子才能看到顶的树,而不是那些仰起脖子才能看到顶的大楼,连空气都和东京不一样。
佐藤大树好像并不那么喜欢洛杉矶,如果山本世界嘲笑他不会英语的话,他也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没头没脑地直接否认了。事实上,连山本世界都能感觉得到,在团体活动减少而佐藤大树常常跟着他去洛杉矶之后,他的英语已经好了不少。可即便如此,佐藤大树还是不喜欢洛杉矶。佐藤大树说美国人太高了,说酒吧太吵了,说洛杉矶太热了,甚至总嫌十小时的飞机太久,但这些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他最后总还是跟着山本世界去。
但回想起来也确实,山本世界开始变得不那么爱出远门之后,喜欢旅游的佐藤大树也很少再去美国了,活动范围总在东亚,连东南亚都很少去。他有一次从泰国回来的时候用抱怨的语气说东南亚太热了,山本世界才意识到或许他之前是真的觉得洛杉矶很热。即便如此,山本世界很少跟着佐藤大树旅行,慢慢变成了那个等他回家的人。
凌晨的路从来不堵,预计抵达机场的时间永远是绿色的。就算刚刚稍稍绕路去买了咖啡,现在抵达机场的时间也不过5:20。山本世界盘算着,觉得佐藤大树还得过海关,又要拿行李,觉得5:20也来得及。
好一段路都在市区里,高速上没太多车,路被路灯照得很亮堂。山本世界压着限速开,不算太快,还有余力能拿起手中的咖啡喝两口。四点多的东京,如果因为路面而颠簸一下,山本世界也会觉得是因为开在人们带梦境之上。
城市的灯光愈发稀疏,路灯也越来越少,周遭越来越暗,恍惚间山本世界感觉能看到天上有几颗星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会儿山本世界也醒得差不多了,终于想起打开车里的音响,自动连上的手机播起了之前练舞时的音乐。又想跳舞了,显得不合时宜,山本世界赶紧切到古典音乐歌单,放松肩膀,轻轻呼了口气,又开始觉得困。不能危险驾驶,索性调到了广播,交通广播刚好在放时下流行的歌,山本世界没再调频。
夜间开车不需要特别的考试,照理说是不比日间开车困难,却也有不同之处。白天开车时混入车流里就好,车速和车道都不用考虑,跟着前面的车就好。夜间开车总显得孤独——倒也不是没有别的车,只是能遇上的车总是速度难以匹配。要么是咻地一下飞驰而过,要么在路中间慢悠悠地开,山本世界后来才意识到,速度差不多的话,只要开始的时候隔着一段距离,之后就很难遇到了。
山本世界学开车是他三十多岁后半,也可以算是心血来潮。山本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地铁和打车能解决一切出行需求,在工作之后再加上保姆车也足够了,开车本来就不是什么一定要学会的事。后来有一次在洛杉矶的时候,突发奇想说起空出的一天时间想要去圣地亚哥的沙滩,才发现出了城市不会开车太麻烦。
“那我去租车吧?”记忆中的佐藤大树这样说。
山本世界忘了佐藤大树会开车,也记不起来佐藤大树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明明佐藤大树之前都在和他一起做保姆车上下班,也没有用得上驾照的地方,可他就是考了,和那些山本世界觉得没什么用的桑拿证一样。山本世界问他为什么要考,佐藤大树偏了偏头说,感觉会有用的,前辈提起一起学就学了。山本世界不是因为觉得以后会有用就会去考驾照的人,所以那天坐在佐藤大树副驾的时候,山本世界只是一个劲地发愣,连沿途漂亮的海景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如果自己考过驾照的话坐在副驾驶的就不是自己了,可这对于三十多岁的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假设。明明有过很多机会的,山本世界也会这样想,但是这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没有驾照,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回了日本之后,山本世界就说是要学开车,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方便旅游出行,实际上的理由他也说不清,最终归为直觉。佐藤大树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山本世界学车,他说着他们两个里自己会开就行了,从洛杉矶开到圣地亚哥也不远,再说了,更远的行程他也能开。
可山本世界还是说要学,佐藤大树没有更好的理由拦着他,也就由他去。山本世界在家背了两天交规就考过了机考,路考前的训练山本世界报了班,不是那种两周速成的,把战线拉长了些。刚开始学了点基本操作,就拉着佐藤大树陪他在在没人的停车场里绕圈。有时候是工作日的上午,有时候是深夜,还要佐藤大树把车开到没人的地方才交换位置。山本世界刚开始开得很慢,佐藤大树说他开得稳;后来练停车总要打很多手,佐藤大树说他很细致。山本世界以前总是教佐藤大树的那个人,位置互换之后突然也开始觉得他或许真是适合做老师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跳舞的话,如果不是走上了舞台的话,他或许真的会在某个中学当一个数学老师,像这样夸学生做得好。
到头来学车的时间并不算长,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差不多也就都学会了。在驾校上了几节考前突击课,在路考的前一天晚上拉着佐藤大树练车。佐藤大树说,一定能考过的啦,你现在开得都要比我好了。山本世界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第二天确实一把就过了路考。或许就是因为是这样学会的开车,才会觉得佐藤大树坐在副驾才安心。
等到后来山本世界才会开始想,如果那段时间他没有要学开车的话,他们或许本就该越漂越远的。称之为团体的东西如果没有团体的活动就会慢慢失去应有的结构,构建在团体之上的关系也会缓慢地消散,直到再也找不到过去的踪迹。有些原以为理所应当的事情,跨越了十几年,如果不再一次确认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变。人比想象中变化更快,就像山本世界也会想要学车。
路程已经开掉了一大半,那杯启程时买的冰咖啡里的冰好像永远都不会化完。车里的温度算不上高,可也远不到需要打开暖气的程度。山本世界拿起咖啡,还是觉得冰,又放回了杯架上。导航显示接下来还有14分钟,山本世界想,这咖啡可以回程的时候再喝。
即便驾照很顺利地考了下来,两人之间开车的依旧是佐藤大树,像这样山本世界一个人行驶在路上的机会并不多。山本世界不喜欢开车也不讨厌开车,开夜间的高速公路算是他比较喜欢的一种,特别是通往机场的这一条。因为不怕撞到别的车,因为可以自己控制车速,因为能看到星星或者云,山本世界的理由有很多。
在他考出驾照之后还去过几次洛杉矶,却没有去什么更远的地方了,明明两个人都可以开车了,行动范围范围却也没变化。佐藤大树明明说着小东京远远不如东京,却还总是往小东京跑。每次来总是吃的餐厅吃了一遍又一遍,住的地方也愈发固定,甚至连机票也找到了世间最合适的一种。
“熟悉的东西不容易出错。”佐藤大树在预约餐厅的时候这样说着。
山本世界偶尔会想说他也太没有探索精神,但大部分时候都由着佐藤大树去。有时候,特别是回到在东京的家的时候,山本世界倒在熟悉的双人床上会觉得特别赞同佐藤大树的观点。不想考虑太多了,选熟悉的就好,简单明了。
该下高速了,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红绿灯。运气好的话三分钟,运气不好的话六分钟。山本世界发现手机上有两条未读消息,不用读也知道是对方说的是什么,所以连语音助手都懒得叫了,就继续往前开着。
进入机场的时候手机响起了电话铃声,山本世界按下接听键。
“我进机场了”,山本世界说,心想今天似乎也是刚好。
“那我走去老地方?”佐藤大树的问句并不像是提问。
“嗯。”山本世界都不知道对面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靠右开到等候区的几乎最末端,熟悉的身影在预想中的地方背着包玩手机。下一刻他转过头来,在和山本世界眼神交汇的时候露出了一个笑容。山本世界把车停到他的面前,解锁了车门,打开了尾箱,摇下了车窗。带着夜色的新鲜空气挤进狭小的空间里。
外面的人提着箱子往尾箱走,在经过窗口时和山本世界说了个“嗨”。熟练地打开尾箱,熟练地把箱子装进去,熟练地关上。回到副驾驶,拉开车门,踩进了车里,坐下来,拉上安全带。佐藤大树说,“明明可以不用来接的,时间这么奇怪,我自己坐快线回东京也很快的。”
山本世界看了看佐藤大树的侧脸,然后才换了档松开了刹车——
“可我本来也只是想早点见到你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