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世界在路上遇到了佐藤大树。
那人嘴里叼着一支红玫瑰,不知从哪寻了副墨镜戴着,一只手撑着商店街的墙壁凹造型。山本世界过去揉他头发:“这是干什么?”
“接你回家。”佐藤大树回答,指指画画地要他买东西。山本世界一一照办,陪佐藤大树从狭窄的商店街穿过。他微笑着,出了一身冷汗——他怕那人已经又一次忘了自己,忘了回家的路。
在此之前,佐藤大树的脑部受损,原因不明。义体医生在扫描过脑机之后表情凝重,他们两人等待判决一样等待医生发话。
“……损伤难以修复,接下来还会出现遗忘的症状。虽然恢复正常不是全无可能……”
“他会忘记多少?”
“可能……全部。”
山本世界有点恍惚,一瞬的沉默漫长得如有实质。他抬头看到佐藤大树的脸。
“没事的,我们走吧。”
佐藤大树说着,牵起山本世界的手。那个人如此坚强,这时还反过来安慰他。山本世界说不出什么话,觉出对方手指轻微的颤抖。
后来的佐藤大树会突然忘记很多事,忘记常吃的食物的名字,忘记加油站的位置,甚至忘记自己在和山本世界交往。这样的遗忘如同春季阴天里的飞虫,时不时不经意地出现——山本世界感觉佐藤大树穿着亮色的衣服,那些虫子在乍暖的潮气里无休无止地朝他扑来。
山本世界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自己,解释他们为什么在同居,甚至重复家里每一样东西的称呼和用途。每一次遗忘之后,他都要花上几个小时来说明,为爱人缝合记忆的裂口。佐藤大树总是很用心地听着,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哪怕山本世界口中那些回忆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而每一次听完说明之后,他都会和遗忘前一样信赖山本世界,哪怕名为过去的纽结正在逐渐松开。
回家的路不长,两人进了一栋摩天楼,乘电梯到租住的公寓去。这样的摩天楼在这里随处可见,钢筋汇成骨骼,电缆形成血管。一幢幢楼宇宛如巨人,沉默而撼人心魂地站立着。这栋楼里有无数个他们的居所那样的房间,齐整密集如同蜂巢。命如野草的人们在狭窄的蜂房里生老病死。
电梯上升的速度快得令人眩晕。傍晚的光污染同样严重,显示屏滚动播放着市长大选之类的狗屁。山本世界拿出十足的耐心来忍耐,终于等到电梯到达他们居住的楼层。
吃过晚饭,山本世界照例拿出游戏手柄玩游戏。佐藤大树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已经沉睡,为了不吵到他,山本世界一向在他卧室的隔壁使用手柄。他玩的是一款包含角色扮演的战斗游戏,在游戏中,玩家需要扮演一名雇佣兵,从中间人手中接取任务,推进剧情,在钢筋水泥的罪恶都市中生存下来。游戏内的战斗足够有趣,缺点是进度不会自动保存,需要手动存档。刚玩的时候山本世界经常忘记存档,只能无奈重开。他后来也向间歇忘事的佐藤大树介绍这款游戏,佐藤大树虽对游戏不甚在行,却惦记着提醒山本世界保存进度,在没忘记这档事时,他甚至帮打游戏睡着的山本世界存档。
事实上,山本世界过去就是一名雇佣兵。
游戏里的严酷世界和现实相差不多,他很习惯那样的生活。
某天他从中间人那里接到了新活,中间人要他陪同,一起到一处赌场去。驱车去接中间人之前,相关信息由那人发送到他的终端。山本世界快速浏览完,了解到赌场叫放逐者,在赌钱之外,也玩押上性命的枪械轮盘赌。雇主曾和赌场实际的掌控者一同经营赌场,但合作已经破裂,现在希望由中间人牵线搭桥,重议共同经营的事。
他接到中间人后朝信息附带的地址驶去。山本世界不太明白满脸势在必得的中间人为什么要一个雇佣兵陪同——或许是为自保,或许是为让他踩点,以准备好在最坏的情况下武力威胁。这座城市足够混乱,暴力有时反而是解决问题的绝佳方法。
“这次不用你动手。找个摄像头黑了,把那里的结构和安保看仔细,那些烂赌鬼要是叫你,别理他们就行了。但是在赌场工作的那些混混,能搞好关系就搞好关系吧。赌场要是拿回来,虽然能换一帮人,但毕竟也很麻烦……”
中间人断断续续地嘱咐,山本世界答应下来。
放逐者在一处街口,人流量不大不小。招牌镶的霓虹灯带白天也闪烁着,店面装修得如同酒吧,显眼的吧台后陈列着数量惊人的各种酒类,坐人的卡座桌上也只有酒,没有可疑的枪支和纸牌。不过这里陈设的桌椅比酒吧的更奢华舒适,金属灯具的纹饰堪称夸张,借着灯具耀眼的光亮可以看到墙面和天花板上的几处弹痕,提醒来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本世界暗暗打量四周。中间人在赌场员工的簇拥下从容不迫地进了里间,仍然留在外面的混混虽然还在各自干手头的事,但都偏转着身体,装出放松的样子观察着山本世界。
这里的摄像头装得隐蔽,却没有反黑客的系统,以山本世界的快速破解水平,通过一个探头定位其他设备易如反掌。山本世界到吧台随便点了杯彩虹蝎尾狮,一边喝一边完成自己的工作。他的注意力全在提防反定位上,在他完成最后一个探头的定位时,一旁卡座里的人三三两两站起,朝山本世界围了过来。
山本世界立刻掐了脑机链接。作为枪械与黑客技术兼修的熟练雇佣兵,他确信自己的窥视没有被发觉,但被不怀好意的赌徒围着,他总要费心交涉。
“有事?”山本世界率先发问。
“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大摇大摆地来这儿喝汽水?”来人中一个络腮胡子回答,“你不就是老格洛的狗腿吗?不跟他进去,坐这儿瞎看什么呢?”
老格洛就是山本世界陪同来此的中间人。“我还没资格过问他的事,”山本世界懒得多废话,“坐着无聊,这儿哪写不让看了,嗯?”
“无聊是吧?来和哥儿几个赌一盘?手枪轮盘赌,你敢吗,雇佣兵小子?”
络腮胡子将一把手枪拍在桌子上。
放逐者玩得挺大。山本世界想,手枪轮盘赌这种古老的赌局竟然还存在于这座城市,街上晃荡着NCPD的大白天就被人摆上台面来,他看不出这些人是赌场员工,还是老格洛交代他不必理会的烂赌鬼。络腮胡子身后几个同样健壮的纹身混混看上去跃跃欲试,大有他不接受赌局誓不罢休的意味。
“行啊。”山本世界点头,“怎么赌?”
络腮胡子显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但那人一点不表现出错愕,反而喜上眉梢,从无袖衫的口袋里摸出三枚子弹来。
“看着点,小子,这里边有一颗实弹,这一颗带记号的就是,另外两颗是空弹。随机装弹,弹夹随机转一波。咱们简单点,轮流射击,枪可以选打自己,也可以选打对方,你打自己的如果是空弹,下一枪就还由你来开,如果朝对方射击,不管打出什么,下一轮都换人开枪。懂了吗?”
“懂了,谁先来?”
“您点的月光私酿。”一边的服务生把酒端上桌,声音格外脆亮地喊了一句。
络腮胡子顿了一下。“你第一次玩,你先。”
山本世界拿起枪,毫不犹豫地把枪口抵到自己的下巴上。
“等等,有客人,你们就这样招待吗?忘了诺默斯先生怎么交代的了?”
方才端酒的服务生喊停了山本世界。那青年瘦瘦的,身量不高,穿一身过分肥大的衣服,小麦色的皮肤被肌肉绷得鼓鼓的。他走路的时候,一只手颇有技巧地曲起手指,把长至鞋面的工装裤提起一点来,显出一种与赌场不甚相符的气质。他径直走到山本世界面前,脸上露出热情又神秘的笑容来。
“来一支烟,还是一罐酒?”
青年站在吧台前,修长的两只手分别压在一包香烟和一罐啤酒上。两样东西都没拆封,他右手的指尖摩挲着啤酒易拉罐的拉环。山本世界不是善于喝酒的人,但更受不了烟,于是他说:“要一罐酒。”
青年仿佛知道他要选什么,山本世界话音刚落就单手开了那罐酒。他把酒递给山本世界:“他没告诉你,喝了酒,可以把当前的子弹退出弹匣。在正式的击发前允许使用一次道具,这也是规则。”
见络腮胡子没言语,山本世界意识到青年的话是有效力的,而且没准在帮自己。他喝了一口酒,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弹出子弹。
是空弹。
山本世界的心悬了起来,他的确准备赌这个结果,毕竟有三分之二的概率他可以抢下第二枚子弹的击发权,但现在,下一颗子弹是空弹的概率变成了二分之一,他要么朝自己开枪,有一半的概率赌出空弹然后赢得赌局,或者击发实弹直接死去;要么朝对方开枪,有一半的概率杀死对方,或者把最后一颗实弹拱手让人。
怎么办?
没等山本世界行动,青年把他手里的易拉罐拿了过去。
他笑眯眯地说:“我也喝,所以我也应当被允许使用一次道具吧?”
青年一仰头,潇洒地把一罐啤酒全干了。他伸手把子弹退出来,是一颗实弹。
“老大,怎么能这样?”络腮胡子首先叫了起来。
“我可没有破坏赌局,我是加入赌局。”青年举起两只手无辜地说,“这家伙运气好,你们别和他玩了。”
混混们失望但没有多话,很快地散了。青年拍拍山本世界的肩,对他说:“好了,格洛先生也快出来了,你到外面去等他吧。”
山本世界刚从那颗实弹和“老大”中回过神来,他如梦初醒地点头,几乎是飘着走到了放逐者的店门外。老格洛出来上车后他发动车子,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向那位青年道谢。
那是山本世界会铭记一生的赌局。
山本世界自认为是个倒霉的人。他的论据包括但不限于游戏抽卡,盲盒抽谷,他很少在纯粹拼运气的时候赢。山本世界觉得是这份运气让他对佐藤大树的间歇遗忘心态平和,甚至有些感激——过去发生的事除了记忆,没有带走任何其他东西,而比记忆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尤其是本该持有记忆的佐藤大树本人。他们两人感情甚笃,能腐蚀这份感情的只剩下了生活日积月累的厌烦,而听什么都新鲜的佐藤大树和习惯了重复的山本世界已经全然不受此类威胁。
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山本世界这样想。
佐藤大树不怎么照顾自己。他不是总会乖乖吃药,有时醒来下地,又直接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睡着。山本世界便任劳任怨地把他再搬回床上,盖好被子。打游戏时他也注意着隔壁的动静,生怕佐藤大树睡得不安稳,下床找水喝之后原地昏倒。
那人解释说是在听山本世界打游戏。这显然是托辞,但是山本世界想:这个坏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呢?
山本世界没有委托的时候会到几家黑客小店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快速破解组件,拿来给神经中枢的义体升级。快速破解组件会保留植入日期,以提示植入者及时迭代更新,他由此记得那是放逐者之行的三日之后。
装备好新组件的山本世界神清气爽地从自己那辆赫拉上下来。他把车停在住处的地下车库,准备给枪械补充一下弹药。出售枪械和子弹的店随处可见,他不用离开居住的摩天楼,就能买齐惯用的子弹。在他出了车库走上人行道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过来挽住了他。
“真巧啊,你在这里。”那人出声时,山本世界认出这是在放逐者加入赌局帮他的服务生青年。
青年笑吟吟地,眼睛的警惕不减。他背对着街面,朝山本世界快速地比口型。
他说,帮我,有人跟踪我。
山本世界立刻也挽住对方,动作有点僵硬,带着人往摩天楼的电梯里钻。电梯门吱嘎吱嘎地关上,青年才终于松了口气,松开了山本世界。
“谢谢你。世界桑对吧?我听格洛先生说了。”青年的笑容纯净无害,他同山本世界握手,“我叫佐藤大树。”
“上次轮盘赌的事多谢你。”山本世界郑重道。
“举手之劳。那些家伙就是爱乱来,诺默斯先生也有不许破坏赌局的规矩,我只能那样做了。”
“你……你们的工作一直这么危险吗?是什么人在跟踪你?”
“准确来说,应该只有我是这样吧。”佐藤大树不以为意,“毕竟比起赌场其他人,我和诺默斯先生走得最近。他道上名声可不怎么好啊。”
山本世界预想的那些辛苦被他轻轻地揭过。虽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但多年的雇佣兵生涯也让山本世界话术圆熟。见电梯还有几层才能停下,要怎么继续话题、表示谢意与关心,全能的雇佣兵这时也犯了难。
“为了谢你,请你到我家里来喝一杯吧。那人恐怕还在楼下游荡呢。”山本世界试探着邀请。
“可以啊,我接下来也没事。”佐藤大树打量了山本世界一番,“你准备请我喝什么,彩虹蝎尾狮吗?”
“饶了我吧,”山本世界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状,“你也知道我喝不来酒,在酒吧只能喝汽水了。”
佐藤大树大笑起来。“也好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请我喝酒以外的东西呢。”
“我很认真的。如果你想要酒,想要哪一种我都能跑去买来的。”
“不用——真不用。我是能喝,但也没那么喜欢。”电梯到达山本世界家所在的楼层,佐藤大树先走出了电梯,“你住在这儿吗?”
山本世界把他领进自己租住的公寓,然后当真飞奔去楼里的商店,把各种不含酒精的饮料每样拿几瓶,包圆了买回去。佐藤大树见他捧着这么多饮料,又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不是喝一杯啊世界桑,”他说,“你要开无酒精饮料吧么?”
“不喜欢酒的话,在这些无酒精饮料里,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某一种吧。”对上佐藤大树的目光,山本世界突然难为情似地扭头,“说起来外面好暗啊。已经很晚了吗?”
佐藤大树若有所思。“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他说。
话音刚落,天空一声惊雷,大颗大颗的雨滴紧接着砸下来。山本世界住的楼层太高,雨滴密集坠地的声音听不真切,茫茫地好像隔着朔风下雪。夜之城是常年苦夏,没有人在这里见过雪。山本世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产生这样的联想,也许是因为夜之城的雪和佐藤大树一样不寻常。
“哎呀,这下回不去了,这样的雨也许晚上也不会停呢。”佐藤大树转向山本世界,又露出那种无害的笑来,“好心的世界桑可不可以收留可怜的没带伞的我呢?”
“当然可以。”山本世界略显夸张地做出“请”的手势,“雇佣兵山本世界邀请你今晚在这里鉴赏无酒精饮料。”
佐藤大树道了谢,伸手拿了一瓶彩虹蝎尾狮。山本世界打开顶灯,与年轻的赌场员工对坐饮汽水。
“诺默斯先生是个怎样的人?”雇佣兵问道。
“他经营放逐者,赌技极佳,曾说过‘真正的赌徒要敢于搏命,这样才能赢’。”佐藤大树几乎不需要思考就回答,“喜怒无常,一时兴起就做的事很多。”
“那么在放逐者,你算是他的二把手咯?”
“我吗,我充其量算个领班。”
那人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接上下文。山本世界开一罐新的汽水给他。
“谢谢,世界桑。”
佐藤大树喝一口汽水。“你好像更偏爱层次丰富的味道呢。这两罐彩虹蝎尾狮都是这样,细品的话,风味随着饮下的时间次第揭开的层次顺序也略有不同。”
“很有趣的随机感,是吧?”山本世界说,“我倒是不讨厌这种风格。”
“但是无常很可怕啊。”佐藤大树看向山本世界,“人生是场赌局,你背后是格洛,我背后是诺默斯,谁又真正掌握自己的走向呢?”
“自己的人生自然是自己执棋。上次看赌场那些人的反应,你也不是头一次干预玩命的赌局吧?声称自己充其量是个领班,却真的竭尽全力救人,在做了不起的事情呢。”
“干预赌局?”佐藤大树自嘲地笑了,“就连我自己都是诺默斯从赌桌上赢回来的。你明白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资格上赌桌。我不是赌徒,我现在是赌桌上的骰子。”
“听我说,大树。”山本世界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人如果能在某些关键的节点作出正确的选择,那结果很可能就会更接近好的一面。就像你帮我的那次,如果你没有插手卸下第二颗子弹,我无论如何都要面对概率一半一半的、押上性命的赌局。而无论你卸下的是实弹还是空弹,这整个局面都会改变。在这场赌局的变数中,重要的其实是你的行动,是你出于善意伸出的手,子弹的顺序其实并不重要。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完全随机,很多事情我们可以决定——命运是不掷骰子的。”
佐藤大树怔怔地看着山本世界。
“虽然夜之城把一切都踩在脚底下,但我还是要说,人本应过有尊严的生活。你有权利放心地行动,有权利表达善意,有权利去爱,有权利拒绝。”山本世界放软了语气,“所以去选择吧。大树是很好的人,会作出正确的选择的。个人的幸福,当然也是正确的一部分。”
佐藤大树一时陷入沉默。赌场员工领班的游刃有余碎了个干净,站起来走动的时候,也不再用手指从口袋提着裤子。“我以为你这次和我聊天,也是格洛先生的主意。对不起。但如果能够结束这种轮盘赌局,那格洛先生的计划,我也愿意帮忙。”他忽然又扬起笑脸来,“好像说得太多了。世界桑,你知道被诺默斯先生赢下、带到放逐者之前我是做什么的吗?”
你想我问我便问了。山本世界问:“什么?”
“在酒吧跳脱衣舞。”佐藤大树笑着说。他就那么笑吟吟地站在窗边,背对着昏暗的雨幕。
“那屈才了啊。你明明能在玩命的赌场当老大呢。”山本世界也站起身,“很不容易吧。生活太苦的话,多喝甜的就会好一些了,多喝甜的。”
佐藤大树好似意外他的反应,又好似已经习惯了山本世界的不合常理。那一晚两人在房间内甜腻的汽水味中同床而眠,山本世界奇怪地感觉自己睡得格外安稳。而等他起床,他看到佐藤大树蜷缩着身体,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地板上。
“离家出走……不……”
山本世界摘下耳机,听到了奇怪的动静。他迅速点击接取完游戏委托,打开游戏屋的门。
靠着门睡着的佐藤大树失去支撑,一下子歪在地上。山本世界扶他起来。佐藤大树被山本世界抓住胳膊时疑惑地眨了眨眼。
“你是谁?”他问。
山本世界叹了口气,在佐藤大树面前的地面上坐下来。“我们是恋人,现在在同居。你过去是一家赌场的员工,而我是个雇佣兵。”
佐藤大树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是吗。那还真是不容易啊。”他低下头,山本世界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的脑机受了点损伤,会断断续续地忘事。不要紧的,我尽量帮你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山本世界说。
他几乎讲到快要天亮,以“这是我的游戏手柄”结尾。电脑屏幕仍然亮着,停留在委托接取的界面。他们都没能抵挡住困意的侵袭,再睡醒时已近正午。
老格洛带来了雇主和诺默斯面谈。这次雇佣兵和中间人都在里间作陪,山本世界换了身严整的西装撑场面。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委托的雇主和放逐者现在的经营者。那位诺默斯先生的面相非常年轻,神情好似初学捕猎的幼年野兽,带着一种天真残忍的稚气。然而他坐在皮质的扶手椅里时,气度又好像是赌场的天生王者。
“森纳先生,我已经说过了。”诺默斯摊手,“你不必亲自经营这里。按照我们的合同,你允诺我更多的经营自由,而我会付你分成。”
“我没有允许你玩手枪轮盘赌。”森纳是位高大的中年男子,自带威严的气场。
“哦,那只是我个人的小小爱好——您没有发现吗,有这个项目之后,客人增加了一倍多。在我开始付您更多的分成时,您可没说不许我这么干。”诺默斯的义眼亮了亮,显然是把某些财务上的资料发给对方,“总有人愿意在这种赌局里放手一搏的。我们用不着下场,就能收获更多的押注,毕竟赌命可比赌钱有看点多了,您说是吧?”
老格洛伤脑筋地摇头。
有人在外礼貌地敲了敲门,诺默斯冲门道:“进来。”
来人是佐藤大树,他右手托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几只细长的高脚杯。三杯美酒被他放在森纳、老格洛和诺默斯的面前,最后一杯颜色不大一样的饮品则递给了山本世界。
“大树,这位先生的酒为什么不一样?”诺默斯抬眼看人的时候,那双极黑的虹膜显得极亮,令人感到莫名的威慑。“因为这位先生一看就是不胜酒力的样子。”佐藤大树微微欠身,对诺默斯恭敬地回答。诺默斯看向山本世界,山本世界便拿起那只高脚杯:“您的部下果然独具慧眼,我的确不擅长饮酒。”
“是了。大树跟着我很久,管理这里的人和酒都很有经验呢。”诺默斯不再看他们,举杯转向了森纳。他笑起来,上眼睑略微下垂,眼里的高光被遮住,边缘上扬张开的嘴和眼眶仿佛深渊的三处裂口。
“不论结果如何,为我们的这次商谈,干杯!”
佐藤大树退出里间前,朝山本世界眨了下眼睛。山本世界喝一口杯中的饮料,心道那颜色熟悉的液体果然是彩虹蝎尾狮。
山本世界惦记着上次接的委托,看着佐藤大树睡着后便打开了电脑。
他接了个往一家赌场的系统里上传恶意软件的委托。仰赖前期完成的定位,山本世界快速接管了赌场的摄像头,再从摄像头进入赌场内网,随着山本世界的操作,连着内网的警报器也全部哑火。游戏里正是夜间,赌场里人头攒动,山本世界黑了墙上的智能灯具,把看守里间的赌场员工吸引过去检查,随后轻手轻脚地拆了门上的身份识别扫描器,闪进赌场的工作间。
赌场里间有间装潢漂亮的会客室,过了会客室,走廊尽头的门后便是系统控制室,要上传恶意软件的电脑就在那里。本着雁过拔毛的游戏宗旨,山本世界先把控制室能拿的枪支弹药、游戏货币和材料全部装进背包,这才对电脑用了快速破解,把准备好的恶意软件通过脑机安装到赌场的系统。他离开控制室又进了会客室,准备对酒柜里的材料下手时,背后传来了惊呼。
有个赌场的员工来里间,正好发现了他。山本世界没怎么犹豫,一个突进横滚便破窗而出。这游戏里有很多影响潜行委托的因素。摄像头和警报器只是其中一部分,有些潜行委托要求不能被发现,有些则要求不能伤害任务地点的敌人。山本世界这次的委托属于后者,他快速地朝街口撤离,只要完成委托目标安装了恶意软件,也满足了附加条件没有伤人,接下来只要安全撤出任务地点,委托就算结了。
他身后传来枪声。山本世界看到自己的血量降了一截,知道自己中了弹。作为屏幕外玩家的他却也头痛起来,感到脑袋里窜过一股怪异的热流。山本世界没当回事,操作手柄联系发委托的中间人。“喂,活儿干完了,没伤人,你那边应该接到线报了吧。”他说。
“你做得很好。要的信息已经收到,这下可够诺默斯喝一壶了。”
“等等,你说谁?”
“他找你,和我可没有关系。”
中间人就这样挂断了通讯。山本世界愈发头痛欲裂,他怀疑是自己今天的屏幕时间已经够长,于是存档退出游戏。
点击存档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前一天并未存档。
游戏进度为什么还在?
山本世界悚然,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放逐者回到了森纳的手里。
山本世界没再见到佐藤大树。手枪轮盘赌从放逐者消失,那个人应该是很高兴的。
老格洛为他结算委托的报酬。“你做得很好,世界,不过我这里有人想要联系你。”
“等等,什么人?”山本世界话音刚落,就听到对面通讯频道传来络腮胡子惊恐万状的声音,“你就是世界桑吗?拜托了,我们老大被诺默斯扣了,他点名要你去才肯放人……”
“这是什么意思?”山本世界愤怒道。
“他找你,和我可没有关系。”老格洛说,“委托已经结了,用不用这些人是森纳要考虑的事。”
“求您来一趟吧!我知道您和这件事没关系,但是我们老大……”
“闭嘴,什么叫和我没关系?”山本世界冲通讯频道怒吼,“说,佐藤大树现在在哪?”
诺默斯躲在接近太平州的一处楼宇。外部不起眼,内部的装饰却与放逐者相似,异常华丽夺目。门后是一间由保镖把守的大厅,山本世界的脑机飞速运转,他从靠近这栋建筑开始就不断使用着快速破解,同时用手中的冲锋枪杀出一条血路。大厅连接的房间内摆放着几张赌桌,赌桌后诺默斯被一群荷枪实弹的保镖簇拥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杀到面前的山本世界。
“别动,雇佣兵。”他说,“除非你希望我在他脑袋上开个窟窿。”
被捆成粽子的佐藤大树被推了出来。“放开他,黑你系统的人是我,你要寻仇,不找森纳也应该找我。”山本世界的枪口仍然指向诺默斯,诺默斯身边数十个枪口指向他。
“世界桑!你不要过来!”佐藤大树喊。
诺默斯忍不住地笑出来。
“别动,把枪放下。”他命令道。
山本世界盯着他,把冲锋枪扔在地上。
“快速破解也关掉。你这家伙不知道脑机超频会损耗人体吗,功率敢开这么大。”
“少废话,你要我来,我已经来了。”山本世界说,“你放了他。”
诺默斯状似思考,摇了摇头。“你会来,不正说明你们有所关联么?大树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手下,却和毁了放逐者的雇佣兵搅和在一起,他不会告诉你,就连他自己都是我玩轮盘赌赢下来的赌注,你认为他凭什么背叛我?”
“就凭你是个草菅人命的人渣。”
“我要告诉你,雇佣兵,”诺默斯毫不理会山本世界的挑衅,“NCPD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偷税,不是因为我杀人,或者赌命。森纳也一样。玩命在夜之城太正常了,你以为你在我的系统里装的恶意软件,偷走的是我玩轮盘赌的证据吗?”
“不。软件得到的只是我偷税的证据而已。有了这个,夜之城才会制止我。很遗憾,人命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无论是你的,还是佐藤大树的。”
“既然人命只有摆上赌桌的时候才有价值——那我们就来赌一局吧。”诺默斯从身边的保镖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手枪轮盘赌,押上我们两个的性命。如果你赢了,那我就允许你带走他,以后他就是自由人,我会解除他和我的用工协议。”
山本世界有些愕然。诺默斯笑了笑:“我和森纳不一样,我喜欢亲自下场。你当然也可以不赌,但是这样,你们两个就都没法活着离开。怎么样,要来吗?”
佐藤大树不断摇头,绝望地看着他。
山本世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来。规矩还是老样子吗?”他说。
诺默斯大笑起来。
“好,拿道具来。”他吩咐着,随手从赌桌上的牌堆里抓了两张,翻过牌面把上面的4和3给山本世界看,“这枪的弹夹是八颗子弹,我们用四颗空弹,三颗实弹定胜负。每颗子弹可以选择射击自己,也可以选择射击对方,射击自己时,从瞄准自己的第二颗子弹开始必须将枪口对准头颅。对于n颗实弹的轮次,射击对方时从自己射击的总第n/2颗子弹开始允许瞄准对方,n/2向上取整。在我们这一轮就是射击对方时第一枪应射击对方身旁的标靶,第二枪开始允许瞄准对方的身体。射击自己的是空弹时允许再射击一次,射出的是实弹或用空弹射击对方后,下一枪由对方射击。每次射击前允许使用任意次数的道具,道具在每轮开始前每人随机发放n/2件,这里向下取整。我们抽牌来决定各自的道具。”
山本世界点点头:“明白了。”
“不过,我们就一轮定胜负吧。”诺默斯说,“先吃到枪子儿的人就输了。喝一罐啤酒可以把当前要击发的子弹退出弹夹,吸一支烟可以得到一次强制对方射击标靶的机会,使用手铐则下一次轮到对方射击时对方不能行动,放大镜可以查看当前子弹是实弹还是空弹。好了,现在随机装弹,弹夹随机转几圈,你先来。”
山本世界抽到的道具是一副手铐,诺默斯则抽到一罐啤酒。诺默斯没抽到烟让山本世界略感安心,他只要先向对方击发两颗实弹,就能拿下胜利。他听诺默斯讲规则时明白了佐藤大树那个烟酒选择的用意,无论他选择哪一个,他都能从那次赌局中全身而退,尽管按照诺默斯刚说的规则,他本不该有道具可用。
佐藤大树被人拉扯着在一旁观看赌局,脸上似有泪痕。这一次换自己来赢下命运了,山本世界想,他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
山本世界的枪口指向自己的标靶,这一发是空弹,他拿下了第二发子弹的击发权。他示意使用手铐,诺默斯耸耸肩,把两只手摆在桌子上。
诺默斯这一回合不能行动,就算用空弹朝他射击,山本世界也能再行动一次。所以人生第二次上赌桌的雇佣兵枪口指向诺默斯身侧的标靶。
枪响了,第二颗是实弹。
山本世界继续行动,下一颗子弹瞄准对方射击。这一发是空弹。
诺默斯把枪拿了过去,开了那罐啤酒后卸下一颗空弹。他接下来瞄准山本世界身旁的标靶,手枪击发,第五颗子弹是实弹。
山本世界接过手枪的时候还有心情感叹自己的倒霉。到头来他还是要面对一个概率五五开的赌局,下一枪就能决定整个赌局的输赢。他似是听不到佐藤大树哀求诺默斯停下来,也看不到诺默斯玩味的眼神。自己若是输了,佐藤大树未必会死。但如果自己不赢,那个人就无法从诺默斯手中逃离。
真正的赌徒要敢于搏命,这样才能赢。
山本世界不是很清楚自己牺牲的意志从何而来,也很难描述自己被一种怎样的感情鼓动着。他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作出了选择。没什么好犹豫的,他想,这是为了尊严,为了那个人和自己都有尊严地活,或者活过,手枪的枪口被他抵在自己的下颌。
他扣下扳机。
佐藤大树边抽泣边闭上眼睛。
枪没有响,山本世界击发的是一颗空弹。
他赌赢了。
诺默斯连连拍手,黑亮的眼睛难掩赞许:“不错,不错,你已经赢了,那边几个把大树解开。”
“来吧,击发最后一枪。”他张开双臂,“我也挺不想坐牢的。你是雇佣兵,枪法应该准吧?”
山本世界慢慢地把枪从自己下颌放下来。“不,”他把枪放在了赌桌上,“我和你不同,我不会开枪的。你只要把他交给我就好。”
佐藤大树跑过来,第一次拥抱了山本世界。他们互相搀扶着,朝大厅出口走去。
“你和我不同。对了。你和我不同。”诺默斯喃喃自语道,“在夜之城,无论到哪,都只是从一个牢笼去到另一个牢笼罢了。你以为这里真有什么自由和尊严吗?”
他拿起赌桌上的手枪瞄准逐渐走远的山本世界。
弹夹里最后一颗实弹击发。山本世界的身体晃了晃,他感觉到头部有一股怪异的热流涌过,眼前的事物突然倾斜。
“世界桑!”
山本世界没有听到佐藤大树的声音。
义体诊所。
“性命无虞,语言行动都不影响,不过记忆区块损伤难以修复,接下来还会出现遗忘的症状。虽然恢复正常不是全无可能,但新装的脑机不能完全抵消脑部的受损,很难说他要多久才能恢复。”
“他会忘记多少?”
“可能……全部。”
“我还能做什么?”佐藤大树垂着眼,坐在他旁边的山本世界神情浑噩。
义体医生想了想,说:“让他多想,多回忆,如果他能自发触碰过去残留的印迹,那康复的可能性会更大。但是我得先告诉你,你做这些对康复概率的提升有限,他仍然很可能永远想不起来你是谁,也记不住更多的东西。”
“嗯,我会试试的。”佐藤大树牵着山本世界站起来,“没事的,我们走吧。”
山本世界在回家的路上还快活地与佐藤大树聊天,措辞很小心,仿佛脑子坏了的不是他自己。佐藤大树品出了他宽慰的意味,立刻想到了可以怎么做。他开始装作间歇失忆,缠着山本世界要他讲他们的经历。山本世界向来很有耐心,虽然回忆起的东西颠三倒四,几乎没有一件事真的发生过,但只要佐藤大树想问,他就愿意讲。为让这个前雇佣兵想起更多事来,佐藤大树甚至选了类似雇佣兵生活的战斗游戏给那人玩,反复提问教他记住玩法,直到他能每次都记得向佐藤大树介绍它。山本世界独处时,有时忘了自己在家里,就独自跑到外面去,佐藤大树找了他几次之后便提心吊胆,对他加倍小心。山本世界玩游戏时,佐藤大树便在门外听着,担心他又独自出门。
山本世界慢慢地想起很多事,记住很多事,包括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有一天他又给装作失忆的佐藤大树讲了许多,佐藤大树问他:“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是做什么的时候认识的?”
“不是朋友,是爱人。”山本世界说,“我喜欢大树,大树忘记了也没关系。”
佐藤大树愕然地看他。
“我很认真的。我会一遍一遍地讲给你,直到你记住。”脑机损坏的前雇佣兵一字一句地说,“啊,记不住也没关系。”
佐藤大树拥抱他。
“好,好。我会记住的。”佐藤大树在他肩上抹掉眼泪,“我不会忘掉。”
山本世界抚慰地一下一下捋着佐藤大树的后背。
佐藤大树也逐渐明白山本世界在那个甜腻的雨夜说的话,只要那天在放逐者自己出手干预赌局,所有人就能无伤收场;山本世界敢去救他,就能赢下赌局。而自己不放弃帮那人回忆,山本世界可能就真的有想起一切的那天。
事在人为,命运是不掷骰子的。
“恢复得这么快,那位和你都很了不起。”
义体医生在通讯中由衷地说,“继续这样下去,他真的可能完全康复。”
“只是捡回某些尊严而已。他上次离家出走,都跑到商店街了。我还在想要不要带他再去找您。”佐藤大树说,“谢谢医生,我会继续的。”
他听见山本世界房门传来的响动,当即切断通讯,熟练地往地上一躺。佐藤大树故技重施,让山本世界去回忆过去的事情。
“我们是恋人,现在在同居。你过去是一家赌场的员工,而我是个雇佣兵。”
曾经的职业他也想起来了。
“是吗。那还真是不容易啊。”佐藤大树低下头,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山本世界睡着,佐藤大树悄悄起身,帮他把还没关掉的游戏存档。
“你想起来了?”
佐藤大树坐在义体诊所的陪护椅上,问刚清醒过来就抱着他乱揉的山本世界。
“想起来了。赌场的委托,诺默斯那一枪,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彩虹蝎尾狮。”山本世界老老实实地回答,佐藤大树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诺默斯也快刑满释放了吧?等他出来,这笔账我好好跟他算。”前雇佣兵捶了捶床表示自己的愤怒。“行了,你刚才还在躺病床呢。算账总要先复健枪法和黑客技术吧?你现在的脑机可什么都没装啊。”佐藤大树拉起山本世界的手,“这些先放一边,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
“去买汽水,然后回家。”佐藤大树回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