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一个交友软件上遇到他的。
年前工作压力太大,我天天三更半夜回家,手头上的事做不完,事情源源不断压过来,下属还不听话,我头疼得厉害又焦虑得厉害,一天夜里惊醒又睡不着,想起身边环绕着的牛鬼蛇神,鬼使神差就往手机里下了个交友软件。
我事业心极重,自己的工作能不能出成果比是不是要做一个男人的贤惠老婆要重要得多,自从听到前几任男友都无一例外的在他们的朋友前炫耀我比其他人都漂亮,一定能生出漂亮的孩子之后,我翻了不知道多少个白眼头也不回的踹了他们,遗憾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工作,工作比男朋友更适合我。
我兴趣缺缺的划了几下列表,忽然看到了一个男孩子。他的资料卡上写他22岁,兴趣是猫猫和rap。他的照片有是一张他站在house表演的样子,还有一张是他对着镜头吃冰淇淋,看起来像一只无忧无虑的狗狗。他长得很帅,笑起来却又很可爱,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受欢迎的类型。
我这个恶毒的女人的第一反应是,太会表现自己的男人肯定很花心,加上他很帅,一定是个海王中的海王。我看了下他的点赞数,发现有三万多人喜欢他,可他依然挂着资料卡,像是在游乐场里狩猎似的。
不喜欢。
我打算划走,但是我忘记这个软件设计颇为有趣,即便刻意用左手操作为了不误触,但它设计成了左利界面,我下意识往右一划,我就看到弹出一个“like!”的窗口。
Giao。
我恶狠狠的在心里爆粗,把手机扔在床上。生气了30s后我在操作界面来回寻找试图撤销那个赞,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取消的按钮折腾了半天时我的脑子告诉我你困了,不赶紧睡觉的话死去的周公就会活过来攻击你。
又不会怎么样,取消不了就取消不了吧。
我立刻放弃,人生贵在学会放弃,把手机放下继续玩蝴蝶去了。
等我再睁眼,最先想起的事就是还有大堆工作没做,一整个白天我和客户斗智斗勇,和上司据理力争,还要分心说服下属听从指挥,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想去看什么社交软件。
等我再想起来自己下了社交软件这回事,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工作过了个小高潮去找老板例行汇报的时候,老板按了我的报告让我回家休息一天,大概是我的脸色惨白到看起来像从停尸房跑出来的活死人,影响到公司形象——不管怎么样,我得了假期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回家睡它个十六小时,管外面怎么世界末日,都和我没关系。
我是被新信息提示的声音惊醒的。我摸到手机,发现是老板发了修改意见过来,让我再精简一下内容,我回了句“马上改”,那边回“不急着要,明天给我”,见老板不急,我便也懒得爬起来,躺在床上看看有什么没有处理的消息。
我把消息都清了一遍,发现那个社交软件的右上角飘了个鲜红的“1”。我纳闷怎么会有消息提示,点进去看,信息列表空荡荡的,那只狗狗的消息显眼的浮在最上头,未读的信息是“下午好,凯西小姐”。
我猛然想起来,我确实给出了唯一的赞,虽然原因是因为手滑。但没想到他居然也给我点了心,他的头像的旁边写着个“match”,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滑稽。
我瞟了眼自己的资料卡,当时随手填的昵称就是“cathy”。他发消息的时间是一天半以前,现在头像显示着下线,不知怎么的,大概是我那该死的社畜心让我对任何鸽了的消息都感到内疚,于是我便打了一句“你好,fuma”。
现在是下午四点,我大概有快20小时没有进食,整个人饿到能吃进一头牛。脑子警告我再不摄入能量全身器官都要罢工,于是我飞速起床刷牙扎头发,随便套了身针织衫休闲裤,准备去楼下大叔家吃烤肉。
我一面想着每次去大叔店里的时间都不怎么阳间,他却每次都高高兴兴的接待我,颇感过意不去。想着家里有朋友从国外回来带回来的一盒巧克力,我满怀着吃好吃的肉的期待拎上它揣着手机钱包准备奔向大叔店里,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我一看,是那只狗狗。
他发了句“下午好,今天天气很不错”,我一看确实万里无云,便回他“没错,所以趁着好天气要去吃东西”。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过来:
「凯西小姐是去喝茶吗?」
「只是太饿了,去吃烤肉而已。」
我看那条消息显示未读,便想他可能是觉得我很奇怪。我也不在意,把手机揣兜里,推开店门:“叔叔我来吃饭啦!”
没到晚饭时间,店里没什么人,大叔和阿姨坐在柜台后和我聊天。我点的菜已经端了上来,惯例是一盘内脏、一盘牛肋肉、一盘杏鲍菇。大叔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忙,没怎么看到我过来。
我说到年末天昏地暗,职场人际关系也因为工作的压力变得很紧张,精神很疲惫,身体也很不舒服。大叔便让我多吃点,好补充体力。
这时阿姨把鸭肉乌冬放在我面前,问我:“上次你带过来吃饭的那个男朋友呢?”
我答:“分手了。”
她听了有点惊讶:“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我挑了一筷子乌冬吹了下说:“他说结婚后要我当主妇,我说让他去找个能给他当主妇的女朋友。他说我不可理喻,他周围的女性朋友都向往当主妇,为什么我不能随大流。我说当时你追求我的时候说爱我独立不随波逐流,现在想让我主妇,不如来比比谁赚得多。他说我侮辱他的人格,我说基因给你也浪费——就分手了。”
大叔听得乐不可支直拍手:“那你当然要跟随自己的想法了。你想好好工作,就要一直工作下去。他不适合你,不用将就。”
阿姨也说:“可惜你还带他来吃我们家的饭,下次他要是再来不给他打折。”
我一听感觉自己底气更足,顺势把巧克力给他们:“就是!这个巧克力还是给叔叔阿姨吃更好!”
阿姨连说不能收不能收,我说怕胖不敢吃甜的,叔叔接了揶揄我:“每次都吃这么大一碗乌冬,也不差一两块巧克力了。”
我面不改色,把内脏放到烤网上:“每天都吃得很好,我还想怎么多炫耀一下自己吃得很好呢。”
店里渐渐人多,叔叔阿姨也没空和我继续聊天,我便自己烤肉吃饭,偶尔有邻居和我打招呼,我也和他们说两句话。等我吃饱,出门看天已经黑了。
去便利店的路上,我听到手机响了一声。
「抱歉,我刚刚在演出,没有来得及回复你。烤肉听起来很好吃,我也很喜欢。」
演出?
我顿时生出点好奇。
「没关系,请不要在意。我刚刚吃完饭,那家烤肉很好吃。你说演出是指学校那种文化祭一类的吗?」
隔了会儿消息来了。
「不是的,在上野有个音乐节,我和伙伴一起过去参加活动。我是乐手,现在在做乐队。」
附了一张像是音乐节手环的照片。
我想他年纪也不过22岁,现在能够登上音乐节,意味着他也许在大学时就已经是专业水准了。
「大学时代就是band man真的很厉害啊,虽然我不太懂这个,但是能参加音乐节的演出一定很厉害吧。」
他回:
「我还没能地上波出道,也不算是很厉害的水平。live house和音乐节都能登台,只是我运气比较好而已。」
太谦虚了。
我看着他回复的消息,深感他可能谦虚过了头。我的朋友里也有喜欢乐队的人,能够参加音乐节绝对不是什么只有运气的水准。但我并不想反驳他,我对不熟悉的人一向如此,便回了句“是吗”,不再往下接。过了会儿,他发来一句:
「凯西小姐现在在做什么?」
我有种被不熟悉的人窥探的不适感,不打算回应,他紧接着发了张照片过来:
「现在有模糊的星星的影子,如果你不忙,抬头看看星星吧。」
我正在拿冰淇淋的手一顿。
我起了逗他的心思,佯装生气打了句:
「臭小子,我还在加班吃便利店,有什么时间看星星?又不是所有人都会浪漫的参加完音乐节又能有时间浪漫的看星星!」
附了张冷冻柜的照片。
没想到他很快回了消息过来,竟然是个笑脸的表情包。
「凯西小姐,你的袖子……看起来不太像是正在加班的样子。」
我点开照片看,我站在冷冻柜旁边拍照,柜子边上正好映出我的袖子——粉色的针织衫,花边的袖口,是那个年轻ol钟爱的休闲服饰品牌的有名款式,绝不是能穿进职场的服饰——暴露了。
我忍不住笑,不知道为什么,和这个陌生人聊天,竟然让我连天连夜不要命工作却得不到任何发泄出口的压力减轻了一点。
虽然只有一点点。
他又说:
「我喜欢那个冰淇淋,左上角那个巧克力牛奶脆皮。如果凯西小姐没有吃过的话,我浅浅推荐一下。」
我拿了那个冰淇淋看看,像是这个年纪男孩子喜欢的味道。有些微的苦味,这个品牌的零食又以奶味醇厚著名,纯粹的小孩子口味,又像是走到了成熟的门槛边,在尝试着突破自己。
小男孩。
我挑了下眉,把冰淇淋放了回去,拿了自己爱吃的葡萄味。
他这时又发了一条过来:
「冰淇淋干杯。」
他拿着冰淇淋拍了张照片,我发现他的指掌长而骨节分明,手指上扣着好几个戒指,十足的酷男孩做派。他正拿着给我推荐的那个冰淇淋,冰淇淋的右上角缺了一块,露出一圈圆圆的牙印。
我越发觉得他像狗,有点好笑,便回他:
「别感冒咯,空着肚子吃冰的,第二天就会进医院了。」
已读标志没有亮起来,我在冰柜前踯躅了十分钟冰淇淋都没有挑完,便速战速决买了些常吃的,又挪到甜品区,拿了喜欢的蛋糕零食,准备结账回家。
等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什么都做完再躺回床上,发现手机上多了未读提示,拉开看是那只狗狗发了几条消息。
他发了一张电车的照片,车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他说:
「看起来像是什么鬼片拍摄场景似的……终电总是人这么少。」
「但是很安静,这样也很好。」
「这时候适合听what makes you come。」
「祝你晚安,凯西小姐。」
最后一条是几分钟前发的,我熄掉屏幕,闭上眼睛。
晚安,小男孩。
2.
也许是前一天睡饱了觉,再回职场我的战斗力爆表,做事效率也上了一个等级。关系要好的同事偷偷靠过来问我是不是和前男友复合,看起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笑骂她才是春风得意,工作没做完还有心思调侃我,若要说和一个陌生人聊天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我是绝不相信的,宁可把这个效果归结为睡够了更有科学根据。
前个月我回了趟老家,家里的亲戚问我工作如何,我抱怨又忙又累捞不着好不说还天天拍桌子,迟早有一天累死,亲戚却说“你看上去挺快乐的,好像工作做得挺上手”,这让我惊讶万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大概是天赋异禀的工作狂罢了。
我在这个公司待了四年,男朋友都换了三个,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顺利升职涨薪——甚至涨了很多,这让我给爸妈买了车,我自己换了更好的房子,还存了钱,我渐渐觉得也许恋爱并不是必需品,只是一种调剂,或者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为了结婚,为了后代,为了父母,这样的理由,在我身上并不存在,没有那样的束缚,也没有那样的枷锁。
所以,我并不相信,和一个陌生的男孩聊天会让我看起来很好。
要好的同事又凑过来问我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就一起去喝酒,她最近在旁边的大学附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居酒屋,想带我去喝那里的梅酒。我在心里把计划拉了一遍,今天必须要做的事剩得不多,便爽快应下。
到了地方才发现店里人虽不多,却进进出出都是年轻学生模样的人,我这才明白“靠近大学”的含义。同事见我观察周围,戏谑我:“看到帅哥了吗?今天就去搭讪,忘掉你的前男友!”
我幽幽把目光收回:“那也比不过下周魔力秀的吸引力来得大。”
她咯咯笑,过了会儿心心念念的梅酒上来,我和她吃着东西边喝酒,说点工作上的牢骚。她说得没错,这家店的梅酒是大将亲自酿的,比市贩的梅酒味道更醇厚,端起来看那酒像是流动的黄金溶液,视觉上也极为享受。
她与我同期,小我两岁,却和我不一样,明年就要结婚。她颇为苦恼是要继续工作还是辞职当家庭主妇,与我聊过许多次都拿不定主意。
“我没有你这样的上进心……我挺想要几个可爱的孩子的,等老公下班回家也不失是一种幸福啊。”
她拿了一串烤肝,剥了一块给我,她吃剩下的一块:“佳子,我虽然庆幸因为有你在把我们公司女性在职场的话语权一点点顶高,但是你真的很辛苦……作为朋友来说,希望有人爱护你,这是我的愿望。”
我摆摆手:“宝贝,我并不追求那样的幸福。我并不期待太多,能有固然是最好,但那现在并不比把年末工作好好收尾更重要。”
她还想说什么,突然停下了。她捂住嘴低呼了声:“佳子,那个男孩子好帅!”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有个带着帽子的男孩和另几个男孩一起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的运动服,帽子挡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很是冷漠,让人无法靠近。他看起来很瘦又身形高挑,从帽子下露出些铁灰色的头发。周围的女性们像是被微微煮沸的水,从他们进来的开始都被同时惊动了。但他们并没有被那突然变得嘈杂了一瞬的环境打扰,只是低头交谈着,找了个空的位置坐下。
我答她:“氛围帅哥。”
她撅起嘴反驳我:“佳子,过于自爱会错过很多恋爱机会的!”
我哭笑不得,也不想和她争辩看不到脸的人是无法判断好不好看的,盯着陌生人看不是什么礼貌行为,于是我说:“你还要酒吗?”
她的注意力被梅酒拉了回来,继续和我说她的烦恼。等我们话说得差不多准备结账离开的时候,那个带着帽子的男孩从我旁边经过,我闻到他身上带过像是橙子焦糖的淡淡甜味——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抓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那并不是因为我讨厌这个味道,而是正好相反。
我太喜欢橙子焦糖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水,那个男孩闻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形橙子焦糖,他转身朝外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过来之后就用视线追着他的背影走远。
他走得有些快,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抿着的嘴唇和运动外套没有拉到底而露出来些许的脖颈。
他很白。
我看到他的皮肤在居酒屋的灯光下透出健康的暖色淡淡光晕,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
好漂亮。
我只能赞叹。
和同事分别,站在电车上,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那个男孩脖颈上的小片皮肤。
我见过不少好看的人,从未想过能有人因为“漂亮”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投去关注。
我好像,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就被我立刻否定了。
我不知道那个男孩是谁,只是因为那股淡淡的香味,还有他脖颈上漂亮的皮肤,就让我一见钟情了吗?
不可能。
我有点恼羞成怒,攥紧手机看向窗外。
“叮”。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我打开屏幕,有一条未读消息。
「晚上好,凯西小姐。我今天出去散了步,路上有只猫咪——不过因为太黑了,只有眼睛亮晶晶。」
他发过来的照片,只有中央有对铜铃似的眼睛瞪着镜头,比灯泡都亮。
我忍俊不禁,问他:
「你摸到它了吗?」
他回:
「猫咪很不容易让人亲近,所以它看到我靠近,立刻就跑了。但是我有时候会喂它猫粮,它昨天吃饭的时候允许我摸了它一会儿。」
我盯着屏幕呆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那个居酒屋见到的男孩,让我现在对这个屏幕背后的男孩提不起什么兴趣。
我敷衍地发了过去:
「猫咪很可爱啊。」
他很快回了过来:
「对,虽然很傲娇,但却是很可爱的小动物。熟悉起来也会撒娇,一旦摸摸它们又会呲牙,真有点伤脑筋……但是太可爱了,所以没关系。」
我不知道要回复什么,站在那里很久都打不出字来。也许是他见我很久不回复,又发了一条:
「抱歉,一说到猫就没完没了的,让你困扰了吧?」
我像是找到救命稻草,顺着台阶就下:
「我才应该说抱歉。只是有点累了,在电车上发呆来着。」
我撒了谎。
但那个男孩仍然表达出了温柔的关心:
「年末了,想必你工作很忙。辛苦了。」
我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
我回:
「抱歉,我有点分神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休息了。」
消息很快变成已读,但他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我到站下了车回家,把手机扔在一边做些别的事,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居酒屋的男孩。
我想那并不是什么陷入恋爱的状态,倒像是中毒了似的,不怎么理智。所以我需要祓除它,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也再无任何可能见到那个男孩,所以就当做是一时做梦比较好。
等我再拿起手机,上面积了几条消息。
「蛋糕。」
「还有花。」
「猫猫。」
男孩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像是他在琐碎的日常里发现的美好事物都分享给我看。他没有立刻回复,想来大概是去翻照片去了。
我感动于他的细致,回了句谢谢给他。
他的消息来得很快,不过隔了十几秒:
「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吗,凯西小姐?」
「你看起来像是很累了,我见不到你,只能这样了。希望你能心情好一些,明天也继续加油。」
「如果你明天还是很累的话,请告诉我,我给你买咖啡。」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他的耳朵耷拉下来了。我忍不住弯起嘴角:
「蛋糕很漂亮,花很好看,猫咪很可爱。谢谢你的关心,好意我心领了,有机会请你吃饭吧。」
他像是雀跃起来:
「真的吗?不会打扰你吗?」
我想了想,周末晚上可以安排一顿晚饭:
「周日晚上你有空吗?」
他回:
「有的有的,我吃什么都可以,姐姐挑就好。」
得寸进尺。
我并不戳穿他趁机叫我姐姐的小心思,在公司附近挑了家寿司店,把地址发给他。
「周日晚上七点,可以吗?」
他回:
「没问题!那就到时候见!」
得到他人的期待让我也感到幸福,我摩挲了下屏幕,回了一条给他:
「那就到时候见吧。晚安,谢谢你,fuma。」
3.
无论各种幸福和期待都会被年末压力折磨到丧失殆尽,我深刻体会到这句话蕴含的真理。下周就是圣诞节,我本想去买件裙子庆祝一下还算平顺的过完了这一年——但老板铁青着脸让我去他一趟办公室,我就知道职场根本没什么平顺可言。
项目对接出了问题,我手下负责对接的同事因为情况复杂与甲方沟通不畅,进度延误了不少,而截止时间并不会因为这种失误而延期,老板脸色愈发的黑,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跟我要你那个窝囊废下属的绩效我本来不想给,看在你去年营收和资金回流量都是公司第一的实绩上我才答应给,你到底能不能管?他今天不把进度给我补回来就给我滚蛋!你这个主管怎么当的?只会跟我要绩效吗?”
我任他骂——进度已经慢了是事实,比起感觉受伤还不如赶紧想想要怎么把进度赶回来,但我依然会因为他说我的下属是窝囊废而爆起青筋,我放柔声音说:“老板,去年你给了我双倍绩效我很感激,但你不在一线不了解别说我的下属是窝囊废——甲方对接人因为我们这边的对接人是女孩子就一直推诿扯皮,是个十足的歧视职场女性的混蛋。我知道这自然不算借口,但香代她很努力,给她机会也是给公司留住人才,当年您也这样给我机会,我想这种机会也应该留给后来的孩子,对吗?”
老板一愣,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我说的情况:“……什么推诿扯皮?”
我便把事情和他细说了一遍。他越听越莫名,问我:“你安排藤田去做对接的时候发现不合适就应该马上调整,这都多久了?这还叫给机会?你少给我拍马屁,这项目要是不能及时给我搞完,我不仅要她滚蛋,你也别干了!”
他说的没错,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和他继续探讨职场女性生存环境或者话语权这种深刻话题的时间和氛围,在他表示他要接电话让我滚回去做事的时候,我便退了出来。
我回了办公室,小组的几个人都聚在一起。香代看起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和我道歉:“对不起中岛组长……”
她忽的哽咽了。我摆摆手让她不用说了:“香代,我问你能不能做好,你说你能行。所以我给了你时间,让你去做这份工作。但结果并不好。我想问你,你在这之中收获了什么吗?”
她的脸色更白,声音也在发虚:“我不知道……”
我等了一会儿她依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对另一个同事说:“航介君,你等一下和她交接一下工作。你的预算工作交给香代,你去和甲方对接。都去工作吧,香代留下。”
同事们应声出去,只留下女孩垂着头,我看到她的眼睛流出眼泪,满脸的迷茫害怕。
我把纸巾给她:“香代,用实绩说话。希望你能总结经验,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能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被绊倒。”
她结果纸巾擦了下眼睛,点头说知道了。但她走出去前又转头回来看我:“佳子姐,你为什么总是能做得那么好呢?”
我对她笑:“没有人是天生什么都会的。骑自行车也是一样,会摔很多次,但下坡要刹车或者上坡要用力蹬踏板,摔倒过后就要总结出经验,怕痛就要汲取教训,努力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实绩就什么都不是。去工作吧。”
办公室没人之后,我发现自己脑子嗡嗡作响。我不得不按按太阳穴,希望那股噪音消停一些。这时有项目上的人打电话过来,我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
晚上十一点过,我把还在工作的下属们都赶回家去,打算回家洗个澡再过来。这时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提示框浮起一个小小的未读消息。
是他。
「快要到圣诞节了,我妈妈买了姜饼屋的材料,她说今年要做一个格外大的。」
照片上是些小兔子云朵样式的模具,还有一些别的材料,暖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极为温柔。
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一热。
我把手机捏在手里,站在站台上看那张照片。有股莫名的情绪塞在我的胸口,让我什么也说不出。
过了会儿他又发了条过来:
「凯西小姐,工作辛苦了。被子盖暖一点,要好好睡觉哦。」
我忽然失了力气。
什么工作什么加班,见鬼去吧。我要回家睡觉,舒舒服服的躺在被窝里,暖和的睡一觉。
我揉了揉因为精神紧张僵硬的脸部肌肉,对着手机屏幕露出笑来。
「晚安。」
4.
要好的同事问我周末要不要去她家吃个饭,我答周末有约,她眼睛瞪圆,鬼鬼祟祟地问我:“找到新的男朋友了?”
我皮笑肉不笑:“什么男朋友,我那叫随机选一个幸运网友陪我吃饭。”
她啧啧两声:“居然还是网络交友。”
我斜她一眼:“什么年代了,网络交友还是大问题吗?没有推我看你去哪儿找wota友。”
她嘿嘿笑:“那倒是。……哦你没否认是网恋啊?”
我让她利落地离开我的视线不要打扰我工作,她喋喋不休让我小心网络诈骗,到时候被骗财骗色哭都来不及,我对她露齿一笑:“藤堂小姐,你再唠叨下去,魔力秀的门票很快就要易主了。”
她立刻闭嘴:“对不起佳子小姐,我还是很想看魔力秀的。请您原谅无知的我,带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去见识见识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吧。”
我摆手让她退下,她出门我才发现她留了瓶牛奶给我,瓶身上写着“喝点牛奶吧,免得老年痴呆”。
谁会老年痴呆啊这个臭女人。
我把牛奶拧开,喝了一口。
还挺好喝。
下属过来告诉我对接的事都逐步进展,项目的情况在向好发展,我问他怎么做的,他说:“我威胁他如果不好好配合我们工作,我就把当时他歧视香代的录音电话全部提交到仲裁委去,他就怂了。”
我称赞他做得好,他摸头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佳子姐你给我们争取到了工作通话录音的权益,我们可能还吃不少亏呢。”
他又说:“佳子姐太辛苦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至少周五的今天想让你休息一下。所以请你今天定时下班吧,剩下的我们来做就好了。”
我一愣。
我问:“真的可以吗?”
他点头:“我们会尽量处理的,要是有事一定给你打电话。所以请定时下班吧,稍微休息一下。下周就是圣诞节了吧?我听美帆姐说你因为工作什么都没准备来着。”
我听了忍不住笑:“好啊你们,倒是背着我偷偷摸摸交换情报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下了班同事的车已经在路边等我:“嘿美女!有约吗!跟我去银座逛逛吧!”
我笑着坐上她的副驾:“走啊!给你开十瓶香槟!”
但自然不可能是去开香槟的,她记着我想买裙子的事,吃了饭就拉着我在商场逛:“既然这周日要去约会,你就买一件好看的裙子——最好在那天遇到你前男友让他知道自己瞎了眼,错过这么好的女人——这件怎么样?”
我看了眼觉得不错,麻烦店员给我试试:“遇到前男友就不必了……我不想大晚上添堵。他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跟我没关系。”
我进去换衣服,她坐在外面和我聊天:“我觉得你搞不好是对的,我不应该离开职场。”
我把拉链拉上走出去让她帮我拉到底:“想清楚了?”
她说:“谁跟钱过不去啊。”
我忍俊不禁:“那倒是。”
她看着镜子啧啧称奇:“真好看,美女就是不一样。这个颜色好衬你,这个绿色和圣诞也很配——可恶你胸大腰细又白穿什么都好好看。”
我瞧着一边店员都说不上话:“你去干导购得了,让你做业务联络屈才了。”
我端详了一下镜子,确实很好看,便对店员说辛苦她包起来,又对同事说:“你上次拉回来的那个业务真是烦死我了,三船嫌我干活儿不行没给我好脸色看,别找这种烂人合作了。”
她点头:“他们老板挺好的,没想到手下不行。苦了你了,隔着三间办公室我都听到三船在吼,他这一急脾气就要上来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哪天他高血压进医院我都不奇怪。”
我说:“嘴下留情,折福。”
她见我结了账,又说:“陪我去看看首饰——我也没想嘴毒三船,他上周也把我一通好骂,有时候我都想把辞职信扔他脸上,但是吧他给的工资真的挺不亏的,然后我又怂兮兮的顶着一鼻子灰回来了。”
在首饰店留了许久,她心满意足地拎着战利品出来,问我还要不要去吃个甜品。我想了想说明天还得回去加班,还是回家休息。
她应了声好,开车出来的时候把那个首饰店的小袋子递给我:“圣诞快乐,佳子!”
我瞧她一眼,也把刚刚买的小东西递给她:“巧了,也祝你圣诞快乐,美帆。”
她“哇”了声:“什么啊!我们去涉谷登记结婚吧!”
我答:“拓真君明天就来我家门口倒垃圾诅咒我抢他老婆。”
她哼了声撅嘴:“他才不会呢。”
她把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一条手链。我对她笑:“我觉得紫水晶很衬你,所以买下来送你当圣诞礼物。”
她说“你快看我给你买的”一边兴冲冲地把手链戴上端详:“真好看啊……你的品味真好,谢谢你!”
我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有一对耳环。
珍珠缀成一圈的半开口设计,复古却又很时尚,我说:“很好看,谢谢你。”
她笑眯眯地说:“不用谢。结婚戒指就由那位不知名的朋友给你买吧,别的我可以代劳。”
我笑:“谁说的,我自己买结婚戒指也行。”
一路上我和她聊天,很快便到了我家门口。我下车之前,她看着我说:“一定要幸福哦,佳子。你是最好的,所以要得到最多的幸福。”
她眼睛亮晶晶的,我伸手过去摸她的头:“干嘛啊我又不是要去哪里。婚礼会请你的,让你坐看得最清楚的位置——看着我登上神坛的位置。”
她说:“……如果你男朋友对你不好我真的会去打他的!”
我笑:“什么男朋友,现在还没有呢。”
她说:“……但是我觉得很快就会有了。”
我说:“你玩狼人杀呢,预言家给我刀了。”
我让她快回家休息,想想是应该联系一下那只狗狗。我翻了一下店家的主页,订了两个位置。
「七点的位置,我们在店门口汇合吗?」
他秒回:
「晚上会很冷,姐姐在店里等我吧。我进去找你。」
姐姐。
我的眼睛眨了眨,对他这个突然亲昵起来的称呼没有感觉不适,便也由他去:
「我穿一件绿色的连衣裙,如果你找不到我,就联系我,我来找你。」
他回:
「我会找到你的。」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莫名坚定和意气,回了句“好”。他这时又发过来一条:
「我好开心。」
只不过是吃顿饭而已。
我这样想着,却被他感染,有股淡淡的快乐弥漫在心头。
我回他:
「那就到时候见。晚安。」
他也回“晚安”,还发过来一张照片。
他的手心里捧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一弯明月。
我嘴角一弯。
心思挺多。
他想表达的,大概是“我无法拥有明月,却也能拥有明月”这样隐晦的含义吧。
摘星揽月可不是你说就能做到的啊,臭小子。
5.
我坐在店里,等着那只狗狗。他发了消息过来说自己因为排练会晚一点到,向我道歉。我回他没关系,先点了杯清酒消磨时间。
店里的暖气开得足,脱了外套也不觉得冷。同事给我挑的这条裙子真的很好看,不过分成熟又有靓丽的都市感,我满意地摸了摸这件心头好。
我和下属们说今晚有事,不是必要不要给我打电话。他们挤眉弄眼地说知道,我一个个敲头让他们想起我是上司这件事。
不过他们确实没有给我打电话,等待的这段时间什么需要处理的工作都没有,让我不禁觉得有点无聊。我往窗外看,发现竟然落了雪。
看来今年是个白色圣诞了。
真是个好兆头。
我闭上眼睛许愿,来年公司也要生意兴隆,自己工作顺利,突然我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凯西小姐?”
我睁开眼睛抬眼看,一个男孩站在我旁边盯着我瞧。他穿了件打底的白色高领毛衣和皮夹克,配了一条土色的尼龙裤子,个子看起来要比我高一头,我打量着他,发现他轻轻喘着气,请他坐。
我对他笑:“是我。请坐。”
他点头谢谢我,坐下来呼了口气。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我微笑着应:“没关系。”
他坐在我对面,拿着店员送过来的菜单翻看,我趁机继续观察他。
很帅。
他是他的同龄人里气质、样貌和身材都独树一帜的帅哥,甚至超过了许多有了年龄沉淀的年长者。他的一边耳朵上戴了两个耳环,手指上也戴了三个指环,并不累赘,反而极为赏心悦目。
店员这时过来点单,我扫到酒类栏目,起了逗他的心思。
我把菜单推过去:“我点好了,姑且是中肥和赤身各点了两份,还有这里的裙边很好吃也要了两份。你看看想吃什么?要喝点酒吗?”
他的眼睛轻轻转了下抬起来看我,我发现他瞳仁深黑像是能把人吸入其中的深渊,可他神态活泼,眼珠点缀着润泽的光,看起来并不沉重,他并没有被我的坏心眼给吓到,反而对我笑:“姐姐喝的是什么?”
没上钩。
但我也笑容不改,对他说:“大吟酿。新泻的新米酿造,来一杯吗?”
他点头说好,对店员说:“请给我来一杯一样的。”
我想着他颇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店员这时为他端上酒杯,我说:“拿我的存酒给他吧。”
店员很快便拿来了我的那只存酒,向他展示了一下瓶子,为他倒满一杯。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说:“姐姐请我吃饭,还给我一杯酒?”
我笑:“一顿饭多加一杯酒,也不差什么。谢谢你前几天发给我的漂亮照片,我很喜欢。”
他看着我,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说:“……姐姐,很像猫咪。”
我不说话,他继续说:“像是金渐层一样漂亮可爱的猫咪。”
他看上去很喜欢我。
果然是小男孩,如此直白坦率,把狗绳露出来留给别人掌控,狡猾的成年人可不会放过掌握主动权的机会。
我捕捉到这个信息,垂眸喝酒,装作听不懂问他:“猫咪吗?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形容过我呢。”
撒谎。
我在撒谎。
他并不怎么招架得住我的话术,我知道了他读的并不是普通大学,他是正经科班出身的音乐生,他学音乐的时间也许都能追溯到上幼儿园他妈妈教他唱教会圣歌的那天。不仅是长男,还有弟弟妹妹,那种年下感包围里独特的温柔气质,也许就是从这其中而来。
一顿饭吃得很快,我对他的情况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唯独没有问他交友软件的事。
这个小男孩如此纯情,三万人喜欢他又怎么样?
他只喜欢我。
我这样想着,站起来去结账。他跟在我后面,隔着半步的距离。
我同他说想去隔壁的甜品店吃栗子冰,他说着我也想吃跟了过来。走在街上雪一直没停,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并不阻止他一直问我这这那那的事情。
但我没想到,根本不是他喜欢我。
根本就不只是他喜欢我。
我们走到居民区,不知道是什么人突然朝我这个方向泼水过来,狗狗的动作快到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猛地拽着我往后退,接着他的外套就笼在了我的头上。水没有泼到我,他的手臂溅到一点水,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害怕,又像是愤怒无法平息。
但我无法顾及那些。他的外套猝不及防地裹住我,我被他身上铺天盖地的橙子焦糖香味包围,差点失神。
他的胸口贴得我极近,我闻到他的毛衣之下被体温熏热的变得像是毒药那样蛊惑人的橙子焦糖的气味,耳朵瞬间红了。
原来……
原来是那天的那个男孩。
原来是你。
好香。
我忍不住伸手就去抓他的衣服,像是怕他逃走似的,把我和他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缩短到零。我把自己埋进他胸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就是他了。
我无视脑子里刹时间响起的惊天警报声,得寸进尺地去搂他的腰,整个人都贴到了他身上。
他顿时僵硬得动弹不得,小声哑着嗓子喊我:“……姐、姐姐?”
我说:“别动。”
他果真不再动,任由我在他胸口闻来闻去。他的心跳依然很快,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的脸都红透——夜很黑,只听得到细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我的嗓子也哑了,还有点发抖:“喂,小狗。”
他嗯了声,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现在有没有喜欢别人……”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我看着他说:“从现在这一秒开始,你只准喜欢我,听见了吗?”
6.
说起来,我曾经做过些特别迷信的事。我还在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极度相信总有个白马王子能来我身边,总是去家附近没什么人去的神社和神明大人絮絮叨叨半个小时,同他许愿说我想要这样的男朋友,我想要这样的人生伴侣,我想和这样的人结婚。那时我的审美随着流行的趋势变来变去,一会儿喜欢长发的男孩,一会儿桃花眼的又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真不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好女孩。
在遇到现在这只小狗以前,我也许没有换过二十个男朋友也有十八个,不是因为腻味了就是因为对方想让我当贤妻良母被我嫌弃不欢而散,在不断换男朋友的过程中,我渐渐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根本不适合结婚。这倒不是我讨厌自己的缘故,至少我觉得,比起结婚,我更适合工作。
我某个前男友说我这辈子只会喜欢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我那时正在整理他的停车罚单,想着明天去给他把罚款交了。当天晚上我就把他请出我家门,我倒也明白了别人是怎么看待我的。
自私的女人。
所以呢?
我从不缺追求者,我一直张扬又漂亮,我为什么要为谁牺牲我的事业前途,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也许是我虔诚,我当真每次去和神明大人絮絮叨叨之后,他总能为我找来符合一两样条件的男朋友,唯独只有一个条件没有满足过我。
我想遇见一个温柔的人。
我希望那个人极爱我,纵容我胡闹,他能够在我闹够了之后回头的时候给我一个拥抱,亲亲我带我回家吃饭。
现在想想,大概十五岁初恋那年开始,我就没有什么遇见温柔的男友的运气。英俊倒是都是英俊的人,但都无法容忍我的脾气。
“冷淡”、“自私”、“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评价,我听多了也觉得无所谓了,连带着也就不再去神社敬奉神明大人了——原来总去认认真真地投五百块硬币是想拥有面容姣好的男朋友,后来发现帅哥也不见得都对胃口。
我窝在沙发上,小狗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正在给我剥橘子。那天晚上我抱着他在他脖颈胸口闻了半天把他吓得不轻,但是他一直紧紧抱着我,没有松手撒腿就跑。
我喜欢柑橘的味道,最喜欢的水果也是橘子橙子一类甜甜的柑橘类果实。市面上的柑橘香水我买了个七七八八,不是味道太醇厚就是太甘甜,差点意思。
唯独在这只小狗的身上闻到的味道,让我觉得刚刚好。
他说自己用的只是普通的淡香水,我喷了一点在自己身上,那股味道变得沉沉,从他身上那股盛夏温暖熏风变成了我身上晚夏落日的苦甜,但他像是很喜欢,说要送我一支让我天天喷。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我不知怎的想起吸饱了阳光的明亮橘子皮,所以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这时他刚好剥完了那个橘子,用橘子皮垫着递给我。我接过正想吃,看到他正一脸求表扬的兴奋。于是我把那个橘子分开,紧实的果实紧紧抱在一起,分开的时候沾了一些汁水在我手上。
“给你一半。”
我对他说,把橘子递过去。他愣了一下不接,反而推推我的手让我吃。我见他不接,便用指腹去蹭了蹭他的嘴唇,那上面沾着的甜水抹在了他的下唇上,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我问他:“甜吗?”
他点头,我又问:“要不要?”
他便乖乖接过橘子,却又握住我的手,凑过来亲了我一口。
小男孩的嘴唇上被我涂了薄薄的唇膏,湿润柔软的触感在我的嘴角轻轻一碰,旋即离开。他坐在凳子上掰那半边橘子,我收了腿让他坐到沙发上来,他坐过来的时候碰到我的脚背,我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抓住脚踝。
“姐姐。”
他这么叫我。
我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有很多人以不同的形式如此叫过我。像是“学姐”、“佳子姐”,又或者是“中岛さん”,但没有人像他这样叫我。他的手指修长,多年乐器的修习经验让他的掌心和手指上都覆着薄薄的茧,和我脚踝上的皮肤一摩擦就像起了电似的,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有点不自在地想把脚收回来,但他握住不放,我活像个被拽住了腿的猫,挣了几下发现无用干脆装死。他把我的脚踝捏在手心揉来揉去,好像那是个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我任他去,仰躺在一边玩手机。美帆昨天发了几家婚纱店想让我陪她去试一下衣服,我趁机抨击拓真君对她不上心,她反唇相讥单身狗没有发言权。我尚且没有告诉她我养了只小狗的打算,如果这次又很快分手,美帆大概又会很担心。
至少,要能坚持三个月吧。
我在心里想。
我用另一条腿蹬蹬他的大腿:“风磨,我今天晚上要和朋友去一下店里。你今天是不是要回学校?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他总算放开我,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佳子要去哪里?”
我摆摆手指啧啧两声:“不要试图窥探女人的秘密。”
他眨了眨眼睛,并不执着于把这个话题探究下去:“我今天要回学校去排练,大概明天后天也留在那边。如果你想我,记得要给我打电话哦。”
他好像对自己很有自信。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于自己的自信可以说是由来毫无根据,更别说如他一般拥有着如此英俊的脸蛋和有如天赐的完美身形。但他如何能有信心我一定会依赖他,我倒觉得这很无稽。
但我并不把这种心情体现在脸上,也不正面回答他,而是坐起来去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
小朋友嘛,顺着他就好。
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背上,让我更靠近他。那股我爱极的橘子焦糖甜味环绕着我,让我像是整个人都要朝他陷落下去。他的体温把那股香熏得热意蒸腾,我恍如身处夏日梦境。
他最后在我脸上亲亲,把我从沙发上抱起来,说要我送他回学校。他挑了件白色波点的雪纺连衣裙给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有什么心灵感应——我与美帆约定,我和她无论谁结婚,我们作为彼此的伴娘都要穿上白色的伴娘裙送对方出嫁。我的衣柜里那许多款式颜色的衣服,他偏偏选中了这一件。
大概是我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他解释道:“因为你穿白色的裙子最好看。”
我有意逗他便说:“宝贝,我要开车,穿裙子不方便。”
他忽的笑起来,半跪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
“请问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兜风吗?”
很久以后,我才听他说他从见我第一次就想牵着我的手走进婚礼殿堂,梦想着能看到我穿上婚纱走向他的那天。他偏爱我穿白色裙子,有他这一点点的私心包含在其中。
但我并不可能知道他未坦诚的心意。被他将了一军的我顺着他的意穿了那件连衣裙,他背着琴包穿着球鞋牵着穿着高跟鞋连衣裙的我走出了门——我忍不住想,我和他是多么的不同啊。
如此因为冲动就把他硬生生拽来我身边,不顾他的想法就把他的意愿弃之不顾,假如他想明白了,大概也会说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吧。
可你现在是属于我的。
我握着他的手,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用力回握吸引了注意力,把我的手从他掌心中间略微移了移,和我十指相扣。
他回过头对我笑,笑容如他的眼睛一样明亮。
该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他,他又装饰了多少人的梦啊。
也许以后会有可爱的女孩握住他的手,他也会如现在对待我这样去对待他另外喜欢的人。
我有点无所谓的想,他以后的事也大概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他在我身边就够了。以前去和神明大人求了那么多次,他老人家次次都满足我,却不肯把我真的想要的给我,如果风磨有一天想离开我,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一路平稳的开车,我倚在座位上和美帆发消息。他看我飞速打字,好奇地问我:“姐姐是在和朋友发消息吗?”
他对我好奇得紧,像只小狗狗一样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这也要问问那也要说说,我并不反感他的好奇,嗯了声权当回答。我还没有把美帆介绍给他或者把他介绍给美帆的想法,美帆这时发过来一句“你稍等我一会儿,我顺路要去拓真家一趟”,小狗正因为红灯停车,侧头过来看到我的手机上我和美帆来来回回的消息,白色绿色的格子填满了屏幕,他说:“姐姐不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多给我发消息就好。”
我伸手去呼噜他的头发,他抱怨“我的头发要成鸡窝了”,我心满意足地停下,把手放在他的脸蛋旁边。小男孩早上起床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剃了须,带着清爽的薄荷香来给了我一个早安吻。他把手抬起来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的手背上摩挲几下,亲昵地牵住我的手。
他好像很喜欢我。
我想到认识他的那个交友网站上三万人的点赞就忍不住笑,他问我是不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我便答:“我坐在有个三万人喜欢的帅哥的副驾驶座上,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他一听却显得有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那个点赞没有什么意义的啊,反正我一个都没有联系过。我还想被姐姐带着到处炫耀呢,你更得意一点也没关系,我属于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说得无畏,露出些未经人事的纯粹,我大概是天生对这样的特质无法抵抗,比起做“被保护的人”我更愿意做“肩负起责任的人”——我谁也不想依赖,美帆说我是防备心太重,谁也看不见我无防备的那一面,我却觉得肩负责任是我魅力的一部分。
我对自己的认知一直如此。
我是个有着优秀外表和坚韧特质,是个连异性都会对我的优秀和帅气甘拜下风的女人。
帅气并不是专指外貌的词,那也不是只属于男性的词,我也可以被如此称赞。
我又去摸小男孩的头发,最后手指在他耳朵上停住,抚了抚他的耳垂。他的皮肤莹白,有着细密的一行耳钉针眼。
我说:“宝贝,假如能给你糖,我不会让你尝到苦涩的。”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把自己完完整整交出去这种话,不要随意说出口。你的心很珍贵,应该只属于你自己。”
他乖乖让我摸他的耳朵,这时听到我这么说却璨然一笑。
他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怕说出这样的话。”
我听他这么说也笑,暗暗忖度着给他买副耳饰。
至少他现在是我的小狗,别的小狗有漂亮的颈圈,我的要有漂亮的配饰。别的狗有的,我的小狗也不能缺。这么想着,我觉得今天可以去看看有没有漂亮的耳饰,带一份小礼物给他。
毕竟两三天见不到人,还得准备点小惊喜才行。
快到学校,他把车停在附近的路口——我怕他被同学议论,不让他把车开到学校门口,他听我这么说还嘟囔着“谁爱议论谁议论好了”,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把车停在附近,不让他同学发现。他下车之前把我拉过去亲了亲,让我一定要多和他发消息,最好是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打电话,抬起眼睛瞧了他两眼。他大概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对我露出个奶乎乎的笑:“给我机会让我炫耀一下女朋友嘛。”
啊。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拆给他。最后也没想到什么可以给他,他倒是看上了我的发带。那个发带是我出去旅游的时候当地人做的小工艺品,据说是可以当发带,也能当做腕饰或者项链。我挺喜欢他们的工艺,买回来还缀了珍珠上去,做成了繁复的花样,任谁看都是女性的饰物。
他说要我便爽快地给他,那发带做的活结,他拿过松了松扣,戴到了手腕上。
彼时他站在车门边,早晨的阳光和蔚蓝的天在他背后构成了绝佳的景,他对我笑着的样子随着我的眨眼定格在我的眼底,变成了我的回忆。
他见我看他,对我轻声催促到:“快点。”
我不知道他说的“快点”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撒娇地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被他那可爱的神情逗得笑起来,把他的衣领拽下来让他贴近我:“好好去玩去享受人生吧,小狗。”
他揽着我的背,轻轻吻在那条发带上,对我“汪”了一声。
我让他快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该死。
我趴在方向盘上捂住耳朵。
我的手在发抖,掌心碰到的皮肤烫得吓人,心跳快得也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我太……太低估他对我的影响了。
我好像有点太喜欢他了。
到底是谁拿捏谁啊,这个臭小子。
长得帅了不起吗。
好像是挺了不起的。
我轻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笑起来。
我发动车子,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去享受你的人生吧,小狗狗。
7.
我在婚纱店里参观了会儿,美帆翩然而止。大概是爱情的滋润,她最近看起来光鲜亮丽,像仙女下凡。她迤迤然走到我身边,忽然站定打量了我几眼。
她蓦地问我:“你的发带呢?”
我说今天没用,她一双大眼溜溜一转在一边抱臂:“不对劲。你当时就是为了这件裙子才去拿那条发带改了一圈珍珠坠子,今天穿了这条裙子却没用……你老实说,你外面是不是有狗了?”
我泰然自若:“我今天披着头发比较好看,有什么狗?上次说的边牧吗?”
她啧了声:“少来了你。”
不过她却收了声不再问,坐下等店员小姐拿她预约的婚纱过来。我想她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也顾虑我的想法不再追问。我总惊讶于她的感官之敏锐和心思之缜密,总感激她的体贴。她问我:“一会儿有没有安排?我想去给拓真买个袖扣来着,他那套西服我总觉得素了点,买个袖扣来配一配不知道会不会好些……”
我想起我也要给小狗买耳饰便应她没什么事,试完婚纱就一起去看。这几天连休,美帆把她结婚的大事都安排着理理顺,我总有点不满她的未婚夫把事情都推给她做,她却说:“拓真为我做了很多,这些是我自己要做的,不让他帮忙。”
她的未婚夫是一家大企业的高管,平时难有机会和时间和美帆一起聚会,我与美帆认识四年见到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美帆刚和他恋爱时会和我哭诉未婚夫不在乎她不肯多陪陪她,后来却说那人待她极好,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的想法有这样的改变。
我看着她在那些婚纱中间穿梭,面带微笑注视着她。
我说:“不是拓真君看到你穿这些婚纱,真的很可惜。”
她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店员小姐为她整理裙摆,她说:“让他看不知道是我紧张还是他紧张,之前他让我陪他去拿定制西服,他试着衣服站出来在我面前紧张得满头汗——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他定制那套西装就是为了向我求婚,大概直接省了订婚见父母的环节,当场我就能答应他。”
我听她说得严肃认真却觉得好笑,嗤她一句:“瞧你那出息。”
她不理我,继续说:“我现在算是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了,要是让我穿婚纱给他看,我也能紧张得直抖。”
她透过镜子和我对视:“佳子,你总有一天也要体会到这种心情的。”
我笑:“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吊死在哪棵歪脖树上。”
她不说话,店员小姐为她整理好裙摆,她便转过来看我。
美帆的脸蛋圆润温婉似水,穿着大裙摆的婚纱衬得她更像个漂亮的人偶娃娃。她一双乌黑瞳仁看向我:“佳子,不是结婚这件事一定要你去做,是希望你能坦诚地接受自己是被爱着的这个事实。莫妮卡认识了三十个男朋友,有的把她当提款机,有的不停的骗她,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幸福不是吗?勇敢一点,你也会遇到那个人的。”
她说的是她挚爱的电视剧《老友记》,她几乎把那看作人生圣经。我依然微笑着看她,但我说:“宝贝,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钱德勒。那只是一个故事,并不是属于我的人生。”
她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她说:“那个拿走你的发带的人——你允许他拿走你的发带的人,他也不是吗?”
我倒是意外她会提起那只小狗,不想多说什么,只摇摇头。她又说:“那条发带本就有永结同心的含义……你原本谁都不允许拿走,为什么现在同意了?”
我说:“他跟我要了。”
她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你是这样的人吗佳子?别人和你要,你就乖乖的给出去?”
我不想再和她继续谈这个问题便打断她:“今天你是主角,美帆。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的,别担心。”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不再说什么。但她又说:“佳子,有问题的时候,随时和我联系吧。”
我笑:“拓真君真的会烦死我。”
她却冷了脸:“我没在开玩笑。”
我答应她有事一定会和她说,她才像是放下心来继续试她的婚纱。
她去了几家婚纱店,最终选了最满意的一款,中午吃饭的时候满怀忧心说自己真的要好好减肥,我便让她和我去健身房,她立刻苦着一张脸说举铁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比被三船骂还要痛苦。
我听着她发牢骚忍俊不禁,忽然想起风磨说让我要多和他联系。我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给他,和他说中午吃了猪排饭。
信息没有被读,我猜他是在排练,把和他的聊天界面退出来。
美帆去选袖扣的时候,店员小姐问我想要怎样的耳饰。我拿不定主意便说再看看,忽然在柜台里看到一对金色的耳饰。
那应当是一对女士的耳环,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适合他。是简单的微笑的样式,像是他那样阳光的样子。
希望你一直开开心心的。
店员小姐把礼品袋递给我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这么说了一句。
希望你能开心。
这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了。
8.
很难想象,一个一整天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会问我三四次“在做什么”的小狗狗,直到晚上都没有读我的消息。
我晚上回到家,觉得好像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忽然意识到那个柔软的铃声在今天一次都没有响起过。
我认识风磨之后,或者说在那天晚上确定关系之后,他给我发消息的频率就陡然多了起来,我没有特别阻止过他在我工作的时候不能发或者晚上十二点后不能发——他总是想到什么就会发条消息过来,像是时不时会确认主人在不在身边,总是过来嗅嗅味道的狗狗,所以我也由着他去,只是在工作时间总是同一个消息铃声会略有不便,我便选了一个消息铃声,专门用来提示他的消息。
那个软软糯糯的铃声,今天一次都没有响起来过。
我下意识抿了下嘴唇。
应该是没空理我吧。
我把和他的聊天框拉出来看了一眼,中午发给他的那张猪排饭的照片旁边还悬着孤零零的“未读”,我在对话框里打上“我要睡了,你记得好好休息”,想了想又删掉了。
他没时间看吧。
我又退出来,打开相册翻看。
我和风磨认识不久,合照不多,最近一张是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相扣的手部特写。后面都是我今天给美帆拍的照片,最后一张是请店员小姐给我们拍的合照。
照片上我挽着美帆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美帆的表情在暖黄色灯光下显得极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不舍和感动。
我觉得这是一张很美好的照片,拍下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就是我的小狗。
我生命的美好瞬间想都分享给他,希望他能因此而感到幸福。
我叹了口气。
一张照片而已,算了。
洗漱出来我靠在露台边的懒人沙发边看星星。圣诞将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看着屋外的灯火心里有点微微的酸涩,我一向报喜不报忧,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和家里说工作很辛苦之类的话,父母并不是不关心我,我也并非不爱他们,只是我实在是个不爱示弱的人,从小就是如此。小的时候被父母送出国读书,父母说起当时我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别的孩子哭得震天动地,只有我头也不回的跟着空姐走进安检,像是一点也不依恋他们,提到当年的事他们还略微有些失落,因为我从那时起就显示出了超越年纪的坚韧来。
但我从未告诉过他们,我全程忍着不哭,不是因为真的不会害怕,也不是因为我多么期盼离开他们,而是我知道,一旦我哭出声,他们必定舍不得我,他们会伤心——而我懵懂的理解,我不能让他们伤心,而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往前走。我也从未告诉过他们,在那时我就已经学会了躲在厕所里偷偷哭再若无其事的走出来,为的就是不要被他们发现我在哭这件事。
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
好像我一直都是这样想,一直如此信任自己,一直都是如此爱着自己,一直如此成长过来的。
屋子里并不冷,但我还是裹了床毯子窝在沙发边。屋外还有三三两两的灯火,映衬着星星点点的稀疏星光,忽然发现外面下雪了。
小狗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好好盖被子啊。
我忽然没有由来的这么想,忽然又发现自己这个样子有些反常,我哑然失笑,抱着毯子站起来。
罢了不想了。
还不如睡觉,第二天也要工作,一切的情绪都留在今天就好。
却没想到,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我心里惦记着那条未读的消息,一瞬间便醒了过来。
我下意识就摸手机,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他的消息忽然伴随着白光出现我的眼前。
「下雪了,姐姐。」
时间是凌晨三点,他的消息之后还跟着一张照片。
他伸手去接那些飘落的雪花,小小的结晶体沾到他的手上,变成了细碎的水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点鼻酸。
家人不在身边,目睹亲友即将成婚,他像是也离我很远,而我孤身一人。那些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消失的瞬间像是留不住任何,就像他终有一天会离开我。
随着“已读”标志的出现,他的消息又来了。
「还没有睡吗?好晚了,快睡吧。」
我的眼睛发涩,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几下,最终打下两行字。
「风磨,晚上好冷,美帆要结婚了,我好舍不得她…为什么每一段关系都会朝着终结而去呢。」
我想他的回答大概会是“因为缘尽”这类似的回答,于是便不想看他的回答——至少他属于我的这一刻,我不想看到他会离开我的回答。
但那个专属于他的铃声叮咚响了一声后,过了几分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消息,就匆忙按下了接听键。
“佳子。”
他的呼吸声和叫我的声音隔着电话被电波截掉高低频,听起来有些失真,可他叫我的声音很温柔,我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嗯”了一声。
他说:“想我的时候要告诉我,给我打电话,视频也可以。”
我的胸口瞬间涨满了酸涩的情绪,他继续说:“我也很想你,很想你,等我准备完手上的事就回来找你。”
我失了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等了一会儿低低地喊我:“佳子?”
我呼了口气,在脸上挂上了笑容,虽然他看不到,但我依然下意识笑了起来。我说:“风磨,谢谢你。”
他像是也笑起来,声音带上了被笑意波及的颤:“晚安,佳子。”
9.
他的电话神奇地安抚了我——我一直都是只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用自我源动力去推动自己的人,一切关系的建立都基于他人愿意付出感情给我为前提之上,我也绝不会爱他人超过爱我自己。
所以,当我脱离出大概是由于圣诞节临近的幸福氛围和深夜突如其来的感性之后,对着做到一半的工作发起呆来。
我需要小狗。
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浮现出来,牢牢占据住了我的思绪。
我需要他。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遥远。
我把笔在本子上戳了两下,在脑子里试图比较他和我以前交往过的男友们的区别。说起来还有点心怀不轨,我确实是因为见色起意才决定和他见一面,脸蛋身材在我交往过的人里肯定是一流;要说年龄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更没有什么偏好,所以也无所谓比较的说法;再说性格,他大概是我认识的男性里性格最好的,对我很温柔——想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和小狗只认识了不过一个周,我怎么知道他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是从他口中得到了“只和我见过面”这个信息,真假也难以判定,他对我的温柔,搞不好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的新鲜感?
说起来为什么他要选我做见面对象?
因为我长得漂亮?
这个可以肯定,我在本子上打了个勾。
还有什么原因?
我陷入沉思。
好像没有了。
所以其实他是喜欢我的脸,所以才想和我交往,基于见色起意这个根本原因,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会对他产生依赖……?
似乎是个可以接受的逻辑。
什么嘛。
反正都是见色起意,谁也没比谁高尚。有什么好站在道德高地去指责别人的,难不成还真的要在交友软件上寻找真爱不成?
我心安理得地翻过一页纸,花了十分钟想明白了这个逻辑关系让我顿感神清气爽。
大概过一段时间他对我厌倦了,我们就可以自然结束这段关系,好聚好散再寻找下一次新鲜感。男性嘛,总会在一段关系里在对方身上寻找一些领地痕迹,像是那条被他要去的发带,还有他想送给我的香水,而我也乐于在这段时间配合他去做这些事,让他感觉到这段时间我属于他。
反正也不是能持续下去的关系,维持这种类似爱情的幻觉一段时间也算是给我自己一点生活的调剂。
因为人生真的太无聊了。
我无意识地转动着指环,在刚刚某个瞬间发觉自己根本已经没有想和某个人一起共度余生的想法,也没有了想结婚或者是生儿育女的想法。就算曾经有过,那也不是现在了。
那种平稳平衡的关系,要建立在长久的爱情之上。是得一直持续下去的爱情,而不是逐渐淡化的、转变成其他感情的家庭关系,需要我一直不断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爱情,也要我能够一直对对方持续付出纯粹的爱情。
但我想,我没有那样的对方。
我遇不到,也不会有那样的幸运。
能够短暂的被爱——只是短暂的拥有爱情,而非长久的被爱,就是我的命运。
我越发觉得小狗对我就是这种想法,好像心里没解开的疙瘩也解开了。既然如此,我对他更不应该要有什么要求,因为我和他都只是各取所需的partner,借由短暂的“恋爱关系”的外皮去得到想得到虚幻的感情满足感,就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见到他的那天,他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对我露出太阳一样的笑容。小男孩大概是上帝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我遇到他,在尚且不知道他是他时的每一次心动竟然都是因为他,我不可能不因为这些巧合把我的平衡倾向他。
保持清醒吧佳子。
没有人从法理或者伦理上会完全属于一个人,不要把你的思维去强加给他,不要强迫他为你付出太多。
你的魅力正是如此,是因为你的清醒强大,是因为你若即若离的神秘,是因为你的理性永远能高于感性,不要露出那样软弱的样子,不要把孤独和胆小的一面流露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打算不再理会自己那点有的没的伤感。
这时专门为小狗设置的消息提示音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他的道歉先映入了我的眼帘:
「抱歉。」
「先和你道歉,我本来以为排练完能有一两天的空闲,没想到日程有变,我今天就要出发去音乐节了。」
接着他发过来一张他的照片。
那张照片离他像是有一点距离,他戴着个黑色的鸭舌帽,脸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正朝着镜头淡淡一瞥。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冷淡,望过来的视线不带什么感情。他照例背着他的吉他包,看起来像是匆匆赶去什么地方似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黑,看起来是让人赏心悦目的英俊。我那点淡淡的伤感被眼前所看到的美色冲得一干二净,于是不吝赞美发了句“真帅”给他。
他这时又说:
「我在刷学校论坛的时候看到的,觉得拍得不错,就想着发给你看。」
我不过花了半秒就快速整理并接受了小男孩有很多粉丝的事,这张照片搞不好是有人暗恋他跟着他拍到的照片。他又发过来一个链接:
「佳子要是想看的话,是这个帖子。」
我点开看,发现像是他的暗恋者发的内容,有些他的照片,还有关于他的讨论,再仔细一看,发帖人的账号是后援会。我起了逗他的心思,便和他说:
「好多人喜欢你呢。」
他很快回:
「我不在意。」
我不知道怎么的被这句话戳中,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又问他:
「你应该给你喜欢的人机会啊。」
他过了会儿才回过来一句:
「真的吗?」
我看到他回过来消息的一瞬便涌起一阵恼,大概是一种出于对于自己被他拿捏的无端恼怒,便打算把手机放下不再理他,他忽的又发消息过来:
「对不起,我想让你多看看我。我不会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
我看着他正在输入的状态,他很快又发了一条:
「你也不要喜欢别人,也不要给喜欢你的人机会,只喜欢我就好了。」
他真的是只小狗狗。
他好像是蹲在我的腿边守着我,又忽然抬起头来看我,满眼都只有我的小狗狗。
我轻轻在他发过来那条消息上摩挲了两下,低声应他一声“好”,但我想我不要给他这种错觉,便发给他:
「路上小心,注意保暖,不要感冒。」
他像是想和我说些什么,正在输入的标志闪了一会儿,但他最终只发出来一个“好”。
我放下手机,不再去看。
祝你……
有什么可以祝福你的呢。
我看了看手机,在心里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10.
美帆没有空每天陪我,我便下了班去了常去光顾的酒吧。那里的老板是个爽朗的女性,她见我坐下不说话,便问我要不要调一杯亚历山大。我横她一眼,她乐得咯咯笑,又问我需不需要一杯长岛冰茶。
我对她的坏心无法抵抗,便请她给我做一杯迈阿密冰茶。
她一边调酒一边问我:“虽然知道你一直不太喜欢可乐所以少有喝长岛冰茶,虽说也是冰茶,这次倒是你第一次点迈阿密冰茶。”
我看她一眼,并不正面应她:“你的男朋友呢?”
她说:“他去出差了。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只是炮友而已。我的小宝贝,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快枯萎的玫瑰,谁又折磨你了?”
我说是工作总不让我开心,她啧啧两声:“你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工作不顺利,倒像是被甩了那么可怜。像被迈克捡回来的那只淋了雨的小猫咪似的——说吧,哪个男人让你心烦了?”
我不说话。虽然我并不讨厌有人关心我,但被戳破心事总让我有点不自在,我移开视线当做没听到,她这时把橙汁和调好的酒倒进杯里,放上一瓣青柠,把杯子递到我面前:“看起来是什么都懂的厉害女孩子,其实还纯情得很呢。怎么样,性别不卡太死的话,要不要和我试试?”
她的手伸到我的腮边轻轻一摸旋即离开,她的手上有一点因为调酒时留下的凉,让我一激灵。我伸手碰碰她摸过的地方,又瞧她一眼:“爱ちゃん,虽然我并不反对你对于开放关系的追求,但是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
她又笑,让我好好享受我的酒,潇洒退场。离开前她说请了驻场,让我要是有喜欢可以去搭讪。我真是对她的热情哭笑不得,对她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过了会儿我才知道她说的驻场是什么意思,一群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孩子在楼下的舞台表演脱衣舞秀,他们热情地和周围的客人互动,甚至有人暧昧的在客人的衣领和侧颈留下一吻。彼时有个男孩抬起头来看到我,对我抛了个飞吻。那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有一头深棕色的卷曲头发,看起来像只贵宾犬。我对他微笑,又对他摇摇头。
二楼是贵宾区不怎么吵闹,我闲适地窝在沙发里吃蜂蜜扁豆,慢慢地喝了那杯冰茶消磨时间。美帆和我发消息说她手忙脚乱在准备婚后旅行的安排,我拍了张喝了一半的酒给她看,她颇为羡慕的说:“一个人的生活好自在!”我笑她早早要进入婚姻的坟墓里去,她不甘示弱的反驳家庭才是人生最后的归宿,又问我伴娘服有没有看得上的款式。
我不知怎的想起被小狗拿走的发带,便回她想选一条和那根发带相合的伴娘服。她说会挑挑看,又让我不要太晚回家。
冰茶的后劲不小,我站起来时有点发晕,老板娘见我意识还清醒,便说替我叫个车让我自己回家。这时有人过来扶住我,我一看是刚刚那个对我飞吻的男孩,他低头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也像是贵宾那般可爱,他对我眨眼,问我是否有外宿的想法。我说抱歉,明天一早得去出差,他却像是不想放开我,低头便想在我的脸上落吻。
我忽然很想他。
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念我的小狗。
我推开那个抱住我的人,让他别跟着我,一边按了风磨的电话。我大步往前走,走得又快又急,电话铃声一声声的响,我在等待中失去了耐心准备挂掉电话,他的声音蓦地透过电话传过来:“……佳子?”
我呼了口气,低低地喊他:“风磨。”
他顿了一秒问:“宝贝,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发现自己想和他说的很多,却又都说不出口,我抬起头看天上,发现今天晚上有许多星星,便说:“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他低低的笑声透过电话传过来:“我这里在下雪,看不到星星。”
我小声抱怨着“你去的什么荒郊野外”,他答:“但是我们能看到同样的夜晚,这很浪漫吧。”
我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跟我说:“宝贝,我给你唱首歌吧。”
「……
有人告诉我,我并非独自一人
当我说 在生命中增添一丁点爱
我只需要 在黑暗低潮时有些许爱的陪伴
虽然 只有微薄 但希望能鼓励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热烈,却有种可以抚慰人的力量。
他唱了一段便停下,我问:“风磨,你为什么当时会选择做音乐人呢?”
他答:“我想帮助别人。”
他像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我的问题,他停了停又说:“我也想过要当医生或者消防员,小的时候被问理想,我还说过要当警察。但是有一次我在爸爸的车上,听到了一首非常悲伤但是却又非常有力量的歌曲,那一瞬间我想,也许我也能做那样的人,治愈他人的心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吧。”
他真好。
我暗暗感叹。
他有着澄澈透明的心,他比我想的还要更好。
我又问:“风磨去参加音乐节,为了有一天能踏入地上波的世界吗?”
他顿了顿说:“……有一部分原因是的。但是现在不止如此,我有了别的想法,所以得好好磨练自己才行。”
我轻笑着应他:“加油,你总有一天能达到你的目标。”
他轻笑着说谢谢,问:“佳子呢?为什么佳子要选择现在这份工作?”
我想了想说:“我并没有那么伟大的理想……我不想做什么伟大的人,但我认为自己应该在能做的事上做得比别人都好。我是天生的应该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并不是真的聚光灯,只是我从小就觉得,那个应该被瞩目的人是我。无关于我做什么事,而是能不能做到最好,所以学习也好工作也好,做负责人也好做执行人也罢,我都得是做得最好的……抱歉,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
他安静的听我长篇大论,听到最后却听到他微微露出的笑意:“你真的很了不起,宝贝。永远做被瞩目的人会很辛苦,你却有这样的觉悟,我想,在你身边的人眼里,你就是他们的英雄。”
他说的是“hero”,而不是“heroine”。
我听着有点茫然,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我呆呆地问他:“我是英雄吗?”
我本只想问他,为什么要用男性的单词来形容我,但他“嗯”了声,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挨我极近。他说:“你是你周围人的英雄,但你是我的……”
他停下了话,他的呼吸声透过听筒变成细微的杂音,他接着说:“……我的女主人公。”
我呆立在原处,指尖在微微发麻,我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快又传来:“对不起,佳子。让你一个人看星星,我会快点回去找你的。如果想和我说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的。”
我抬起头去看星星,这时有颗流星划过,我和他说:“风磨,有颗流星。”
他问:“你许愿了吗?”
我摇头:“没有。我刚刚在想,如果流星可以实现愿望,那我的愿望应该早就实现了。”
他像是在走动,过了几秒又问:“那以前许过什么愿吗?”
以前的愿望?
我唯一一次对流星许愿,就是因为想和某个人共度余生。但那只是个愿望,不会成为现实。
我突然清醒过来,对他说:“没什么,只是一个愿望罢了。我准备回家了,你早点睡吧,晚安。”
他大概是听懂了我的拒绝,并不再追问这个话题,也对我说晚安。
“佳子。”
他又喊我。
“嗯?”
他的声音悠远而温柔,像是甜软的棉花糖和烤红薯:“天气很冷,被子盖厚一点。我很快回来。”
我“嗯”了声,他又开口了。
“……我爱你。”
他说得很轻,像是在害羞。
我按住胸口勃勃跳动的心脏,呼了口气。
“晚安,宝贝。”
11.
美帆总算把她婚礼和旅行的计划告了个段落,有空叫我去她家玩儿。我本兴趣缺缺,只想在家待着躺尸,她凶神恶煞的命令道明天下午两点就必须在家门口看到我,不然就罚我做饭给她吃。美帆的惩罚方式乏善可陈,我还总调侃她无趣,看她大有我不去就来我家门口绑架我的架势,我还是决定遂了她的意。
我还以为她是叫我去她家一起躺尸,却没想到她家敞亮的客厅里突然多了张麻将桌,久不见的拓真君竟然也难得在家,美帆指挥他把水果和饮料堆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接着她就走过来把我按在桌边,低头和我说话:“怕你长霉,叫你过来运动运动。”
我颇感无语:“打麻将算运动?”
她理直气壮:“你懂什么叫做电子竞技吗?”
我反问她:“麻将算电子竞技吗?”
她像是懒得理我:“……电子化了不就是电子竞技吗?赶紧的,准备好你的钱包,今天我做庄你不输个万儿八百的别想出了我家的门。”
我刚想说三缺一怎么打,厨房又闪出来一个小脑袋对着我打招呼。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正笑着对我挥挥手。我有点惊讶在这儿看到这个小朋友,不过还是微笑着应了一声下午好。
小女孩是美帆的学妹,美帆当年在大学读的经管公关,但事实上她的母校却是以演艺见长的专业类大学,出了不少有名的演艺界人士,与美帆交好的过程中,我也认识了些她的学弟学妹,包括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陆岛无津。
这是个在新生代演员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美帆前几年同我说她的母校特招了一位未到年龄的学生入学,那时的无津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能以一度获得国内最高规格的最佳助演和一次最佳女主角提名的辉煌成绩破格入学,可谓演艺界冉冉升起的天才新星。当时有人恶评她是靠公司买关系进的学校,小女孩硬气的用优异的在学成绩和未曾落下的演艺界实绩堵住了悠悠众口。
是个很优秀的人。
美帆回母校寻找新生代明星挖掘合作机会的时候认识了她,带她来公司与老板会面的时候,我在会议室与她见了一面,对她的极有主见和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现在是我们某个针对年轻世代的核心产品的代言人,作为那条线的负责人,我时不时的还会和她联络,问问她的近况。
我同她打招呼:“无津,最近还好?”
她笑眯眯的点头:“不忙不忙,功课刚告一段落,公司说我读书要多用心,也没有找太多本子给我。今天我刚做完学校的小报告,听美帆姐说可以过来玩儿,我就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啊。”
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小狗狗。我对她总有种无意识的溺爱,像是如果家里有个小十岁的妹妹我会把所有的好东西给她似的,我对她笑说没有打扰,希望她玩得开心。
四个人围坐一圈闲聊天,美帆提到想请无津来参加婚礼,却又不知道她是不是方便,犹豫许久,无津听了忙不迭点头:“要的要的,美帆姐照顾我很多,请务必让我来参加你的婚礼——佳子姐姐也要去的吧?”
她叫美帆做美帆さん,却对我用了点甜甜的尾音,唤我做“佳子姉ちゃん”,我喊了声“碰”摸走美帆一张八筒,答道:“去的,我和美帆约好了要做她的伴娘——哎呀拓真君又胡了!可真行这个手气。”
拓真君摊手示意我们给筹码,又笑着道:“我不做庄算是感谢两位平日里对美帆的照顾了。”
无津摸了两个筹码递过去,瞅了瞅自己的牌:“我还真不行,没玩多久不会算牌来着……那佳子姐姐是唯一的伴娘吗?”
美帆点头:“我们其实也没打算办一个很大的婚礼,请些亲近的亲戚朋友就好了。”
无津的眼神在拓真和美帆中间来回,看起来有些羡慕:“真好,两位看起来好相配。”
我这时插话问:“无津当时是怎么走上演艺这条路的?”
她唔了声答:“算是我妈妈选的吧,我家家教严格,什么事要做都要做到最好。我在有限的选择里,被唯一答应的事就是在那些剩下的事里什么都可以去尝试。所以我四五岁的时候和妈妈说看着电视机里的人都好有趣,所以就被送去了演艺培训学校,没想到很快就被津波导演看中,拍了人生第一支广告。做着做着就觉得自己对这份工作很喜欢,可以做一辈子的喜欢,就坚持着往前走了。”
这些话是第一次听她说,我们在做背调时发现这个小女孩的履历干净清白到黑历史都找不见,想来是家教确实做得好。
她这时问:“几位又是为什么选择现在的职业呢?”
拓真和美帆都说是在读书过程中察觉到自己对现在这个职业的兴趣,我则答只是顺其自然,无津冲着我点头:“没想到佳子姐姐这么厉害,居然只是因为顺其自然这个原因就进入了业界呢。”
我笑:“谢谢,但是你更厉害啊。也许动机只是一个小小的好奇,但你的努力谁都看得到。你这么勇敢,你是一定是喜欢你的人英雄。”
然后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小狗对我说的那句“你是我的女主角”,瞬间噎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想他得不得了,幼稚的和他抱怨这这那那无关紧要的事,等第二天清醒过来人都傻了,但又拉不下脸让他忘记,羞耻感折磨得我他的信息都想不起回。
风磨后来和我聊天时并没有主动提起那晚的事,只是告诉我归期将近,问我能不能去接他。我看了他回来的那天工作排满,只得和他说我尽量去,如果去不了也不要等我,先回家休息,改天再见面。
小狗乖乖巧巧的应好,照例和我说如果想他要给他打电话。我又想起每次给他打电话都在犯傻,但又抵不住他的温柔,只得讷讷含糊应下。
我想自己大概是被他下蛊了。
我在他面前露出了太多的、不同于我预设的自己的一面,而是一些我不想任何人知道的自己。我足够优秀,也足够强势,并不畏惧任何困难和挫折,我对自己一直如此要求,把自己的心牢牢把握住,不让它随意属于任何人。
但是……它不被控制地,朝风磨倾斜了过去。
我在风磨面前表现得不像我自己,不如我一贯对自己设想的那般可以在一段关系里保持冷静克制,我想自己是大他几岁年纪的人,应当我来给他安全感,带他往前走,让他在这段感情里体会到我给他的关注和包容。
但事实上,是风磨在带领我,是他在给我关注和包容。
这真的很不对劲。
我的心因为意识到对他的偏爱而纷乱繁杂,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这样的不稳定排除出去,一如既往的平常待他。
我想,我平等的爱任何人,大概也是因为根本不知道怎样去爱那唯一得到我偏爱的人。小狗令我惊慌,让我体会到不一样的酸涩滋味,但让我犯难的,并不是因为他待我不好,而是因为我曾经体验过的痛苦,不希望他再经历一次。
我无法全心全意的对待他。
这对他并不公平。
我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我这叹气把他们三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我一眼望去里头包含的情绪都不相同,却又都隐隐有些关心。美帆多半是猜到我的心事,她看起来很忧心,但又碍于不知情在座的其他人无法说些什么;而拓真君和无津并不知道这些事,却依然像是在担心我。我敛去神色,对他们笑:“最近三船老找我茬,像个反派似的。”
无津“啊”了声说:“我第一次见到三船さん的时候还有点怕他呢,他看起来像是我家那个做渔夫的叔叔。”
美帆轻拍桌子接话:“我社传说之一,当年三船有没有出海捕过金枪鱼。”
她这话一出惹得桌上的人都笑起来,美帆这时悄悄给我递了杯茶,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也定了定神,回握了她的手,想让她放心。
也许……我真的走到那一天——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还能有朋友如此支持我,我应该感到庆幸了。
打了几个小时美帆说脖子疼,拉着我去厨房帮她准备晚餐。
我知道她说着让我帮忙是假,有话问我是真。厨房门一掩她劈头盖脸便问我:“你实话跟我说到底遇到了个什么人啊?你看起来心神不宁的,以前哪有人能让你这样?”
我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都说了是养了条小狗罢了。”
她不说话,幽幽盯着我看了几秒,说:“不好说是狗训你还是你养狗。”
我不搭她话,回了句:“当年你和拓真君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你的丘比特,能主宰你的恋爱,我一定不会把那支爱神之箭射向拓真君。”
她问:“现在呢?”
我答:“我庆幸那个丘比特不是我自己。”
她深深叹了口气,把西红柿一股脑的扔进了盆里。她的手在盆里搅动了几下,抬起头对我说:“佳子,我并不反对任何人……或者说,我并不是那样的、会阻止你去做选择的人,我也不会那样高估我自己。我爱你,我有自信我一定与你的父母那样爱你,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甚至连倾听的机会都失去。我很生气,你不尊重我。”
我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说:“美帆,我不确定。”
她追问:“什么不确定?”
我抿唇:“什么都……对自己也是,对他也是。”
她听罢伸手抱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美帆的身上有股甜甜的花香,闻着很是让人舒心。她说:“没关系,你只管大步走,不管想和什人谈恋爱、想做什么工作,我都支持你。你吃了很多苦,我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你能遇到让你安心的人。我想做你的丘比特,把爱神之箭射向那个真的爱你的人。”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对她说谢谢。我低声说:“美帆,我知道自己的症结,可是我不相信能治好我的医生……他会被我拖累,会被我的任性伤透心,我是不是离开他比较好?”
美帆抬起头盯着我,她的眼睛直直望着我,竟然让我在那率直的目光中感觉到几分刺痛。
我听到她问我:“佳子,你相信他尚且有转机,如果你离开他,你自己一个人能有几成再治好自己的把握?”
我说不知道,她又说:“至少,你要给他机会啊。你太自私,连机会都不给他,只会更伤他的心。你像块玻璃似的易碎,也要有人能看到你的敏感啊。如果没有人知道你的好,我真的会很遗憾。”
给他机会。
我迷茫起来。
美帆说:“我不知道你们怎样相处,可如果你一直戴着壳,用有刺的一面对着他,他本来能够拥抱你的怀抱也会因为怕痛不敢靠近过来了。”
她言之凿凿,我不禁有些好笑。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合适我的那一个呢?没有那样能包容我的人,我也不相信有那样的人。”
她眨眨眼睛,对我露出笑来。
她说:“宝贝,因为你在说起他的时候,很像拓真向我求婚之前穿着西装满头汗看我的样子。你的眼睛里,有对他说不出口的爱意和依赖。诚实一点面对自己吧,佳子。”
12.
我相信自己。
父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问我想不想去国外的姨妈那儿读书,我在他们问我这句话时并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会有什么不便,当场便答应了下来。等到他们送我去机场,我看到他们不舍的表情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要离开他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瞬间便有巨大的不安和失落笼罩了我。
但那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
姨妈一家对我很好,但总会有些人因为我身边没有父母而对我表现出轻蔑,我哭过很多次,终于有一次跑到草地上哭到睡着,醒来后发现天上的星星无比明亮,它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哭泣改变分毫,它们仍然那么显眼,过了几万年几十万年依然如此,好像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哭累了,就应该振作起来,努力去证明自己了。
我不算个聪明的人,反而很笨。我羡慕着那些什么知识能够理解得很快的同学,而我总得一遍遍的去努力学,一遍遍的领悟才能站到和他们同样的地方,至少在努力这一点上我要当第一,我如此下定了决心所以绝不放弃任何能往前进的机会,读书也好做课外活动也好,希望能争取到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我感激一切在这个过程中帮助过我的人,把他们的好都记在心里,但我也觉得,那是我自己的努力的结果,一切都是自己的辛苦付出得来的东西,我并不需要他人对我认同任何。
等我再反应过来,我就变成了一个自负自私到极点的人。
感激和爱意,是两种完全不同感情。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一步步顶住压力走到管理岗位上,以整个业界看来都算是相当年轻的年纪成为负责人,因为我不需要他人的认同,我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可风磨的出现,让我感觉自己正在失控。
他的存在,像是在改写我人生前半段二十年为自己制定的“只相信自己、只依赖自己”的规则,我无法不去注意他对我的影响,让我无法不去想,如果把弱点暴露出来会不会陷入危险之中——他会不会因此厌弃软弱的我?
我叹了口气。
我太喜欢他了。
我无法不去想那些也许不会发生的事,又把那些会让自己难过的事一遍遍在幻想中施加到自己身上。我不应该如此去怀疑他,却也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我们终究会走到终结的关系。
他不会爱我长久。
我如此笃定。
我越喜欢他,越觉得无法靠近他。他太美好了,如同灿烂的朝阳,他本应该属于众多向他付出了深厚爱意的人,而并非是我。
我有段时间不去公司附近常光顾的居酒屋,时间尚早,我同大将说想一个人独酌,大将便为我找了间单独的和室,请我去坐。
我和小狗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我那时还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喜欢他。我拿着酒杯慢慢的喝,这时大将的小女儿跟随着为我端来小菜的女将兴冲冲地跑进来,兴奋的和我打招呼:“佳子ちゃん!”
女将轻斥她这样闯进来不礼貌,轻声对我道歉。我笑说不碍事,小女孩跑过来搂住我的手和我说:“佳子ちゃん我开学啦,我也是小学生啦!学校的制服好可爱,你看这是我们一起拍的照片!”
说着她递过来一张照片,那上面是大将一家,小女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旁边半蹲着大她许多的哥哥,他们看起来极幸福,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
我对她点头:“很可爱呢,葵衣就是最可爱的小女孩!这个蝴蝶结的花纹真衬你,你好像瓷娃娃啊真可爱!”
小女孩喜气洋洋地谢谢我的夸奖,我忽然想起包里放着一个还没拆封过的发夹,便拿出来放在手心:“宝宝,祝你升学快乐,要好好读书,快乐的度过学校生活哦。”
女将轻呼怎么能让客人送东西,我对她说:“两位照顾我许多,本来上次也约好了要去参加葵衣的入学典礼,可惜时间不凑巧没去成。大将做的饭菜,女将你进回来的酒都是我工作之后的慰藉,这个小礼物就当是给葵衣的一点小小的祝福吧。”
小女孩眼神亮晶晶地看她妈妈,她看上去很喜欢那个发夹,她小声地问女将“可以吗妈妈”,我又说:“女将以前也送过我发夹呢,这是物归原主了。”
女将终是轻轻叹气,点头同意了小女孩收下礼物。她欢呼一声,捧着发夹去找爸爸炫耀去了。
女将过来收走桌上空了的碟子,和我说话:“佳子さん还留着那个发夹吗?”我点头说是,她又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了。”
我答:“是呢,葵衣都上小学了。”
她说:“上次和你在这里见面的那个男孩呢?最近你也不怎么来,这次也没见你和他一起呢。”
从外人口中猝不及防的听到小狗,我止不住的噎了一下。我不想表现出自己的纠结,便淡淡答:“最近没有什么时间,所以来得少些。”
我避而不谈为什么不带风磨来店里,女将把碟子收了道:“他后来来过我们店里两次,跟我们攀谈问了些你的事情,像是你喜欢吃什么又或者你几时会来这儿。我们和他委婉的说你不喜欢别人问你的事,只不过,”她说着抬头看我:“那小男孩看起来对你很依恋,像是很喜欢你的样子。”
我不搭话。女将兴许是看出我在闹情绪,便不再说下去。但她犹豫了几秒又开口道:“他好像有东西想送给你……抱歉佳子さん,我多言了。”
她对我鞠躬,接着退了出去。
我惊觉自己把脾气发在关心我的人身上,懊恼不已。风磨不在我身边,我的情绪竟然起伏得这样厉害——甚至伤害了我身边的人,这太不对劲了。
我起身去结账的时候对大将道歉,他听了说:“没关系,下次心情不好再来我们这喝酒吧。我们最近进到时令的牡蛎,很配你爱喝的大吟酿,来尝尝吧。”
我道了谢,退出了店里。这条路是我和风磨走过的路,天色不早,太阳的余晖早就散尽,我被冻得浑身发抖,却没想要去车站搭车回家。穿着高跟靴在结了薄冰的路上走得一步一滑,有点狼狈却觉得有趣,我看着路上三三两两匆匆赶路的人,站在街边不动了。
不知道美帆能不能来接我。
我有点无谓的想着,抬起手点亮了手机。
接着,一股我无比喜爱的橙子焦糖香味合着温热的体温猝不及防地裹住了我,我刹那便回忆起那个夜晚。
我对风磨迸发出无尽爱意、让我不断苦恼挣扎着的,那个我和他最初缘起的夜晚。
他说:“佳子,你身上好冷啊。”
听起来有点担心,又有些抱怨。他更用力地抱紧我,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他的怀抱。他的体温熨着我的皮肤,直至我的心都变得滚烫。
只是这一瞬间,我的那些担忧和郁结便都灰飞烟灭。
我想要他。
我想要这个人。
我回过身去伸手回抱住他,小男孩穿了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头发染回了黑色,他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匆匆赶来找我。不过是离开我短暂的时间,他看起来却似变了许多。他的眼睛在夜里衬着过路来往车辆和路边明暗的灯光,像是有星星落在其中,但那里面不变的是第一次见到我时近似迷恋的温柔。
我抬起头看他,他对我扬起嘴角,对我说:“我回来了,佳子ちゃん。圣诞夜快乐,希望来年也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日子。”
我竟然还有逗他的心思反问他:“如果我不想呢?”
他抱着我的手一僵,旋即双手都抱了上来。
“我不会让你的这个愿望成真的。”
他言之凿凿,像是如此坚信。
不想了。
在他的怀抱里,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小男孩暖洋洋的气息充斥在我的胸膛里,我把心里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都压下去对他笑:“圣诞夜快乐。”
我的小男孩。
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即便这只是什么都没有的马路边,我却依然感觉他像是在槲寄生下虔诚地为我献上了一个吻。
他在祝福我。
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风磨,我不是那样好的人。但我……想和你约定,虽然是这样不成熟的我,也想竭尽全力的保护你——”
即便是会被不安撕碎,即便是付出我以后所有的幸福快乐作为代价,我也要保护他,让他幸福快乐。
大概是太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我的手冰得几乎失去温度,可他回握住了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佳子,你不用保护我。我来保护你,我来爱你。”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的觉悟,只要他给我的这句话,一切就都足够了。
只要现在,我能够拥抱他就足够了。
我对他笑:“我们回家吧。”
13.
等我推开门,看到阳台上的他在抽烟的时候,我才想起小狗大概也有些我意想不到的秘密。他听到开门声,回头看我,刚想扬起笑脸叫我,忽然又意识到他捏着烟,那烟的火光一明一暗,有些隐隐的尼古丁气味从阳台上飘过来。
他霎时慌了下,下意识就想把烟捏进手里。
我说:“别捏。”
他有点惴惴不安,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看起来那么慌张,却也隐隐有些头绪。
我把买回来的食材放在桌上,走到杂物间的箱子里找了烟灰缸出来。我大衣还没脱,外面风大,冻得我说话有些鼻音。我把烟灰缸抬起来,放到他面前:“要吃饭了,抽完了记得扔到这里面。”
然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的,像是在阳台上吹了很久,皮肤很凉。我的手也很冰,捂着他的脸会让他不舒服,很快便放下了手。
我没有和他说话我不喜欢别人抽烟这件事,但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说过,才让他心里没底——我对他的态度总是如此,不提要求,不指责也不规束,任由他去。
但他并没有接那个烟灰缸,反而直愣愣地看着我。小狗抽的烟尼古丁的味道蛮重,大概是万宝路一类的外国烟,我站在他面前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气,他高我半头,外面夜色沉沉,只有零星住家灯光点映在黑夜里,我有点诧异他定在那里,不由得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睛很亮,正是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想要征服世界似的雄心壮志,他盯着我看,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他抿了抿嘴唇,喉结动了动,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刹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觉得小男孩有点傻乎乎的可爱。
他想亲我,却又碍着自己刚抽过烟,生怕我讨厌他,便只是那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像是随时随地他都想确认我的存在,用亲吻、拥抱这样的肌肤相亲占有我。
我又朝他眨眨眼睛,接着伸手摸上了他的腰。他在家穿了个薄毛衣,我的手往里探,摸到了他穿着的内衬。他很瘦,肚子上有明显的鲨鱼线,我隔着一层衣服去摸他,他被我冰得一抖,下意识就朝我靠过来,想要抱我。
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他讨好似的凑到我耳边叫我:“姐姐。”
我伸手去捏他的鼻子:“好臭……记得去漱口。”
他忙不迭地点头,凑过来在我的颈窝里埋着,猛吸了一口气。他惊奇到:“佳子换香水了?”
我嗯了声,问他:“喜欢吗?”
他眼睛亮了下,贴我更紧。我的手在他肚子上,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纹理猛地紧绷了起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还想逗逗他:“真的要在这里?很冷啊。”
结果就是被他抱着回了卧室。
我被他单手抱着挂在他身上,虽然以前就意识到他高我不少,却没有比这时更清楚体会到他与我不同,是“男性”这件事。
他身上很温暖,肩膀也很宽,依靠着他的我,轻轻叹了口气。
他俯身下来亲吻我的时候我不由地比较起他与其他人的亲吻来,他明显比其他人对我有更强的占有欲——那也许比起一个吻来说,更像是他想把我吞下肚去的证明。
他好香,好温暖,好干净。
我的脑子变得混乱,他的嘴唇已经移到了我的脖颈上,我却在想自己能不能接受他的亲吻。
我对自己感到恶心。
不能只把心放在他身上的我,不能让他安心的我,彷徨不定恐惧未来的我。
我可爱的、温柔的、无人能及的小男孩。
我世界第一的小男孩。
要怎么才能完全接受你?
要怎么才能从那些不堪的言论里挣脱,做一个原原本本的、只是我自己、只作为我自己去喜欢你的我自己?
我并不平静,也无法排除那些杂念。
他的吻落在我的胸口,他与我十指相扣,轻轻问我:“佳子,你的心跳怎么这么快?”
我把那些不安都咽下去,对他说:“因为你。”
我没有撒谎。
我是因为他而惴惴不安,因为他才感觉到自己像个鲜活的人——无论是甜蜜还是痛苦,他都一起带来,连同爱意一起灌注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为此痛得发狂,也因此感受到甚于烈火的爱意。
我爱他。
我爱他。
至少此刻,我要将这份爱意告诉他:“风磨,我爱你。”
他的眼神泛起一丝欣喜。
他又亲了亲我,而这个吻落在了额头上。
他无比珍惜的把我搂在怀里,让我依靠着他。我听见他胸口的心跳声快得并不亚于我,想他是感到快慰。
他无比眷恋地亲吻我的头发,轻轻喊了我一声:“姐姐……”
姐姐。
我身体里的热流尽数退去,只剩他的体温温暖着我。
对啊,我是姐姐。
我是保护他的人。
我怎么能忍心让他难过?
我轻轻问他:“风磨……也许我某一天会和你分开,你那时……”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迷茫,他看着我,问我:“……什么分开?你要去哪里吗?”
我忍不住觉得酸楚。
我的心都在摇摆不停,我要怎样才能带领他?怎样才能保护他?
我张了张口,终于是说不出离开的话,于是改口胡乱找了个理由道:“没什么。只是我接下来要去出差……会去得比较久。那个项目很大,也许会去得久一点。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我本想说“我会很快回来”,但这句话也说不出口。我给不了小狗任何承诺,却要他等我。这实在太残忍了,还不如不要给任何希望。在我们这段相处结束,分手之后他应该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存在——这样很好,我只是他某个前女友,一个过客而已——这样很好。
我抱住了他。
好温暖。
对不起。
原谅我只想了短暂的未来,原谅我短暂的爱意。
我爱你。
14.
事实上,我并没有出差。
我找了个酒店住进去,没有回家。我想着和他短暂分开,让我这混乱的想法冷静一下。
公司新开发了一款产品,三船打算下力气推一推,说最近会请新的模特来代言,现在正在商谈。美帆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估计正是在谈这个事。
我去公司一坐下,美帆就揽着我说合作已经谈好,等会儿人就来。
我不理她,她缠着我说个不停,正说着有同事正巧领了人走过去,我正低头看着资料,霎时周围激起一阵低呼。我循着声音望去,正看到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男性迈着大步走过去,看不清脸,在场的同事们无论男女都发出了赞叹和惊讶似的呼声,美帆指了指那个方向,撞撞我的肩:“考虑一下?”
我没什么兴趣,又低头去看资料:“我不和职场同事搞暧昧关系。”
她又笑:“随你了,要是人家来找你要联系方式可别拒绝人家。”
我又想到风磨,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她见我不说话,眼神在我脸上扫了几下道:“想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我说:“没什么,在想工作的事。”
美帆又要外勤,约我中午等她吃饭,我说三船不会那么快放我,笑着让她安心去工作,没时间就楼下便利店见。她亲亲热热地过来抱抱我,离开了办公室。我手头有些着急的工作要去核对,早就把其他琐事抛到了脑后。
等我腰酸背痛的从其他部门办公室里出来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美帆也发消息过来说她回不来,我想着去买个蔬菜汁对付一下午饭,边想着边往公司大门走,却瞧见那个模特站在老板和品牌方身边,看起来姿态放松,颇有气度。
这时有个年轻同事见我站在一边看,笑眯眯叫我:“佳子姐。”
我应句好,她的眼睛也顺着我的视线往老板办公室看,问我:“丹尼さん好帅啊。”
我赞同道:“嗯,长得真帅。”
我站在那儿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位模特正是我的理想型——遇见风磨之前的理想型,在风磨之前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异性,他看上去绅士而得体,是个相貌颇为英俊、肌肉线条流畅的高个子帅哥。
我正打算走,她和我说:“佳子姐,我等下要去跟现场拍摄。”
我看看她。
她又说:“要是可以的话,我和他要个签名照给你好不好?”
我笑:“不用了,谢谢你。”
谢过她我便去奔去买蔬菜汁,老板这时发了新的商议事项过来,我赶紧又奔回公司,正要一头扎进老板办公室,品牌方的人推门出来,我抵着门请他们先走,忽然有人伸手过来帮我按住了玻璃门。
我一看,正是那个叫丹尼的模特。他低头看我,我站在他旁边才发现他大概有190,瞳孔颜色微微有点发灰,他梳了侧分的头发,整个人都散发着成熟而沉稳的气质。
我心想神果然不公平,怎么会有人英俊似艺术品,不忘做手势请他先走。
他开口道:“让女士抵门很不礼貌,请你先进去吧。”
我坚持请他先走,他便不再坚持,对我微微低头感谢:“谢谢你,女士。”
我对他微笑说不用客气,闪身进了老板办公室。三船因为谈下了这笔生意看起来心情很好,我想他不会计较我迟到五分钟的仇,和他问好。他喊我坐,见我捏着蔬菜汁,罕见地问我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我说没来得及,他一双鹰眼看我几秒道:“等下品牌方拍完,晚上有个聚会,你一起吧。”
我原本并不会把这次应酬放在心上,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我作为公司的中层管理,不可避免的会有这样的酒局。以往有某前男友觉得我作为女性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宛如某些“交际花”,在接过我几次之后愤然向我提出了分手。后来他在我与他并不多的交集朋友圈中多次暗示别人我有不检行为,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工作。
我深知女性在这样的工作中,在这样的职场上会有诸多偏见,这也是其中之一。
不被亲近的人理解和支持,也是很多原本做着这份工作的女性同事们无法坚持的原因。老板当时听说了风言风语,问我是否真的有想借此找到某个富二代结婚的想法,如果有,他倒是有不错的资源。
我那时正加班加点的做着陈旧项目清理审查,听见老板这样说,对他笑了笑。
我说:“要是您嫌给我的少了可以多给点,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给我提加工资的事。”
老板听了哈哈大笑,隔了个月我已经忘了这回事,工资发到手我才发现他真的涨了我薪金,我纳闷顶撞他没被炒都算仁厚,不过他立刻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资本家没有白干的饭——过了没多久他又扔了新工作给我,他撞见我在洗手间门口脸色发白,大概是我看他的眼神着实没什么感情,他看起来竟然有一丝动摇,不过最后他还是当做没看见一样离开了。
资本家罢了。
我把思绪收回坐下来,等他给我交待事情。
他一边说我一边在小本本上记,临了我同他说说初步考虑,他听了忖度一会儿觉得可以,便不再提什么要求。我正要走,老板忽然问我:“中岛,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27。老板要介绍富二代给我吗?”
我是在开玩笑,但老板笑了下,让我觉得他并不是因为这个玩笑而笑的。
他说:“丹尼如何?”
我鸡皮疙瘩瞬间倒起一身,但是还是保持冷静,微笑着答:“丹尼的背调结果很好,他本人看起来也很专业,品牌方似乎也比较满意。”
老板看我,又笑:“算了。你这个小崽子,好好干吧。”
席间推杯换盏,老板兴致颇高,等酒局结束他已经不省人事,我费劲扶着他在大堂等着车来,想着打电话叫公司的小伙子们来送他,却听到有人和我搭话,叫我:“中岛小姐。”
我听到叫我的声音三分耳熟,等人到了跟前我才发现是那个模特丹尼。
他见我拿着手机,又问:“是需要把三船先生送回去吗?”
我答是,说请他先回去,劳他费心。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过来把老板扶起来,说:“太晚了,我送他吧。你们公司的同事这时候都该睡了,正好我有车,中岛小姐方便把地址给我吗?”
我眼见着他席间连喝了两三杯清酒样的酒水,迟疑不定。
他仿佛看出我的疑惑,低下声道:“只是没有气的芬达而已。”
我一听便了然一笑,正要把地址给他,他已经把lime账号递了过来:“请发到我的lime上吧。中岛小姐也喝了酒吧,你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
我本想拒绝,他像是看出我的想法又说:“夜里很冷,这里离市内也有段距离,想来明天你也还有工作吧?”
一想到工作,我本想打车回酒店,但这里属实太偏僻,加上明天还要早起,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加了他的lime账号,把老板家的地址发给他。他问我:“也需要送你到家吗?”
我想了想这附近打不到车,便谢过他把又把酒店的地址发到他的lime上,他低头看看手机便不再说什么。他灰色的眼睛在后视镜一瞟,递了瓶水过来。
他说:“没开过的,放心吧。”
我陪酒挡酒也喝了不少,胃里不舒服,这瓶水可谓雪中送炭。我说了声谢谢接过,发现他说话虽然并没有标准的敬语,却并不让人感觉冒犯,反而觉得有些亲切。我猜大概是他的文化背景让他能有这样的待人接物,像是一股自由的风一般让人羡慕,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他发现我在瞧他:“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说:“没什么。有点好奇你是不是外国人,语法不很标准。”
他笑:“我嫲嫲是瑞典人,爸爸是美国人,妈咪是日本人,我在美国出生,很久没回日本,说得不好,请你见谅。”
我注意到他话里说了个我听不懂的词,便问他嫲嫲是什么意思。他啊了声失笑道:“是我妈妈的妈妈。瑞典语,习惯了这么说。让你困扰了。”
我也笑着回:“没关系,我第一次听到男孩子称呼妈妈为妈咪,想来你和家人关系很好。”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对我点头说谢谢。
他为人颇亲切,又爱说笑,与他冷峻利落的长相和有些疏离的气质正相反,接触起来颇有人情味。
老板早就睡死过去,我与丹尼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写无关紧要的话题。
忽然他问:“中岛小姐喜欢什么花?”
我说:“向日葵。”
他表情一惊,又舒缓下来,他一双灰色的眼睛从后视镜看我,露出一丝暖意。他说:“我也喜欢向日葵。我在手臂上纹了一朵,作为喜爱那种花的证明。”
我笑:“我朋友说我这样的性格应该喜欢玫瑰那样的花,向日葵的花语太含蓄了,不够热烈——不像我。”
丹尼顿了顿。他说:“我不懂,中岛小姐。什么叫做‘像’呢?喜爱与相似不同,并不是同一种感情吧?”
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又说:“丹尼先生是为什么喜欢向日葵呢?”
他停了一秒。但却又回答我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在他人看来,那个人是华丽的玫瑰,但对我来说,他只是……连爱意都无法表达的向日葵罢了。”
他。
丹尼的话里明显用了“他”。
我察觉这并不是一个能继续下去的话题,便说:“最近拍摄现场刚把冬季的装饰换下去,新换了些春天的装饰,希望你能有愉快的拍摄心情。”
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对我一笑。他说:“jade……我想起了那种美丽的绿色石头,以前品牌方送过我一个手镯,是春天的芳草一样翠绿的颜色,看了心情很好。谢谢你们的辛劳。”
我对他说不用客气,他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快要下车的时候我再叫你。”
让客户送了一路本就让我过意不去,他这么一说更让我不好意思。我连说着不用不用,但我的意志并没有我所想的那样坚强,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我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像是和现实接轨,又像是不会出现在日常中的故事。等我从其中一个故事里猛然惊醒,看了看时间也不过才过了十分钟,我的太阳穴一阵阵发胀,眼睛也干涩得不行,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捂住了脸。
丹尼依然在四平八稳地开车,我看看身边的老板,忍不住开口问:“丹尼,还有多久能到老板家?”
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还有二十分钟。”
我不说话,他又说:“你看起来很焦虑,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呼吸声很重。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答:“只是工作上的事。有时候很想逃离这样的压力,躲到一个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去。”
他又看了我一眼,和我说:“我家有个别墅,在湖边。那里安静无人,只有小鸟和偶尔出现的鹿。或许有机会,你能去那里看一看。”
我回:“其实我想去的是火星。”
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他看我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回路面上。
他说:“你和他真的很像。”
“他”。
我不接话,我想这并不是我能随意插嘴的话题,只等着他倾诉。
丹尼像是沉浸到回忆里:“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和他一起——一起……”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接着我听到他像是笑起来,说:“我那时想,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要和他一起前进。但我失去了他,他得回到他的责任里去。中岛小姐,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再和他见面吗?”
他说得破碎,我只能猜测他是与心爱的人有了摩擦隔阂,关系充满了无奈与叹息。
我答:“你和他都生活在地球上,把尺度放宽到宇宙,你们也与彼此近在咫尺——丹尼,这其实取决于你。千山万水还是明天就能相见,只要你想与他相见……”
我顿住了。
丹尼看着路,并没有回答什么。过了会儿他朝后视镜看过来:“中岛小姐,你是因为哪个人想逃去火星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说:“丹尼,燕子会飞回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听到他的呼吸猛的一滞。他不受控制地猛踩了下刹车,整个车身都抖了一下。
“燕子?”
他反问:“为什么是燕子?”
我说:“燕子春去春又回。离开的也回也会到你的身边,我如此希望,为你祈祷。”
他一愣,像是把我说的话咀嚼了片刻,随即笑起来。
“中岛小姐……佳子小姐,你是唯一会对我说他会回到我身边的人。谢谢你。”
不等我接话,他又说:“我与他各有一只燕子,是一对的——是纹身,他的粉丝以为那是他永不凋零的爱,我却想,为什么他不把那只燕子洗掉呢。”
他叹了口气。
双宿双飞燕,双双两两,夕阳斜去。
向日葵、玫瑰、分离的燕。
我叹了口气。
我说:“丹尼,我帮不了你。我不是那位朋友,这些话也许你要问他。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是否需要你,是否爱你……都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但是……”
丹尼把车停了下来,我抬头看看窗外,到了目的地。
他把老板从车上扶下来,我们都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直到老板家的保姆来把老板接去,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丹尼抓住了我的胳膊。
“但是什么呢,中岛小姐?”
我抬头看他,莫名晃了神。
我的小狗,我的小朋友。
我也曾这样看着他,把一腔思念和爱意都如洪水般倾泻给他,但……也许该结束了。
我说:“……丹尼,如果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
我只觉得喉头卡了千斤棉花,几乎说不出话,他却笑:“中岛小姐,是在向我表白吗?”
我也有那样一朵向日葵、定格在我脑海里那片蓝天白云、还有那条发带。
我对丹尼说:“我累了。如果早一点遇到你,我也许还能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你太好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丹尼倾诉,但那并不是对丹尼说的话。
我继续说:“对不起。”
丹尼看我,长久过后叹了口气。他把我抱住,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佳子,如果我可以让你心情好一些的话,我很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只觉得满目四望,黑暗沉沉。
我无言的推开了丹尼,笑着摇头:“不用了,丹尼。谢谢。希望你能去到你的‘他’身边,又或许可以为你祈祷‘他’能回到你的身边。”
丹尼又伸出手来,只不过他扶住了我的肩膀。他把我拉近,我只听到了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最终在我头发上轻轻一吻。
他说:“中岛小姐,你看起来如此孤独……愿神保佑你。”
我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怒骂他:“你是狗吗?是那种在路上随便看到一个给你吃食的人就会跟着走的流浪狗吗?”
他定在那里,静静看我。在拉扯时他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被他攥得生疼,现在皮肤都在火辣辣地发着麻,疼痛更让我的火气控制不住,我冷冷对他道:“我说了,分手就是分手了。我不会吃回头草,也不喜欢你了。”
他微微喘着气,眼睛在走廊的光下有一丝湿润的光。他看起来像是要落泪,细看却又不是,饱含有近乎疯狂的……像是某种决绝的东西。
他的眼睛在我脖颈上来回,最后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过了几秒他合上了眼睛。
紧接着,他猛地把我拉近他,我被他的大力拽得懵了一瞬,尚未等我想明白他在做什么,脖颈上就传来了强烈的痛感。
他在咬我。
他咬得很用力,锁骨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他的压迫感和力量让我产生几乎感觉今天就会死在这里的错觉,我不由得在恐惧之下用尽全力地挣扎起来,但他的怀抱如同铁牢,紧紧把我箍在他的胸前。我的眼前闪现出五年前与他相处时的种种,他令我醉生梦死的爱意、像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温柔,霎时便将我卷入那我刻意遗忘的痛苦,让我的大脑立刻回忆起,我尚且爱他这件事。
……何止是“爱”。
我把他的存在,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爱着眼前的这个人,正因为如此,才不安、恐惧、自卑,不敢坦诚接受他的爱意,强迫自己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个戒指。
那枚他尚且年少时笨拙地买错了码数、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真心都藏在其中的戒指。他以为我把他的东西全都扔掉,包括那个戒指也被我清除出了我的生活。
但……并非如此。
如同我与他分别后就此停滞住了我的人生一般,他留给我的不合适的戒指也就此禁锢住了我,让我溺毙在了与他相处的那短短的一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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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池さん,能麻烦你出来一下吗?门口的花园台阶那里。”
菊池举着酒杯,看到了手机上闪出他的同事、他MV的女主角发过来的lime消息,让他愣了一下。路岛并不会怎么主动接近他,公开的时候不会,拍摄的时候也不会,他人视线未有所及之处更不会。她这样主动过来接近,着实让他意外。
他点头,随即对周围的人歉意的表示自己有些发晕,需要去外面吹吹风。导演闻言一脸揶揄,说他又有这样的理由,却并不拦着他,任他一路穿过人群,走到了远离喧闹的花园门口。路岛已经悄悄地走了出去,站在那里等他。
他走过去,本想站到她旁边,但她看起来很冷,他又想回去为她拿件衣服。他刚转过身去,路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您最近,和姐姐相处得好吗?”
菊池闻言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女孩的目光朝他看过来,里面有着掩盖在平静湖水下即将崩塌的缝隙。她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您和姐姐相处得好吗?”
菊池察觉到她用了敬语,而以往她并不会如此。菊池偶然的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像是某个他很熟悉的人,但那感觉很快便融进了路岛自己的气质里,消失不见了。
他现在突然意识到,路岛很像他的心上人。她与佳子长得并不像,却都有股倔强而别扭的气质,只是他与佳子靠得太近,看得到更多佳子的口不对心和语无伦次,了解她心软和怯懦,而他并不了解路岛,只如鹅毛掠水一般与她有清浅的交集,不过只是至多谈得上“同事”或者“前后辈”这样的关系。他那些恍然看到的似曾相识,原来不是错觉。
她见他不回话,忽的笑起来。她笑了一会儿,把眼睛垂下来半秒,接着又抬起来看他。
她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他,对他说:“我讨厌你。”
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花园门口的台阶上,与他隔了三四步的距离,逆着光,倨傲而不耐地看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菊池却在她的眼神里,窥探到了一丝只属于她自己的悲伤的秘密。
菊池想,陆岛一直不喜欢自己。她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从未表现出厌恶或是反感那样的感情,听从着公司的安排与他合作,与他同台,成为他歌曲的女主角,但她看起来总是把自己的真心隐藏在那些人人喜爱的活泼之下,像是戴着面具,又像是隔着雾,菊池没有由来的想,陆岛并不是那样的、那样表面上看上去柔顺平和的人。
至少她对自己,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她忽然如此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让菊池生出了一股古怪的感谢的心情。
他不知她发难的原因,却也隐隐感觉,那隐藏在冰山下面的部分,并不是他可以探听的东西。
接着,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我喜欢姐姐……我是说,佳子姐。”
菊池听到她提起自己心尖上的名字,蓦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忽然又发现,陆岛惊人的告白,让他竟不觉得有多大的意外。
啊,这样很多事都想得通了,他这么想。
他看着陆岛,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喜欢佳子姐……想和她结婚那种喜欢。但她只喜欢你,她只凝视着与你共度的过去,她的时间陷在和你一起的一年里,几乎把她折磨得崩溃了。我知道我本来就没有胜算,但是别的人——别的男人,总能安慰到她一点,可是……可是……”
彼时门后庆功宴的声音热闹非凡,女孩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冷静。菊池看到她的身体在寒冬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即使是在冰冷的湖水中拍摄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女孩,此刻看起来在庆功宴的喧闹背景声中显得悲苦无比。他说不出些什么去回答她,因为他并没有什么资格,可以去做那个能安慰她的人。
他并不是什么胜者。
只不过,他比较幸运,得到了女神的垂青。
只是这样而已。
“姐姐那段时间,过得真的很不好……她只是看起来很平静。她是那么有魅力的人,身边总有那么多来往的男女,却总没有一个人能真的让她安心。我劝她想开些,她说燕子是不会停在一个地方的,向日葵也不会只朝向某一边,时间一直在流动,而她的心死在了那时候……”
陆岛说着,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菊池依然凝视着她,她的身影陷在光里,把她周身都罩上了一层褪色胶片一样的朦胧气息。她不过22岁的年纪,却有着被盛赞的同世代顶尖的美貌、被万人仰视艳羡的华丽青春,好像她的人生无难,他人祈祷一辈子希望得到的,只不过都是她已经饱尝却又厌倦了的过眼云烟而已。
可在这一切之下,她却痛苦着,爱着绝不会她的人。
菊池感觉自己的喉咙堵上了一块石头,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滞涩得像快要断掉的小提琴弦:“陆岛……”
接着他顿住了。
他怎么能去共情这个女孩呢。
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无论是安慰,又或者是赞同,他的肯定都是在她的心上又捅了一把刀子。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什么举动被佳子选择,那与陆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眼里看到的只会是自己的挚爱之人投入他人怀抱,而她就连说出她的感情都是僭越。
佳子。
他想到她,又觉得心头剧痛。
她好像不爱自己,又好像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做反复成瘾的幻梦,沉睡在其中不愿醒来。
「我们彼此之间都还有很多选择」。
佳子与他说分手时,说出了这句话。
他看到时,只觉得荒唐。
他那时年少单纯,不能理解爱人除了拥有和专属还有什么别的形式。
他只有佳子。
他只要佳子。
所以他几乎像是疯了一样不断质问她,到底为什么想要分手,到底因为什么不满让她看起来如此冷漠,黏着固执地想要探明她的感情。
可他找不到她,见不到她,发出去消息也都是未读状态。
他失魂落魄的等了半年,被父母强迫着送出了国。
他哪有什么资格安慰陆岛,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被女神无意间选中的普通人而已。那并不是来自于佳子的认可,只是类似于“随机”、“幸运”这样的不确定罢了。
可他依然忍不住生出怜悯。
陆岛的眼睛氤氲着浅浅的波,折射着些微暖橙色的光,像是碎落在里面小小的玻璃的光影。
那个可怜的孩子,好像是他自己。
他看着她,像是看到了梦中站在佳子身后,只能目送着她远去的他自己。
他对她说:“……如果你想对她说的话,就说吧。”
对佳子说吧。
如果再多说一次“我喜欢你”,是不是她就会回心转意?
如果女神拥有了这世界上一切的珍宝和财富,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明白臣服在她座下,希望亲吻她脚背的凡尘的心?
陆岛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她的呼吸平缓,似乎正在颤抖了不是她自己。可她字字句句却又如剜骨剔肉一样痛楚:“别可怜我。别可怜我……你没那个资格。我也有尊严,你不配指使我什么……你……”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
她侧过头去,咳嗽了一声,接着急速地呼吸了起来。她的呼吸声在冷冽的空气里听起来格外嘈杂,她很快便把头转回来,想继续把她未完的话语说下去。但菊池打断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我不会可怜你,你是我的敌人。”
菊池看到女孩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说:“但是……”
但是,即便是奄奄一息的俘虏,也该有活下去的权利吧。况且他并不是什么胜利者,只不过是这场逃亡里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而已。
菊池看着她,对她说:“请你把你想法告诉中岛吧。虽然爱她是你的自作主张,但被爱是也是她的权利,请你把你想说的都告诉她吧。”
女孩的表情终于产生一丝崩裂,她嗫嚅着,有很多东西突然都翻滚起来让她要打破自己的原则,但她在那个漩涡里挣扎了许久,积极把那些让她感到异样的、不适的却又极具诱惑的、甜美的东西都咽了回去,她依然在发抖,但菊池的话,让她慢慢恢复到了以往的“陆岛无津”,让她终于可以开始思考以往逃避的许多问题。
她不过半年前才真的见到了这个以为只是臆想的情敌,却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无数次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
他被人误解而不辩解,受人非议仅仅一笑了之,拥有着强大而悲悯世人的灵魂内核,对周围的任何人都充满了得体而不越界的真诚关怀,他的同理心、他的温柔、他的坦荡,无一不构成“菊池风磨”这个人充满魅力的要素。他平等而宽容的爱所有人,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在谈论起那位时眼中的痴迷,她也许真的会以为他是个不会爱“人”而只会“爱人”的神明。
如果是他的话……
陆岛不止一次这么想。
如果是他的话,应当是能与那位并肩携手的奇迹吧。
如果没有她所目睹的那些事的话。
她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好的印象。
她亲眼所见她的挚爱在五年间所受的折磨和痛苦,那些都变成了化真的千根针,扎在她的皮肤、她的眼睛、她的心脏上,她每看到菊池一次、每呼吸一次,都真真实实的给予她难言的痛楚。
她并不是能拯救她的挚爱的人,而她的挚爱也并不爱她。
遥望远山不见山,是因为山太辽远吗。
不是。
陆岛清楚的明白,不是。
她也许能从她心爱的佳子姐那里得到朋友的鼓励、家人的关怀,却绝不会有恋人间的爱意。
是因为她太寂寞了。
她只能远远凝视着那似有若无的高山,而山上的人也在凝望着远方,那人的眼中不会是自己。
路岛的心忽然松动了一下。
算了吧。
算了。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放弃吧,快放弃,她的初恋不会爱她。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她眼里映照的是那个美丽的身影,她如藤般在那人的身边长长蜿蜒出一道影子,却怎样也无法攀附上去用自己的力量纠缠住她,她始终无法伤害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用力甩了甩头。
“算了。”
她这样说,抬头看着菊池。
“我觉得自己比你更珍惜佳子姐,我一心一意的爱着她,从未想过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安慰或者替代。可她不爱我……我知道,她不会爱我。”
菊池发现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丝丝释怀,却又在那其中掺杂了更多类似悲伤的情绪。
“菊池君。”
菊池听到她又唤了一次自己:“虽然我不太清楚实情……她从不和我说这些,我也从来不敢向她问起,但是我想,她应该是病了。”
菊池的眼睛微微睁大。
陆岛的喉咙干涩,她费劲的吞咽了几下,像是把那些负面情绪强按回去:“经纪人某次带我去体检的时候,我偶然发现她也在医院……是精神科。我没有权利去询问她的医生,但也不能就这么问她……她也许在那之前就病了,在和你相遇之前就……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美帆姐看起来也很担忧。佳子姐那么坚强,却又太脆弱了。她被很多人伤害过,只是她总在伤口没有好的时候就把它藏起来。她看起来亲切温柔,却不想与任何人有深刻的连接,越接近她,只会让她越感觉痛苦。也许是我的错觉……她曾经碎掉了,某个时期,看起来像完全坏掉了。虽然她还会笑,对所有人都是温柔的样子,但是看起来就像坏掉了。她总向我道歉,说‘没有为你做更好的策划对不起’、‘没有和你一起去野餐对不起’、‘没有来得及吃你准备的便当对不起’……她总是说很多对不起。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却没有想过自己。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怀有歉意,好像一个纯粹的利他主义者,却从来没有把那份爱意分给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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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池还在洗澡,电视上忽然轮播到了他的新专辑即将上市的广告,mv上他的脸和无津的脸交替着一闪而过,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他侧着头往镜头望,不过两秒,我却生出了些恍惚的情绪。
广告很快过去,播了其他的节目,我坐在地毯上,腿往裙子下面缩了缩。
菊池住到我这里有了些时日,我不知道他一个当红歌手硬要跑来我的公寓和我挤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但属实招架不住他没事就在公寓门口等,他的经纪人甚至跑上来央求我,希望我能收留他。
我听见经纪人这么说,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他是流浪狗吗,还收留他。
菊池回来之后发生的事像是过山车一样毫无计划性和平稳可言,我被菊池管得死死的,不让我去任何深夜营业场所,我被管得不耐烦给他甩脸子说他是非法拘禁,他的态度忽然又软化下来,说不管我想去酒吧听什么歌,他都可以唱给我听。
他当然是没有囚禁我,与朋友们聚会见面或者是日常的社交他都不干涉,也不会做任何影响我生活的举动,唯独不肯退让的就是不让我去营业场所这一条。我被他每天守家门的行动搞得烦不胜烦,和他约法三章后许他进家,他也认认真真的和我道歉,说那天他的行为太冲动,给我带来了困扰很抱歉。
我和他说,他不能进我的房间,不能碰我,不能管我与任何人交往。
他答应了我的条件,恪守了自己的诺言,每个举动都发乎情止于礼,甚至坐下来看电视的时候他也只坐在凳子上,并不会来坐在我那张明明可以容纳三个人的沙发上。
他的情绪控制得很好。
或者说,隐藏得很好。
今天是大晦日,他早早便发了消息给我,说他公司的聚会要到午夜才结束,让我早点休息,要是太晚他就不回来了,免得打扰到我。我回了个嗯便不再管,收到他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美帆家和他们一家人一起采买准备吃食庆祝新年,他们家三岁小男孩趴在我的膝盖上给我唱新年快乐歌——小朋友咬字含含糊糊也曲子不怎么着着调,可他眼神清澈见底,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我满耳都是他天使一样的声音,仿佛是在圣堂听到的祝歌,饱含了这个带着所有人的爱降临人世的小爱神给我的无私祝福。
我不知怎么联想到,如果菊池是三岁的模样,大概也是这样可爱圣洁,我对他的感情大概会纯粹得多——只余下“爱”这一种情感,不掺杂任何修饰和复杂的关系。
小男孩亲了亲我,他笑起来像一颗粉粉的桃子,脸上的酒窝在他粉嫩的小脸上汪出一窝美酒,他甜甜地对我说:“佳子阿姨,新年快乐!”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在他脸颊两边各亲了一下,对他笑到:“宝贝,新年快乐,我爱你。”
他撒娇着扑上来抱住我,埋进我胸口的时候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妈妈不让他吃糖之类的话,美帆见他抱着我不撒手也对我笑,开玩笑说要把儿子送给我,我摇头说养自己都成问题,这么可爱的小朋友跟我是受苦。
美帆顿了顿,又似是玩笑那样问我:“几时吃得到你的喜糖啊?”
我答:“还早呢。”末了又补了一句:“少不了你的。”
她不再说什么。
我和菊池分手把自己折腾掉了半条命,她劝了许久无果,自被她发现我身边的人换得比衣服勤以后便不再劝我结婚之类的话,我想她是气我自甘堕落,觉得我无药可救,更自暴自弃。可我半夜胃绞痛吐进医院,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的手覆盖在我手上的温度,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那时美帆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天色已入秋,那天还下了雨,她接到医院的电话第一时间便来看我。我从未见她发那么大的火,最后她的眼泪滴到我的手背上,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问我:“你能稍微好一点对待自己么?”
美帆抱怨我的时候偶尔会说我是没有心的人,但这一刻我深刻感觉到确实如此。
我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以后不会这样了。”
美帆生小桃子的时候并不顺利,小桃子出生的时间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她自阵痛起在手术室里苦熬,医生说再不生孩子可能会窒息,她进了产房又是把时间无限拉长的漫长煎熬,等拓真君睁着一双不知道是急红还是熬红的眼出来,手上净是美帆留下的抓痕,对我颤抖着说“母子平安”的时候,我几乎站不住,膝盖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当我被医生允许去看小朋友的时候美帆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周,精神总算恢复了些,拓真君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美帆时,我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拓真君像是看穿了我的不安,说:“佳子さん还没见过小朋友吧?他很可爱哦。”
我一听一咬牙,低着头进了美帆的病房。
美帆看着我低眉顺眼地进来,噗嗤笑了声。我从没这么怂过,我总觉得她还怀着孕的时候因为我大动肝火,小桃子出生不顺利我满心都是我的错的惭愧和后怕,她叫我:“佳子,过来,给我削个苹果。”
我乖顺地坐过去给她削苹果,她的眼神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玩意儿,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削了会儿她的手已经捏上了我的脸:“佳子,你怎么回事?又做了什么事?”
我这才与她对上眼。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丝毫看不出先前痛苦的颓色,我理亏任由她捏我,含糊着回:“……对不起。”
她的表情停了两秒,把笑收敛了起来。她像是在生气,我怕她气着对身体不好,又低下眼睛去,准备听她训我。
但她却说:“佳子,爱护自己一点吧。……不想结婚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那么折磨自己了。拓真和我说,你在产房门口不休不眠的守着,熬得眼睛通红……你那么担心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担心你的。所以,不要总是去喝酒了,不要过那么颓废的日子了。”
她的话,让我干涩的喉咙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她又说:“我也要说对不起。”
我骇然抬眼,她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接着说:“对不起,佳子。我把自己的想法太强加给你了,所以以后我不会再说什么‘快点结婚吧’之类的话。我以前总是弄不明白,这是佳子的人生……我的话给了你很多压力吧。对不起。”
我定定回望,一时竟愣住,不知作何言语。
我一直觉得美帆是个有点胆小怯懦的女孩子,她比我年纪小,又入行晚,下意识会多护着她些。我性子倔,不见得能听长辈领导多说几句,唯独她怎么数落我,我都能接受——因为美帆是“妹妹”,是我认可的家人,是我要站到前面保护的人。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我的紧急联系人,变成了站在前面维护我的人,变成了我的“姐姐”,成为了张开怀抱把我拥抱在胸口的人。
我叹了口气,垂下眼睛。过了会儿,我站起来去拥抱她,她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对她说:“对不起,美帆。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她闷闷地道:“我希望你幸福,所以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人结婚。但是我不明白的是其实结婚没有那么重要,你的感受才最重要。希望你多爱惜一点自己,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别生病,别死了,要好好活下去啊。”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总流连酒吧,也不再维持混乱的人际关系。美帆也再不同我说什么希望我能早点结婚的话,她依然关心我,只不再像以前那样表达了。
至少要好好的活下去吧。
我以为就会这样围绕着工作忙碌的生活的时候,菊池如陨石坠地似的轰然回归到我的生活,我猝不及防,一切心情和计划都变得乱七八糟。
电视上的MV预告已经播完,开始放深夜电视剧。我一边看着那些似乎只能生存在暗夜里的人间冷暖,一边想,如果他能放弃,我能放弃,或者我再执着一点,他也再执着一点,会不会我们的关系就不经历这漫长的空白。
可是哪里来的如果。
人总是喜欢假设,“如果我当时那样选择了”“如果我当时那样做了”做出这样的想象,便会觉得人生不一样。
但并非如此。
即便拥有时光机,即便真的能回到彼时彼地的处境中,人也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因为所有的“曾经”重叠才会成为彼时彼地的人,再回去多少次,我都会在复杂的情感里,对风磨说出“我们分手吧”的一句话。
这五年,我早就想明白了。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我想,即便不能像小桃子那样纯粹的爱他,即便是包含了那样复杂的感情,我也真的很喜欢他。就算已然不能挽回,他继续往前走过他的人生,我也迟来的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是我的克星。
我过惯了横冲直撞的人生,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解决的生活。
菊池洗完澡,倒了杯热牛奶给我。我看了他眼,他静静站在一边回望我,眼神平静。我歉意对他一笑,端着牛奶离开客厅。他第二天还有工作,我占据着客厅,他没法休息,我速速撤退才是道理。
我没什么胃口,那杯牛奶被我放在床头柜边。我躺在床上放空,不怎么睡得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菊池住进我家之后的某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
那梦里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境,我困顿迷茫地站在大街上,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以求救。
但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去找风磨。”
我忽然便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细节都记不清,却清楚的记得听到他的名字时瞬间放下的心,和自己立刻转身奔跑着去找他时雀跃的心情。
原来我真的很信任他。
原来我真的很爱他。
我从未把他放在“恋人”平等的位置上,而更像是一个引导者或者是保护者的身份,我想把所有的不安都自己吞下去,却从未想过作为保护者这样的态度也会深深伤害他。
可我无论多少次重来,我都会爱上他。
我爱他。
我忽然,很想见他。
辗转反侧很久都睡不着,我叹了口气。
口渴了,去厨房找点水喝吧。
屋外静悄悄的,风磨早睡着了。我轻轻走出去,经过客厅的时候往沙发上看了一眼。风磨窝在那里,呼吸平缓,胸口轻轻起伏,睡得安稳。
我不由得笑,总觉得有点无奈。
这个人,以往总认床,要我陪着他才肯睡,现在却连沙发都能睡得着了。
这么想着,又有点心酸。
他好像已经不需要我,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我听说他出国,在那边读了书,又签了工作室出道,发展前景一片大好,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回国发展。
我拿了杯子放在案上,为自己倒了杯水。夜里很静,适合想些事情。我拿着那杯水倚在厨房的小桌上,抬起头来看高处窗户隔开的星星。
和风磨分手后的前两年,我总是很焦虑,情绪也起伏得厉害,去见了医生说是得了精神疾病,吃了很多药却也反反复复,不得不借助外力,尝试了很多办法,希望自己能平静一些。但不管怎么挣扎,那种焦躁总是缠绕着我,让我迷茫,又只能不断嘲笑自己。
是你自己是个混蛋,是你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我无数次听到梦里的自己这样说。
我喝了口水。
丹尼问我,你怎么如此孤苦无依。
我说,不是我孤苦无依,是我觉得自己很迷茫。
他的亲吻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送我回家去。
我那时就知道,我真的无可奈何。
那是我的心病。
我遇见很多不同的人,希冀着能从那些人身上获得慰藉,到头来却发现没有人能给我安慰。丹尼与我谈过,要不要陪我去美国或者瑞典去休息一段时间,我不知怎么的忽然问他:“丹尼,你是想和我做炮友还只是作为朋友相处?”
他浅浅叹了口气,说:“佳子,为什么没有作为恋人相处的选项呢?”
我说:“我不配。”
他又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在我头发上亲了一下:“对不起,我觉得你很好,我想做你的朋友。请不要生我的气。我爱你,希望你好好生活。”
没错,风磨并不会说这样的话。我所了解的风磨,我记忆里的小男孩只觉得爱如空气,作为恋人的我们彼此对于对方是必须存在的,爱是我与他之间互相需要的东西,却没想过空气也有剧毒的可能。
与他相处的那些时间,是多么长久而短暂的一瞬啊。
我以为自己要永远沉溺在与他的过往之中时,无数次从梦里惊醒之后,忽然就厌倦了。
厌倦了永远要从梦中醒来的落差,厌倦了要求自己认清现实的痛苦。
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是如此懦弱,是如此堕落。
无法不想他,无法不爱他。
我无法不透过我自己的眼睛和心,无数次把他熠熠生辉的身影藏进我的回忆中。
我把自己缩起来,脸颊蹭到胳膊上的皮肤触碰到些微的暖意,我呼了口气,忽然有些犯困。
“……佳子?”
风磨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又是梦吧。
他又入了我的梦。
可我的后背被一只手轻轻碰上,我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下意识就往前逃走。但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是把我的手臂握住,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那人的体温熨烫着我的身体,
他的声音带了点鼻音:“别离开我了,好不好?”
不是梦。
他的体温明明白白地传给了我,我发现我以为的梦,竟然在千百个午夜梦回后,梦里的人走了出来清清楚楚的出现在我身旁,紧紧抱住了我。
他不是梦。
还能再有机会么。
还能再有与你相爱的机会吗。
我这样反问自己。
他在半梦半醒间用额头贴住我的后背,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像是马上就要睡去。但很快,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与我刚刚听见的朦胧不同,而是极为清晰,听起来颇为急迫慌张:“喂……佳子……我说,为什么在发抖?佳子,你为什么在发抖?”
我缓过神来,发现自己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他这样紧紧地抱住我,看不见我的脸,却因为这样近的距离感觉到了我的无措。
“……风磨。”
我叫他,他一抖,想把我拉近面对他,但我扭过头去,又叫他:“风磨。”
他大概听出了什么,顿住不动了。
我低头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一些,但声音还是很狼狈:“……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抱住我的动作松了松。
我的心直往下坠,正想站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想对他说“啊这就是梦话”,想让他当做这只是一场梦的时候,他把我松开,让我坐回凳子上。
接着,他转了过来,把我搂进他的胸口。
“我发过誓的。佳子给了我很多的爱,我绝不想让佳子有痛苦难过的经历。虽然我做得不好……让你不安,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只是一味的用‘对佳子好’欺骗自己,也辜负了你对我的期待。佳子在我这里,永远都有机会。圣天圣父,唯求中岛佳子平安幸福。”
太好了。
太好了。
他没有放弃我。
我急促地呼吸着,极力希望自己平静一些。我几乎脱力,寂静的房间里我只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失去节奏的呼吸声。他搂着我,我听见他也心跳得很快,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衣服。
他微叹了声:“明明是大晦日,却没能和你在一起度过。”
我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轻轻说了声没关系。
他说:“今天我和公司的同事们吃了顿饭,路岛也在。”
我嗯了声。
他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抚了抚:“没事,她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比较忙,有点疲惫。不用担心。她和我说了些事情,我想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我想无津大概和他说了些什么——这五年里,虽然我尽量隐藏着不把自己的颓态带到工作里,但却没能掩饰得很好,无津也很担心我,我不知她从何而知风磨与我交往过的事,在风磨签入她所属公司的当天,她便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风磨问我:“佳子,你想过自己会和别人恋爱的可能性吗?”
我想他也许是知道了我那些混乱的事,忽然觉得不能面对他。我想逃避这个问题,但他轻轻拍了拍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磨蹭了一会儿回答:“……大概……是有的吧。”
他闻言呼吸一窒,周身都紧了一下。他良久不言,而后叹了口气。
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我。
他问:“还有可能么……?”
我抿了抿嘴唇。
我说:“风磨,我32岁了。”
他并没有让我面对他的脸,只是依然拥抱着我。
“所以呢?”
我继续说下去:“我不再是少女的年纪,不会因为单纯的‘爱’而不顾一切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我顿了顿。
假如我在情窦初开的最初遇见他的话,我们不会经历如此坎坷的道路。
可是……
“我只是普通人,我不想冒险,不想受伤,怕痛,也不怎么能吃苦,又很幼稚——我很难相信有人会爱我,能接受我——我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也在伤害身边的人,也会伤害你……我很抱歉,让你经历了那么莫名其妙的痛苦,我真的很幼稚。”
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说起这些时,我的心竟然很平静。
我否定自己的时候总带着想撕碎自己的想法,也许不要再接受他人,也许不要再保持善良,也许死掉的话……这世界上某个人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更好——我总是那样想,那样否定自己。
可对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却很平静。
好像在他的面前,我就只是一汪看得见底的潭水,不必思虑,不必忧愁。
我不担心,他会不爱我。
可是,我毕竟不是在最初就遇到他。他或许不是我的最初恋爱的人,但他是我的初恋。
会带我看花看海,会在尚且青涩的时候把一腔真心都交给我的小男孩。
“你现在怎么想呢,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