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暴烈的梦。
-1-
船在海面上航行,透过舷窗,能看到波浪起伏的海平面。深沉的蓝色上泛着白色的,蕾丝一样的水沫。更远处是摇晃着的海平线,阳光灰蒙蒙的,给这片海添上了更昏沉的底色。
菊池收回视线。
船舱的对面坐着位不苟言笑的女仆,穿着半新不旧的绀色裙装,比海面还要再沉上几分。
“……希望您不会迷了眼睛。”女仆开口道,她望过来的视线里有浓浓的审视,令菊池不明所以。
“抱歉,您说的是……?”
女仆绷起嘴角,不说话了。
船舱的门被打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他一头短发修剪得很利落,下颌尖尖,配上一双上挑的猫眼,显得十分有神。
“菊池先生,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靠岸。您需要先来点吃的吗?”
他是带领菊池前往子爵宅邸的接应人佐藤胜利,据他所说,这则招聘告示也是他发布的。
“子爵的庄园已经很久没有新客人,”青年说,“大家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您。”
菊池风磨笑了笑,拒绝了他来点食物提议。他在船上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强撑的精神已经告罄,然而对面坐着的严肃女仆目光炯炯,让他无法在船舱里安然地打个瞌睡。
希望下船与他的学生会面之后,子爵能给自己安排一个舒适的住处。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舷窗之外,方才还光秃秃的海平面的右侧,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点。
中岛子爵的庄园,正逐渐在菊池的眼前浮现。
“子爵的领地有些偏远,”佐藤胜利在面谈时对菊池说,“我们所有人都在岛上生活,”他解释道,“也不是全然与世隔绝,采买物资的时候,我们会坐子爵的船出行。”
菊池风磨听得有些走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灰色的西装有些皱巴巴的,袖口甚至有细微的脱线。
中岛子爵的招聘告示上给出的薪资很丰厚,丰厚到让菊池毅然决然地辞掉报社那份辛苦而酬劳低微的工作。
招聘告示上说,子爵需要一位开朗健谈,略懂文学和英语的男性家庭教师。面谈是上野伯爵的管家牵的线,总算让这个招聘告示看上去不那么像个骗局。
“自然,我们也需要您耐得住寂寞,毕竟子爵的宅邸在远离大陆的岛屿上。”佐藤胜利说,“不过岛上也不全是无聊,我们每周都会举办宴会,每个人都能参加,您也是。”
面谈称得上是顺利,与佐藤胜利谈妥后,第二天菊池风磨便提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跟他登上了中岛子爵的船。
靠近岸边的时候,船起伏得更厉害了。
菊池忍不住走出船舱眺望,子爵的庄园在他的眼前显出了全貌。那幢灰色的长方形建筑随着海浪在他的视野里摇晃,而后慢慢变得壮大起来。
子爵的宅邸离岸不远,齐膝高的草丛里有一条约有马车宽的路蜿蜒地通向中岛子爵庄园的入口。
船只靠岸后,菊池尾随着佐藤胜利朝入口走了过去。
庄园的拱形门因年代久远显得伤痕累累,庄园小道上石砖的缝隙里也长满了冒头的葱绿色小草,而小道尽头的三层台阶上,正是这座宅邸厚而高的木质大门。
“吱——”的一声,随着大门的打开,细长的光线落在了前厅灰扑扑的地毯上。
地毯看上去是褪了色的红,似乎也有了许多年头。
四下里静悄悄的,方才跟在佐藤和菊池身后的女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佐藤胜利说:“我先带您到房间去。”
前厅的左右两边都有旋梯,他们踏上左边的那条旋梯,来到二楼。二楼是一个宽敞的空间,正中间的墙壁上有个巨大的壁炉,壁炉的对面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只是被丝绒质的窗帘遮掩了一半,并没有比一楼的前厅看上去亮堂多少。透过落地窗,隐约能看到窗外的巨大露台。
“这是子爵的会客厅,”胜利解释道,“我们一般就在这儿举行宴会。”
最后,菊池风磨的住处被安排在三楼楼梯的左手边。
踏进房间的时候,他并没有获得什么惊喜。他的房间看上去跟整座宅邸的外观一样朴实无华,白墙的石灰甚至有些已经剥落。靠窗的墙边放着木质书桌,桌上是一个简易花瓶,里头倒是插着几朵红得快要腐败的玫瑰。床对面的墙上装了整面的书架子——虽然它现在空荡荡的。
很符合他现在的身份,菊池默默想着。
“您休整一下,半小时后我带您去跟子爵见面。”胜利说。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孩子呢?”
“孩子……?”
“就是我的学生。”菊池说道。
佐藤胜利笑了,他对菊池道:“菊池先生,您的学生正是子爵本人。”
*
这儿有一股陈腐的味道。
白色的床单看上去十分洁净,但总让菊池觉得布满了灰尘,那种陈旧的感觉让菊池无法忽视。
他在地毯上放下行李,扯下门边盥洗池旁挂着的毛巾,用水打湿后洗了把脸,水珠也是咸的,灌了菊池一鼻腔的海腥味。
他总算理解到胜利说的,大约是哪种程度的“无聊”了。
白日的庄园仍旧是寂静的,即便靠近海岸,海浪的声音也并不分明,这种沉默显得有些令人压抑。
好在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种沉闷。
打开门后,换了一身便服的佐藤胜利出现在菊池的眼前。他的衬衫扣得整齐,袖口齐齐挽到肘弯处,手里提着一盏熄灭的煤油灯。
“我来带您去面见子爵。”
菊池应了声好,掩上房门,跟着佐藤胜利往三楼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宅邸比他想象的大很多。不记得随着胜利拐了几个弯,菊池风磨来到一扇拱形木门前。
这扇门大约比宅邸的大门小上四分之一,门上有铜制的圆形门环,门环的旁边是一个惹人注目的黄铜锁眼。
佐藤胜利敲了敲门:“子爵,我带您的家庭教师来了。”
不等子爵回应,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硕大的钥匙,插进锁眼里,旋转了两下才打开房门。
在菊池还没来得及思索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门豁然洞开,有道人影逆着光,从椅子上站起身朝门口走了过来。
一阵清冽的香味随之而来,菊池抬眼看过去,一个英俊的青年站在面前,冲他露出了微笑。
“你就是我的家庭教师吗?”他说道,“我是中岛健人,接下来我们有很多时间一起相处,请多指教。”
中岛子爵很年轻,年纪大约只有二十出头,比菊池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菊池一路上都想象着自己要教导的是子爵的后代,因此总以为子爵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或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与想象差距过大的冲击让菊池愣在原地。
中岛子爵眨了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朝菊池风磨伸出了右手。
年轻的中岛子爵在跟他握手,菊池的脑子里机械地蹦出了一句话,他像个木偶似的任由子爵把他拉到自己的沙发上坐下,子爵亲昵的寒暄也统统被他的脑子略过。
中岛子爵坐得离他很近,清冽的味道比方才更冲鼻了。
菊池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子爵体贴地察觉了,温声吩咐道:“胜利,去把我的窗户打开。”
窗户面朝大海,海浪声和海的咸味随着敞开的窗纷纷涌了进来。
子爵关切地看着他:“你觉得好些了吗?”
看到菊池点头后,中岛子爵又露出了笑容。这次他笑得更开怀了,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向上,露出了白净的门牙。
“鄙姓菊池,”菊池终于开始了迟到的自我介绍,“是子爵您的……家庭教师。”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的子爵孩子气地点点头,“我们之间不要太有距离,也请菊池先生不要在意繁文缛节,普通地与我交谈。我们完全可以互称你我,真希望我们能尽快成为朋友。”
子爵看上去友好并且健谈,洗去了几分庄园带来的沉闷,让菊池生出几分好感来。
子爵的房间约有会客厅的一半大小。
菊池悄悄瞥了几眼,沙发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女性的半身画像,画像上的女性看上去已至中年,气质沉稳。靠着窗户的墙上嵌着个不大不小的壁炉,看上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使用,周遭堆满了杂物。子爵宽大的书桌临窗而置,桌面那些凌乱的书页此时正被透进来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我最近在看马韦尔的诗集,”中岛子爵说道,“有空我们可以一起读,我觉得很有趣。”
菊池应了声好,又听到子爵问站在一旁的胜利是否给自己拿了新的灯。
胜利便把手里的灯放在了茶几上。
子爵对菊池说:“胜利昨天动身去江户接应你,就没有人给我换新的灯。夜里我的灯坏掉,他们以为我早早睡了,都没人来照顾我。”
一边说着,子爵不满地略微撅起了嘴唇,一会儿又忍不住莞尔道:“新朋友来了,我提议我们的宴会从今天下午开始。”
胜利应道:“我去叫他们来。”又像是提醒似的,“还有五分钟菊池先生就得先离开了。”
中岛子爵闻言,向菊池靠了过来,手臂紧紧贴着菊池的,依依不舍地对他说:“去吧,我们晚些时候再见。”
和子爵初次的短暂会面到此结束。
中岛子爵站起来,只是望着菊池和胜利走出房间,自己却没再挪动一步。
佐藤胜利掏出钥匙来将房门再度上锁,他注意到菊池探究的目光,主动回应道:“子爵并不能经常出入房间,以后你也要注意这一点。”
菊池皱了皱眉头:“子爵跟我只能一直在那间屋子里见面吗?”
“当然不是,不要忘了还有我们的宴会。”胜利说,“将子爵关在房间里,对子爵来说,其实是一种保护。”
“……保护?”
“也许您现在会觉得荒诞不经,但您一定会理解——如果您在这里呆得够久。”佐藤胜利含糊其辞,“您的房间到了,六点的时候晚宴将会开始,请不要错过。”
回到房间的时候,菊池发现他的行李被人打开整理过了,衣服整齐地悬挂在衣柜里,日用品和书籍则分别安放在了床头柜和书桌上。
他的衣裳没有几件,都是些便宜的、已经快要穿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他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想象着仆人整理他衣物的场景,仿佛这里的人都已经将他这幅强装体面的样子看穿,不免让菊池有些羞愧,这让他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喝下了一大杯水之后,菊池只将西装外套脱下,躺在充满陈旧气息的床单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菊池被人从睡眠中唤醒。
是早上的那位女仆。
她一板一眼地道:“胜利先生让我来问您,在晚宴开始之前需不需要先用点晚餐。”
“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五点半。”
“不了,”菊池揉揉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我只想再喝点水。”
女仆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给他倒了杯水,又道:“胜利先生说,如果您不需要用晚餐的话,现在请到会客厅去。”
女仆站在他身侧,丝毫没有要预先离开的样子,于是菊池只好又顶着那股卷土重来的羞愧,在她面前打理自己。
很快,他来到了位于二楼的会客厅,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候他。
菊池风磨扯扯身上的外套,抬首走了过去。
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熟悉的佐藤胜利,胜利的身旁还有一名笑容和蔼的青年,看上去要比中岛子爵更年少一些,与胜利相仿。看到菊池到来,他十分高兴:“昨天就听说您要来了,终于见到您了。”
“这位是松岛聪,”佐藤胜利向菊池介绍,“平时他和我一起照顾子爵的生活起居。”
佐藤胜利抬手向旁边一指,那儿站着个高个子男人,眼睛细长,抿着嘴,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们一眼,又把视线移开了。
“这是杉田,是子爵的男仆。他手很巧,宅邸里的杂活一般都由他来做。”
菊池向他们点头示意,寒暄间,女仆们已经接二连三地端上了食物,瞬间将宽大的茶几堆得满满当当。
天色渐渐深了,胜利望了眼时钟:“六点快到了,我去请子爵下来。”女仆也点燃了会客厅的壁灯,然而整个会客厅仍旧是影影幢幢,像是蒙了层灰色的薄纱。
松岛聪热情地邀请菊池品尝岛上的食物,要他分辨与江户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菊池随手拿了一块甜点进行品尝,夸赞道:“很好吃。”
这是恭维也是实话,毕竟他从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吃到点心。这些精致的点心在子爵的宅邸里似乎是很常见的物品。见菊池尝之后,松岛聪也拿起一块蛋糕吃了起来。
“子爵喜欢吃甜点,”松岛聪说,“做甜点的厨子是夫人特地花了钱送去海外学习过的。”
“专门把厨子送去海外?”菊池讶道。
“是的,”松岛说,“不过厨子不在岛上,夫人不会允许他到岛上来。”
“那这些……?”
松岛聪说:“杉田跟着厨子学的,他最清楚子爵喜欢吃什么。”
在角落的杉田没说话,只在松岛聪提及自己的时候,又往这边瞟了一眼。
这时,子爵终于姗姗来迟。
佐藤胜利在他前方提着煤油灯,两人一前一后地踏进会客厅。
子爵换了套常服,菊池风磨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子爵与他见面的时候,穿的是他的睡袍。只是那丝绸质地的睡袍看上去十分正经,才被他误认为是常服。
子爵今天穿的这套衣服,比菊池见过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贵族还要华丽上许多。他衣裳上的纽扣用的是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漂亮珍珠,领结上钉着三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蓝色宝石。在他进入会客厅的一瞬间,昏暗的会客厅一下子像被打开了,变得亮堂堂的。
中岛子爵也走过来与他握手,把他拉到长沙发上坐下,告诉他:“今晚我们一起聊聊,如果你喜欢念诗,我们就读点诗集,或者陪我练一练英语——我的英语不太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菊池预料到这将是他未来的工作之一,陪年轻的子爵打发这岛上的无聊时间,于是他连忙称好。
席间的记忆变得模糊,菊池也不记得是怎么度过的。大约是聪站起来跳了支舞,让子爵连连鼓掌,某个女仆唱了首歌,子爵也听得很认真。
宴会的最后,子爵让胜利取出他的匣子,给大家奖励。匣子虽然只有成人手掌大小,打开之后,里面竟然塞满了嵌着宝石的小型胸针、发夹还有珍珠项链一类宝贵的东西。
每个人都获得了子爵的赏赐,菊池只是陪子爵坐着,子爵也给他挑了一个用红宝石雕刻的玫瑰花胸针。
菊池有些吃惊,本想推辞,但子爵并不容他拒绝,很快亲手替他别在了那件廉价的灰色西装上。
“你让我觉得很愉快,”子爵说,“我觉得我们很投缘。”
“这件礼物太贵重了。”
子爵却不以为意:“这不值一提,我还有很多很多。”
也许害怕子爵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佐藤胜利恰到好处地插话,提醒他已经八点,应该回房间休息了。
“好的。”子爵乖乖地听从吩咐,站起身来,但仍没放开牵着菊池的手,要菊池陪他一同上楼,再同他多聊两句。
中岛子爵陷入沉睡的时候,菊池正在同他念一首约翰多恩的诗。
“从你那里来的洪流,融化了我的天国。”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子爵的脑袋歪在沙发上,刘海凌乱地盖在他的额间,睡得很是香甜。
“子爵很久没见过外人了,”一直静默地守在一旁的胜利突然说道,“您能来,他很高兴。”
“这是我的荣幸,”菊池说着,“只是……”他为难地看着低头看去,子爵的一只手扔抓着他的衣角,让他这件外套的褶皱更加明显(本来这衣服就已经够皱巴巴的了)。
“劳烦您把子爵抱到床上去吧,”胜利拜托道,“希望子爵没有让您感到厌烦。”
“怎么会,”菊池说,“子爵可是我的雇主。”
他把一只手抄在中岛子爵的膝下,一只手搂紧他的背,那股凛冽的香气又像要袭击他一般冲进鼻腔,险些让他把子爵摔到地上去。
子爵含糊地呻吟了声,竟然也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好在子爵比想象的更轻,菊池很容易就把他搬运到了床上。
佐藤胜利一直看着他动作,直到他将子爵周到地安置到床上,才开口说道:“实际上,子爵并不是您的雇主。”
菊池直起身来,有些惊讶,但也不那么惊讶了。这一天里他遭遇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他觉得自己还需要些时间去消化。
“是吗。”他干巴巴地应了声。
胜利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这里直到明早八点才会开门,您要待在里面吗?”
答案自然是很明显的。
菊池同佐藤胜利走出子爵的房间,看着胜利熟稔地把门上锁,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在陌生的地方菊池风磨总是睡不好觉。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躺了一会儿,他听到楼下的大钟敲了五下,已经是早晨五点了。
海浪的声音若有似无,菊池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海边独特的空气。
微苦的咸,带着腥气。
菊池望向楼下,庭院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正好伸了个懒腰,与窗边的菊池对上了视线,开心地冲他招了招手。
菊池也冲对方挥挥手,打了个手势,问自己能不能下去。
得到回应的菊池很快地洗漱完毕,来到了楼下松岛聪的身边。
松岛说:“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除了子爵需要您的时候,其他时间您可以自由活动。”
子爵昨夜临睡前并没有说今天会在什么时刻与他见面,意味着菊池在子爵召见之前并不能离开这座宅子——事实上他应该也无处可去。
松岛聪带了把园丁剪刀,说要修剪院子里的树木。
庭院里郁郁葱葱地皆是绿色,没有一朵花的影子出现。菊池联想到自己房间里那几朵怒放的红色玫瑰,忍不住问道:“这里的花种在哪里呢?”
松岛聪正蹲在一颗树旁修剪它的树枝,咔嚓了两声,答道:“我们这里习惯去摘野花,”他站起来给菊池指方向,“在后院外边的矮山上,我去遛狗的时候,会给子爵和胜利带一些,子爵对这些不太讲究。”
“那玫瑰花呢?”
“玫瑰花?”松岛聪想了会儿,“我记起来了,子爵房间里原来有几朵上野伯爵家的小姐们送给他的玫瑰花,听胜利说您要来,子爵让人放到您的房间里去了,他觉得您应该会喜欢。”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菊池说道,“子爵为什么不能出门?”
松岛聪干脆把剪子放下了,问他:“您对子爵的事很好奇吗?”
“那倒也不是,”菊池风磨煞有介事,“作为子爵的家庭教师,我认为我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些关于子爵本人的事。”
“那好吧,”松岛拍拍手,“正巧我昨天没来得及遛波尼——那是子爵的爱犬。我们上后山去转转,顺便也给子爵摘点新鲜的花。”
他们一齐去了后山,松岛抱着子爵养的小型犬,直到平坦的草地上才把它放下来。
“让它自己玩一会儿吧,”松岛说,“我们在这聊聊您关心的事情。”
后山不大,走出去一公里就是山崖,能清晰地听到怒涛拍岸的声音,几只野鹭从山谷的下方飞起来,大约是被什么惊动了。
松岛聪望着它们远去的方向,突然变得兴致勃勃:“最近鲑鱼洄游了,得了空我要下去抓一些鲑鱼在池子里养着,去年抓的鲑鱼一条也没被野鸟啄走,已经养得很肥很壮。”
松岛聪冲菊池比划着,告诉他自己养的鲑鱼约摸有那样的大小,见他思绪已经跑远,菊池不得不把他的话头拽回来:“我想听你说说子爵的事。”
“子爵啊……”松岛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子爵不能离开房间半步,因为这是久世夫人要求的。”他发现菊池迷茫地望着他,连忙解释:“久世夫人是子爵的妻子,是江户的女富商。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您可能没听过久世夫人的名字。久世夫人年轻的时候靠着做生意积累了很丰厚的家产。老子爵好赌,把家产输了个精光,现在子爵手里拥有的资产都是久世夫人替子爵赎回来的。所以,子爵违抗不了久世夫人的命令。”
“……为什么久世夫人要把子爵关在房间里?”
松岛叹了口气:“因为子爵背叛了久世夫人。久世夫人与子爵成婚的时候,早已不在妙龄了。子爵的房间里有她的画像,您应该见到过。她比子爵年长,又那么喜欢子爵,所以很在意子爵是不是也真的爱她。可惜的是,子爵辜负了她的好意。”
菊池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中岛子爵看上去那么天真温柔,很难想象他会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来。
“那久世夫人现在在哪儿?”
“久世夫人还在江户主持生意,她一般不会到岛上来。”松岛聪慢吞吞地说,“这座岛,是中岛子爵一个人的监狱。”
-2-
他们在山上随意地兜了一圈,等到波尼在草坪上玩够了,跑回来蹭松岛的裤腿,松岛望了望天色:“快到子爵起床的时间了,我们回宅子里去吧。”
往回走的时候,菊池看到山脚下的密林丛里有一条隐约的小路,通往下方的山谷,于是他指着那儿对松岛随口说道:“抓鲑鱼是从那里下去吗?”
松岛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眼,又把视线转了回来,认认真真地嘱咐他:“是的,您不要随意下去,那下面很危险。”
这时菊池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因此他打算更多地参与到这座庄园的生活中来。
他说:“下次你去抓鲑鱼的时候,也把我叫上。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的忙。”
松岛却说:“您最好还是不要去,不然子爵会生我的气。”
话罢,松岛有些不高兴似的,搂紧了怀里的小狗。
他们回到宅子的时候,还没到八点钟。
大门打开的声音把宅子里醒着的所有人都惊动了,因为佐藤胜利正在前厅安排女仆打扫一楼的卫生。
佐藤胜利侧目望着他们一起进了门,有些诧异:“你们怎么在一起?”
松岛便给他看抱在怀里的小狗:“带波尼去后山玩了。”然后又说:“我去打点水给波尼擦擦脚。”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胜利走到菊池的面前:“希望我们这里不会让您觉得太无聊。”
“这里挺好的。”菊池说,“请问这里能给外面写信吗?”
“您是说写信到江户去?”
“是的。”
“当然没问题。”佐藤胜利笑了笑,“这里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您只要把信交给杉田就可以。他去江户才采买的时候会替您把信捎去,如果有回信,他也会转交给您。”
菊池松了口气。
与松岛交谈过后,菊池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打算创作一本与这个庄园有关的小说。灰暗压抑、年久失修的庄园和明亮开朗却陷入不伦恋情的子爵,谁能拒绝这样的贵族密辛呢?
自然,保险起见,他会隐去任何能够让人联想到中岛子爵的关键信息。于是他迫不及待想联系上报社的友人,询问他是否能够帮自己这个忙。反正长日漫漫,创作小说这件事足够让他打发时间了。
等到他在这儿再呆得熟悉一些,他就打算马上动笔。
简单地交谈过后,胜利把他带到前厅后面的餐桌上吃早饭。菊池的那一份三明治看上去要比胜利的更大一些,这大概是对初来乍到的他的一次优待。
三明治的味道不错,比他跑新闻时只能用来填饱肚子的白米饭团要美味许多。听胜利说这些都是杉田的手艺,菊池心生敬佩。
菊池回到房间后,子爵派了女仆来问他:“如果您还没吃过早饭的话,请到子爵的房间里跟他一起用餐。”
虽然已经吃过三明治,菊池还是接受了子爵的邀请。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子爵正在喝汤,穿了一身淡蓝色的丝绸睡袍,又是跟昨日不同的样式。
睡了一觉的子爵比昨天看上去更加神采奕奕,看到菊池来了,问道:“你昨夜睡得还好吗?”
他的语气像是询问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让菊池多少有些受用,于是他微笑着对子爵点了点头,然后在子爵的示意下,坐到了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菊池刚坐下,原本站在子爵身后的女仆动作麻利地给菊池摆上了餐食。
早餐的样式并不花哨,只用小一些的僧钵盛着白粥,配了腌萝卜和小鱼干,另一个碟子上装着对半切开的溏心蛋和两块盖了生鱼片的寿司(菊池对此没有讲究,看不出鱼的种类),此外还有一小盅热腾腾的汤。
菊池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子爵面前摆着的餐食,与女仆呈给他的一模一样。
看到菊池发呆,子爵又开口道:“你不喜欢吗?我平时的早饭都是这些。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您误会了,”菊池连忙解释,“我只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我只是您的家庭教师。”
“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子爵重新露出笑容,“不要拘谨,快点吃早饭吧。”
老实说,一个三明治确实没有完全填饱菊池的肚子。他在外奔波惯了,饭量总比别的人要大些,何况子爵提供的早饭比他以往的任何一份早餐都要丰盛,足以让菊池食指大动。
子爵用餐的时候很安静,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让菊池陪着他说话。看来进食的时候不进行对话是子爵这里的用餐礼仪。
菊池喝下最后一口汤,敞开的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
“子爵,今天的早餐您还喜欢吗?”
菊池不自觉地去看门口说话的人,对方与菊池对上视线后,毕恭毕敬的神色瞬间冷了下去。
子爵看到站在门口的杉田,脸上也露出了讶色。
“你的手艺一如既往。”他对杉田说道,“平日里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后院干活,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今早准备餐食的时候,我特地为菊池先生做了三明治,”杉田冷冷地开口,“想必是不合菊池先生的胃口,才会让他来打扰子爵。”他面朝着子爵,又道,“您让女仆给我传话,需要两份早餐。我只是为了关心您。”
“谢谢你,”子爵说,“我很好,只是想跟我们的新朋友多聊一会儿,所以邀请他来陪我一起吃早餐。”
他有些懊恼地对菊池说:“我不知道您已经吃过早饭了。其实您不必因为我的无理要求而勉强自己。”
“子爵,”杉田面露不悦,“您是这里的主人。”他似乎在提醒着子爵,他才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您也听到了,”中岛子爵说,“不知道我这样足不出户的主人会不会令人发笑,请您不要笑话我,不然我会无地自容。”
子爵对着菊池说话,却像是隔空打了杉田一个耳光,杉田涨红了脸走过来朝他鞠躬,用哀求的语气道:“请原谅我的无理。”
子爵没有答话,示意女仆将餐具撤走之后,才慢条斯理地把手伸到杉田的面前:“今天我想要整理一下我案头的藏书,把破损的书皮都修理一下。”
杉田这才直起腰来,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副薄薄的布手套。布手套上竟然也缝了钻,在杉田小心翼翼地给子爵戴上时,细碎的光反射进了菊池的眼里。
菊池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识相地离开。而子爵恰如其分地,对他发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邀请。
“我觉得这一定是个大工程,”他说,“我需要您跟我一起整理藏书。”
菊池自然不敢同他说半个不字。
还没等子爵开口,杉田已经自动自发地替子爵收拾好桌上七零八落的书籍,把它们仔仔细细的垒成几摞,端到了子爵脚边的一个小矮几上。
又转身从柜子里拿了胶水,刷子和一些薄牛皮纸,放在子爵的右手边。
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完成后,杉田仍旧沉默地站在子爵的身边,没有离开半步。
子爵用戴了手套的左手握了握杉田:“好了,你去忙吧。”
“子爵,我……”
“我已经原谅你了。”子爵对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快去吧。”
杉田垂着头,将子爵的手抬起来轻轻一吻。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
整理子爵的书籍花费了他们大半天的时间。
胜利提醒子爵该睡个午觉,这才让菊池获得了自由。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感到稍微有些困倦,但期待和振奋还是让他选择拿出了纸笔。
友人收到信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菊池辞职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自己来到了中岛子爵的岛上。
他委托友人照顾自己的妹妹。菊池的妹妹在一个裁缝铺里帮人做点手工活,兄妹俩没什么时间见面。菊池请友人告诉妹妹自己的近况,他在岛上过得很好,中岛子爵待人亲切和善,是一位很好相处的“学生”(他相信子爵身上的故事朋友也一定会充满兴趣)这里的人们都很照顾他。他的薪酬也很丰厚,顺利的话,他在得到薪酬之后,会拿出一部分让友人转交给妹妹补贴家用。
然后他终于把话题转到了重点,告诉友人他打算根据自己近期的经历撰写一部小说,等他开始动笔,希望友人能够帮他校稿,给出建议。写完之后如果能够帮他找到合适的出版社,那就再好不过。当然,赚取的钱也会分出一部分给他作为酬劳。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菊池写道,希望我在下次给你写信的时候已经开始构思我的小说,相信你一定会充满兴趣。
想了想他补充道:送信给你的杉田是子爵的男仆,如果你想给我回信,请转交给他,我会收到的。
信写得不长。其实仔细说来,菊池到庄园的这两天也不算乏善可陈,不过他打算先将悬念保留,等到他再挖掘出庄园里多一些故事,再仔细跟友人倾诉。
把信装进信封之后,菊池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
今早与杉田产生的不愉快(很有可能只是杉田单方面的不愉快)让他有些难以向杉田开口。
菊池揣着他的信走下楼,路过二楼时,他看到松岛聪正站在露台上。
于是他忍不住走过去跟对方搭讪。
“这儿能看到海吗?”他问。
松岛把视线收回来:“能啊。”
露台在宅邸的背面,左边是一片被夕阳染上橙红的海,右边是矮山的一角,不知道是不是菊池的错觉,他似乎在矮山方向的更远处看见了与这座宅子相似的灰色砖墙。
菊池指着那个方向问道:“那儿怎么好像也有座宅子?”
“那儿没有房子,”松岛聪抿起了嘴,“应该是你看错了。”
菊池眨眨眼睛,不过他现在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于是他岔开了话题。
“除了杉田,这儿还有谁会去江户吗”
“你想打听些什么?”
“我这儿有一封信想送到江户去,”菊池老实道,“我今早不知道是不是惹恼了杉田,所以我想尽可能还是不麻烦他为好。”
松岛摇摇头:“被夫人允许去江户的只有杉田。胜利虽然是这里的管家,他也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能离开这这里。你还是去问问杉田吧,他没有那么难说话。”
菊池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现在应该在一楼后院喂鲑鱼,”松岛说,“早上他抓了一条鲑鱼给子爵炖汤喝——我听说子爵也给你准备了早餐,你觉得鲑鱼汤好喝吗?”
他有些闷闷地:“我好不容易养了一年的鲑鱼……”
菊池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而松岛有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子爵喜欢就算了,我得告诉杉田,下次他抓鱼的时候应该提早跟我说一声。”
松岛聪注意到菊池还在他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去找杉田吧,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跟杉田传达刚刚的话就更好了!”
菊池点头应允,打算现在去跟杉田谈谈。
养鱼的池子在后院的角落里,是个不规则的形状,四周垫起一圈的砖石把池塘围了起来,砖石的上头架着一个细密的铁网。
杉田整把铁网掀开,挪出去半边空隙,好让他将鱼食投喂进池塘里。
菊池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工作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算是打扰。
他看着杉田工作了一小会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杉田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了回去。
菊池有些尴尬,还是选择开口冲对方打了声招呼:“下午好,杉田先生,希望我没有打扰您的工作。”
“下午好。”杉田干巴巴地应道,“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菊池说,“听说您经常去江户采买,我能否拜托您帮我去报社转交一份信件给我的朋友?”
“信呢?”杉田朝他伸出左手,“明天下午我会出发去江户,大约要后天才能回来。”
杉田令人意外的爽快让菊池松了口气,他赶紧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到杉田的手上。
“谢谢您。”
杉田把他的信随意地塞进自己的腰间,没有回应菊池的客套。
他突然指着架在池塘上的铁丝网,对菊池说:“您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吗?”
菊池自然不清楚铁丝网的作用,便也从善如流:“它有什么用处?”
“我们这儿经常会飞来一些野生的海鸟,”杉田说,“鲑鱼是它们最爱的食物之一。没装上铁丝网的时候,抓上来的鲑鱼大半都被这些鸟叼走吃掉了。不过去年装上了这个网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损失过一条鱼。”
“那条看起来最大的,”杉田指着池子里一条抢食蹿得飞快的大鱼道,“养了有整整一年,明年也许还能把它养得更肥硕一些,”杉田似笑非笑地看了菊池一眼,“如果到时候您还在这里的话,您也可以观察观察它的样子。”
菊池也只得冲他笑了笑,然后他想起松岛让他帮忙传话,在转身之际又开口道:“松岛先生让我代为转达一件事,下次您抓鲑鱼的时候一定要先告诉他。”
杉田闻言眯起眼睛,冷淡地应道:“下次我会提前告诉他的。”
杉田第二天下午就出门去了。
午觉过后,菊池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去子爵的房间。从昨天起他们有了一个新的约定:每天一起读一本子爵房间书架上的书。
“我的书多得有点令我头疼了,虽然足够打发时间,有的时候他们真的令我感到厌烦。”中岛子爵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书房里还有好大一面墙,那些都是从前我父亲的藏书。”他对菊池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到书房去看看。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也需要一点独立的空间,你觉得呢?”
这距离他们初次见面才过去没几天,菊池还以为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子爵,却听到身旁的胜利一声轻咳:“子爵。”
胜利的语气轻轻的,好像在提醒什么。
中岛子爵杵着下巴,冲他眨了眨眼:“不过,菊池是我的朋友,或许我应该邀请他一起……?”
“……子爵。”胜利的声音里只剩下无奈了。
“嘘。”他对胜利比了个手势,笑眯眯地走到长沙发的背后,弯腰从矮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看外形,菊池只知道那是一瓶酒,标签是菊池从没见过的样式。
等瓶盖被拧开,菊池马上就闻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在中岛子爵身上闻到过的那股清新却有点呛鼻的味道。
“……清酒?”他突然恍然大悟。
“纯米大吟酿,要来点吗?”子爵答道,又转向佐藤胜利,“胜利要不要也来点——算了你还是算了,胜利还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要喝酒。”
他边说着边摆摆手,就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口酒。
菊池因为他这喝酒的架势吃了一惊,胜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杉田出门之后子爵就开始喝了。”
菊池低声问:“子爵的酒量怎么样?”
“他酒量很好,”胜利垂下了眼睛,“都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我得去吩咐女仆干活了,您要注意看着子爵,别让他喝太多了。”
菊池点头应允,胜利对子爵说了声有事要先离开,很快转身出去了。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的是泉镜花的小说集,有很明显翻看的痕迹。菊池方才刚坐下,子爵就把这册书往他面前推,要他也仔细读一读,那种热情的劲头倒很有种献宝的感觉。
菊池无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这本小说集也被子爵修补过了),脑海里还牢牢记着胜利说的话,看了几行字,心思全在站着的那人身上。
子爵无声地走到窗前,嘎吱一声拉开了窗,突然作乱的风吹进室内,破坏了这股表面平静的气氛。菊池看到子爵光着脚站在窗前,手里抓着那瓶大吟酿,一时之间倒觉得他还颇有种诗人的风范。
“怎么了?”子爵注意到他的视线,终于回过头来,“那本书你不喜欢吗?书房里还有很多,你可以去找你喜欢的。”
菊池站起身啦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享受着窗外吹来的海风。
“胜利让我提醒您,饮酒伤身。”
海风是咸的,却盖不住身边人气味。中岛子爵被清酒的味道沾染之后,反倒散发出了更诱惑醉人的冷冽香气。
“我听小聪说,你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子爵突然说。
菊池顿时有些尴尬,没料到和松岛私下的对话会传到子爵的耳朵里。
“抱歉,我……”
中岛子爵笑了笑:“如果你来问我,我也很乐意告诉你。我对待朋友一向很坦诚。”
菊池觉得更窘了,想逃沙发上坐下,却被子爵牵住了手腕。
“我没有生气,”子爵说,好像还有点委屈似的,“你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小气的人。”
“……您误会了,子爵。”
“在江户的时候我的日子也跟现在没什么两样,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去宫里拜见天皇陛下,平时也都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的妻子,你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忙碌的人。总而言之我并不能帮上她任何的忙,我所了解的一切都只在书房里那面装满了书的架子上,”子爵把手张开,比了一个书架的样子,这种有些刻意的举动让菊池隐约觉得他应该是醉了,“我们互相厌烦,我喜欢和别人交谈,就像跟你坐在沙发上一起念诗那样。后来也有些别人家的小姐先生来找我一起谈天说地……让我想想,我说到哪儿了……?”
中岛子爵柔软的发丝落在菊池的肩膀上,所幸的是他们俩差不多高,菊池要更高一些,这让菊池能够很好地支撑着他。子爵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喃道:“我有些困了。”
菊池望了望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远处的海已经变成了一片灰色。
“您休息吧,”他说,“我叫女仆上来服侍您。”
“用不着,”中岛子爵还在他的肩头嘟嘟囔囔,“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抬头睁着一双饱含水汽的双眼,迷蒙地盯着菊池看,眼珠很慢地转动,来来回回地,找不到焦点似的。
菊池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让他别再乱动。子爵终于把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谁?”他问。
“我是菊池风磨,您新雇佣的家庭教师,子爵。”
“你就是我的妻子替我寻来的新朋友吧……真希望我们真的会是朋友。”
“如果您愿意把我当朋友的话。”
闻言,子爵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他又用很严肃的语气提醒菊池:“你以后不要对我使用‘您’这样的敬称,这会让我感到很有距离。”
“好的,子爵。”菊池默默叹了口气,应允道。
“再随意些,风磨。”
子爵劝导般的语气让菊池有些脑袋发晕。
“……健人さん?”
中岛子爵在他的肩头狡黠地笑了笑:“作为奖励,我悄悄地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我的妻子觉得我背叛了她,所以她惩罚我留在这里生活,直到她某一天想通了,我的罪过才会被她赦免……你知道,我的共犯下场是什么吗?”
菊池突然有些紧张:“下场……?”
子爵轻飘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她自然是……下地狱了啊。”
“咣当”一声,子爵手里的酒瓶落在他们身前的书桌上,在他的肩头传出了缓慢的呼吸声。
中岛子爵睡着了。
-3-
子爵醉倒后,房间如往常一般被上了锁。
菊池因为这个意外而获得了一整个晚上的休息时间,但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中岛子爵的话搅弄得乱糟糟的。
子爵身上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他都已经知晓,然而菊池在桌前枯坐一个小时,试图构思自己的小说,也依旧无从下笔。
下地狱是什么意思……难道子爵和他的妻子之间,还有什么骇人的秘密。
菊池感到坐立不安,决定去二楼的露台透透气。
宴会厅里空无一人,女仆们不见踪影,胜利也不知道在宅子的哪个角落忙碌着。
菊池推开宴会厅的玻璃门,夜晚的风兜头扑了过来。
隐约能听到山的那边传来的浪涛声,菊池的视线顺着海浪的声音望了过去。
他想起山脚下的小径,也许他该找个时间到那下面逛逛。听说山谷里是一条汇入海里的小溪,说不定他还能在那条溪里游泳……如果他白天的时间允许的话。
山谷的另一边,树丛掩映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
菊池死死盯着那一处。
松岛聪说他看错了,现在他很确信,那一定是煤油灯发出的光。
长时间的思考让菊池觉得疲倦,他决定选择休息。
明早九点,他还要按时到子爵的面前报道。
菊池眼下的生活,过得十分按部就班。子爵通常在早晨八点起床,而菊池得在九点的时候前往子爵的房间与他一起读书,或者闲聊。
中岛子爵的学识远在他之上,也许他能做的只有和中岛子爵练习一些简单的英文对话。可老实说,菊池的英语也十分蹩脚,好在子爵并不嫌弃——毕竟他只是一个供子爵消遣时间的角色。
子爵要是谈得兴起,连午饭也忘记,这种时候菊池就连午休时间都丧失了。
幸好子爵仍有午觉的习惯,最多待到四点,子爵就会打着呵欠放他离开。晚饭过后,子爵也会时不时地差人来叫他,请他吃几块精致又不至于让人觉得甜腻的点心。
也许今天之后子爵不再避讳在他面前喝酒,菊池猜测子爵肯定会在晚上的闲聊时间里加上小酌这一项。
*
黑暗中,有人揪住菊池的衣领,要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那人的动作很快,快到菊池被他拉着坐了起来,还没睁开眼,已经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人一拳。
菊池正懵懂着,脑袋被拳头冲击得狠狠地往床铺右边摔去,口腔里传来尖锐的痛感。
“你怎么敢随意编排子爵!”那人压低了声音,怒气冲天,“子爵待你这样好,你却把他当做一个小丑!”
……是去江户替他送信的杉田。
菊池还没应声,杉田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扑到菊池的身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挥拳对着他的脸,又是咚地一下。
菊池被他揍得脑袋嗡嗡作响,开始挣脱着拼命想杉田的钳制。
杉田此刻已像是着了魔,用两只手扼住菊池的喉咙。
还是凌晨时分,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深沉的黑。而菊池还是透过浓厚的夜色,看到了杉田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态。
他被掐得缺氧,手指发软地掰着杉田的双手,杉田却像是要报复他,掐着他的双手更用力了。
“你……偷看了我的信、咳、”
“这不怪我,”杉田狠狠地说道,“是你的朋友,他问我知不知道你打算写一部关于庄园的小说……你竟然敢!”
菊池已经喘不上气来,思绪开始涣散。
他头也疼,脖子也疼,耳朵充斥着恼人的耳鸣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倏然间,杉田松开了他。
他似乎在愤怒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要再做背叛子爵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警告菊道,“否则我会让你永远消失在这里。”
菊池喘着粗气,拼命地让新鲜空气流进肺里,杉田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大步走出了菊池的房间。
菊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完整的声音。他的嗓子大概受了伤,脸也是。口腔被内侧的牙齿撞破,脸上也开始有了肿胀的感觉。
下地狱……难道子爵说的,是这种意思……
菊池突然有些后背发凉,缩进薄被里蜷起了身子。
他决定翘掉今天工作,菊池气恼地想。
反正小说也写不成了,还有杉田那样可怕的家伙……就算子爵现在让他滚蛋,他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等传话的女仆一来,他就打算收拾行李,维持最后的体面离开这座岛。
然而九点过后,来的不是女仆,竟是佐藤胜利。
“菊池先生,子爵请您过去。”
菊池捂着半边受伤的面颊,摇了摇头:“不用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现在就走,”
胜利吃惊地看着他:“您为什么要离开?”
“难道子爵没有解雇我吗?”
胜利对他露出了微笑:“我说过了,子爵不是您的雇主,他没有理由解雇您。而且,”他指了指菊池的左脸,“子爵很担心您的伤势,他想亲眼看看您。”
菊池走到子爵的房门口,本想向他打声招呼,不小心又扯到了嘴里的伤口,发出了嘶地一声痛呼。
子爵抬起眼时,正巧看到他这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别笑了,”菊池懊恼地说,“这副样子是很可笑,我知道。”
中岛子爵对他招了招手:“坐到我身边来。”
菊池木着脸乖乖照做。
桌上放了一小包纱布和药酒,子爵毫不犹豫地药抹在纱布上,把菊池捂着脸的手轻轻地拿开,仔仔细细地替他上起药来。
“看到我这样您一点都不惊讶,”菊池哑着嗓子说,“您都知道了。”
“杉田已经告诉我了。”
子爵动作不停,认真帮他上着药,在菊池面前静静地垂着眼睫,没有一丝生气的模样。
“我以为……”
“以为什么?”子爵笑了,“风磨,总是把我想得这么任性。”
菊池风磨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吓得一抖,头往一旁偏了偏。
“别动,”子爵把他的脸捧到自己跟前,“其实,你愿意亲口告诉我的话,我也很乐意给你一些创作上的帮助。可惜,”他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
“好了。”子爵放下了手里的纱布,“既然杉田已经警告过你,你就不要再冒险了。”
“……我知道了。”
“还有,刚刚你又用了敬称,罚你把这个喝了。”子爵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小瓶子。
“这是……?”
“嗓子都哑了,不喝药怎么行。我可不想聊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子爵催促道,“快喝吧。”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
因为菊池带了伤,子爵允许他上了药就回房间休息。
刚从子爵的房间里离开,胜利突然派了女仆约菊池到自己的房间里喝茶。
菊池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邀约,心里猜测胜利大约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胜利的房间在宅子的一楼,前厅背面走廊里的最右侧,有巨大的落地窗朝向后院,采光很好。
胜利看到他来,把房门关上,邀请他坐在房间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才压低了声音对菊池说:“菊池先生,您近期不要招惹杉田,他被子爵惩罚了。”
“……”菊池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子爵罚他做什么去了?”
胜利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一丝苦笑。
“子爵还能罚他做什么呢……他只是让杉田最近都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啊……”菊池木然地感叹了一声。
“但这对杉田来说已经足够严重了,”胜利说,“见不到子爵可能会令他发疯。”
听到这里,菊池似乎在重重迷雾之中发现了一丝端倪,但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个疑惑所带跑了——
“为什么子爵会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上次和聪在后山的谈话也是,这次杉田与自己发生的矛盾也是,足不出户的子爵是如何洞悉庄园里的一切呢?
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监视了……
他瞬间觉得如芒在背,忍不住朝房间门口望了几眼。
胜利站起身来给他倒茶,看着菊池的脸色变了又变,大约也猜到了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竟然笑出了声。
“您怎么会把子爵想得那样坏。”胜利敛起笑容,“子爵在那间屋子里,其实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看书,喝酒,只有和我们聊聊天还能让他觉得有些乐趣——当然,您的到来让子爵得到了很大的宽慰。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们都会跟子爵说上一会儿话,在这里自然也没什么新鲜事,无非是聊聊自己这一天又做了些什么。”
“可杉田他……”
“因为他需要子爵的宽恕。”胜利望着他说,“菊池先生,您相信神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菊池疑惑,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不相信,这里的所有人大概都不相信神明之说。”胜利说,“所以我们不会祈求神明帮助我们做些什么,可是子爵……”他叹了口气,“子爵是没有错的。他会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甘愿留在这里。”
胜利的语气斩钉截铁,在为正因行为不端而被囚禁的子爵打抱不平。
“……子爵正因为我们而忍耐。”他最后说道。
佐藤胜利最后的话语意味深长。
中岛子爵被囚禁是他自愿的——这情形又瞬间变得诡诞了起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自愿忍受一切误解,不做任何反抗,放弃欲求,在与世隔绝的岛上过着失去自由的生活。他在精神上与被判了死刑又有什么区别?
又或者说,子爵早已经接受了自己这种死刑般的生活。
他是有着尊贵血统的华族,这里的人对他如此忠心,逃脱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哪怕是在菊池到来之后,子爵也从未向他求救。
菊池闭上了眼睛,他回想起子爵喝醉的那天下午。
“我们互相厌烦。”子爵说。
菊池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中岛子爵半真半假的醉意下,饱含疲倦的妥协。
他妥协、让步、放弃然后选择投降,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忍耐着。
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可怕的疯狂,这种疯狂笼罩着整座岛屿,将每一个在此生存的人缓缓吞噬而去。
佐藤胜利说,他们都不相信神明。
——因为正在怀抱着常人所不能及的痛苦的中岛子爵,正在极端地展现自己忍耐美德(又或者是一种诱惑他人的邪恶)的中岛子爵,他才是这座岛上,唯一让人信服的神明。
*
菊池现在又不那么对事情的本身好奇了。
他对这个荒诞事件的所有好奇已经彻底转移到了中岛子爵的身上。
“风磨,”子爵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为什么最近总是盯着我看?”
这座岛上的“圣像”并非他想象中的完美无缺。
中岛子爵任性而张扬,与菊池刻板印象中的贵族形象其实相差无几。但比起那些蛮横跋扈的贵族子弟的棱角分明,中岛子爵的作风倒显得要柔和许多。
是因为他绝佳的耐性造就了他的包容力吗?
中岛子爵正坐在菊池的对面静静地微笑,这种短暂的静止画面让他看上去非常地遥远而朦胧,有一种不曾被人间凡俗浸扰的洁净感。
“风磨?”
子爵担忧地望着他。
“抱歉。”菊池回过神来,低头向他道歉。
中岛子爵俯身越过了横在他们之间的桌子,轻柔地握住他的手。
“你累了,去休息吧。”
菊池不置一词,在子爵的引导下站起身来,默默地往门口走去。
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是忍不住回过身来:“子爵……”
在他的身后,中岛子爵正安静地目送着他。
“风磨。”他的语气里有着某种提示。
“……健人さん。”
“那么,你刚刚想对我说些什么?”
方才的冲动因为这个小小的曲折而消失殆尽,菊池否认道:“没什么。”
然后他在子爵的注视下,艰难地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杉田夜里的突袭也给菊池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后遗症。
他连续几个夜晚在黑暗中睁眼看着天幕逐渐由暗转明,时刻注意着门边的动静,生怕一闭上眼睛,杉田就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潜进他的房间,用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彻底地消失在岛上。
菊池并不迟钝,他明白杉田对中岛子爵有着一些超出常理的执着。
子爵的惩罚对于杉田来说,一定是一项酷刑。
频繁的失眠也不可避免地让菊池在子爵的面前失态。
今天他们的课题依旧是读书,念一本已经书页已经彻底发脆变黄的古今和歌集。那上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拽着菊池的眼皮,要他合上眼帘,落入睡眠的深渊。
菊池强打精神,撇过头去悄悄地打了今天数不清的第几个呵欠,坐在对面的中岛子爵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健人さん?”
子爵忽然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他的左脸:“还疼吗?”
菊池有些恍惚,被杉田痛揍好像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然而睡眠不足让他的头脑变得迟钝。
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疼了。”
中岛子爵靠近了他。独属于子爵的清冽酒香,还有一些绵软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暖木质香气将他围绕起来,这种诱惑比书本上的字眼还令人难以忍受,菊池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困意击沉,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久违地享有了一个无梦的安稳睡眠。
睡眠中他如同停留在一个黑暗的天鹅绒幕布里,被安全地保护着、包裹着,没有谁会来找他的麻烦,他需要的只是宁静地沉睡,心无旁骛地依赖这个给予他安全感的秘密空间。
被夜色笼罩的宽阔的房间,因为煤油灯摇晃的光线而显得有些迷蒙。眼前的画面随着灯火的光线轻轻抖动。菊池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持续了整个睡梦的舒适感直到他醒来也依旧伴随着他。
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身上盖着轻如鹅毛的被子,垫在他侧脸下的枕头触感也是滑溜溜的,这些物品不一例外都有着那股他早已熟悉的香气。
在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倏地坐了起来。
“你醒了。”
中岛子爵坐在靠着床头的一个单人沙发上,膝盖上盖了一块小毛毯,似乎正在看书。
“子爵,我……”
菊池的称呼再次让中岛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不过这次他只是轻轻地撇撇嘴,并没有试图去纠正他。
菊池掀开被子,想要翻身下床,然而动作幅度太大,使他险些从中岛子爵的舒适的床铺上翻滚下来。
“小心!”
子爵顾不得手里的书,站起身来想去扶他,膝上的毯子也顺势滑落到地面上。
菊池稳住身形,视线从子爵的膝盖落至地面,堆在地上的毯子堪堪盖住子爵光裸的脚面,使他露出了细瘦的踝骨。
“我失态了。”菊池对子爵道歉。
“我瞧你最近都没精打采的,”子爵歪了歪头,对他的道歉不以为意,“床睡不习惯吗?你可以让胜利帮你添置一些家具。”
菊池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中岛子爵静了一会儿,把手上捏着的薄册子放在床头柜上,踢开缠在脚上的薄毯朝他走去。
“是因为杉田。”子爵的语气里带着笃定。
子爵的敏锐让菊池吃惊,但他仍旧只是垂着头不置一词。
子爵光着双脚无声地踏过地毯,在他的面前驻足。
他的脸被捧起,与子爵泛着光的眸子对视,菊池瞬间觉得自己晕陶陶地,好像还在梦境之中。
“来。”子爵牵起他的手,让他重新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了。
他全盘接受着中岛子爵的引导,感受到子爵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他被温柔的搂进一个怀抱之中,后背被人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打。
“别怕,你是安全的。”
子爵的低语让菊池方才的惊吓与戒备出现了裂缝。
他重新在这个怀抱之中里获得了一种新生的安宁。
-4-
菊池的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他的心不再觉得灰暗空洞,仿佛心底角落的房间里一个冷落的壁炉现在正在哔波燃烧着,使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让他的心境焕然一新。
按部就班的日子也变得没那么让人觉得无趣。菊他重新恢复了对子爵这座老旧破败的庄园的热情。
早餐时,中岛子爵让胜利转告他,今早的会面取消了。
菊池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失落,每天与子爵见面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突如其来的变动竟让他有些怅然。
“子爵怎么了?”他问。
胜利顿了一会儿,才道:“子爵今早有些头疼,大概是没有休息好,所以他打算偷个懒,您可千万不要介意。”
子爵平日里的的作息总是很准时,菊池不禁担忧是不是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子爵夜晚的休息时间。
毕竟昨夜……
中岛子爵的怀抱比任何镇定剂都让他觉得安心,以至于他又在子爵的房间里呆了好一会儿,直到子爵的休息时间都过去了许久,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当然不会,”菊池说,“子爵好些了吗?”
“这是子爵的老毛病了,”胜利说,“然而他总是不愿意吃药,也只能依靠补充睡眠来躲过这一阵头疼。”
菊池皱起眉头来,心底里竟然涌起一阵陌生的、对中岛子爵而起的疼惜。
“请代我向子爵转达我的关心,”他说道,“我随时等候着他。”
菊池雀跃的心情因为无法与子爵会面而打了折扣。这天的天气也似乎知晓他的心情,变得有些阴沉。原本菊池打算前去山谷探险,由于这风雨欲来的天色,他选择暂时将计划搁置。
他正百无聊赖地在露台吹着海风,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菊池先生!”
菊池低头看去,原来是松岛聪。对方满面笑容地呼唤他,手里还捧着一个装满了水的盆,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菊池猜测可能是松岛聪养的那些鲑鱼。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饼干好像生病了。”
“……饼干?”
松岛聪点点头,让菊池在楼上等着他,不一会儿,他捧着那个水盆走上了楼。
菊池看到盆子里果真装着一条肥硕的鲑鱼,慢悠悠地,随着水波一荡一荡。
“这是我抓到过最大的一条鲑鱼,”松岛聪说,“不过它最近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我想问问杉田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给它治病。”
“……”菊池欲言又止。
松岛聪却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杉田不会对饼干怎么样的,子爵才不准他乱动我的鱼。”
“啊,”菊池拍拍脑门,“杉田拿你的鱼炖汤这件事你也告诉子爵了吗?”
“对啊,”松岛聪点点头,“那天我跟子爵闲聊,提到这个,子爵还说会帮我提醒他。对了,我告诉子爵我跟你聊了一些久世夫人的事,子爵还让你以后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去问他……”
菊池忍不住叹了口气。
松岛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认真地对他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问子爵比较好,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来问我们就好啦。”
菊池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他把手指指向露台的右边,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最终松岛聪也没正面回答他那里有什么,借口要去找杉田,一溜烟跑了。菊池又在露台默默站了一会儿,想到子爵并没有让胜利他们隐瞒自己关于这座庄园的事情, 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准备去找胜利问个明白。
刚转身,就看到方才跑得飞快的松岛聪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型望远镜。
“这个给你。”他有些气鼓鼓地对菊池说。
“这……?”
“胜利叫我拿给你的,”松岛说,“这种时候海上的风景也挺不错的,远处下雨的地方会有彩虹啦,躲雨的海鸟啦……”他顿了一会儿,“反正你自己看吧!”
菊池满头雾水地接过望远镜,把它架在鼻梁上,朝远处望去。
景色果真特别。厚重的乌云间隙里投下来几缕阳光,照射在刚刚下过雨的海面上,浮起了两道颜色浅淡的彩虹。他定定地欣赏了一会儿,把望远镜的视野转回到这座岛上,层层叠叠的绿色植物随着海风波涛翻涌……他看到了远处灰色的砖墙。
那上面有几扇雕刻着花纹的窗户,有一扇窗户半开着,菊池微眯起眼睛,发现那似乎是个会客厅,里面有个巨大的茶几,上面还摆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铜制茶壶。
他看着那扇半开着的窗子许久。
一个人影朝窗边走了过来,望远镜的精度有限,菊池只能注意到对方似乎是一位女性,头顶挽着发髻,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圆礼服。
对方低着头正在擦拭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注意到了来自远处的视线,轻轻地抬起头来,与菊池对视。
她好像笑了一下,将手里的东西托起,仿佛是特地向菊池展示。
菊池眯着眼睛,等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望远镜也险些滑落在地上。
他努力镇定着重新将望远镜架在眼睛上,对面那座宅子的窗户早已关上,那位女性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菊池转身下了楼,一股冲动让他想要到那座宅子里去探个究竟。
天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轰鸣的雷声,松岛聪似乎正从后院料理完他的鲑鱼,与冲出大门的菊池撞了个正着。
“要下雨了,菊池先生,”他惊讶地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对面,”菊池说,“我要去对面看看。”
松岛聪一下皱起了眉。
“您最好不要去。”他劝说道。
“对面宅子里的那个女人是谁?”菊池质问道,“是不是她把子爵关在这里?”
松岛聪意外地看着他:“您怎么会这么想?当然不是。”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方才她手里拿着枪!”菊池叫道,“她到底是谁?”
“啊……”松岛聪挠了挠头,“上野伯爵夫人喜欢打猎,她有好几把猎枪呢。”
菊池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上野伯爵夫人……?”
“嗯。”松岛聪点点头,“您看到的应该是上野伯爵夫人。”
“……一位伯爵夫人怎么会在子爵的岛上?”
“这就说来话长了……” 松岛聪又开始叹气,“不过麻生小姐也快来了,您迟早也会见到她的。麻生小姐是伯爵夫人的外甥女,每年总会有那么一阵子到岛上来度假——我觉得他们那一家子都有些不好相处,您最好还是少招惹他们。”
“……所以麻生小姐到岛上来度假的时候,会特地来跟中岛子爵见面吗?”
“当然,”松岛聪说,“……她曾经也是子爵的家庭教师。”
菊池风磨的心头浮现出一个让他不太舒服的猜测。
“子爵的出轨对象……难道是……”
松岛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麻生小姐还没谈婚论嫁,跟子爵可没有那种关系!再说了,子爵他……”
松岛聪又顿住了,佐藤胜利的声音突然在菊池的背后响起:“你们在聊些什么?”
松岛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在说上野伯爵他们家的事。”
胜利走过来问:“您都知道了?”
菊池说:“我刚刚见到上野伯爵夫人了。”
他举起手里的望远镜,胜利了然地瞥了一眼,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上野伯爵夫人在这座岛上有一处产业,就是您见到的对面的那座宅子。”胜利说,“那也是老子爵输掉的家产之一,因为子爵没有收回,所以一直是上野伯爵夫人在居住。”
他解释道:“除了上野伯爵的外甥女麻生小姐和外甥玛丽乌斯先生,他们在度假的时候会跟子爵有些来往,其他时候,我们与上野伯爵夫人是不相干的。他们的那一面也有个码头,比我们这边的码头要大一些,不过我们自己的码头也够用了,子爵从来不让我们到他们那边去。”
胜利的话音落下,前厅里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响雷充斥在他们的静默之中,未几,菊池听到了外面传来暴雨骤降的哗啦声,青草泥地的香气从门窗穿透而来。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我到子爵的书房里转转,”菊池对他们说道,“如果子爵睡醒了,麻烦让女仆告诉我一声。我想去看看他。”
说罢,菊池转身上了楼。
子爵的书房是老子爵传给他的,足有宴会厅那么大。书架上都安了玻璃门,门上挂着黄铜锁。只有少数几个架子是敞开的,大约都是子爵最近常看的一些书籍。
菊池走过去,抽出一本,发现是一本爱情小说。翻开看了看,那风格与子爵往常向他分享的那些正儿八经的文学作品大相径庭。
中岛子爵新的一面似乎被他发掘了,菊池饶有兴致的开始欣赏起子爵收藏的这些书籍来。
菊池在书房里逛得津津有味,女仆突然出现在门口,一板一眼地向他传话:“胜利先生让我告诉您,子爵已经睡醒了。”
“我现在可以去见子爵吗?”
“我不知道,”女仆面无表情,“不过子爵的房门开着。”说着,女仆草草向她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
菊池听闻可以见到子爵,心思也早不在书上,将手里的爱情小说放回书架上,一路小跑着上了三楼。
还没到房间门口,菊池就听到子爵的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悄悄地走到门边,朝房间里望。
子爵的房间里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觉,柔和的热意往他脸上扑。他看到子爵坐在那个单人沙发上,腿上盖着薄毯,薄毯的一角垂落下来挂在地上,堪堪掩住了子爵那看上去一尘不染的、光裸的双足。
松岛聪趴在他的膝盖上正在絮絮叨叨,子爵很有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轻轻抚摸他的发丝,冲他微笑。
“……杉田说饼干可能快不行了,”松岛说,“不知道它是不是吃了什么坏东西,看上去像是食物中毒。我好不容易把它养到那么大……”
“好啦,”子爵对他说,“我放你几天假,你去山谷下面再抓几条鱼回来好不好?”
“那我能把波尼也带去吗?”松岛聪问,“它好久没去山谷下面玩了。”
“不行,”子爵柔和地拒绝道,“那下面礁石太多,波尼乱跑的话,会受伤的。而且——”
子爵突然抬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菊池,笑着向他招呼道:“风磨。”
“健人さん,”菊池莫名地有些不自在,“听说您早上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子爵的神情里有掩饰得很好的疲倦,然而还是被菊池敏锐地察觉了。
松岛聪还趴在中岛子爵的膝盖上,子爵拍拍他的肩:“你刚才不是说要跟胜利去后山摘果子,去吧。”
松岛依依不舍地从子爵的膝盖上爬起来,挥挥手向他们告别:“那我先走了。”
等松岛聪离去后,子爵向他眨眨眼:“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也可以做你的树洞。”
“树洞……?”
子爵笑了笑:“是啊,我是这里所有人的树洞啊。”
说着,他站起身来:“或者,风磨更喜欢我的拥抱?”
随着子爵的靠近,菊池咳了声,往后退了两步。
“健人さん。”
中岛子爵孩子气地撇撇嘴:“开开玩笑嘛。”
子爵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长腿一伸,望着菊池:“帮我。”
“……嗯?”
“帮我把毯子捡起来。”
菊池默默叹了口气,任命地帮他捡起方才因为站立而滑落在地上的薄毯,整齐地对折好后,盖在子爵只穿了薄薄的丝绸睡裤的腿上。
他弯着腰帮对方盖上毯子,没料到对方竟又撑起上半身来,搂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子爵身上的气味顺着动作冲进他的鼻腔。催眠的、安神的木制香气,夹杂着一丝清冽的酒香。
菊池面无表情地把中岛子爵摁回座位上:“您又喝酒了?”
子爵无辜地冲着他笑:“被你发现啦。”
菊池有些无奈:“怎么不舒服还喝。”
“头疼,睡不着,就喝了两口。”子爵用两根手指捏起来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
子爵悄悄瞥着他,过了一会儿,菊池突然蹲下身来,在他的膝上趴下了。
这种感觉很独特。菊池感觉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离中岛子爵如此靠近过。他被子爵拥抱过,牵过他的手,然而一切的接触都不如此刻伏在他膝上来得让人悸动。
他侧过头来,目光顺着子爵丝绸质地的睡衣向上攀,对方因为呼吸而轻轻起伏的胸膛,轻轻眨动的眼睫,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中岛子爵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并非存在于他幻想中的人。
而真实存在于他面前的中岛子爵,有着让他觉得可怖的包容力,压抑自己,在岛上成为所有人的“信仰”。
——成为所有人的“树洞”。
菊池伏在他膝上说:“我看到上野伯爵夫人了。”
中岛子爵抬手试图抚摸他额发的动作顿住了。
“你见到她了?”
“我在露台上看风景,看到上野伯爵夫人在窗户旁边擦拭她的猎枪。”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中岛子爵说,“岛上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是有点。”菊池闷闷地说。
这种心情很难言喻。菊池一直以来都以岛上的外来人而自居,但在中岛子爵这里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之后,他感觉自己似乎逐渐地融入了这里,成为这座岛真正的居民,接受中岛子爵的庇护,不再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但沉在水面下,不可被知晓的事还是有太多太多。
“上野伯爵夫人……”中岛子爵的语气里带着叹息,“上野伯爵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了,那座宅子是我父亲送给上野伯爵的礼物,我不可能要回来。上野伯爵在江户有了新欢,上野伯爵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您和麻生小姐有来往吗?”菊池问。
“麻生小姐……你是说上野伯爵夫人的外甥女?”子爵讶道,“她回来了?”
菊池的心里好似爬了几只蚂蚁,痒痒的有些不舒服。
他把脸埋在子爵的膝盖上:“没有。我只是听聪他们说麻生小姐每年都会来探望您。”
“麻生小姐是我的朋友,她害怕我觉得寂寞,是一个很好的人。还有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玛丽,到时候也会一块儿来的。”
“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玫瑰花吗?”子爵说,“那是麻生小姐托人带给我的,我觉得很好看,所以让人拿到你的房间去了,你喜欢吗?”
“……喜欢,玫瑰花很美。”
“要是能经常看到玫瑰就好了,”子爵遗憾地说,“可惜这座岛上,种不活玫瑰花。”
*
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一起读书闲聊。
菊池同中岛子爵说起他书架上琳琅满目的爱情小说,子爵的面上罕见地浮起了两团红晕。
菊池觉得好笑,又听到他在嘟嘟囔囔:“我觉得都很好看,比这些劳什子(他们眼前摆着一本约翰肖恩的诗集)好看多了。”
边说着,边觑着菊池。
菊池说:“那明天看一本你觉得好看的爱情小说,如何?”
子爵这下子干脆别过了脸去。
“你就是想笑话我,”他羞恼地说,“我已经被嘲笑得够了。”
菊池有些无辜,他伸出手来,将子爵别扭地撇到一旁去的身子转到自己面前:“我可没有这个想法。”
现在他触碰子爵的动作已经变得无比自然,与子爵握手揽肩也不再觉得是什么难事。
中岛子爵天性温柔热情,对肢体接触并不抵触,甚至算得上是热衷。
说话的时候喜欢靠近对方的肩膀,兴高采烈的时候也会有更亲昵的动作。
菊池伏在他的膝上说话,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地被子爵影响、同化。
这天他们正挨着头坐在一起看一本画集,这是中岛子爵藏书里少有的类型,大约是老子爵淘到的宝贝。中岛子爵觉得新鲜,每一页都仔细翻看,看得兴起的时候,杉田出现了。
他已经很久没同菊池打过照面,不过菊池听说杉田最近已经开始正常地出入子爵的房间,想必是子爵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了。
得知杉田又能够在子爵面前走动的当天夜里,菊池又被久违的恐惧感攥住了,迟迟赖在子爵的房间里不肯走。直到胜利提着煤油灯走来,示意子爵房间该上锁了。
子爵冲他摆摆手:“你十分钟后再来。”
菊池捧着一本英文辞典(他们正在浏览一些陌生的英文词汇)对着胜利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胜利了然地叹了口气,最后只是提醒了一句:“不要让杉田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胜利借着早餐时间告诉菊池,中岛子爵给他放了半天的假。
“子爵又生病了吗?”他有些紧张地问道。
“今天江户的裁缝会来给子爵量身做衣服,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子爵让我告诉你不必等他,可以随意逛逛。”胜利说。
菊池特地走到露台上观察了今天的天气,云层虽然有些厚重,但天色明亮,应当算得上是一个舒适的好时候。
他特地换上了一套准备淘汰掉的已经穿得起球的衣裳,正式向山谷出发,打算趁这个绝妙的机会体验一下在溪水里游泳的感觉。
菊池走出后院,在后山脚下第一次走上了那条被野草掩映的小径。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陡峭,上面铺满了圆润的石头,缝隙里是短短的,像天鹅绒一样的初生的绿色小草。日光透过顶上的叶子一束束地打下光斑,这样的景色持续了一整条蜿蜒而下的石子路。
山脚下,一条褐色的溪流出现在菊池的眼前。
他回过头去,中岛子爵的宅子已经看不见踪影,被掩盖在峡谷之上。溪水潺潺地流向大海,发出欢快的哗哗声。不远处有一个扇形的池塘,溪水汇聚至此,然后向一个小小的瀑布一样,倾泻而去。
菊池顺着溪流往前走,扇形池塘的边缘,是一片黑色的泥洼地,地上是起伏的礁石。脚下的触感变得湿滑,让菊池不敢再贸然前行。
他小心翼翼地探身去看礁石的泥洼地的尽头,底下传来汹涌的浪涛声,而眼前的景象之后一片灰黑。
海滩上的浪是泛着白的黑,礁石也是黑黢黢地看不清模样。
菊池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鲁莽的出行了。
这个地方看起来并不适合游泳。
但他并没有打算彻底放弃,打算在池塘里尝试着游一小会儿便打道回府。
他刚试图把脚伸进波光粼粼的池塘里,海浪突然狠狠地扑了过来,在他的下方响起了令人发憷的拍岸声。
从菊池所在的入海口望去,远处的海,静谧而蔚蓝。然而近在咫尺的怒涛声分裂了他的感官,让他变得呼吸急促起来。空气里的氧气仿佛在减少,菊池觉得头晕目眩,提不起一丝力气,险些滑倒在这个深度及腰的池塘里。
“您不该到这儿来冒险。”
菊池正兀自在池塘里僵持着,身后突然传来了陌生女士的声音。
他好不容易控制自己扭动脖子,回身看去,一位年轻女子站在池塘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她穿着日常的裙装,戴着一顶深蓝色的软帽,五官虽然平平,但在她那张小小的鹅蛋脸上显得十分和谐,称得上是一个妥帖的美人。
“……请问您是?”他有些怔愣。
年轻女子冲他友好一笑:“我是上野伯爵夫人的外甥女,我叫麻生真琴。”
-5-
麻生真琴……原来她就是子爵说的麻生小姐。
“您好,”菊池礼尚往来地介绍自己,“我是子爵的家庭教师,菊池风磨。”
麻生小姐仍旧担忧地看着他:“您得小心,一不留神可能会淹死在这里。”
“这水不深,”菊池说,“我能应付。”
“那可不好说,”麻生小姐道,“前两年就有一个男仆在这儿淹死了。他是我们这儿游泳最厉害的人。”
菊池不想听她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边上岸来边说道:“我水性很好。”
“但您是无法征服这里的。”
“我跟您才不过见面几分钟,”菊池莫名有些烦躁,“您怎么能如此断言?”
麻生真琴疑惑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峡谷上方突然传来了骇人的枪声。
“什么声音?!”菊池警觉地抬头看去。
枪声的方向来自子爵庄园的后山。菊池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失态模样,跑到入海口附近的礁石旁,盯着峡谷的上空,那儿能看到后山山崖的一角。
山崖上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举着长长的猎枪,斜对着空中。
海滩的上栖息的海鸟被那声枪响惊得四散飞起,那人又重新架起猎枪,缓缓地瞄准了半空。
“砰!”
菊池眯着眼睛,那个身影,他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是中岛子爵的男仆杉田。
麻生小姐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是杉田吧。”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杉田的模样,但她猜的没错。
“他的枪法不错,”她说道,“人也是个狠角色。”她话锋一转,又道,“杉田跟我姑妈倒挺投缘,我姑妈也喜欢打猎。”
“是吗。”菊池干巴巴地应了句。
“您都湿透了,还是先回去换件衣裳吧。”麻生真琴大约也知道菊池风磨现在无心与她对话,微笑着对他说道。
“多谢您的关心。”
麻生小姐点点头:“这周我会去拜访中岛子爵。前些日子他差人邀请我参加宴会,我有些事耽搁了,希望他不会生我的气。”
“子爵不是那样的人。”
“您很了解他。”麻生小姐说,“那么,我们宴会上再见吧。”
菊池望着麻生真琴转身走远,朝中岛子爵的庄园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是上野伯爵夫人的宅邸——她果真从那儿来。
一阵海风随着狂澜汹涌而至,寒意陡然而起,菊池打了个哆嗦,决定打道回府。
子爵宅子的大门敞开着,也许是从江户来的的客人还没离开。
菊池慢吞吞地走上楼换了衣服,又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子爵的房间。
他的房门一反常态地虚掩着,菊池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子爵的回应。他有些沮丧地打算离开的时候,子爵的房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中岛子爵隔着一条门缝看着他,整个人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瞳仁乌黑的眼睛。
“风磨,你来找我?”
菊池顿住脚步,“没什么事,我还是不打扰您了。”
子爵却很高兴:“你来得正好,快帮帮我。”
他长手一伸,将菊池拉进了房间,然后干脆地嘭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他走到书桌前,拿了个东西,递给菊池。
菊池接过一看,是一卷软尺。
中岛子爵背对着他,像张开羽翼那样伸展着双手,用亲昵却又带着命令的语气说道:“帮我把衣服脱了。”
“……”菊池沉默了一会儿,“您是让我帮您量身吗?”
子爵侧头来看他:“对呀!”
“咳,”菊池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嗓子眼儿有点发紧,“这个我不太擅长,您还是叫女仆来——”
“我不喜欢她们对我动手动脚,”子爵说,“我又不是一块木头,她们老随意摆弄我……”
子爵的神态像极了闹别扭的孩子,菊池忍不住笑道:“量尺寸不就是这样吗?”
“可她们都不听我的!”中岛子爵委委屈屈地回过身来抬眼望着他,“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帮助吗?”
“互相帮助?”菊池说,“那子爵也会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成交。”菊池爽快地应道。
中岛子爵瞪大眼睛:“这么快就想好要我帮你什么了吗?”
“嗯,”菊池点点头,握着他的肩膀要他转过身去,“你乖乖的,我帮你量。”
子爵果然不动了,任由菊双手环绕着他,松开他的领结,解开他华丽繁杂的宝石衣扣。
他的衣服上都是那股让菊池宁神的香气,菊池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子爵光着上半身看他迟迟没有动作,扭过身来捧着他的脸:“风磨?”
“啊,”菊池反应过来,“对不起,我有些走神了。”
子爵笑了笑:“没关系。胜利说你今天出门去逛了逛,都去了哪儿?”
中岛子爵歪着头看着他,神情很是无辜,不像是在刻意问话,大约只是想同他闲聊。
“我今天去了后山下面的山谷,”菊池说道,“对了,麻生小姐回来了,她说很快会来参加您的宴会。”
“你见到她了。”子爵说。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菊池点点头,“然后听到杉田在山上猎海鸟的声音。”
子爵老神在在:“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杉田来过?”
“嗯。”子爵说,“我提醒他先去处理带回来的鸟,没说两句就走了。”
“他怎么没有帮您?”
“风磨,”中岛子爵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在试探我。”
菊池连忙举起双手:“我怎么敢做这种事。”
过了一会儿,菊池听到子爵说:“我不想让他做这些。”
“为什么?”
“嗯……”子爵蹙着眉,“他不把我当木头,但他好像把我当成易碎品,我也不喜欢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要对我有距离,”中岛子爵说,“除了没有自由,我跟其他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问菊池,“你说对吗,风磨?”
这可说不好。菊池在心中默念,但并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来。
“我觉得您很好,”菊池说,“我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如您善解人意。”
子爵笑眯眯地感谢他:“谢谢你的夸奖,风磨。”
菊池按照子爵的要求量了他光裸的上半身,他却有了新的要求:“要做新裤子,所以下半身也要量。”
菊池默默叹了口气。
中岛子爵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纠结些什么。
“真的不能让女仆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来做吗?”
子爵又义正严词地提醒他:“我说过了,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菊池说。
子爵有些愣住了:“欸?”
“我会忍不住想要触碰您。”菊池终于狠狠地叹了口气,“您一直在诱惑我
。”
中岛子爵撅起了嘴控诉道:“我可没有。”
“无论您是有意还是无意,”菊池说,“您的举动都是在诱惑我。”
子爵后退了两步,菊池却伸手把他捞进怀里,狠狠地摩挲了一下他光滑的后背。
中岛子爵因为他的抚摸而抖了抖,但是并没有离开他的怀抱。
“为什么突然抱我?”他闷闷地问。
“您不喜欢我这种鲁莽的举动。”
“不是……”子爵说,“有些怪怪的,我心跳的好快。”
菊池笑了声,环着他的腰的手臂将他搂紧:“那就让它再跳一会儿吧。”
中岛子爵茫然地任由菊池将他搂在怀里,两个人在房间的中央僵持了好一会儿,房门突然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子爵——”
胜利推门进来,看到菊池也在,颇有些吃惊。
“菊池先生……?”
在胜利开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恢复了原状,只是并肩站着。
子爵随意地将自己的衬衫披在身上,露出白皙的腹部和胸膛。
“您这是?”胜利走近了,疑惑地左右看着他们。
中岛子爵泰然自若:“风磨在帮我量尺寸。”
“川井裁缝方才不是还在这里吗?”
子爵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他的手受伤了,杉田正在帮他包扎。”
“他怎么了?”
胜利和菊池异口同声,又因为这陌生的默契而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帮我。”
子爵冲菊池努努嘴,菊池认命地靠近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衬衫上那几个宝贵的扣子扣进扣眼儿里。
子爵一边享受着他的服务,一边慢悠悠地向他们解释(虽然他并没有这个义务):“川井裁缝被他的工具箱夹伤了。”
胜利又说道:“这种小事应该让女仆来帮您。”
子爵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胜利奇怪地用眼神询问菊池,菊池却也避开他的视线,一心不错地整理着子爵的衣裳。
子爵身上的衣物已经理无可理的时候,菊池不得不抬起头来,佐藤胜利也恰好开了腔:“子爵,麻生小姐回来了。”
“她回来了?”子爵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笑容,一点也没暴露刚刚从菊池这里得到的讯息,“这周的宴会我想邀请她参加,好吗?”
“当然,”胜利说道,“我会去差人去邀请她的。”
“玛丽也回来了吗?”
“玛丽先生……”胜利迟疑道,“我猜想他应该会同他的姐姐在一块儿。”
中岛子爵高兴道:“请玛丽也一起来吧,不,不要等宴会,我想早些见到他。”
“如果玛丽先生时间允许的话。”胜利说,“我会派人走一趟,邀请他明天来与您会面。”
胜利说完,朝中岛子爵微微欠身,转身离开。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回头瞅了菊池一眼,往日里会跟随着他离开子爵房间的菊池风磨,此刻正与子爵并肩站着,目送着他的背影。
菊池出格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中岛子爵对他的信任,中岛子爵坚持要脱下自己那条看上去垂顺的起居睡裤,被菊池执意阻止,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用卷尺贴近了他的大腿。
子爵不满地嘟囔:“裤子会宽。”
“您在意这些吗?”
“……”子爵委屈地看他一眼,很快放弃了坚持,“反正我穿上它们的机会也不多。”
“……是我失言了。”
子爵顺着菊池的动作转了个身,才慢吞吞地说了句:“明天。”
“嗯?”
“明天陪我看一本小说。”
中岛子爵意有所指,菊池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微笑地答道:“都听您的。”
他半蹲下来,握着子爵的小腿,状若无意地问:“可是明天玛丽先生来的话怎么办呢?”
子爵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地做出了选择:“那就改天再看吧。”
菊池应了句好,心里落下了一片默然的失意。
所幸子爵的答复在他的意料之中,接下来的动作里,他只是安静地用软尺贴着子爵的腿,再记录下对应的刻度。
“你说需要我帮忙的是什么事呢?”子爵开口问道,“快同我说说。”
子爵镇定的言语里有微妙的急切,菊池因为他这种少见的慌乱而得到了安慰。
于是他微笑着说:“我想给我的妹妹写一封信,我来岛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有正式联系她,她一定也很关心我过得好不好。”
“妹妹,”子爵重复道,“你有一个妹妹,她过得好吗?现在多大了?你不在的话,谁来照顾她呢?”
中岛子爵的脸上满是好奇和关切,菊池伸出手掌来按了按他的手背,让他别替自己焦急。
“妹妹已经长大了,在一间裁缝铺帮人干活,缝点小物件。她同裁缝铺的人住在一起,生活过得很安稳,我们平时也是书信来往,偶尔见上一面。我到岛上来得急,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联络了,所以想给她写一封信。”
“我能怎么帮你呢?”
“如果您能帮我托川井裁缝到我妹妹那儿走一趟的话……”
子爵马上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道:“你别担心,我来交代他。”
能够帮上菊池的忙,中岛子爵显得非常得意,在菊池指挥他动作的时候,整个人都随意了许多。
“请您站直,”菊池说,“弯腰驼背可不是好习惯。”
“可我累了!”
好相处的中岛子爵,也终究是有任性的一面,然而菊池并不讨厌子爵这种充满孩子气的任意行为,只是低下头,在中岛子爵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笑容。
让菊池倍感漫长的量身工作终于结束,子爵终于允许他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会让川井裁缝下午再回江户,”子爵对他说,“快去给你的妹妹写信吧。”
温柔的中岛子爵表现得比菊池本人还要急切,菊池在临走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第一次主动对他说道:“晚上见。”
菊池把记录着中岛子爵身材数据的纸带回房间,打算待会儿同写给妹妹的信件一起交给川岛裁缝,提笔写了两行字,又神思恍惚地瞥到写了那张纸上。
子爵光裸的后背细腻的触感还印在他的脑海之中,菊池搓了搓手指,转而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来,将子爵的身材数据又誊写了一遍。
恰到好处的肩,细瘦的腰,因为不常走动而有些瘦弱的小腿……
他好像掉进了一个名为中岛子爵的窨井里,里面有舒适的温度,慢慢培育着一种陌生而禁忌的情感,让它发芽壮大。
等到他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纸面上已经誊了三遍那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数字。从未有过的羞耻与背德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他。菊池将纸张拿起,团了团,思索再三,却又将这握得一团皱的纸张塞进了抽屉的深处。
给妹妹的信件即将落款的时候,菊池的房门被人敲响。
佐藤胜利站在房门口,对他说道:“子爵让我跟您一同去见川井裁缝,子爵有事要吩咐他。”
“好。”菊池急急忙忙地转回书桌上,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将几张信纸折叠起来,塞进信封里。
佐藤胜利在他的身后突然说道:“子爵很依赖您。”
菊池的动作因为佐藤胜利突如其来的话语而顿住,他僵硬地回过身来,看着对方。
“子爵一视同仁地对待我们,但对待您,是不一样的。”
“也许只是您的错觉。”菊池说。
佐藤胜利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等菊池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后,两人齐齐走下了楼。
杉田也在楼下,似乎正在嘱咐面前那位头发苍白的老先生什么。
菊池听到川井裁缝向他道谢,大约是谢他帮自己处理受伤的手。
杉田注意到菊池和胜利从楼上下来,冷眼看着他们,直到听到胜利对裁缝说了子爵托他帮菊池带信的事,杉田冰一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然而他却只是怒视着菊池,克制着自己,没有过多置喙。
菊池默默把视线抛向别处,在心中暗忖,中岛子爵知道杉田对他的想法吗?
如果那个人是自己,中岛子爵还会待他如此亲昵吗?
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自然还是没有答案。
第二天玛丽乌斯并没有前来做客,上野伯爵夫人的男仆过来传话,说玛丽乌斯先生在国外的大学还没放假,会稍晚一些才回到日本。男仆还带来一个邀请:上野伯爵夫人请中岛子爵新来的家庭教师前去一叙。
菊池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后院看松岛聪料理他的鲑鱼,佐藤胜利让男仆在不远处等待,自己朝菊池走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您昨天见了上野家的人?”
菊池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对他和盘托出:“我在山谷里撞见了麻生小姐,同她问候了几句。”
胜利神色微妙:“子爵也知道吗?”
“……嗯。”
他叹了口气:“上野伯爵夫人得到了您的消息,派人过来邀请你去她的宅子做客。”
“现在?”
“现在。”
“上野伯爵夫人为什么要见我?”菊池有些忐忑不安。
胜利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需要请示子爵的意思吗?”
“子爵不会拦着你的,”胜利叹息道,“何况还是上野伯爵夫人……”
他将话尾隐去了,菊池听不分明,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很难相处吗?”
胜利只是摇摇头,对他说道:“我会帮您向子爵说明情况,您安心地去见伯爵夫人吧。”
菊池跟随着上野家的男仆,第一次跨过了那条横桓在山谷之中的小溪。
他对上野伯爵夫人并非是不好奇的,那天望远镜里的一瞥,足以让菊池印象深刻。
而从子爵的言语里,菊池推断子爵应该与伯爵夫人本人鲜少有来往。
上野伯爵夫人的宅邸周边是宽阔的草地,菊池从山谷走上这片平地,发觉这座岛比他所知道的要宽敞得多。
灰色的宅邸四周平坦的草地上有结队的羊群,羊群之中站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牧羊女仆。
“这些羊都是伯爵夫人的吗?”菊池问道。
“是的,”男仆说,“我们还养了一些别的牲口,这样我们就不需要频繁地到江户去了。”
“伯爵夫人为什么要待在岛上呢?”菊池说,“这多无聊啊。”
男仆瞧了他一眼,好似发现了菊池的探问,不再答话了,低着头沉默地把他带到了伯爵夫人宅邸的门前。
麻生真琴正巧在院子里,让女仆正在帮她收集院子里的花朵。
伯爵夫人的院子比中岛子爵的看上去更井井有条,也更漂亮些。种了一些看不出品种的粉色小花,院子里的树丛修剪得错落有致,很有有生机和活力。
麻生真琴仰起脸对菊池微笑:“早上好,菊池先生。”
“早上好,麻生小姐。”
“我那天从山下回来,同我姑妈说起您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您一面。”她说,“希望没有让您觉得为难。”
“我也早就想拜访上野伯爵夫人了,”菊池客套道,“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与伯爵夫人会面。”
麻生真琴点点头:“请您随我来吧。”
子爵的宅子疏于打理,给人感觉荒凉而老旧,伯爵夫人的宅子倒像是近些年新建造的,所有装饰都是一色崭新,更接近江户现在时兴的风格。
麻生小姐似乎发现了菊池在四处端详,主动对他说道:“如您所见,这座宅子翻新过,是我弟弟玛丽负责的,一切都按他喜欢的样式来,也都很合我姑妈的意。您瞧,我弟弟做得还不错吧?”她又说道,“去年我弟弟也说要替子爵翻修他的宅子,然而他的学校提前开学,只得又把一切都推迟了。今年他回来的话,恐怕要在子爵那儿叨扰好一阵。”
菊池心不在焉地听着,知道子爵也在期待着玛丽的到来,应道:“子爵也迫不及待想见到玛丽先生。”
麻生小姐说:“玛丽已经在往回赶了,不久便能到达。我弟弟他打小就受家里人宠爱,您若是在子爵那儿看到他,不要觉得吵闹才好。”
菊池笑了笑:“我只是一介家庭教师,怎么敢对玛丽先生指指点点。”
麻生小姐说的净是一些让菊池觉得心烦意乱的事,却又捉摸不透她的真意。
说话间,他们走上了二楼来。与子爵那里一样,二楼也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伯爵夫人的会客厅的四角的角落里放了插着新鲜花束的花瓶,十分清新优雅。而她就坐在会客厅正中的那个长沙发上,等待着菊池的到来。
菊池一眼便认出了她。
伯爵夫人与那天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在头上挽了个圆髻,别了一朵宝石小花做装饰。她与麻生真琴长得有些相像,五官看上去更精致一些,看上去也很年轻,并不如想象中的年长。见到菊池的时候,上野伯爵夫人先是莞尔,然后站起身来欢迎他的到来。
伯爵夫人身着一条米白色的日常长裙,在她起身之时,裙摆像水一样垂下来,流淌着在她的脚边铺散开来。
“早就听说健人那来了一位新的家庭教师,”伯爵夫人的声音柔和,“一直没有时间请您来做客。要不是真琴告诉我说遇到了您,我还找不着机会呢。”
“伯爵夫人客气了,”菊池小心翼翼地垂着头毕恭毕敬,“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我有些时日没见到健人了,”伯爵夫人请他坐下,让女仆给他倒了热茶,一边说道,“只是偶尔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健人过得还好吗?”
“自然还是老样子,”菊池说,“您应该也知道,子爵整日待在房间里。老子爵书架上那些书足够消磨上一阵子的时间了。不够宅子里会定期举行宴会,如果您愿意赏光的话——”
“不,请您别误会,”上野伯爵夫人抬手打断他的话,“我没有非要去见他不可的理由。”
菊池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本来逐渐放松下来的精神一下又变得紧绷。
“你觉得中岛子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上野伯爵夫人转移了话题,如此询问道。
这样的对话菊池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他谨慎地答道:“中岛子爵是一个很友善的人。”
“友善,”伯爵夫人细细品味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健人对身边的每个人都亲善友好,相信对您也不例外。”
说着,她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天天气真不错,是个适宜打猎的好日子。”然后她把视线转向菊池,“我就不留您了,让真琴送您出门吧,替我向中岛子爵问好。”
在菊池身后屏声静气的麻生真琴这才走到他身边,要引他下楼。
“那我也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菊池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麻生小姐走下了楼梯。
麻生真琴把他送到了院落的拱形大门下,对他说道:“我们这儿偶尔也会进行聚会,届时请您一定要来。”
“……如果子爵准许我来的话。”
麻生真琴轻巧地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不需要惊动中岛子爵,您只要利用余暇时间赏光就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修得齐整的小拇指甲轻轻地刮了刮菊池的手背,带起一阵让菊池猝不及防的痒意。
菊池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来,麻生小姐也当做无事发生,坦然地与他对视:“菊池先生,恕不远送了。”
菊池点点头,飞快的离开了伯爵夫人的宅邸。
他专心一意地往回走,路过的风景都不如此刻想与中岛子爵见面的心情急切。
伯爵夫人的话使他茫然无绪,只有中岛子爵才能够解答他的疑惑。最重要的是,他想见到他。
中岛子爵应该愿意对他再多说一些关于伯爵夫人的事——伯爵夫人的事也没那么重要,他倒更乐意同子爵看上一本子爵喜欢的爱情小说,度过一个“无聊”的上午。
然而等回到宅子里,佐藤胜利却让他不要去打扰子爵。
“杉田正在子爵的房间里和他说话,”胜利说,“您先不要过去,免得杉田对您又生出更多不满来。”
胜利的提醒不无道理,但菊池终究是按捺不住自己,怀着碰运气的想法,悄悄走到了子爵此刻正敞开房门的房间门口。
“……他并不值得您信赖。”
菊池听到杉田隐隐约约的话语,好奇心使他往前迈了一步,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中岛子爵坐在他最常坐着的那个单人沙发上,杉田背对着房门口,恭谨地与他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子爵慢悠悠的声音飘了过来:“那我应该相信谁呢?我可以相信你吗?”
杉田肩膀一抖,蓦地在子爵面前跪下了。
子爵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杉田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手来,虚拢在他的手背上。中岛子爵任由他动作,并没有躲闪。
杉田说道,“您不要再信错了人。”
“‘再’?”子爵笑了,“这话说得不错。可我从没犯过错,你不是最清楚吗?”
他清亮的眸子盯着跪在面前的杉田,表情很平和。可杉田却低着头,捂着他的双手,不敢作声。
子爵抽出右手来,拍拍杉田的手:“好了。”
杉田像获得了赦令,往前跪挪两步,轻轻地伏在子爵盖了薄毯的膝盖上。
“伯爵夫人邀了您的家教去谈话,”杉田说,“您不该让他去。”
“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子爵说,只是垂着眸子看着伏在他膝上的杉田,并没有任何安抚对方的动作。
“您就不担心……他跟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子爵的回复,菊池并没有听到。在杉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便转过身去,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中岛子爵的房间门口。
杉田是个卑鄙小人,菊池并不愿与杉田相提并论,也不认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不,能让杉田觉察,并对子爵说出口的共同点,也许并非不存在,那种陌生成长着的、毫无由来地指向中岛子爵的情愫,现在俨然已经成为了杉田眼里足以掌控他的弱点。
子爵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这种还像雾一样蒙在心头的模糊感受,一旦被人宣之于口,就已经变成了日夜都在拷问着折磨他的心魔。
接下来的一周里菊池与子爵的接触都把握了十足的分寸。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称呼中岛子爵的名字,也总是在并肩而坐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挪开身体,或是举止显眼地起身坐到对面去。
这使无辜的中岛子爵非常地迷惑不解。
“风磨,”子爵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南辕北辙的猜想让菊池哭笑不得:“您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子爵毫不信服地用那双漂亮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好像指望着用目光将他震慑住似的,可惜他眼里的希冀过于明显,反倒失去了他想象中的威慑力。
逐渐与中岛子爵熟稔的菊池也没有轻易地被他威慑,翻动着他们面前书页,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这天,听说庄园里又来了江户的客人。
松岛聪以前对菊池说过,从江户派来的都是得了久世夫人的允准才能来到岛上的人。上次的裁缝也是久世夫人专门安排给子爵做新衣裳的,这次大约又是有什么东西要千里迢迢地运送给与世隔绝的中岛子爵了。
菊池闲适地在餐厅吃着早饭三明治,正以为子爵今早应该没有时间理会自己的时候,子爵竟然派了女仆来传话,让他到房间里来。
菊池想着江户的客人与自己不相干,索性拖拉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才起身上楼。
“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还以为女仆没帮我传话,正想叫人再去叫你呢!”子爵看菊池姗姗来迟,对他嗔道。
菊池对他报以歉意的一笑,并没有做任何的解释。
子爵便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惊喜?”
“嗯!”子爵孩子气地用力点点头,对站在一旁的一名胖墩墩的矮个中年男子说道:“劳烦您了。”
“您太客气了!”胖男子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子爵:“这是川井裁缝托我转交给您的信件。”
听闻对方这么一说,菊池瞬间明白了子爵所说的“惊喜”是怎样一回事。
他瞪大了眼睛望向子爵,子爵便也志得意满地看着他:“是惊喜吗?”
“当然是,”他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回答道,“您给了我一份最棒的惊喜。”
子爵扯扯他的衣袖:“这可不算什么。喏,这位是江户有名的珠宝商人北原先生,今天他给我送来了江户现在样式最新的珠宝,”他又扬起头指挥着珠宝商,“把你的宝贝箱子拿出来给菊池先生挑一挑,我要送他一件礼物。”
菊池闻言,吃惊地推脱道:“您不需要这样,您给我的惊喜已经足够了。”
子爵却说:“那怎么够?我还想着也要送你妹妹一份呢,你也帮妹妹挑一件,项链?还是胸针?她喜欢什么样的?”
“子爵,”菊池摇了摇头,“多谢您的心意。但我的妹妹没有衣服能够配得上这些珍贵的珠宝,也不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是我想送给她,”子爵说,“女孩子应该要有一些漂亮的首饰。”
“健人さん……”菊池有些无奈。
中岛子爵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眼睛亮了亮:“你不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您的气?”
“我不知道!”子爵委委屈屈地说道,“你从上野伯爵夫人那儿回来之后就怪怪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你不痛快……”
“没有,没有。”菊池连连否认,“我只是有些想家了,但是您今天托北原先生为我带来了妹妹的回信,这封信对我来说比任何珠宝都贵重。”
珠宝商站着听他们一来一回地扯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我这儿有个新镶嵌的粉宝石吊坠,女孩子戴上再合适不过的。”
子爵马上道:“这个留下,送妹妹。”
“子爵,”菊池苦笑道,“我妹妹与您素未谋面,您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可是你妹妹高兴的话,你也会很高兴吧?”子爵有些困惑地望着他,“这样好看的宝石不会让你的妹妹开心吗?”
北原已经把满满当当的一盒子珠宝摆在了桌上,子爵伸出一根手指在里面翻捡着,嘟嘟囔囔地说着一定要给他们兄妹挑最美丽的。直到他发现在盒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盒子,里头装着两个六爪镶嵌的淡黄色宝石耳钉,把它堆在盒子首饰的最上方,珠宝商北原说道:“这个不值什么钱,就是做个款式给小姐先生们瞧瞧,喜欢了再挑珍贵的宝石定做。”
菊池眼见推脱不开,于是开口道:“那我要这个。”
“欸?”中岛子爵愣了愣,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耳垂,半晌,菊池听到他软绵绵的声音,“……你真的有耳洞。”
“嗯。”
子爵打开那个透明的小盒子,把那对小巧的宝石耳钉取出来:“我帮你戴上。”
“不用——”
“你别动。”
子爵的鼻息轻轻的拂过他的耳根,菊池的耳朵因为觉得有些痒意而烧了起来。
中岛子爵的手指是温暖干燥的,他捏在指尖的耳钉又有一丝丝的凉意。银色的耳棍试探着,缓慢地穿过他久未使用的耳洞,凉津津的感觉从耳上那小小的一点迅速地弥漫了菊池的四肢百骸。
——他被中岛子爵彻底击中了心脏。
“别戴了。”菊池抬手摁住正要给他另一边穿上耳钉的那只手,子爵在他手里转了转手腕,紧张地问:“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中岛子爵修长纤细的手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于是菊池卸了力道握着他,摇摇头。
“太久没戴了,有些不习惯。”
“那我们不戴了,这个你收起来。”说着,子爵把小盒子往他的怀里一塞。
菊池却还握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
子爵好像也没有在意,只是吩咐珠宝商:“还得劳烦您走一趟去给菊池先生的妹妹送吊坠,要用最好看最体面的盒子装起来包好,就说是我给她的见面礼。”
北原忙不迭地说好,收拾了东西,很快被女仆带了出去。
直到珠宝商都离开了,菊池仍旧握着中岛子爵的手。
“风磨。”子爵喊他的名字。
“我在。”
“过来。”子爵用自己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腕引导着他,来到那个他最喜欢的单人沙发前。
菊池在他面前站着,看着他惬意地坐在沙发里,双腿舒展地伸了伸。
他抬眼看着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的菊池,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菊池缓慢而顺从的,伏在了中岛子爵的膝盖上。
子爵望着他的目光很温柔,并不是在看他的脸,而是看着他耳垂上那粒小小的光点。
“它很适合你。”子爵心满意足道。
“这是您送给我的。”
“喜欢吗?”
“喜欢,我很喜欢。”
顿了一会儿,中岛子爵说道:“我……能向你提问吗?”
子爵的言语里有极不寻常的犹疑。
“当然能。”菊池迅速地回答着,摸索着抓住了子爵的手。
“……是上野伯爵夫人同你说了什么吗?”
面庞上交织着谨慎和不安的中岛子爵看上去好像在发光,菊池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个在自己的面前袒露出更多真实的人类,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自满的情绪。
“我与上野伯爵夫人只有很简短的对话。”他说,“伯爵夫人只是询问了您的近况,我说您一切如常,过得很好。”
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的中岛子爵,因为他的答复而彻底放松下来。子爵绷紧的手腕自然而然的抬起,覆在他耳垂下方的皮肤上。
中岛子爵微笑着对他说:“正如你所说的,我一切如常,过得很好。”
随后他便也闭上了眼睛,接受了子爵的安抚。
这里的每个人,也许都在这块地板上,对善解人意的中岛子爵跪伏过。
他们监视、囚禁、照料中岛子爵,而中岛子爵接纳、聆听、照亮他们。
也照亮他。
中岛子爵不是树洞,是这座岛上、这座庄园里所有人的圣光。
玛丽乌斯出现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他的到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菊池正和佐藤胜利在餐厅里闲话,女仆迈着急匆匆地步伐走进来对胜利说道:“玛丽乌斯先生来了。”
听到这位不速之客的消息,胜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好久没有见到玛丽了,”他说,“我要去迎接他。”
“玛丽乌斯先生还牵了一匹马,”女仆小心翼翼地说,“他说要教授子爵骑马……”
胜利闻言只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他遣开女仆,指挥她带着其他同伴一起去后山上割草。
“杉田总是不打理那些地,”他带上了一种抱怨的语气,“波尼又喜欢到后山去玩,不小心乱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就不好了。”
女仆应诺,很快退了下去。
胜利这才转过身来对菊池俏皮一笑:“虽然时间短暂,但我擅自告诉您一个秘密——我猜想子爵的假期要来了。”
菊池方才还以为胜利是在提防玛丽乌斯的胡作非为,毕竟要教授子爵骑马……那也得子爵能够(或者说他本人愿意)踏出这座宅子才行。
菊池疑惑地盯着他瞧,胜利却挥挥手让他跟上:“要快点儿去迎接玛丽。”
菊池会意,疾步跟上了心情舒畅的佐藤胜利。
玛丽乌斯生得很高,大约有一米八几的个子,一头卷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穿着一件略微紧身的黑色休闲西装,搭配一条纯白色的紧身马裤,高筒靴将他的腿勾勒得又细又直。远远瞧见佐藤胜利朝拱形门走来,玛丽乌斯的身影急切地向前迈了两步,但很明显他身旁的白马牵制了他的步伐,让他不得不牢牢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自己老朋友来迎接自己。
走得近了些,便发现玛丽乌斯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菊池看,眼中透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
菊池出于礼仪向他微微颔首,对方便兴奋地冲他挥舞起了自己的左手——他手上还抓着自己的帽子和马鞭,看起来忙碌得很。
胜利侧过头来对菊池说道:“玛丽的马术很好,去年拿了德国的个人大赛冠军。他总想让子爵瞧瞧他精湛的技艺,不过子爵闷在屋子里,也一直没有机会。如果要让子爵外出的话,也许只有玛丽做得到。”
看样子佐藤胜利也非常希望子爵能拥有一些个人的自由。
然而这又让菊池忍不住产生了新的疑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帮助子爵离开这里呢?不过此刻的氛围欢快,菊池深知现在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好久不见!胜利!”等他们两人走近,玛丽终于可以扑上来给佐藤胜利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好想你!你呢?有没有想我?”
玛丽的眼睛是大而透明的琥珀色,望着人说话的时候给菊池一种亲昵的体贴。
他悄悄地盯着玛丽瞧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察到这个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中岛子爵的瞳仁虽然是黑色的,但却是明亮、柔和的。
与人对视之时透出的那种专注与认真,和面前这位混血青年如出一辙。
“对了,”玛丽乌斯终于舍得松开被他抱得紧紧的佐藤胜利,“这位是?”
然后他真挚的目光转到了菊池的面孔上,端详了好一会儿,玛丽笑着说:“你看上去可真面善,我们以前是不是以前在江户见过?”
菊池报以微笑,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以前在报社做跑腿的,但去的也都是些市井街坊,跟玛丽乌斯这样的华族子弟自然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玛丽皱起了眉,势必要想起来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你跟kenty长得有些相像。”
“kenty……?”
佐藤胜利体贴地像菊池解释:“他说的是中岛子爵。”
“啊……”
菊池似是而非地应付了声,并不知道他所说的“像”是什么意思。
佐藤胜利转而又向玛丽介绍道:“这位是菊池风磨先生,是子爵的家庭教师。”
“你好!”玛丽热情地将自己的帽子和马鞭夹在腋下,伸出手来邀请他握手,“你一定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会同意让kenty下楼来骑一会儿马的,对吗?”
他的灿烂的笑容显得十分的天真无邪,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无法招架。不过菊池到底还是很清楚自己在这里的身份,子爵的行动并不是能够由他一个小小的家教说了算的。
“啊……”菊池含糊道,“如果中岛子爵乐意的话。”
“kenty一定期待许久了,”玛丽说道,“我迫不及待想要快点见到他。”
中岛子爵最近都过得很懒散,应该说他已经彻底在菊池的面前卸下了防备。
子爵并不是十分勤勉、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够按照作息起床。有的日子,钟声已经敲了九下,菊池推开房门,中岛子爵却还依旧赖在床上。
今天看上去也依旧如此。
昨夜他们待在一起并没有在看书,而是把聪和胜利也叫上,悄悄地凑在子爵的房间里玩双陆。这游戏竟然还是在书房里老子爵的一本藏书里发现的。中岛子爵来了兴趣,拖着他们陪他玩到深更半夜才肯罢休。
佐藤胜利带着玛丽去后院栓好了马,领着他上了三楼子爵的房间。
“子爵?”
门虚掩着,中岛子爵并没应声。
胜利每天早晨八点都会按时为子爵打开房间的门锁,如果子爵已经起床,便会拉动房门后的铜铃召唤女仆来照顾他穿衣洗漱,在这之后,房门将会打开一整天,直到夜幕落下后、子爵的休息时间里才会彻底上锁。
而此刻虚掩着的门很明显地昭示着子爵甚至都没能离开他那张柔软的床铺。
佐藤胜利朝菊池投去一个略微埋怨的眼神,大概是怪他又打乱了子爵一直以来按部就班的作息。
昨夜他们离开子爵房间的时候,佐藤胜利便已经有了微词。子爵不擅长玩游戏,掷骰子的运气也不怎么样,菊池总是赢,第一个胜出之后便被子爵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要他帮自己掷骰子、走地图。
本来子爵应该输得很迅速,游戏也应该早就结束了,但因为有了菊池这个智囊,子爵竟然兴致勃勃地玩了好几个回合也没有厌倦。
佐藤胜利忍无可忍地冲菊池使眼色,菊池却像没看到似的,一双眼睛只望着中岛子爵,任由子爵指挥他为自己“掷一个五和四”“掷一个三和六”……
“您太纵容子爵了。”散场后,佐藤胜利对他说道。
“可是我觉得子爵很开心,”菊池说,“这难道不是最难得的吗?”
松岛聪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最终佐藤胜利没在说些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最后小声地承认道:“您说的对。但休息时间也很重要……”
“没关系,”菊池微笑道,“早晨子爵与我相处的阅读时间,他可以自己决定几点开始。”
这下佐藤胜利再也不打算说些什么了,他只是用狐疑的目光瞧着菊池,菊池也坦然与他对视着,两个人瞧着彼此看了一会儿,一旁的松岛聪倒是开腔了:“我困了,你们还不打算休息吗?”
想到明天又有着许多工作的三个人,这才散了开去。
这会儿佐藤胜利的不满可谓是已经溢于言表,不过凭借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菊池知道胜利并非是真正对自己不满——当然了,对于他过于纵容子爵这件事,佐藤胜利明显还是不太赞同的,“这会使我们以后很难劝诫子爵,子爵本来就是很任性的人——”
“很可爱不是吗,”菊池说,“这样才比较像个活着的人。”
佐藤胜利倏地倒吸了一口气,停止了对菊池的指责。
“kenty是还没有起床吗?”玛丽像是没听懂他们的对话,“kenty?我是玛丽,你醒了吗?”
玛丽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头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接着,他们面前的这扇房门便被顶着一头乱发的中岛子爵打开了。
“玛丽!”中岛子爵面对久未谋面的朋友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然后他伸出双臂,将玛丽乌斯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两个人都使劲儿地拥抱着彼此,菊池眼看着生怕他们谁先将谁勒得喘不上气,忍不住上前去劝道:“我们不如进去说吧。”
子爵依依不舍地松开玛丽,揽着他对菊池说道:“今晚我们可以让玛丽一起玩双陆——”
“不行。”佐藤胜利冷酷地拒绝道,“子爵,您昨晚已经玩得够多了。”
“可是昨晚玛丽不在。”
“这样您早上会越来越起不来的。”
“怎么不行,我可以的。”
“那么,”佐藤胜利看着中岛子爵问道,“您今早是几点起床的呢?”
“……”
中岛子爵自知理亏,撇撇嘴,扯过玛丽,躲到他身后去了。
“胜利,”菊池咳了声,“我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啊!对了!”玛丽兴奋地一拍手,回过身去对中岛子爵说道,“我带来了一匹小马,kenty,我可以教你骑马!”
“骑马……?”子爵迷茫地望着他,“啊,对,我们去年确实这么说过。可是……”
中岛子爵说着,又带着忧虑望向了胜利。
“可以吗?”
佐藤胜利只是别开眼神:“我把他们都遣到后山去了,在宅子附近的话……”
中岛子爵已经无心听胜利的后半句话,方才还忧心忡忡的表情一下子雨过天晴,露出了夺目的微笑。
他用力拍了拍玛丽的肩膀:“我们现在就下楼去吧!”
这时突然门口闯进来一个人:“子爵!我在后院发现了一匹马!欸……?”
迷糊而慌张地松岛聪终于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位久违的客人,于是他马上忘记了方才令他慌张的事,一个箭步冲过来:“玛丽!你终于回来了!”
玛丽也给了他热度相同的拥抱,两个人松开彼此后,松岛聪显得镇静了许多:“后院的小白马是不是你带来的?我听说你在德国拿了个人赛大奖,还以为你要继续练习,没空来度假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玛丽说道,“趁别人都不在,我们赶紧下楼去吧!”
“欸、欸?!”松岛聪又慌张了起来,“子爵也一起吗?”
“嘘——”佐藤胜利冲他比了个食指,“我已经把他们都支开了。”
三个人围着穿着松松垮垮(视觉效果上是的)常服的中岛子爵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玛丽特意提醒中岛子爵要穿厚一些的紧身裤,中岛子爵却十分不乐意。他在房间里呆的久了,已经很不习惯穿一些紧身的衣物,衣裳袖子盖过了指尖,裤腿也长长地蹭在地面上,这显得本来表情无辜的中岛子爵又生出了一副浪荡公子的气派。
松岛聪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子爵的脚下,生怕他被自己的裤腿绊个跟头,佐藤胜利打算给他挽一挽衣袖,子爵也并不同意。
“外面的太阳太大了,”他说道,“我会受不了的。”
“可这样您怎么牵着缰绳呢?”
“玛丽会帮我牵,”他期待地望着玛丽问道,“对吗?”
“您在马上会坐不稳的。”
“玛丽跟我一起骑不就好了?”
中岛子爵觉得自己轻易解决了一个问题而感到沾沾自喜,殊不知在场的几个人都默默叹了口气。中岛子爵在极度兴奋的时候,反倒更像个任性的孩子了。佐藤胜利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菊池,示意他“看到了吧,纵容中岛子爵的后果!”
菊池却觉得这样可爱的中岛子爵十分少见,恨不得再多欣赏一些。不知道自己回望着佐藤胜利的眼神有多少是对中岛子爵意乱情迷,总之菊池从佐藤胜利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你不对劲”的嫌弃之情。
菊池才不打算理会,他也像松岛聪似的,牢牢盯着中岛子爵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不小心踩空。
蓦地,中岛子爵突然停下了。
他领子上别着一个银色镶了满钻的十字胸针,他抬起自己的手指了指那个胸针:“这个东西让我的脖子好累,风磨,你帮我拆下来。”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他,菊池却面色如常,往前登了一步阶梯,站得比中岛子爵稍矮一些,抬手轻轻地替他解开了那个胸针的银扣。
子爵长长的衣袖里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他的左胸:“你戴上,待会儿弄丢了可怎么办。”
菊池闻言照做。他现在穿的衣物早已不似以往,上头也充满了各种繁复的细节,站在中岛子爵的身边也毫不逊色——是中岛子爵专门给他挑选的。胜利将这些衣服拿到房间来时,菊池本想拒绝,不过佐藤胜利告诉他这些都是中岛子爵过去定做了,但却都没来得及穿的过季的衣裳。
“您也不喜欢的话,这些衣服最终只会被子爵压在箱底,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了。”
菊池只得全部收下。得益于中岛子爵对衣物过度放量的喜好,每一件衣服穿在菊池的身上都宛如量身定制,无比契合。
他今天恰好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倒与子爵的十字架十分相配。
中岛子爵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从他的眼神中看上去是的)才慢吞吞地继续挪动自己的脚步。
等到了楼下,玛丽和聪去把后院的马牵道子爵的面前来,子爵又站在宅子的大门前犹豫了。
“我真的非骑不可吗?”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您不是已经期待很久了吗?”聪说。
“但是……”他为难地眼神望向胜利,佐藤胜利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担忧些什么,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就一小会儿,没问题的。”
“如果、如果有什么——”
“什么也不会有,”胜利打断他的话,“我们都在这儿看着您,以后每一天也会陪着您。”
中岛子爵垂下了眼睛,他看上起其实并不对骑马这件事感到期待。沉重的情绪裹挟着他,带着浓厚的忧郁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气氛转变得如此突兀,就连迟钝的松岛聪和玛丽乌斯都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kenty?”玛丽关切地问道,“你是在害怕吗?没关系的,我的小马很听话,很乖,它就连坐船也没有闹脾气呢。”
中岛子爵怯生生地往外迈了一步,又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愣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求助似的望向菊池:“不会有别的人知道的,对吗?”
菊池握住他的手,子爵的手心里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他的手心却是冰凉的。
他在真切地感到害怕。
菊池用力抓住他的手,侧头看了胜利一眼,然后对子爵说道:“我向您保证,除了我们,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子爵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摇摇晃晃地向玛丽乌斯的那匹白马走去。
即使是在惧怕着自己打破囚禁的牢笼,可中岛子爵仍旧向往着往外走出去——菊池确信,中岛子爵其实并非看上去那么心甘情愿,否则他就不会因为骑马这件事而被轻易地诱惑,走出房门。然而中岛子爵眼中的泪光也让他知晓,那些阴云密布的过往,并非轻易就能消散。
中岛子爵颤巍巍地在玛丽乌斯的搀扶下跨坐上了那匹马的马背,玛丽才牵着马在院子里踏了两步,中岛子爵便紧紧闭着眼睛,整个人往一旁软倒。
“子爵!”
站在宅子门口紧盯着这一幕的三个人齐刷刷地喊出声来,菊池甚至已经冲上前去想要扶起他,好在玛丽眼疾手快,牢牢抓住了中岛子爵的手臂,才让他没有真的从马背上摔下来。
“kenty?”玛丽单手将他固定在马背上,“你还好吗?还能继续吗?”
中岛子爵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他好像不敢去看这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这一切都是他这些年不曾拥有过的——被微风拂动的草叶,缓慢变幻的云层,洒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温暖的阳光,这些东西象征着广阔天地,也是他不该拥有、不配看到的。
“我们要回去吗?你先休息一下吧?”玛丽问道。
中岛子爵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的自由也就只有这么弹指一瞬而已,虽然这一瞬也许给他带来的是刮骨割肉一样的痛楚,但很显然,中岛子爵不愿意放弃。
于是玛丽潇洒地翻身上了马背,将中岛子爵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将缰绳递给他,让他用使不上劲的手指抓住,自己再包裹住了他的手。
“这样会觉得好些吗?”他问。
“嗯,嗯。”
子爵终于获得了依靠,放松了身体彻底地倒在玛丽的怀中。
这匹马看上去年轻,但却很健壮结实。两个人骑在马背上,玛丽轻轻地拉着缰绳,马便很机敏地,慢悠悠地开始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
中岛子爵皱着的脸到最后终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他悄悄地睁开眼睛,朝着宅子这边望,看到菊池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胜利和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于是他冲着菊池露出一个胆怯而虚幻,但却实际存在的微笑,紧盯着他的菊池自然没有错过,便也对他回以鼓励的笑容。
菊池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其实离中岛子爵很远很远。院子外面传来海浪的哗哗声,这让菊池蓦然有了一种自己在海上漂浮的错觉,远方的地平线是永远都靠不到岸的地方,然而他却执着地期盼着,向往着。
这种自我虐待一般的想象让菊池望着中岛子爵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空洞,中岛子爵很不安似的,让玛丽牵着马走到菊池面前地不远处。
“风磨……?”
中岛子爵小心翼翼地呼唤着他。
菊池从虚空之中回过神来,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怎么了?”
“你……”
中岛子爵想说些什么,但他却先示意玛丽乌斯将他引到地面上来。好一会儿,子爵稍显笨拙地离开了马背,他好像也松了口气似的,轻轻地用脚尖擦了擦地面,确认过自己已经站在坚实的地面上之后,他迅速地向菊池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他咬了咬下唇,“不喜欢我这样?”
中岛子爵意料之外的问话让菊池充满了惊异。他惊讶地望向子爵,对方只是有些难堪地别开视线:“我、我已经给很久没到外头来了……我知道我这样显得有些奇怪,但是……”
他看上去不只是紧张,还很焦躁,也许是在为一些多余的担忧,或是一些莫须有的焦愁而不安。他的不安非常地晦涩难懂,仿佛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让他发生了突如其来的转变。
菊池握住他的小臂:“我没那么想,子爵。”
“我、我……”中岛子爵开始语无伦次,他大大的眼睛里泛起了水雾,很快聚集在他的眼底,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外出似乎让中岛子爵精神上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极限,聪和胜利都静默地望着他们,指望着这些日子里最让中岛子爵依赖的家教先生能够好好地安抚他。
“这儿有些晒,我们先回到宅子里,好吗?”菊池轻柔地对他说道。
中岛子爵乖乖揪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菊池的身后,学步似的往前迈。
玛丽乌斯也意识到与中岛子爵的会面,在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主动向中岛子爵告别,并承诺会在子爵的下一次宴会到访。
子爵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去,但丝毫没有松开菊池的衣角,佐藤胜利也很有眼色地将松岛聪拉到一边去,提醒他该去喂鱼了,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菊池,示意他将子爵带回房间去。
好不容易在菊池的引导下,中岛子爵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地带,他松开菊池的衣角,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平静了不少。
“对不起,”他说,“我有些控制不住。想到自己完全暴露在自然之中,就好像一切都变了。我自己的模样,还有你看待我的眼光,我总是忍不住会去探究,然后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做。胜利他们还需要我……”
——中岛子爵为自己套上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枷锁,菊池默默地对他评价道。
究竟是这个人心肠就是柔软到这个地步,还是只是单纯地懦弱而不打算反抗,菊池坚定地认为是前者。
“你是这里唯一一个……”中岛子爵未竟的话语菊池多少也能猜到。他是唯一一个在这里意味着“崭新”的人类,对于中岛子爵而言,他所知晓的一切,都仅仅停留在这间房间里。过往的阴影、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中岛子爵本人产生的影响,菊池并不真的完全知晓。
他能够看到的,只是坐在这间房子里的沙发上,任由所有人向其倾诉、全盘接受一切的中岛子爵。这样的形象虽然虚无,但并不会存在任何的裂缝。
一旦他走出去,所有的一切将会无所遁形——他会接受任性的惩罚,会暴露本性,会成为一个普通人。
“可我从来都只用看待人的眼光来看待您啊。”菊池对他说道。
然后他在中岛子爵怔愣的时候,拂开他的额发,做出了一个迄今为止最出格的举动。
他亲吻了他的额头。
tbc.
中岛子爵并没躲闪,垂着眼十分温顺地接受了他安抚一般的亲吻。
他没有像上次突然被拥抱时那样问他:你为什么要亲我。
中岛子爵只是抬起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看,像一种包庇他僭越的无声的默许,让菊池心底不由得冒出一股久违的感激来。
他们安静地对望着,好一会儿,菊池听到中岛子爵开口道:“玛丽回来了,我的宴会也搁置了好久,是时候邀请他和真琴小姐来参加了。
菊池便也微笑着询问:“那么,您身边的位置能留给我吗?”
子爵眨眨眼睛,露出轻快的笑容:“当然。”
没过多久子爵的房门便被敲响,果然是胜利因为担心子爵而上了楼。打开房门后,他便瞧见房里的两个人正头挨着头,饶有兴致地在读一本画册。那大约也是老伯爵的收藏品,书页上画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胸前和小腿泻下大片的春光,慵懒地侧躺在卧榻之上。
子爵注意到胜利朝他走近,迅速直起身子来,轻轻地推拒着胜利的肩膀,拒绝他的靠近。
“胜利不许看。”
胜利无奈地顿住了脚步。
菊池顺势问道:“胜利多大年纪了?”
子爵回过身去将书页合上,答道:“才十八岁,还是孩子呢。”
这下佐藤胜利面上的无语表情连子爵都看了个分明。中岛子爵撇撇嘴,沉默了一小会儿,向胜利问道:“你要不要吃小蛋糕?我突然有点饿了,想吃小蛋糕呢。”
子爵这种笨拙的示好倒显得比面前这位十八岁的青年管家要更为孩子气一些,菊池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惹来子爵和胜利的侧目。胜利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垮下来些许,冲着菊池摇了摇头。
“我去楼下给您拿甜点。”胜利对子爵说道,正准备转身离开,又被子爵叫住了。
“让杉田提前准备些吃的,明天我想邀请玛丽和他的姐姐一同过来参加聚会。”
佐藤胜利只是愣了一秒钟,很快地应道:“好,我会转告杉田。”
第二天一大早,上野伯爵夫人那边便派了仆从来回话,说麻生姐弟特地空出了时间准备参加子爵的宴会,他们将会准时在宴会举行的时间到达。
收到消息的中岛子爵早早就在房间里犯懒。他给菊池准备了几本江户时兴的小说,自己在书桌前却根本坐不住,光着脚丫在地毯上来回渡步。
“我想给玛丽和麻生小姐一点惊喜,你说,要送给他们什么东西才好?”然后菊池听到他掰着指头数自己的藏品,什么各色宝石啦,窖藏了二十年的红酒啦,还有一些大家的画作啦云云,菊池听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脑瓜嗡嗡直响,面前摊开的小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子爵那猫一样的脚步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来回踱步,让人心里止不住地发痒。
菊池无声地叹了口气,本想制止子爵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下一秒又被子爵的话语所震撼:“我要去瞧瞧拍卖行送来的画册,那上头一定有好东西。”
菊池跑新闻的时候对江户的拍卖行也有耳闻,那里头拍卖的尽是些举世无双的稀有藏品,是他这种市井平民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麻生姐弟对于中岛子爵而言,果真是很重要的朋友。
菊池垂下眼眸来,试图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书页上。
“不喜欢吗?”耳边轻轻响起中岛子爵的声音,他的脸贴着菊池的鬓发,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困惑,“我觉得这本小说很好看呀。”
菊池被他无声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稳住心神,将身子挺得直直的:“……没有不喜欢。”
“我有一个片段特别喜欢,我翻给你看。”
中岛子爵说着,从他的肩头伸出一只手,飞快地翻动起书页来。
子爵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充满耐心,也有举止急躁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比如现在,他并不在意菊池看书的进展,一心只想分享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这种反差在菊池眼里倒成了不加矫饰的可爱,让他心荡神摇。鬼使神差地,他默默按住了中岛子爵正在书页间作乱的手。
“怎么了?”子爵疑惑地稍稍移开了脸颊,望着他问道。
“……”
静默了好一会儿,菊池才从这种莫名的迷醉之中回过神来。中岛子爵仍一眼不错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狐疑。
他们的距离足够近,这让菊池再次觉察中岛子爵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的瞳仁十分清澈,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眼前人,有种不自知的天真魅惑。
菊池风磨只同他对视了一秒便败下阵来垂头苦笑,可旋即被中岛子爵捏住了肩膀。良好的教养使子爵就连抱怨都是温和的:“你多半又在笑我。”
菊池只是顺势握住了他紧扣着自己肩膀的手,缓慢而珍重地将其收拢进自己的掌心之中。
他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一字一句地对中岛子爵说道:“我永远是您忠诚的仆人,子爵。”
听到这样认真而庄重的言语,中岛子爵只有一秒的怔愣,而后很快朝他笑了起来。子爵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突如其来的话语里所承托的重量,又如同方才菊池亲吻他的额头一般,低头亲吻他的发顶。
这个不带情欲,洁净至极的吻,菊池心中明白,是中岛子爵对他最深切的回应。
*
给麻生姐弟送礼物这件事最终还是胜利帮上了忙。他午间来给子爵收拾餐具,瞧见子爵为了礼物苦恼,便径直去了楼下库房拿东西。
很快他回到房间,为子爵带来了一个崭新的皮制马鞍。马鞍坐垫的表面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毛绒短而密,看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子爵瞧见这个马鞍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道:“还是胜利想得周到,这件东西我原本也用不上,放在我这里倒是浪费了。”
闻言,佐藤胜利的眼神暗了一瞬,不自在地把眼神往别处瞥,正巧又与菊池对上了视线。于是他躲闪开来,露出了得体的微笑:“至于麻生小姐的礼物,”他道,“请恕我自作主张,久世夫人曾赠给您一支笔——”
“……那支笔是和咲在国外的拍卖会上得的,麻生小姐一定会喜欢……就送这个吧。”比起胜利的谨慎,子爵倒是并不十分在意,“你亲自去包起来,我怕女仆们毛手毛脚地磕碰坏了。”
和咲。
这是一个在子爵言语间出现的崭新的名字……菊池猜想这一定是中岛子爵妻子的闺名。
这个名字从子爵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子爵并不惧怕这位手腕强势的久世夫人。然而遗憾的是,菊池也无法仅靠只言片语去窥探中岛子爵对自己的妻子到底有几分的情意。
晚霞铺满天际之时,麻生姐弟踏进了中岛子爵庄园的大门。
女仆上楼来传话,很快又被子爵支了出去。换衣服这件差事,让菊池感到甜蜜又苦恼。但中岛子爵却很享受指使菊池的感觉,不免让菊池怀疑子爵其实是有意而为之。
中岛子爵穿着一件翼领衬衫,这件衣服正如其他为子爵量身打造的衣物一般,布料上充斥着碎钻和宝石,使他穿上之后,举手投足都像在发光。
“它好像有点儿太宽了,”子爵扯了扯自己的的袖口,宽松柔顺的材质在他的手腕处堆积起层层叠叠的布料,“你换上试试。”
菊池多少也习惯了中岛子爵的跳跃,按住他要解扣子的手,提醒他:“玛丽先生已经到了,我们还是快下楼去开始您的宴会吧。”
中岛子爵自然轻而易举就被他说动,只是那神色里仍流露出些许的不满。他斜晲着菊池,轻轻伸出手来点了两下他的胸膛,像是在叫他走着瞧。菊池并不怯他,朝他伸出手来,要引他走出门去,参加那个子爵本人期待已久的宴会。
放在早几个月,菊池定是想也不敢想。
这座庄园的主人,中岛子爵,正乖乖地被他牵着手,走在他的身后。他不断地催促着菊池,要菊池快点儿带他下去,最好此时此刻闪现到宴会厅的正中央迎接他的客人;一边摇摇晃晃地,像初生的小鸡崽儿似的,慢悠悠地踏着台阶向下而行。
“您今天喝酒了?”
菊池在余光里看到中岛子爵又要比出那个熟悉的“只喝了一点点”的狡辩手势,忍着笑打断他道:“好啦,您总有这么多的本事。”
中岛子爵并不嗜酒。据他自己的辩解,都怪方才菊池回房间换衣服太久,他这只是“闲着无聊”。
“我衣柜里那些不合身的衣服都给你,”子爵说,“以后你就不用特地回房间去换衣服参加宴会啦。”
菊池还没来得及回话,两人已经走到了二楼宴会厅的入口处,喧闹的人声里,菊池风磨听到了松岛聪热情地向玛丽推荐甜点、满是欢快的言语,胜利与麻生小姐充满礼节、周到寒暄的声息,还有仆人们之间絮絮的唠叨声。
子爵因为这热闹的声响自然地露出了微笑,他挺直了身子,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模样,走在菊池的前头,大步踏入了宴会厅。
“啊呀!子爵终于来啦!”
松岛聪正和玛丽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吃点心,看上去十分亲昵,瞧见中岛子爵的身影,也顾不得站起身来,只用言语大声地招呼他。
愉悦的子爵并不拘泥礼节,只是走到他们俩的沙发前,弯腰与玛丽做了个贴面礼。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宴会。”
玛丽的神情看上去也十分高兴:“kenty,不瞒你说,我也已经期待许久啦。”
子爵拍了拍玛丽的背,转过身去向玛丽的姐姐麻生真琴问好:“真琴小姐,许久不见,您过得还好吗?”他冲麻生小姐伸出手来,轻轻地与对方的手握了握,“谢谢你给我送的玫瑰花,这件礼物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
麻生小姐也露出得体的笑容:“托您的福,我过得很好。玛丽一放假,姑妈就邀了我们来岛上做客,我也挂念着您和这里的大家,也想早些来拜访您呢。”
“您近日都在江户忙些什么?”
“并没有在忙些什么,”麻生小姐道,“大约在我姑妈眼里这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差事,我办了一个私塾,正在给一些贵族家的小姐们做老师。”
子爵一边听着,在玛丽他们一侧的双人沙发上坐下,一边冲呆立在一旁的菊池招了招手,示意他往自己这里来。菊池便也毫不客气地走到了子爵的左手边,冲麻生小姐一伸手:“您也请坐。”
麻生真琴眨了眨眼,对他露出一个探究的微笑,在一旁的一个单人沙发上落了座。
菊池这才坐在子爵和麻生小姐的中间,又装出一副略微懊恼的样子来:“子爵,希望我不要打搅了你们的谈话才好。”
子爵却只是倚在沙发扶手上以手支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茶几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指使着菊池:“给我拿那个。”
“……?”
“那个。”
他仰了仰下巴,权当做是示意。菊池只得又弓着腰,越过半个茶几的糕点,给他端了一碟平平无奇的小饼干。
“菊池先生,看来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麻生真琴突然道,“上次跟菊池先生偶然遇见时,菊池先生看上去还对这儿陌生得很。”
子爵拈起一片小饼干,咬下一小块,应道:“是吗?”他又侧过头来认真地询问菊池:“你在这儿,过得还习惯吧?”
“自然是习惯的。”菊池不动声色,又转头对麻生真琴道,“您似乎对岛上的一切都了解得十分详尽。”
麻生小姐只是微笑:“更早些时候,我如同现在的您一般,是子爵的家教。详尽算不上,但总归比您知道得多一些,”她在“多一些”几个字上稍稍加了重音,又不着痕迹地掩饰道,“我确信您已经获得了子爵的信任,不是吗?”
她说出口的话语有些赤裸裸的挑衅意味,菊池身侧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菊池侧头瞥过去,才发现子爵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手指尖还夹着那块只咬了一口的饼干,脑袋歪在沙发背上,微微皱着眉头,看上去并不太安稳。
菊池了然,将视线转回到麻生小姐的脸上,对方于是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情来。
她微仰着小巧的下巴,对面前的菊池道:“如果您对子爵的过去感兴趣,我也不介意详细地说给您听。”
菊池不解其意,只是木着脸盯着她看,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他不自觉地把脚往后一缩,垂眸望去,却是一只女士所穿着的小羊皮靴,在灯光下是米白色的,鞋尖正对着他,又往前挪了一寸,蹭着菊池的皮鞋边。
菊池觉得有些别扭,只得站了起来。
靠着他承托身体重量的中岛子爵倏地朝沙发的坐垫上滑了下去。
胜利正在安排仆人们表演节目,玛丽和聪聊得兴起,竟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房间中央发生的细节。
子爵身子一晃,整个人醒转过来。菊池低着头看他,正想托着他的腰将他扶起来,又看着中岛子爵毫不自觉地用捏着小饼干的手去揉眼睛。
“别动。”菊池轻声说道,将他手里的半块儿饼干取走,顺势咬在了嘴里,声音含糊地说道,“先擦擦手。”
中岛子爵坐正了身子,又朝他伸出手来,菊池便把一张干净的餐巾放在他的手心上,隔着餐巾,替子爵擦起手指来。
“好像有些醉了……”中岛子爵嘟嘟囔囔,“困。”
“这可怎么是好?”菊池低声问道,“您的宴会可刚刚开始。”
“不打紧。”子爵像是在撒娇,“我要是睡着了,你把我背回房里去。”话毕,他朝菊池狡黠一笑。
菊池沉默不语,只是极迅速地抬手摩挲了一下子爵的侧脸,很快又放下手来。
麻生小姐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子爵,我想麻烦菊池先生一件事情。”
“嗯?”
他们齐齐看向麻生真琴,麻生真琴说道:“这会儿仆人们正在准备节目,我也不好打断他们。方才听杉田说厨房里有新做的奶酪,不知道能不能请菊池先生带我去,一同取一些来?”
子爵只是迷茫地眨眨眼:“杉田……”他目视四周,发现胜利正在同杉田商量着什么,只得又把视线转了回来,“……那让风磨带你去吧。”
菊池只得应声,让子爵乖乖等他回来。中岛子爵唔了声,菊池便又只得越过子爵去,打断了松岛聪和玛丽的对话,让他们照顾好子爵。
“子爵有些醉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可别让他一不留神从沙发上摔下去。”
松岛聪拍拍自己的胸脯,让菊池包在他身上。
麻生真琴只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等到菊池冲她示意,才轻巧地迈着步子,走到了菊池的身侧。
两个人静默的穿过茶几和沙发,朝门口走去,等走到楼梯上时,麻生真琴突然道:“您很喜欢中岛子爵。”
“……”
“依我看,这种喜欢大概同杉田比起来,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菊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道,“我有些听不懂您说的话。”
“听不听得懂,都在您。”麻生真琴在一步一步向下迈的时候,悄悄地伸出手来,扣住了他的掌心。
“您这样的人,是无法获得中岛子爵的青睐的。”她一边说道,一边试图与菊池十指相扣,“就算中岛子爵看重您,过不了多久,您也会离他而去。不过……”
麻生真琴在楼道间,借着悠悠的烛火之光,对他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种媚惑的神态,与中岛子爵的率真纯粹毫不相同,麻生真琴的表情里充满着勾引之意。
“……我倒是十分中意您。”麻生小姐用柔和的嗓音说道,语气同中岛子爵谈天时的那种并无不同。这样平和的声音,却让菊池浑身僵硬,险些要狠狠地甩她贴在自己掌心的那只手。
呼了口气,只是克制地手掌一别,躲开了对方的柔软细嫩的手。
“您不该在子爵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情。”
麻生小姐咯咯地笑起来:“这可奇了,男欢女爱本是常事,为什么一定要跟中岛子爵扯上关系呢?”
“我只是中岛子爵的家教,”他硬着头皮道,“微不足道的身份,也配不上您。”
“是配不上。”麻生真琴说道,“所以您也该清醒一些,中岛子爵并不是您能够肖想的。”
麻生真琴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劈中了菊池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他本想反驳些什么,却又哑口无言。手臂蓦地被麻生真琴攥住,她像在试探一般,上下地抚摸着,又用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胸膛——
菊池再也站不住,很不自然地往外挪了几寸之地,生硬地对麻生小姐说道:“还请您自重。”
麻生真琴垂下手来,认真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您可真是……”
她转过身去:“罢了,我也没兴趣吃那劳什子奶酪,我们回去吧。”
菊池只得又跟在她的身后,朝楼上上折返。
还没走到宴会厅门口,里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各种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菊池隐约听到里头的人纷纷在喊着子爵,整个人一惊,三两步上了楼,冲进宴会厅内。
尖叫声还在继续,所有人将中岛子爵团团围住,让菊池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只得焦急地大喊:“子爵!子爵您怎么了?”
他听到仆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子爵是不是又犯病啦……”
佐藤胜利从人群中挤出来,冲菊池喊道:“你快过来,帮忙把子爵送到房间里去!”
菊池跟着他扭身挤进人群中,被围在中间的中岛子爵蜷缩在双人沙发上,紧紧闭着眼睛,唇齿间发出了菊池从没听过的尖厉叫声。
男仆杉田跪坐在子爵的身前的地板上,神情是菊池从未见过的手足无措。
“子爵这是……?”
菊池箭步冲上前,顾不得周围,挤开了杉田将中岛子爵搂在怀中,把他的脸摁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安抚道:“健人さん,是我,我回来了……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胜利按了按他的肩,摇摇头:“……歇斯底里症,先让他回房间躺着。”
菊池点点头,往子爵的身下一抄,越过人群,往楼上赶去。
佐藤胜利跟着他一起进了子爵的房间,转身将门上了锁。
菊池紧张地将有些神志不清的子爵放到床上,握着他攥成拳头的双手,求助般地看向胜利。
“子爵他这是……”
“……长年被关在这个岛上,”佐藤胜利苦笑着对他说道,“正常人怎会不发疯?”
掌心的双手透着不寻常的热意,菊池更是惊惧:“子爵在发热,他需要医生!”
胜利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医生。”
他走到门前:“我去端点热水来。”他捏着黄铜把手的手有些用力:“久世夫人不让医生到岛上来。您来了以后,子爵已经很久没有发病过了,我们都乐观地以为子爵已经好了……”
他回过头,表情是菊池都看得分明的凄切:“子爵忍耐至此,又怎么可能不发病呢……”
菊池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子爵的双手。
中岛子爵还没恢复清醒,身子在被面上蹭个不停,菊池担心他掉下床来,俯下身去,搂抱住了子爵的身体。
“健人さん,是我……能听见我说话吗?”
神志混沌中岛子爵只是在他急切的呼唤声挣扎着,咬着牙低声呜咽着,不断推拒他的胸膛,又将脸贴在他的肩头磨蹭。
他今天穿的也是中岛子爵送给他的新衣裳,衣领角上缀着透亮的紫色宝石。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知道子爵送给他的一切都很贵重。
菊池害怕衣服上的宝石会划伤子爵的脸,只得抬起一只手来,捏紧子爵的下巴,好叫他别再乱动。
他只是接触到子爵温热的皮肤,就触摸到了满手的湿润。
……中岛子爵在神志不清的时刻,才敢落下眼泪。
菊池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