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见她的第一反应,風子想要躲开。
环抱双膝蹲在街边长椅旁的人一头亚麻色的波浪卷长发,光裸在外的长腿与寒冬的气温格格不入。夜色被霓虹照亮了底部,天空下摆弥散着一种寒冷的低饱和的惨淡白色。人行步道与马路的交界处,积雪染上了灰尘的颜色,微小的雪粒从空中源源不断地下落。蹲在那里的人围巾上沾满了细雪,会感冒的,風子想。她看着脑袋埋在膝盖中的人倏忽间抬起头来,对着旁边的灯柱底座打了一个短促又响亮的喷嚏。
她往后退了一步,企图逃开那个人还朦胧着的视线。
“風ちゃん…?”
被看到了。
風子从那根勉强遮住她的灯柱后方探出头来,下意识提了提两侧的嘴角。末班车摇摇晃晃地通过褪去繁华的十字路口,朝着车站缓缓驶来。窄小的遮雨棚下挤满了刚刚从塾内出来的学生,每一辆末班车靠近都会吞掉些许。她在等的车已经到了,風子有些犹疑地看着重新把脑袋埋回膝盖里的エミリー,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不回家吗?”
“嗯?”她看着那张脸重新从膝盖中钻出来,エミリー眨巴着眼睛,有点懵懵的,“你问我吗?”
“嗯。”
“我不想回去。”
“那…我先走啦……?”
風子指了指身后的公车,同一班车的学生还在车门口排队。雪粒在寒风中筑起防御,变成一片片鹅毛飘忽着下落。她看着エミリー又打了个喷嚏,人中被流出的鼻水浸湿,鼻头红红的。
“快回去吧,好冷。”
“風ちゃん…”
刚转过身朝着公车迈步的風子听见一声闷在喉咙里的呼唤,身体被那句软绵绵的话语撞得僵直。エミリー扶着灯柱站了起来,低下头却抬起眼,用上目线看着她。
“我能去你家吗?”
風子僵立在原地,涂着水润唇膏的厚唇嗫嚅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惊人话语——她想拒绝,却似乎讲不出拒绝。五分钟前还蹲在灯柱旁的エミリー已经凑到她跟前,用一种异常灼热的眼光看着她,眼睛里全是希翼。她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風子慢慢地朝后边退去,小臂已经被另一个人的掌心附上。
街边的灯一盏盏后退,细密的雪从灯盖四周沿着风的痕迹迅速又干脆地下坠,路边积雪渐渐往道路正中漫开。隔着被气温冰冻的空气,建筑物里透出的灯光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風子贴在窗上往车站的方向看,还在那里等车的人估计免不了被突然大起来的雪围击了。坐在外侧的人越过了两个座位之间的中缝,エミリー紧紧靠着她,车厢内的暖气还没能带走她不断的冷颤。
風子把围巾取下来,盖在了エミリー腿上。
“谢谢。”
潮湿又可怜的目光从下方直勾勾地投来,像球场上直击面门的棒球,一不小心就会被砸中鼻梁,鼻血停不下来。風子摇了摇头,重新把视线转到窗外,盯着一盏盏渐次后退的路灯。放在外侧的手臂被エミリー挽住了,对方的呼吸顺着贴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传来,和她胸腔里的心跳保持在同一条音轨上。
“还很冷吗?”
風子望着窗外,没听到エミリー的回复,定睛一看窗户上已经映出了抱着她手臂睡觉的半张侧脸。風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本该拒绝的。今早的占卜运势提示她会有意外发生,她回过头看着エミリー闭上的眼睛,看来这就是那个意外了。
等下一站再叫醒她吧。
*
学生时代的受欢迎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异性群体中的高岭之花,往往不怎么受同性待见,風子看着穿着她的长筒袜一进校门就被好几个男生围住的エミリ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同一年级的同学从風子身边路过,伴随着不断重复的「早上好」,風子埋在围巾里的脑袋不断上下摆动朝着他们致意。她被班级里的朋友搂着进了教学楼。風子想她应该是后面一种,同性群体中说得上话又能和异性正常相处的那一种。
染成金色的头发在一众深色发色中格格不入。生活教导主任看着她摇了摇头,想开口说话却最终别开脸去。环绕在她周围的一群女生对着主任扮鬼脸,做一些没有必要的挑衅。天太冷了,耗费力气无意义的事情她一件都不想干。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校园门口新开的甜品店,帅哥店员和可爱甜品…之类的。这类消息属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下课休息的时候偶尔附和两句,就足够了。
上课铃声响起,風子撑着脸颊看着国文老师大腹便便的身躯从教室门挤进,从书包里掏出了课外书。邻座的女生用眼神问她准备看什么,風子把书拿起来给对方看了标头,名著一类的书,也不比国文课有趣。粉笔头触碰黑板的声音毫无规律,風子用右手揉着太阳穴,她趴在桌上,感觉有些头疼。
丝丝冷风从窗缝挤进教室,上课期间的走廊只有偶尔路过的巡查主任和老师。下过雪的天意外的晴朗,澄澈的日光在走廊的地板上画了一个斜长的四边形。国文老师的声音随着移动的位置时远时近,風子能感受到对方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桌面上的课外书也被翻动了。她抬起头,对方从她身旁走开,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硬性的指标达到顶峰,某些用来约束大部分人的规则便不必作数。在注重升学率的高中里保持成绩,或是在重要的体育项目里作为种子选手,头发的颜色和听课的态度就可以随心所欲。風子把课外书重新放回书包里,今天早上的课没有一节是她想听的,待在教室纯属外面太冷,她懒得出去溜达。
阳光在正午稍稍增加了饱和度和热量,风暂时休憩,午休期间的走廊学生三两成群。風子趴在桌面,楼下小卖部的面包总是卖得很快,她没有把握能够买到,一直都是自己带饭。因为昨晚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把エミリー带回了家导致晚睡,今早起不来没能做午餐,中午可能得只喝牛奶凑合一顿了。
“風ちゃん。”
她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風子从臂弯中抬起头来,エミリー半蹲在她桌子旁边,双手搭在桌板上看着她。
“咖喱包,给你。”
她顺着エミリー的视线看到了放在她面前的面包。
“给我吗?”
“嗯。你不是还没吃午饭吗?”
“谢…谢谢……”
“不用谢啦,”藏在厚外套里的手对着風子的脑袋一顿乱搓,金色头发摩擦起电,乱糟糟的,“明明小时候总是跟在我身后喊我姐姐的,现在变得好冷漠哦。”
“……”
“快吃吧,我下午再来找你。”
教室外几个高年级男生在等她,エミリー从風子身旁溜走,留给她一个小卖部里最难买到的咖喱包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風子抬眼回头望去,エミリー蹦蹦跳跳地走了。坐在她对面的朋友用眨巴着的眼睛看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
風子第一次见到エミリー是在五岁。
隐匿于闹市中的和式餐厅环绕着假山和流水,松枝蜿蜒着枝干,尖细的绿叶泡在清澈的人造溪流中,金鱼在里面游动。秋日的黄昏打翻了桔色颜料,空气中充斥着新鲜铁锈般的粒子。她牵着母亲的手站在溪流旁边,看着流水中偶尔移动身躯的金鱼,有些出神。
那天他们穿着和服,母亲陪她在外面散步,长她三岁的哥哥在内室喝茶,父亲在教哥哥下将棋。他们要和父亲的好友一家聚餐。据说父亲和好友之间有个约定,早在母亲怀着哥哥的时候就替孩子定了娃娃亲。好友不久前从国外回来,许是各自空闲,约好了这次聚会。風子蹲在母亲旁边,手放在流水中,凉凉的,金鱼游到她旁边,碰到了她的手指。
她刚刚站起来想和母亲分享被金鱼碰到的触感,抬起头来冷不丁看见了进门的一家人。黄昏的桔色有些散了,被秋风吹淡了些许,沐浴在暮色中的女孩子一双眼却亮得异常。父亲笑呵呵地出来迎接朋友,母亲牵着她的手,眼神却定在哥哥身上。短暂的寒暄过后,父亲们先进了屋。風子被溪水浸过的手早已被秋风吹干,她想去牵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手,却被母亲抢先一步,把对方的手交给了哥哥,叮嘱哥哥带着对方往里走。
“はは……”
“先让エミリー和哥哥熟悉起来,好吗?”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エミリー。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不喜欢她,風子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么想。在往后的漫长岁月中,即便不得不避开她,風子也始终坚信这一点。她在饭桌上一次次看着对方失神。エミリー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眯成好看的弧度,像一弯盈满秋水的上弦月。唇角外侧轮廓衬着脸颊上浅浅的酒窝,整张脸都甜蜜而生动。風子坐在母亲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发呆,在对方的视线投向她的时候,不小心抖掉了匙羹里茶碗蒸。
“烫到了吗?”
手被母亲慌张地拉起,而后包进毛巾中,倒不是很疼。風子安静地摇了摇头,有些发红的手从毛巾中抽开,放回到桌面上。侍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了吩咐,意识到时坐在对面的女孩已经起身接过侍者带过来的冰块,蹬蹬地朝她跑来,干脆利落地跪坐在她旁边。
“痛不痛?”
那双让她频频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風子有些呆滞。她没能牵到的那只手此刻捧着她的手腕,エミリー温柔地朝她的手背吹气,视线交汇的片刻,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
雾气从傍晚和夜的缝隙中冒出来,沿着地面的坡度四处流窜。寒风闷在雾里丝丝渗入躯体,肌理之下的血液都在颤抖。風子拢紧身上的大衣,她还没完全干透的金发藏在毛绒线帽中,走出游泳馆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队友们都到馆后的车棚取车,風子站在门口等着一行人,后背却被轻轻拍了拍。
滞留在脸上的微笑凝固了。風子看着亮着一双眼睛笑眯眯看着她的エミリー,心中警铃大作。她中午说什么来着…?「下午再来找你」,原来不是客套话。風子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躯体之间的缝隙滑进另一节手臂,エミリー半边身体贴在她身上,扯着她往校门口走。
“要训练到这么晚吗?我等你好久。天也太冷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
“等我?”
“嗯。我又没有家里的钥匙。”
听着好奇怪啊…風子被扯着走,重心留在脚步后头,耳朵听到了队友的声音。骑着自行车赶到她旁边的朋友一脸疑惑地看着挽着風子手臂的エミリー,好半天才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風子看着几个队友都挂着惊讶神情,犹豫半天还是没把手臂从エミリー怀里抽出来。
“诶——你们认识吗?”
“算…算是吧。”
風子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エミリー笑脸盈盈地朝她的朋友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杂志封面模特那种漂亮的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平日里和她一起回家的一行人开始和エミリー进行一些没有营养的对话。風子觉得双腿沉重,她好像一直被エミリー扯着往前走。
不用上补习班的夜晚她一直都是在离家最近的那个红灯路口和朋友们分别,再一个人慢慢走回家。现在…算是怎么回事。エミリー拉着她偏离了一个拐角,正自顾自地用她的记忆搜寻回家的路。风太大了,隔着一顶毛绒线帽,風子没有完全吹干的头发在冷风的加持下,刺得她的头嗡嗡作响——又或者根本就不是冷的缘故。她站住脚步,把往前走的エミリー拉得一个踉跄往前摔,又不得不伸出手去接住她。停在下班高峰期人行步道上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風子把搂住エミリー的那只手放开,定在街灯下,看着她。
“你要回哪个家?”
“啊…昨天晚上那里……我走错路了吗?”
“嗯。走错了。”
“我果然记不得路啊…抱歉呐。”
“比起这个,” 風子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为什么要去我家?”
“因为我不想回家。”
エミリー露出一个浅笑,带着点讨好意味地拉住了風子没藏在大衣里的手,刚刚搂住她的手。
“回家又要被母亲骂啦,所以風ちゃん,你收留我好不好?嗯?”
風子的视点落在自己那只被两手紧紧握住的在半空中摇晃的手,太阳穴的刺痛更加明显。她不去看エミリー的脸,心跳已经慢慢跑动起来,越来越快。エミリー凑过来又一次抱住了她的手臂,風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憋在胸腔,好像在泳池里做潜泳热身。
“所以你背着的那个袋子…”
“是我的日常用品啦!我下午偷偷溜回家收拾的。”
“阿姨为什么要骂你?”
“最近演奏水平下降了吧。她不喜欢我当模特,钢琴老师也不喜欢。”
“昨天晚上也是被骂了所以蹲在路灯旁边?”
“是啊!那个老师骂人可凶!”
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还没冒出来,風子自暴自弃地冷落她不够顺畅的呼吸,任凭エミリー凑得过近的身体紧紧黏在她身上。她看着商铺廊下缀着的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带上了转瞬即逝的白,雪又下了,エミリー几乎挂在她身上。她掩饰慌张的多话终究被沉默代替,冷风猎猎作响,沉默不语变成一种温暖的选择。家离得很近了,風子看着那间没亮起灯的公寓,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那间她没使用过的房间,摆着哥哥曾经用过的钢琴。
*
接到エミリー母亲的电话是在结束补习班后的时段,風子站在公交站口,看着手机屏幕备注着来电人的陌生电话,停顿三秒后接通了。刚下课的学生们在站口熙熙攘攘,交谈的声音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風子躲在站台后方,深吸了一口气。
“阿姨您好,我是風子。”
“風子、エミリー是不是跑到你那边去了?”
“嗯…她昨晚说想住在我那边。”
“会不会打扰你学习?这孩子真的太不听话了。”
“没关系,”風子听见自己伪装出来的愉悦语调,“哥哥高中时也住在这边,公寓里还有琴室,她可以练琴,离学校也近。”
“真的没关系吗?エミリー总是这么任性…”
“没…没关系的。”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抢过了话头的風子有些讶异地捂住了嘴巴,好像她多么期望エミリー留在她的领地里似的,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那…就麻烦你了。真好呐風子,你和エミリー一直这么要好。”
电话挂断,听筒那头的忙音持续了两声就断开了。風子站在站台后方,无暇顾及公车的轨迹,沉默地低头不语。关系好…吗?她冒出一个苦笑,关系好就不至于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却躲着エミリー两年——她单方面的。
她其实很少回忆童年,那些构成她过往的心事在情感成为秘密之后成为无法吞咽的甜蜜。初次见面后的那个秋日夜晚,晚蝉在寒风中固执地声嘶力竭,用声音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秒。風子坐在母亲旁边,看着哥哥坐在父亲们中间继续他的将棋。エミリー坐在对面发呆,眼神在扫过同样无趣的風子时亮起光来,小跑到她旁边坐下,两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被冷落了一天的風子在那个时段洋洋得意起来,或许这种愉悦表现在脸上了,让她沉闷一整天的脸显得生动些。她和エミリー的打闹越来越放肆,最后牵着手一起到院子里去。秋月在泡在天空中渗出一圈圈涟漪,坐在回廊上休息时两个人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喝着茶。此后エミリー来过她家多次,成为她童年时期最重要的…玩伴之一。
转变发生在相识后的那一年,哥哥和エミリー都开始学钢琴。
風子向来不和哥哥做相同的事。在什么都不懂的年龄,这种意识已经刻在脑海中,成为生存的本能。以往来家里做客都和她呆在一起的人调转了方向,刚上一年级的風子在某次旁观中生出一种极大的被背叛感,在不忿和失落中开始了内心的纠结。她们最终还是会渐行渐远的,在荷尔蒙爆发之后的青春时段,三个人之中,風子已经插不上任何话了。
她无法判断那段时间里的哥哥和エミリー是否有故意冷落的成分,她只知道失落久了情感变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长久地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直到失却交流的欲望,却在每一次エミリー敲开她的房门时欣喜异常。大概那个时候还没有所谓的更多一点的感情吧,風子想,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有的,从见她的第一面起。
从大楼门口朝她狂奔而来的エミリー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晓,某些说不出口的话和不得不保持的沉默是在维持她最后的一丝体面。風子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エミリー怀中抽出来,她不习惯她的过分亲热,就像她不习惯十五岁之前,エミリー每一次开心时都会落在她脸颊上的亲吻。
都在滋长她的秘密。
“風ちゃん?你怎么了?”
“没事。”
公车摇摇晃晃地驶进站台,風子从エミリー怀中抽出的手又一次被抱住,她被拉着上了车。末班车的车厢总是拥挤的,風子抓着头顶的拉杆,在摇摆中支撑着エミリー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比她高出一点这种事。
“風ちゃ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不做模特了?”
“嗯?”
“母亲和钢琴老师都很反对,明明之前都没什么意见的,最近总是因为这件事发火…”
“艺术考核,快到了吧?”
“嗯…还有一个月左右。”
“这个月先跟公司那边说暂停?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反对了。”
“是吗?”
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眼睛在看她,不用回头風子也知道。抱着她手臂的手穿过她的腰间,エミリー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像一只环抱树干的树袋熊。
*
圣诞的彩灯在路边的积雪上留下一小串缤纷的痕迹,風子盯着在灰白色积雪上不断闪动的灯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天好冷,节日的气氛依靠儿童的吵闹声增色。商铺的广播乐曲声连绵,混杂其中。汽车的尾气把雪染灰,车龙在马路上排了长长一列,出租车的开关门声反反复复。公车被堵在遥远的前方——反正不会是这一趟,毕竟要上车的另一个人还没有到。
补习班楼层的上一层窗户还亮着灯,在热闹的罅隙中保持着孤独。風子看了看时间,早就过了晚餐的点,エミリー出门前嘱咐她买的全家桶在她手里拎着。临近艺术考核,一个月前还闹脾气的人终于没了余裕,练习甚至拉长到圣诞前夕。風子站在车站旁直跺脚,寒意从脚跟一点点往上蔓延。讯息依旧显示未读,在有来有往的对话框里显得有些突兀。电话打不通,エミリー练琴时手机一直静音。拎在手里的外卖快要凉了,風子看着唯一亮着灯的楼层,终于迈进大楼,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偶遇后第三个星期,エミリー住进公寓的第三个星期。風子看着电梯上沿显示屏不断跳动的数字,耳朵有些嗡嗡作响。她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公寓里有另一个人。梳妆台的化妆品多了一半,沙发靠背永远收拾不干净的衣服,被拿错用错的杯子,偶尔还能接受エミリー强硬的一起泡澡的要求。她妥协的限度就像不断攀升的楼层数,如今身体对弹琴弹累了抱着她撒娇的エミリー不再僵直得像块铁板。
某种程度上可以把这些看作是脱敏治疗吧,風子想。只要习惯エミリー那些没有边际的亲热举动,或许心跳就不会那么容易失控。風子站在亮着灯的楼层入口,走廊的灯孤零零的,在冬夜散发出一种毫无隐瞒的寂静。唯一一间还在练习中的琴室在走廊的尽头,从门上的玻璃窗透出的光在地面上小小的一块。她走过去,从那扇玻璃窗往里看。
趴在钢琴上的身影小小的一团,只能看到一个盖着厚外套的后背。睡着了吗?風子想,最近大概是很累了。她把两只手拎着的东西换到一只手上,脱下手套的那只手抓着门把,缓慢地转动着。地板上的影子在晃动,風子从那扇玻璃窗里看到另一个人。戴着镜框的男人单手撑在琴盖上,一点点俯下身子,与エミリー凑得很近。
風子不清楚那扇门是怎么打开的,动静很大,走进房间时趴在琴盖上睡着的エミリー惺忪着一双眼睛坐直了,好像是被吓了一跳。風子站在门口,她感到一阵怒不可遏。抓着外卖袋的那只手,指甲几乎要扎破掌心。靠在钢琴旁喝着水掩盖慌张的男人扯出一张笑脸,風子看着他,没回应对方毫无意义的礼貌用语,扯着动作迟缓的エミリー从琴椅起身,拉着她朝出口的方向走。
被擦得锃亮的电梯门映出一张表情难看的脸,エミリー任由她抓着,眨巴着一双眼,似乎还没有睡醒。風子看着电梯门上的自己,好难看的表情。她才发现,在看到那个人之前,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她听到エミリー在叫她,门开了,她松开了抓着エミリー的那只手。
“風ちゃん?怎么了吗?”
大概是抓疼她了,風子看着小跑着跟上她的エミリー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风从门外卷进大厅,触到风的指尖刺骨的冷,她闷在胸口的怒气几乎要把她吞噬。泡在车龙中缓慢移动的公车刚刚到站,エミリー拉着她的手往前跑,两个人在车门阖上前一秒上了车。并排的两个座位,エミリー坐在她旁边。風子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没理会エミリー扯着她衣角的那双手。
“对不起風ちゃん…我没看到讯息,别生气好不好?”
“風ちゃん?你怎么了吗?”
風子看着自己布满泪痕的一张脸,她有种大喊的冲动。一种深长的绝望,像冷风吹过手指时的那种麻木,一点一点,从皮层到肌理再到血液,一步步蔓延至全身。她又一次失却呼吸,在发觉自己的怒气建立在更深层的缘由之上后,那些以为已然习惯了的亲昵堆叠在眼前,不断地告知她不自欺的事实。她如此狼狈地发现,本应该深藏在心里的秘密,她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从未像此刻厌恶过エミリー的迟钝,明明她靠着这迟钝一次次从事实面前逃开,回避喜欢她的事实。エミリー察觉到了吗?風子不太清楚。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这么迟钝的人,喜欢到可以让她没有任何道理地占有她全部生活,喜欢到她说收留她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喜欢到不得不远远地避开她,仿佛是她性格乖张故意疏远。
“風ちゃん?”
拉着她衣角的那个人已经明显带上了哭腔,風子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她旁边的エミリー。总是这样,風子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总是这样。一看见她那张难过又委屈的脸就完全无法生气,像第一次拼好的模型被不小心撞掉了一个角,又像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时被搂紧的腰,只要对上那张脸,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摇了摇头,把脑袋靠在椅背上。
“只是有点头痛。”
*
假期结束得突兀,回过神来人已回到了学校。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讲期末考的注意事项,風子托着下巴,看着发下来的通知脑袋嗡嗡作响。挂在课桌一侧的便当恢复了一人食的分量,沙发的靠背收拾干净了衣物,物件都摆回原位,就跟一个月前一样。下课铃响,坐在课桌前的人如同洞穴里的鼹鼠冒出头来,一个个四散开去。
“風子,エミリー呢?她不来一起吃饭吗?”
拼凑起来的饭桌空了一个位,風子把便当打开,听着拉近的椅腿发出有些刺耳的声响,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エミリー每天都跑到她班上吃饭。大概是从她说其实并不喜欢和男生一起吃饭那天开始的吧。反正便当都是她做,一人份和两人份的区别而已。
“她在忙艺术考核,最近不来学校。”
“之前不是下午才走吗?”
“没剩几天了,学校这边也批假。”
“诶……”
话题切换,有关エミリー的问题再一次离她远去。圣诞之后風子就没见过她了。艺术考核的考场不在学校附近,エミリー的母亲一直催促她回去。好不容易习惯了两个人的公寓,看着凌乱的房间被重新收拾整齐,感觉有些异样。風子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时会有些庆幸,幸好,她可以重新筑起自己的防御。
当本不该有的亲昵成为日常,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一点点滋养,愈来愈不可控。她渐渐将那些日常归为习惯,在没有边际的得寸进尺中一点点将自己隐蔽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任由它野蛮生长。可是她一直都是明白的,从一开始就明白,秘密只能是秘密,它只能遏制在阴暗处,永远都不能开花结果。
她甚至连生气都没有更充足的缘由,分不清楚生气的对象。比起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風子生气的对象似乎另有其人。坐在面前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地交谈着,風子努力想听清她们说什么,这种努力只要一停下,脑子里就又全是エミリー。風子看着エミリー传给她的讯息,考核似乎已经结束了。她期望エミリー不要再回到公寓,或许她的防御便不会再崩塌,就像许久以来她所保持的那样
「明天就可以回学校了。我下午去接你放学好吗?」
「好像考得还不错,不过毕业考试的内容还有好多不懂的。」
「風ちゃん~風ちゃん可以教我的对吧——阿姨说你早就把高中的课程学完了,拜托你是没问题的吧?」
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兔表情包。
風子叹了口气,信息既读不回有些不礼貌,她应该拒绝的。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写了又删,最终只回复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
她又一次地、无法拒绝。
*
春季尾随着毕业的前兆赶来。樱花树抖落枝干上的碎雪,花苞从枝干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春风唤醒了沉睡一季的花香,又吹落层层花瓣。送走高一年级的学生,風子的教室搬到了最顶层,エミリー已经毕业了。
她不清楚エミリー为何还是呆在公寓里,明明已经没有继续住在公寓里的必要。艺术考核已经结束,收到了国外音乐学校的录取,最喜欢的模特工作也可以继续进行了。结束补习班回到公寓的夜晚,琴室里传来エミリー练琴的动静,看着她做好的晚餐放在餐桌上,風子还是有些不习惯。在微波炉「叮——」的一声结束加热后,エミリー会从琴室里跑出来,给她一个长达五秒的拥抱。
她拒绝过的。
第一次拒绝时给出的理由是身上沾了灰尘,第二次拒绝时告诉她身上有游泳池的味道,第三次即将拒绝的时候エミリー的表情已经变得委屈。風子看着那张脸僵立在原地,站在地毯上的エミリー红着一双眼睛问她:
“你讨厌我吗?”
風子将眼神别开去,不去看那双湿淋淋的浸满委屈的眼睛。她多想回答她「是」,又不忍心看着她流泪,只能沉默不语。拉长的白昼在城市上空停滞,夕阳的光斑固执地黏在白色墙面上,像一个烂掉的桔子在上面不断延展自己的汁水。她的手被走近的エミリー握住了,風子没来得及抽出,人已经被エミリー抱住,浑身动弹不得了。
“不许讨厌我。”她听见她说。
風子闭上了眼,她岌岌可危的防御在一次次拥抱中溃不成军,她只能又一次放逐自己。她能看见那个属于她的悲凄结局,却还是踏入那条河流,任由不属于她的温柔吞噬她,将她拖拽至更深的绝望中。
而现在,她似乎已经学会和绝望和谐共处了。
气温随着白昼拉长而渐次叠加,长袖衬衫外的针织衫一直都系在腰间,或许早晨也不会有过多的凉意了。風子在便利店前徘徊,补习班的老师这周告了假,社团活动已经不对高三生开放。風子拎着刚买的速冻饺子,踏着夕阳的起点往公寓走去。エミリー大概还没开始做饭,今晚可以让她来做。
钥匙插进锁孔转开门把,風子在玄关脱了鞋,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琴室的门开着,客厅也不见人影。エミリー常穿的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風子看着紧闭的房间门,还在睡觉吗?敲门也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双人床上隆起的小丘微微抖动着,桔红色的夕阳被遮光帘隔绝在窗外,她又喊了エミリー的名字,看着对方从被窝里慌张地冒出一个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風…風ちゃん…”
“还没睡醒吗?”
“啊…没有,” 風子看着エミリー红彤彤的脸颊,脖颈上的汗珠沿着锁骨的轨迹往下掉,“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嗯,补习班的老师请假了。”
風子站在门口,看着エミリー红得异常又掩盖不住慌张的脸。挂在耳上的耳机被摘下,エミリー从床上滑下来,却不小心踩到了耳机线。暗下去的平板屏幕又在瞬间亮起,少女交欢的嘤咛从那台被扯开耳机的平板里泄露出来,風子远远看着那个抖动的画面,她根本看不清内容,视线只是呆呆地黏在床单上那个小小的洇湿的点上。エミリー慌张的脸在她眼前晃动着,嘴唇上下翕动着,应该是在辩解什么。听不清楚啊,風子想。
“啊…那个…我只是好奇……”
有什么长久以来一直绷紧的东西突然断开了,風子听见自己沉重又迟缓的呼吸,抑制在底层的冲动刹那间浮出了水面。エミリー蹲在床边捣鼓她的平板电脑,全是汗水的手指却一直没能关上播放中的视频。風子感觉呼吸不受控制,身体的动作也不受控制,她的大脑被意外听到的某些东西强行带走,她的身体作出了反应,长袖衬衫从她身上剥离,她听见自己说:
“需要我帮你吗?”
她看见エミリー不能更诧异的神情。桔红色的夕阳从遮光帘的缝隙透进一线,直直地画在天花板上。平板里的女孩子们还在继续。風子赤裸的上半身贴紧了穿着睡衣的エミリー。她吻了她。
*
一顿很沉默的晚饭。
煎糊了的速冻饺子在盘子上胡乱堆着,風子沉默地咀嚼,看着窗外桔红色的夕阳。她总是在春夏之际想到高三的第一学期,想到偶然早归的那个下午,想到她们第一次做爱。滞留在她公寓里的エミリー彻底构成她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下午回到家,エミリー总是坐在地毯上等她,她们躲在沙发后做爱。
エミリー又惊讶又委屈的神情像是有某种魔力,刻在脑海中,怎么样都忘不了。第一次直挺挺躺在她身下的エミリー着急地想要辩解,却在亲吻过后主动勾上了她的脖颈。手掌穿过睡裤滑到两腿中间,風子的手指探进去,听见エミリー急切的一声嘤咛。早已被水浸湿的内裤黏答答的挂在她的大腿上,エミリー总喜欢把脸埋进她的乳房,那种又急又娇的呻吟声就从自己的胸前冒出来。她浑身都在抖,風子想,像一只害怕的兔子,里面却夹得好紧。
她会耍赖,像小孩子一样赤裸地躺在地毯上,不愿起身去洗澡。长长的头发贴在風子胸前,被她用手指一次次划过。她会闭着眼睛抱着她说「喜欢風ちゃん」,仿佛她的绝望和无助不过是庸人自扰。風子总不愿回忆之后的事,她的未来和她的回忆并行,她活在回忆里,エミリー在很遥远的地方。
她们没有多余的对话,需要费口舌的事情总在傍晚时分结束。她还是喊她「風ちゃん」,软绵绵的,像水一样融化在她身体里。她的汗水像溪流一样从她胸前的沟壑穿过,小腹在情欲的驱动下不断起伏。不得不抬起的臀部,紧紧吸住她手指的下体,高潮时主动抬起的腰。エミリー哭着喊她的名字,「風ちゃん、風ちゃん…」,她一遍一遍地喊,好像是被她欺负了。
被欺负的明明是我,風子想,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人让我如此痛苦。
她们度过了好漫长的五个月,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風子总会想到エミリー离开这间公寓前的时段。她总是固执地将她们欢爱的场所限定在沙发背后的白色地毯上。桔红的黄昏色从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浸满一整个居室,让她时不时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同样的桔红,亮眼得眩目。那只她试图拉起的手被母亲牵过放进哥哥的手掌中,留给她一句漫不经心的仿佛安慰的叮嘱。她总在灭顶的快感中回忆那一幕,自虐的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エミリー不属于她,从一开始就注定。她们的人生像两条并排直走的,弧度相同的波浪线,从一头到另一头。唯一不同的是两条线之间的距离,属于エミリー的那条线弯向她的时候,風子总有种错觉,好像那是一个永不会分离的拥抱。然而拥抱总是转瞬即止,在体温真正交融之前已经断裂。她们不断地拥抱,接吻,接受和给予,那条波浪线的终点却始终不会是她。
她不过是一个可以不断给予她拥抱的中转站罢了。
护甲油在桔红色的夕阳中泛着光。風子又一次拿起那张请柬,正中间的桃心框里放着エミリー和哥哥的合照。風子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回到这间公寓,就像她不清楚为什么还是无法拒绝エミリー,为什么在婚礼的前一刻接受她的亲吻,仿佛她真的被爱。「風ちゃん要当我的伴娘哦」,她说。風子站在婚礼现场看着エミリー穿着洁白的婚纱,回忆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浮现。她落荒而逃,想起エミリー对她说过:「不许讨厌我」。
像一个诅咒,風子想。
如果可以恨就好了,就像不再交往的前任的某某,拉进黑名单,永远不再相见。
夕阳从开阔的落地窗洒进来,越过沙发上沿落到后面。公寓泡进一片桔红,唯一的一处阴影在沙发之后的地毯上。エミリー纤长又柔软的指节曾落在阴影之外,浸在那一弯桔红中,快感中弯曲虬起,紧攥着米白色的地毯。她们光裸着的纤细长腿互相交叠,小腹情潮涌动,随着内里的翻搅呜咽出声。
铺上夕阳的请柬突然打下来一颗泪,風子用指腹抹去,水痕参杂血色在纸面上缓慢地漫开。エミリー给她涂的护甲油的光泽在桔红光色中泛着,好刺眼,她想,好刺眼,像针刺一样。
扎得她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