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子的故事~
后来大人问起来的时候,松岛聪坚持自己是跟着一只狐狸跑丢的。
狐狸,什么狐狸,市区里哪有什么狐狸?小聪想,大人们总是这么抓不住重点,更要紧的问题明明还有那么多不是吗?比如,那是只怎样的狐狸?他叫什么名字?
那是只红狐狸,全身的毛皮红得像夏日的美人蕉,只有尾巴尖儿透着点白。狐狸伸出爪子来同他握手,自报家门叫佐藤胜利。
“万分冒昧,但有件急事请您帮忙。”狐狸这么说,葡萄一样黑的圆眼睛恳切地看向他,左右确实是一副相当焦急的样子。所以小聪没有多问,任狐狸用尖尖的爪子牵着他的衣袖跑了。他们到底跑了多久呢?从宽广的马路穿进商业街灯光明亮的廊棚,左转,右转……反正是数不清了。明明祭典的喧嚣好像还近在耳边,这条巷子里却一个行人也没有。路灯透着朦胧,前后通路全部隐进黑暗里,挡住光的是面前一颗巨大的松树,树上挂着灯笼和一闪一闪的装饰彩灯,简直像圣诞树一样璀璨,小聪不禁盯着看了起来。
“……认真的吗。”
男孩循声看去,不知何时站在松树的阴影下,是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男子。……是认识的人吗?不过没等他想出来,身边的狐狸先接过话。
“这也没有办法啊。”
“什么没有办法?”小聪好奇地问。没人回答他,狐狸突然把爪子搭在他手上:“我现在得离开一会,有些别的要准备。”他这么说。“噢。”松岛聪觉得有点难过。好像看出了他的不舍,狐狸又把爪子摁紧了一点:
“我一定很快回来接你!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狐狸的约定是一颗金褐色的橡果。在他的手心里留下那颗橡果,狐狸就飞快地四爪交替,消失在了路灯照不到的路的另一端。小聪小心翼翼地摸着手心里的橡果,身边传来一声叹气。是大人有时回家后坐在沙发上会发出的那种叹息。“怎么了吗?”暂时把橡果收进口袋,小聪关心地问,男人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倒是你,我现在送你回家吧?”
“可是我刚才和胜利约好了。”
“……狐狸的话你也信啊?”
为什么不信呢?是朋友啊。这么说了之后,白衣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自说自话道原来如此。
“你有点傻啊……平常在学校里没被欺负吧?”
“才没有,大家都很温柔。”聪有些生气。
“但你是信这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那种小孩吧?”
“有的吧?虽然礼物是家人送的。”
也不是那么傻嘛,男人嗤嗤嗤地笑着说。“那魔女呢?”
“魔女?”小聪歪了歪头。“白雪公主里那种吗?”
“谁知道呢,毕竟我也不认识白雪公主里那位。”男人蹲下身,向他伸出手:“糖,吃吗?”摊开的手心上是几颗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小聪道了谢,取走一颗。绿色的,是苹果味。他把糖压在舌尖下慢慢地含。
“所以才会被找来啊……可怜孩子。要是之后回不了家要怎么办?”
“为什么?迷路吗。那爷爷说要找警察,外套内袋里也放着家里的电话号码。”聪理所当然地回答。男人小声嘟哝了一句,并不是那种意思。
“是怕你被魔女拐跑啊。”
“哈?”
“不知道了吧,魔女曾经也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哦。”男人用一种阴森森的语气说。“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喜欢在外面乱跑,一不小心就会被狐狸天狗之类的拐走……至少魔女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总之,他们就这样变成了魔女,再也回不了家了。”
“你也是魔女吗?”
男人笑了。“不,我是塞尔克。”
“那种海豹妖怪?”
“妖怪……算了非要这么说也行……你知道的还蛮多的啊?”
“书里读到的!可是你怎么看都是人啊。赛尔克可以变身的吧?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
“欸……”聪失望地喊起来。
“因为皮被偷走了。既然听过赛尔克的传说,你也应该懂的吧?”男人重重叹了口气。“麻烦事一桩。现在才一直是这副样子,变不回去啊。”
一大一小并肩在松树的花坛上坐下,自称塞尔克的男人这样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塞尔克的故事~
那是好几百年前,当时还是乱世。【什么是乱世?聪提问。】就是战争不断……大家一直互相打来打去,总是死人。
他第一次见到中岛健人的时候对方大概不过十六七。瘦的跟把竹竿也似。在渔村里卖不上力气,被排挤是理所当然的事。
哪怕是网主家的少爷也一样。
至于菊池为什么要呆在渔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是刚刚成年,第一次来到陆地上的塞尔克,看着情势不大好,但也懒得回去,在偏远渔村里呆着挣些路费,是可进可退的打算,至少的至少,不用被陆风吹得浑身干燥,一碰就唰啦唰啦掉皮,那滋味总归不能好受。
本是乱世,没人追究突然出现的劳力,在渔村里人人分一锅饭,力气大的出力多,容易便受欢迎。年轻人也相互攀比,清晨攒着劲儿拉网,白日就呼朋引伴喝酒作戏。
被孤立的人自然融不进来,大家都敢当面说闲话,网主家的小少爷脑子是读书读坏的,只知道什么和歌汉诗,还说自己见过狐妖天狗。他幼时跑丢过一次倒是真的,回来后就成天三不着两。
何止。菊池在心里想。
那家伙说自己是魔女呢。至于师承,一会儿说是天狗,一会儿说是山魈,回回都能蹦出个新的。左右都是瞎说的吧,菊池想。
也许魔女就是这种东西,不过菊池也没见过别的魔女或者自称魔女的人就是了。
被人讨厌也理所当然,连他这妖怪看来都是如此。菊池想。那家伙就是这种个性。
“我想要那个。”小少爷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伸手。
但是菊池推开了他。自称魔女的少年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站在菊池身后,村里的年轻人们哄堂大笑。
“为什么?”聪问。
“什么为什么?”
“风磨先生不像是这种坏心眼的人。”聪抬头注视着对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玻璃糖纸。“刚刚也分给了我糖。”
“坏不坏的,这么复杂的事情,不要说得这么有底气吧。”
“很容易明白啊。”聪歪歪头。“那么,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没法给出去吗?”
“……只是一颗苹果罢了。”
村外的深山里有一座废弃的佛寺,但是也有鬼怪,村子里这么传言,年轻人们互相怂恿,又在山径上陆续半途而退。最后只剩自海而来的妖怪嗤笑着一个人往里。浮屠坍塌成草木抱拥的石垣,没有(别的)鬼怪,只有一棵野化了的孤零零果树,向阳一面垂累的果实被鸟雀啄食泰半。妖怪爬上树解下外褂,把勉强完整的果实兜起来,挂在背上就下山去了。
和他相熟的村人们自然来分,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往嘴里塞。菊池自己尝了一个,被鸟放弃的果实酸涩不堪,也就吃个热闹。走到哪里热闹到哪里,人群嘻嘻哈哈地揶揄玩笑,掉在地上的果核被追着脚跟的猫狗叼走。
中岛健人就是在那时向他伸手索要的。
而菊池没给他。
“为什么呢?”聪再度问。
“……谁知道。”妖怪耸了耸肩。
“那之后呢?”
“之后我的皮就被偷走了啊。”
赛尔克这种妖怪,脱下皮才能变成人。穿上皮才能游回海。可是中岛健人把他的海豹皮偷走了,他只能如此维持人类的样子几百年。这还没完,据说持有赛尔克脱下的皮,便能使役原主。如果把那张皮烧掉,灵魂都要灰飞烟灭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聪大为共情地一脸担忧,“脱下来之后没有叠好放起来吗?”
“当然有啊。”
“可是被偷走了诶?”
“……大概就是魔女的魔法吧。”
“不能好好和对方谈谈,让他还回来吗?”孩童皱起脸。“无论怎样,都有些过分啊。”
谈当然是谈过。菊池风磨说。但占据绝对优势的魔女坐地起价,这样向他提出了要求。
“还给你也可以。”魔女这样说。“找食物来给我吧。找到了我就还给你。”
“把我想要的食物拿给我,我就原封奉还哦。”
“魔女想要的食物是什么呢?”聪点着嘴唇思考。“蛋糕和饼干做的屋子吗?”
“……反了吧?”菊池失笑。
“不过,我应该找到了。今年终于呐。很费了一番功夫呢。”
“找到了吗!”聪眼睛亮晶晶地为他拍手。“那现在就去把皮换回来吧?可是要去哪里找魔女呢?”
“这倒不难。”男人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然后拉住了他的手。
“小聪现在想去哪儿?”
“啊……想去见胜利。”
“……不是,那之前呢?你为了什么出门的啊?”
“啊!”他叫道。“祭典!遇到胜利之前,我是来看祭典的。他们说有很大的螳螂气球,还有烟花哦。”
“都说魔女的心和孩童的心是一样的。”妖怪叹气道。
“他会一直在你想去的地方。来,闭上眼睛吧。”
孩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喧闹声。
聪张开眼睛。
商业街的正中。祭典的摊位沿着他们所在向左右没有尽头般延伸,头顶彩灯闪烁,人群在身边穿梭,欢笑声,谈话声,商贩吆喝的声音,小吃的油炸香气。他紧张地抓住妖怪的手,淹没在人群的树林里。
妖怪把他抱起来架在肩上。
“看到了吗?”他说。
聪无言地点头。那简直是没有人能看漏的……和服是沉沉的绀色,浅色的腰带也不显眼。可是头发那样黑,让人想起没有月亮的夜晚,和沾在指腹的钢笔墨水。皮肤没有很白,却好像会发光一样,最重要的是,青年的神色动作间有股说不出的神气。
“他真好看。”聪情不自禁地说。
“……你真好骗。”妖怪吐槽。
站在捞金鱼摊前穿着绀色和服的男子在此时站起身来,笑着把装金鱼的盆递给摊主,又接过递回来的透明塑料袋,被水的重力拉成小巧的三角形。
然后,在回头的一瞬,没人注意的角落,聪看到男子拉开袋子,一只手的袖子遮掩着,另一只手抓出红色的金鱼,一把塞进了嘴里。
他嚼了两下,喉部一瞬鼓起又平坦,接着好似回味一般,露出了一个嘴角翘起的美丽微笑。
吃掉金鱼的漂亮青年突然转头,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过来。明明周围全是杂乱的人声,他的声音却清晰得好像乘着风直接灌进耳朵里。
“诶呀。好久不见,向来可好?”
魔女招呼道。
“正巧,我有点饿了呢。”
魔女笑着——好像只是一眨眼,就从远处到了跟前,现在也就是咫尺的距离,微微仰着脸,笑嘻嘻的眉眼像弦月一样,抬手摸了摸聪的头。
“这就是你今年准备的食物吗?真少呢。”
妖怪哼了一声。
“你以为很好找啊,在今天穿着红色的小孩,心也要正好是红色。”
“……我不好吃的哦?”
“不要开这么恶劣的玩笑好吗,两位。”
和孩童的抗议同时响起——红色浴衣的少年不知从人群哪里窜了出来,把手伸向松岛聪,后者立刻跳进他怀里。
“……胜利!”
“如约定之理,我回来了。”狐狸笑着说,两个人手紧握着手。少年的手不再毛绒绒的,但是指尖尖尖,手掌像被炉一样暖和,还是一双狐狸的手。
“胜利今天的打扮看上去也很好吃呢。”
“我,我请你吃章鱼烧吧!我和胜利都不好吃!”
“别信他胡说。”狐狸不满地把孩子拉到身后。魔女呵呵地笑了。
“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没法吃章鱼烧,大概吃下去就会立刻吐出来,然后呕吐个不止。”
“那,那太惨了吧?”小聪脱口而出。
“没办法啊。”青年叹气。“魔女只能吃红色的东西。今天从早到晚,除了刚刚那条金鱼,我只吃了一袋番茄酱呢,现在可是饿到肚皮瘪瘪的了。”
“骗子。”胜利打断他。“那这是什么?”他踮起脚,从魔女绀色的衣领上,取出一小片薄薄的,宣红色的纸。
“啊,露馅了。”魔女装模作样地说。“路上看到顺手偷吃了一个。灯笼。也不是很过分吧?”他又笑起来。“那么,也差不多该进入正题。
“毕竟我饿了这件事,总是真的。”
魔女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今年的赌注,你带了什么来呢?”
~魔女的故事~
三百年前再见到菊池风磨的时候,中岛健人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拜他所赐,只能维持人类模样的妖怪对他说,
“你变了不少。”
“风磨倒是一点没变呢。”
“怎么可能。”菊池四下看了看。“品味倒是一如既往地差劲。”白色的灰尘飘飘摇摇地坠落,男人白色和服的肩头和黑色的头发上,都像积雪一样积起薄薄一层。菊池不耐烦地拿手拍落,两步迈进木屋的廊下。
“就是这种地方才好啊?”魔女饶有兴味地说。倚在廊下的人像伸手探雪一般,伸出手去接院子里兀自飘落不停的火山灰。
“作为妖怪,这种没有人会来的地方不是正好吗?”
“……你是人类吧?”菊池在男子对面坐下,放下身上的包袱。
“人类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吗?”山灰簌簌如落雪,天色昏暗的像随时要兜头砸下来。就在这一瞬雷鸣大作,劈裂黑云的雷光映亮魔女精致的侧影。
“妖怪会穿着这么华丽的,几十人数月织出来的昂贵羽织吗?”菊池哼笑。“说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来,其实三不五时就会跑下山玩吧?根本就特别喜欢人类的玩意儿,你。”
“喜欢啊。”魔女没有反驳,甚至都懒得坐起,只是抬手用烟杆敲了敲男人的手腕。“那么不喜欢人类之世的菊池大人,今年又给我带来了什么人世的玩意儿呢?”
第一样,是水果。
一只手就能握住,鲜红色的,饱满的圆形,皮那样薄,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果肉冲破,腐烂般地淌得到处都是——事实上一口咬下去,也确实汁液淌了半脸。魔女一边咀嚼着,抬手用衣袖抹去。
“如何?”
“不好吃。”中岛舔了舔嘴角流出来的果汁。又涩又苦,没有一丝美味可言。
倚坐在廊柱前的妖怪莫名嗤笑起来。
“这个啊,阿蘭陀语叫做‘tomaat’,汉称叫‘唐柿’,不过,听阿蘭陀人说,海外还有一种说法——
“管它叫‘毒苹果’,呐。”
“有毒吗。”魔女无所谓地把残留的果实塞进嘴里。妖怪只是耸耸肩:“谁知道。”
……还是又涩又苦。魔女眯起眼。苹果要好吃多了。
第一个十年菊池给他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苹果。从唐地带来,在佛寺后院培育了数百年的也好。在无人的深山里独自开花结实的也罢。通通一个不落地装进了魔女的胃袋里。
然后,菊池说:“好像不是这个。”
魔女点头同意:“看来不是呐。”
那也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从西坂之上就地填埋的乱葬坑里,被菊池拉起身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了夕阳的颜色,让人嘴里津津地发甜,回想起血液或浆果的味道。他记得自己抹了把脸,烧成焦炭的肉和着泥土簌簌掉落,新生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开始发痒。胃里的疼痛比火刑难受多了,中岛想。于是他对久别重逢的妖怪说:
“我饿了。”
赛尔克无言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他。然后又一个。中岛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啃完了十只苹果,空气里还有弥散不去的血肉焦臭。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你。”菊池对着夕阳消失的方向叹气。夜色终于一整个沉下来。
“我知道的哦。”
“……骗子可是要吞针的。”
“针不是红色的,所以吃不下去。”
“……麻烦死了。”妖怪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朝向下山的路。
“那么,十年后再见。不要忘记了啊?”魔女坐在原地挥了挥手。自海而生的妖怪在陆地上也莫名走得飞快,大概没有听见魔女的后半句话。他说:
“不要忘记我在这里等你啊?”
那也早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什么?”
瓷制的酒杯里深红色的酒,随着中岛的动作洒出了一半。魔女倾过身,用另一只手直接拉过布囊翻找起来。
“……好浪费啊。”菊池欲言又止。“……那个也很贵的。”
不到半个手掌的木盒,拉开封口,是薄薄一底红色的细丝。
“……花蕊?”中岛捻起一撮塞进嘴里,做了个鬼脸。“呸,这个也好苦。”
“……牛嚼牡丹。”菊池无语地捏了捏眉心。“好歹是海外运来,一厘便是千金之价的东西,据说还引发过诸国战争……”
“有什么关系?”魔女捧着酒杯笑。“反正都是我的东西。”再下一盒里面是红色的膏泥,他用指尖蘸出一点抿了抿。“……今天的都好苦啊。”
“嘛,那是朱砂,当颜料用的。剩下的是一些汉方药材。”妖怪露出了恶戏的笑容。“偶尔换换口味也好吧,反正魔女什么都吃。”
“过分,味觉可是和常人一样的。呸。……好苦。”他到底还是用竹筷撩着,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大概是喝得过醉,连抱怨都缓慢,字节和字节间面露怔忪。“好苦啊。没有点甜的东西吗?”
“要求真多。”菊池端起自己那杯酒,悠悠然抿了一口。
“以前明明带来的都是甜食。赤豆汤和李子。粉红色的糯米丸子,樱饼和金平糖。”
“但那些都吃过了吧?”
“吃过了就不可以再吃一次吗?”
“不可以吧。”
“明明每次都会带酒来。”
“拜自从喝了洋酒就嫌弃梅酒的某个奢侈鬼所赐,你喜欢喝的那玩意儿难弄得不行好吗。”
“骗子。”
“……什么啊。”
“离岛运入之物有价无市也能入手,连阿蘭陀语都学会了……洋洋得意啊。”中岛用三根手指转动着酒杯。“我和你到底谁更喜欢人间之世呢,菊池?
其实皮拿不拿回去根本无所谓吧?人间之世有趣非常所以流连忘返,而觉得海中……妖怪之世……是冷寂到让人牙颤的地方……你啊。”
“……流连人类之世的妖怪,和迷恋妖怪之世的人类,是吗。有趣的说法。就是说不上来哪边品味更差。”
“我不是人类,是魔女哦。”
“是小偷才对吧。”妖怪放下酒杯。“赶紧把那些吃下去,然后把皮还给我。会回去的。等我拿回我的东西,就会回去。”
“会这么说,不就是你已经知道了嘛。”魔女咯咯地笑起来,酒液滴落在和服昂贵的花朵刺绣上,染开片片深红。“正确答案不在这里面,可喜可贺。松了一口气吗?
“够了吧。我不想吃这些了。”玳瑁的烟杆不留情地扫过,与黄金等价,在遥远之地引发过战争的绯红香料打翻一地。“一路走好。”
魔女俯卧下来,在沾满香料的地上阖上眼睛,却没有听到期望中的脚步声。
“那么,你想吃什么?”妖怪依旧坐在原地,只是在他仰头看过来的时候,偏移开视线,望向远方黑夜里的落‘雪’。
魔女坐起身,脸上沾着几缕红色的花蕊。醉酒的思绪和动作都迟缓,他慢慢抬手抹去。
“我一直在想……你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我不是红色的吧?”
“血肉的话是啊,只要从里往外整个翻开来,谁都是红色的。”
第二个十年他吃过各种各样的血肉。生的,熟的。白身鱼,红身鱼,勇鱼的腥味是最重的。刚刚剥了皮的老鼠,狗。兽肉。新鲜猎捕的野鸭,连毛带血囫囵着咽。被乌鸦啃食泰半的野猪,腐烂的脂肪淌得到处都是。还有……战场废墟里捡来的断肢,切口泛着金属腥,皮肉丝丝缕缕发韧。
这个也可以,那个也可以。魔女照单全收。
那时候的菊池疑惑地望他:你哭什么?可是,中岛想,那真是好寂寞。每一口吃下去只会愈发饥饿,血肉就是这样的食物。被杀死的和持刀的同样悲伤。成为食物的和进食的一样寂寞。因为怎么都不够。明明已经结束了,却又好像有什么残存下来,所以永不足够。这么想的时候冰冷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刺激出的除了津涎就是涟涟泪水。
“因为吃掉就没有了。”中岛在这一刻反应过来。“明明都吃了下去,明明都被吃下去,却还是没有了。”
想通这一点,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会不自觉流下泪水,不论妖怪或人类。
“就算这样也还是想吃吃看。”魔女说。“如果五十年前就把你吃掉,也许我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吧。”
男人依旧头也没回望着廊外的夜色,只是莫名其妙低头笑了。
“又不是没吃过。”
“……什么?”
“你不记得了吧。魔女真是一种记性很差的生物啊。”
“啊……这样。”中岛冷漠地应道,也看向廊外。火山灰的黑云此后百年也不会散去,这里没有星月夜,只有漫漫黑暗。“今天倒是迟迟不离开呢。主人家端起茶就是赶客的信号,没有学过吗,菊池大人?”
“怪谁呢。”杯子里的是酒不是茶,被指着鼻子骂没教养的妖怪依然矜持而优雅地小口小口着抿。“不就是因为你醉着,所以我走不了吗。”
“真温柔啊。”魔女咯咯地发出怪笑。“一直一直,哪怕是最后的时候,都非常温柔啊。”
“明明都不记得了,就别说这种话了。”菊池不留情面地反驳。“又任性,又麻烦。记性还差。”他往前膝行两步。
是呼吸相闻的距离,反而不需要对视,中岛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或者脸。诶,这个人是长什么样子来着?
“暂且也只有这个,凑合一下吧。”看不清脸的男人说。
“不准咬啊。”
妖怪的口腔是魔女的舌头可以尝出来的,和人类血肉一样的鲜红色。因为他听话地真没有咬下去,所以什么也都没有留下。
但这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怎样呢?魔女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魔女的记性都不好吗?”小聪好奇地问。
“因为魔女的寿命很长。”狐狸贴心地解释。“如果什么都记得的话,大概会很辛苦吧。”
“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不会很寂寞吗?”
“快乐的事情和悲伤的事情,总是悲伤的事情记得更长,不划算啊。”魔女无所谓地说。
“可是悲伤的事情一般都更重要。”小聪说。“摔碎了的兔子玩偶,去天国的小鸭子,转学了的朋友。如果忘记了就没有其他人会记得,那也太糟了。”
“你才渡过第一个十年而已。”中岛拍拍他的头。他们坐在高高的公园爬杆上,凉爽的夜风在赤裸的小腿间流淌。“人生是非常非常长的哦?前面还有很多小鸭子,喜欢的玩具,见也见不完的新朋友。如果每一样事情都记得,就会因为太重而走得越来越慢,也许根本就停下来走不动了。”
“会这样吗?”孩童一脸怀疑。
“你看,这里不就有个很慢的人吗。”魔女双手撑在爬杆上,前后晃了晃腿。“干什么去了?菊池那家伙。”
“确实感觉好久了。”从妖怪说有东西要准备得暂离片刻,把聪的手放进魔女的手里开始,以孩子的时间感而言,简直像过去了一世纪。小聪有些担忧地伸长脖子往远处看,被魔女揽住肩膀拉到身边。
“没事,他一直这样就是了。一直就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人,总是要人等。”
“魔女先生真的很喜欢风磨呢。”
“……为什么?”
“一直想见到对方吧。”
“并不是那样。”魔女摇头。“那个人说我拿了他的东西,对吧。
“但他也从我这里拿走过重要的东西,我也想要他还回来。”
“但你不是不记得吗?”狐狸说。
“真严格啊,胜利。”中岛笑道。“不愧是古律执司的葛叶一族。那么,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怎么样呢?是魔女才能使用的方法哦。”
艳俗的荧光绿,半透明的廉价塑料外壳,魔女拿在手里咔哒咔哒打了两下,火苗闪烁。狐狸赶紧把好奇地想伸手的聪往后拉远些。
“啊,抱歉。”魔女说。“忘了对人类来说是危险品了。”
“对谁来说都是危险品啊!”狐狸把尾巴塞进孩童怀里,然后连尾巴带人抱得远远的。
“但是胜利也知道吧?只要说的是真话,就会获得神明保佑,免于灼伤。神圣的火起请。嘛人类的场合只是拙劣的模仿没有效力,但本身是古律也承认的魔法吧。”
“道理是没错。”
“记忆虽然丢失了,但真实并不会改换。”
这么说的魔女并没有在笑。他只是啪地翻开火机,将火焰移向伸出的舌尖。
“菊池风磨从中岛健人那里,拿走过重要的东西。这是这个世界里发生过的真实。”
只见他舌头一卷,喉结一鼓——
一口便将火苗整个吞了下去。
“太慢了啊,你。”
从黑暗里眨眼浮现的魔女,携着一股简直好像从地狱而来的硫磺味。菊池皱了皱眉:“别突然冒出来,吓不吓人啊。”
“因为你太慢了。”注意到他的目光,中岛抬手往远处指。路灯和游人同样稀少的一角,昏暗朦胧的远处,有星星点点闪烁的荧光,好像只是远远看到,脑海里就响起引线上火花飞溅滋滋拉拉的可爱声响。“因为你太慢了,所以我不得不哄小孩。”魔女抱怨道。
是线香花火。妖怪不禁笑了起来。“幼稚。是你自己想玩吧。”
“玩过了,现在饿了。”中岛在走道边随便挑了张长椅潦草落座,屈指敲了敲公园的椅背。妖怪难得好脾气跟着坐下,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
细直的木杆上比例不符的浑圆糖球,深红色的糖衣甜蜜得仿佛随时要淌下来。……一颗苹果糖。
魔女皱起眉,并没有抬手接的意思。“你准备了这么久,就准备了这个?”大约是真的饿了,语气里压不住的不耐烦。
“答案不是苹果,这个最开始就知道了吧?”
“不是苹果,是苹果糖。”
“……哈?”
“嘛,没办法啊。暂且只有这个,凑合一下吧。”
“……笨蛋吗?”
“有什么不好的?”男人好像自觉很有趣一样,低头嗤嗤发笑,举着苹果糖的手还凑在他跟前,一动不动。“糖里的苹果是不会坏的哦?
“就算是五十年前的也一样。你也一样。”
“……一样才有鬼吧。”
“还是一样,脾气又坏,记性又差。”妖怪抖动着双肩,不知怎的居然还在笑个不停。
“我丢失记忆的原因,最清楚的不就是你吗?够了!”魔女听得头疼,又敲了下椅背,一瞬好像世界都害怕得颤抖起来,可那颗砍下头颅一样悬在半空的脆弱糖果,居然纹丝不动。“把我真正想要的东西还回来!游戏结束了。”
哪怕收起笑容,男人的嘴角好像还留着点笑影,让魔女把指甲掐进手心,恨不得用魔法把那整张脸一道抹去。
“一度遗失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啊。中岛。”
“当然找得回来。”
魔女冷酷地说。
下一刻,他伸出手,穿过了对方的胸膛,又利落地拔出。
被血整个染红的手,不仔细看难以察觉,在手心里,一片折射度不一样的亮红,随着光影变换——那是一把细碎的红宝石。
“这不就找到了吗。”魔女说。
西坂之上的夕光,太阳完全沉入山前的最后一瞬。乱葬坑混着枝叶和焦炭的稀松填土,仔细看看的话,仔细找找的话——细小晶莹的红宝石。
富士山间的木屋,吻中的交缠。火山灰的黑云混混沌沌,意识同热度一道散失。何时从哪里落下,掉进细瓷的酒盏叮铃轻响,与酒液色泽类似却更鲜亮——粗粝硌人的红宝石。
一千个切面,每个之中有一个我。每个之中有一个世界。魔女每十年蜕落一次的记忆,原理如同琥珀,外观却是红色的宝石。
被偷走了。被拿走了。被一只不可原谅的手。
“重要的东西全藏在一处,再怎么衣冠楚楚装作人,最下面还是动物逻辑。菊池你,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聪明。”魔女眯起眼,冷漠地观察着对方被穿了一个大洞的胸口。
妖怪擦了擦嘴角的血,苦笑了起来。
“那个并不好吃啊。我还是推荐苹果糖。”
魔女没有理他,只是把那一捧还带着血的宝石,整个塞进了口中。
而那是,理应是——
~两人的故事~
“吃吧。”是菊池的声音,语气有点烦躁。可是并看不见表情,或者说什么都看不见,眼睛被紧紧地蒙着,温热的,蒙着你的是一只手。塞进嘴里的生肉带着浓重的腥臭,眼泪被刺激得一下泛起来,你挣扎着想摇头,却被妖怪紧紧箍在原地。“没有办法吧。”菊池说。没有办法,战乱席卷,一村的幸存者困在这里,开始是幸存,后来是惨死,在没有退路的大海之上,孤舟……舟……咦?
“到了晚上,这里就像赛尔克的那艘船一样啊。”学校天台的水泥围墙在冬夜里粗糙而冰冷,只是摸上去都硌得手心发疼,你坐上去,望着茫茫的黑夜远在身外,像无尽的海。你身后的人并没有作出回应,发出声响的只有两人之间的风。他在听吗?你想。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你上一次见到菊池的时候,他看着你拿在手里的那本杂志说:“你也喜欢这个?”你只是随意从书架上抽出来的而已,但是他说:“我推荐第二篇《赛尔克之海》,很有意思。”他是第一个主动和你说话的人,在你被整个班级孤立之后。而那个故事你读了,只是为了能对着他再度提起。
“没关系的,吃吧。”船上的时候他这么说,语调既轻蔑又温柔。你还是想不起来你们在海上漂流了多久,但你们之后当然上岸了,对吧?乱世已平,工人和商人从各地涌进江户,热火朝天的日间转进安谧的夜,你和他抵足而眠,在空无一物的狭小的长屋——
隔着一个操场的人群你看到他冷冷地看了你一眼。不及你看清楚,那些新晋把你叫做朋友的人捞着你的肩膀,把你拉走了。他的话没关系的,你想。因为和你不一样,和你不一样,他总是很知道怎么讨人喜欢的,又或者他比你更坚强,所以就算是他也最好不要是你,因为你已经受够了——
“好久不见。”你说,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那是江户大火之后的第十年。十年前烧毁的城垣这一侧未来及重建,雨水洗刷着裸露的焦木残石,一路滚下倾斜向下的长坂。你撑着伞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了他。有人告诉过你,这条路叫做‘逢坂’,所有人和所有人,都会在路的尽头重逢。
嬉闹的夜游队伍踏在下山的三千石阶上,他和你恰好落在最后,两人之间是空荡荡的夏风。回想起来那几年你们依然学不会交谈,但那一天他突然开口,开了恶质的玩笑。会有妖怪也说不定,会有幽灵也说不定,菊池恶戏地笑,脚下的步伐越走越慢。而你突然说出比夏夜的鬼故事更缺乏时宜的话。风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谁知道呢。无人作答。幽灵也没有,妖怪也没有。你和他之间只有呼呼的夜风,和交握的两只手。在黑夜的遮掩之中。
然后,再然后——
“我要回海里去了。”他说。
怎么去?日历上红笔圈出日期,日期到来那天玻璃窗外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被距离层层削弱,到耳边的时候只剩下微小的咽声。那天你不知为何抱着一件外套不肯放手,所以他笑了笑说留给你也可以,然后消失在闸口另一头。那是一件灰色的风衣,绒面柔软,把脸贴上去也感触轻柔,回程的地铁上你依然抱了一路,想。
赛尔克的传说不过是一种谎言——
“并不是那样,你其实也清楚啊。”
魔女没法回答。所谓宝石,嚼碎了也就是漂亮的玻璃碎片,又硬又冰冷,只会把食道划得破破烂烂,流出的血倒灌进咽喉。而趁人之危的妖怪独自说个不停:
“即使是五十年前也与今日同样朗照的……是月色。
十分美丽,不是吗?”
月色总是美丽。那一天说出这句话的人神色温柔,不肯看你。所以——
“事到如今也还要诅咒我吗?”
魔女透过血和宝石碎片挤出来的声音,像指甲刮擦玻璃一样刺耳,漆黑的眼瞳唤集乌云,发怒的话一瞬就要降下暴雨,魔女就是这样的生物。但胸口穿了个大洞的妖怪完全不为所动,一副想叹气的样子,最后却只是笑。
“真是不听人话啊。”他说。“隔了五十年糖也还是糖,苹果还是苹果,魔女也还是脑子不灵光的魔女。正是这样才好。”
妖怪恶戏地把黏糊糊的糖果推到魔女脸上。
“好了,吃掉这个。然后回家吧。”
他笑着说。那个笑容一点点变薄变淡……不,是他整个人,都像清晨的雾一样,一点点地散开,浅淡,而魔女终于伸手擎住了那根他一直嫌弃的糖果,因为如果他再不接住的话,它就要掉到地上了。
~真实的故事~
孩童在原地尖叫。
在很多年以后,童年的这一个夏日在松岛聪的回忆里将是线香花火的味道,只有等到他已不是孩子的时候,他才能回过来明白为何那气味让人不由自主地的感到悲伤。但此时他还只是孩童,情绪和视界装在一个过分小的身体里,当孩童不想接受看到的事实时,他们张开嘴叫喊。
“听我说。”胜利握住他的手把他拦在原地。“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可是!”聪流着眼泪比划。“……一下就!不见了,为什么……”
“我们总是会暂时道别。”佐藤胜利抬手拿衣袖给他擦了擦脸。“可是也总会重逢。”
狐狸少年冲他眨眨眼。“所以每一条道路,都可以叫做‘逢坂’。”
“……胜利也要走吗?”
“要走的啊。”他蹲下身,狐狸的两只手和人类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但是我和你约定,我们一定会再见。”
狐狸的约定是一颗金色的橡果。狐狸的毛皮是美人蕉一样的鲜红,只有尾巴尖儿冒着点白,即使在灯光昏暗的夜色里也分外明显,只是一闪,就不知钻到哪个树丛里,不见了。
小聪把橡果紧紧攥在手心里,像攥着勇气的宝剑,即便微微发抖,也挺着胸站到了魔女的面前。
“把风磨还回来!你都做了什么啊?”
那起初是怒火,但不知怎地还是孩童的泪腺占据上风,他又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哭到路人都停下脚步,关切地围过来。聪于是抽抽噎噎但依然清晰地解释起来,有一个人消失了,他亲眼目睹,那是他今天刚认识的朋友。
“……可是这张长椅上一直只有这位老先生一个人啊?”
……什么?大人们永远抓不住重点!可是不及他反驳,外表温柔的坏魔女已经站起身来,牵过他的手,向周围的人点头道歉:“是我家的孩子,大概呆久了有些困了,做了梦吧。”
哎呀,原来如此。这也难怪。零零碎碎附和的声音一片。
才不是!小聪想。可是魔女居然就这么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走了,不管他怎么挣扎,魔女只是温和地劝诱:“我送你回家吧。”他被背到了背上。孩童的身体这么小这么不听使唤,他现在真的觉得困了,打了个呵欠,越过魔女后颈的头发和肩头,外面的夜色朦朦胧胧,远处隐隐的光亮一晃一晃。不好,眼皮一点点黏到一处,再努力撑开,对了,不要忘了——
“风磨先生……还能见到吗……”他吸吸鼻子,嘟哝。
“怎么了,是想见他吗?”
“想。”
“我也想。不过他应该早就已经好好回家了。我们也要回家了啊,聪。”
回家……小聪挂在这个词上,像挂在冬日浴缸的边缘,热水围着身体一晃,一晃……他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是花白的头发,衣服上的香皂气味也很熟悉……咦……
“……爷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在找你……”
“结果就一个人跑到祭典会场了啊?跑丢怎么办呢,聪。”
“不是一个人,我是跟着胜利……”
“……胜利?是说转学了的佐藤君?他们家不是搬到西边去了吗?”
“不是人类胜利啊,是狐狸胜利。”
“狐狸。”老人笑起来。“做了什么梦啊,聪。”
“并不是梦!对了,我还见到了风磨,他和夹在书里那张照片长得一模一样。”
他把爷爷的书从书柜上偷下来,摊在床上看得起劲,翻页的时候却不小心有东西掉了出来。是一张双人合照,浴衣的打扮一看即知是夏日,照片很旧,白色的部分发黄,绀色的部分深重地像墨迹。钢笔书就的汉字并不罕用,小学生也能用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同风磨。于一九六零年七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