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初年,春暖花开。佐藤家做了一冬的筹备,今天开始,该是新家主上任日子。
去年秋天,天皇退位,年号换了,佐藤家的家主从那便不再插手点心铺的事,准备全权交给少爷去做,才刚成年的少爷从此脱下西装,穿上火红的羽织,坐上父亲的椅子。
“既然要做,让父亲满意是必然的。”佐藤说着。父亲给他的名字取了“勝利”二字,寓意在做何事都有个赢面,佐藤了然于心,加上骨子里不服输的那股劲儿,势必是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成绩。
父亲却说:“你只要做出自己的风格就行了。”
佐藤似懂非懂,又不得不弄懂,琢磨了一冬似乎想透了。父亲给他足够的信任和期待,他下了决心,放手一搏。
于是免不了一场风波。有些店里的伙计说他是要砸了老掌柜的牌子,佐藤就当没听见,把店面重新布置装潢,设了些桌椅,有了客人可以堂食的地方。
有点心也要有茶。佐藤屋的和菓子精致味美,粗茶难以衬托,佐藤琢磨了几日,叫上管家。中年男人问他:“少爷是打算到哪?”
“去静冈,”佐藤披上那件羽织,“找些茶回来。”
佐藤就是在富士山脚下的茶庄里遇见松岛的。
松岛比他年少一岁,跟在父亲和阿姊身后头,上山采茶时背着个背篓,回到铺子里,就学着阿姊的手法晒茶。
佐藤攥着手里的折扇傻傻站着,掌柜说了什么,他半个字没入耳。管家侧了侧身,问着“少爷意下如何”,佐藤的目光穿过堂屋,直直地盯着松岛。
“少爷?”管家又叫了他一声。佐藤这才回过神来。
“就这么定了。”佐藤说。
松岛园的茶并不好喝,入口太涩,回甘不足,余味也不够长,胜在一个香字。佐藤自然知道这不够格,他不能因为爱慕松岛就砸了自家的招牌,便着手又寻了些茶园,品质更胜一筹的茶园比比皆是,佐藤却始终放不下松岛家的茶叶。
或者说放不下松岛。
为了经营,他向几个茶庄的掌柜虚心学习——不同种类的茶叶到底要怎样冲泡、什么季节的茶叶更适合什么样的炒制方式、炒出来的哪种茶更适合搭配什么口味的点心……
佐藤摸清了门,就跑到松岛家的茶庄去看松岛采茶炒茶,一个月总要去上两次,美其名曰是监工,一肚子粉红心事却被阿姊看得一清二楚。
奈何松岛看不明白,又从小生在家教严格的家庭,佐藤握着这扇跟在他身后,绿油油的茶山上一抹鲜红的羽织,惹人注意。
松岛有些不好意思,他做事不如阿姊灵巧,自然不愿意被佐藤瞧见,便害羞地开口道:“你也不必亲自来山上的,佐藤様。”
“我只是来看看茶树的情况。”佐藤捏着扇子的边角,尽管在点心屋里是独当一面的家主,面对松岛时却难掩紧张,语气结巴,表情遮掩,越显欲盖弥彰。松岛倒是很直接:“你这样在身后看着,我都不知该采哪些了。”
“我让你觉得困扰了?”佐藤问他,眼神里满是失落。松岛自然没那个意思,立马就心软了,下了两个台阶走到他面前:“我总是笨手笨脚,你这样盯着我,我心里更发紧了……佐藤様还是到茶铺去喝点茶吧。”
“我不想去。”佐藤说,留下那半句没有告诉他,他来也只是想见松岛而已。
松岛拿他没办法,即使佐藤跟他年纪相仿,好歹是点心屋的掌柜,他不敢撵他走,只得任佐藤跟在他身后,一来二去都养成了习惯。夏天到了,佐藤提着一只点心盒子来找他,从一片艳绿的山下走上来,火红的羽织在茶树丛中擦过:“给你带了和菓子,拿樱桃酱做的,你尝尝。”
松岛瞧着打开的盒子看看,淡红色的和菓子好不精致:“这要配煎茶才好吃。”
佐藤盯着他看,也不知道说的话听进去没。松岛笑他:“什么天气了,佐藤様还穿着这件羽织。”
“我怕你找不见我。”佐藤抬着眼看他,眸子里是一往深情。松岛再木讷也看出来了:“怎么可能呢,你都要把我给盯穿了,我背对着都知道你来了。”
佐藤支支吾吾,紧张得折扇在手里直打滑:“那是因为我喜欢聪啊。”
松岛听他这么说,也有些紧张,两只手抓着背篓听他继续讲。
“你炒的茶一点也不好喝,可是我喜欢你,我想来见你,所以我还是……”佐藤别扭着。说到一半又被松岛扁着嘴打断:“你怎么这般直言不讳?”
佐藤垂着头不说话,松岛无奈接过他手里的点心盒子,佐藤又紧张着问:“聪是怎么想的呢……”
“我在想这茶叶以后你来炒算了。”松岛有些赌气的说。
佐藤好像明白了,他拉住松岛的手,“那你什么时候才肯改口叫我名字,我又没比你长几岁。”
松岛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说:“勝利様?”
佐藤怔了一怔,脸红了,扭头快步走下山去:“走吧,吃点心。”
后来年复一年。松岛园的茶叶是有了不少起色,招牌的抹茶拿来配佐藤屋的红豆大福,已经变成一种经典。
松岛接手了父亲的位子,招揽了些小工,铺子越做越大,但供给佐藤家的茶叶一如既往。佐藤也依旧是雷打不动地一个月要动身前往静冈两次,松岛跟他抱怨了几回,换来几次上京的机会,权当是游玩。儿子如此,两方父亲自是了然,便随他们去。
佐藤问松岛要不要到东京来,松岛惦记着家里的茶山,怎么也放心不下,他明知道说了佐藤也不会在意,还是要逗他:“我要守着这片茶园,免得稍不留神就难喝了。”
佐藤知道他是故意的,又反驳不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抹茶粉落在羽织上,蹭得到处都是。
然后战争开始了,到处都不景气,人们还吃不上米,更别说享用点心。佐藤托了不少熟人才躲过征兵令,松岛也是运气好,体检没通过被筛了回来。本以为如此便万事大吉,没过些年又来了流弹,佐藤打算带着年迈的父亲去乡下避难,出发前他到松岛家里去,给松岛留下一盒点心。
松岛沏了一壶茶问他:“你要到哪去?”
“往北走些,去父亲亲戚家的老宅。”佐藤说着,将手里的折扇往前递了递。松岛将它推了回去,眼睛盯着他身上那件火红的羽织:“我要这个。”
佐藤犹豫了一下,将那件羽织折好递给他。战乱之年,这一走就不知道再见是何时,佐藤盯着杯子里清亮的雨露汤不敢看他。松岛笑了笑:“难喝?”
佐藤想笑,又因离别在即笑不出来,他紧闭着嘴,隔了会儿才说:“都十几年了,要是还难喝,这铺子早就关了。”
“我小肚鸡肠,你说我炒的茶难喝,我要记一辈子,”松岛说着,张开手臂拥他,“保重身体,勝利様。”
佐藤没有说话,没有像他那样说那些保重的话。离开东京的时候,他没带什么物品,唯独装着一罐松岛炒的茶。
昭和40年,春暖花开。佐藤一路南下,回到东京,在市区租了间底商,仔细装潢,时隔二十余年,佐藤屋迎来又一次开业。
和菓子种类添了不少,佐藤听了些年轻人的建议,引入了西洋味道,也寻了些咖啡豆,搭配巧克力风味的点心。
有些几十年前的老顾客匆匆赶来,豆大福在嘴里化开,喃喃一句“还是该配一杯抹茶”,佐藤犹豫了几日,坐新干线到富士山脚下。
如今在他身侧的人已是当年那人的子嗣,正直壮年的男子提着行李:“老爷买茶还亲自来?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
“你知道我是来寻茶的?”佐藤反问他,搞得年轻人一头雾水。他也不解释就端着一只手账本,辗转了几天,最后停在一间茶店。
年轻男子尝了杯煎茶,茶汤颜色不够清亮,余味不够重,胜在一个香字,要论起来,整个静冈的好茶比比皆是。
佐藤却盯着那杯子不说话,沉默良久,他轻声询问店员能不能参观茶园。
他自然是到茶山上去了,他怎么也要去。园子里的茶树绿油油的,佐藤有些年没亲自到茶园去了,他下意识握了握手里的折扇,远远的,半山腰上有片红色驻着。
他爬上山去,隔着几丛树喊着:“您家的茶叶以前没这么难喝。”
那人转过身来冲他笑笑:“静冈的好茶有的是。”
“我给你带了点心,巧克力馅的,不知道你吃得惯?”佐藤说着走到他旁边,打开点心盒子。那人瞧了瞧:“这要配雨露才好吃。”
佐藤感觉喉咙发紧,他看了看那人身上火红的羽织,故意开他玩笑:“可不如我穿着好看。”
松岛把那件火红的羽织脱下来给他穿上,笑道:“我是怕你找不见我而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