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くん啊,感觉还在青春期,脾气有点暴躁呢。
班长从手持摄像机后探出头来,说松岛,你开什么玩笑呢,这可是决赛的应援视频。班里哄闹的气氛似乎因为松岛的一句话静下来了。今天是佐藤没来学校的第九十七天,松岛数过了,就在今天,班上每一个人都要发表对佐藤的印象,转交给节目方。你重新再录一条吧,正经一点。班长又盯回摄制屏。
“好,”松岛温和地笑了,“佐藤くん对谁都很温柔呢,虽然和他交集不多,但他曾经把午饭分给饿肚子的我,我一直记到现在。”
其实那天早上下了一场雨,松岛跑出家门忘记带伞,雨越下越大,狼狈地浇了一身。为了少淋点雨抄了小路,居然就正好被许久都没打过照面的地痞抢走了身上的现金。那是他的午饭,还有欠债的一点点零头;上一次被人催债催到学校去,他只好去打零工每天还一点。
其实悲惨也到此为止了,每天都在上演了,为什么那一天会想到死呢,为什么会选择那一秒呢。早上雨下得猛,积了薄薄一层水,让天台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泳池。泳池有一个清洁工,那是人气很高、待人温和的佐藤同学,松岛一开始没看到他,他似乎肚子饿得有些发慌了,总是在看太阳怎么还没有出来,好像如果连太阳的出现都不能拯救他,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一跃而下。
你在干什么,有声音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松岛觉得他喊得很用力。他回头看,佐藤在雨天把制服穿得很干燥,看起来很温暖;拿着清洁工具,是今天的值日生。佐藤似乎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松岛看不真切,说,外面很冷,回教室吧。
太阳出来了,松岛等到后背烘得有了热意才懵懂地从佐藤身上移开视线,他抬起头,看到金色拨开乌云溶溶地流下来,流在他和佐藤中间,像一条长河。佐藤就是这样,因为太过耀眼,仿佛能让雨停止,再把太阳召唤出来。佐藤就是这样。太阳出来了,但松岛莫名地对一跃而下有点犹豫了。
“什么啊,”松岛笑着说,“我只是来拿我晾在这里的鞋袜。早上淋湿了。”
“没带伞吗?”佐藤问。
“忘记带了。”因为晚上要打零工,松岛总是磨到很晚起床,一旦踏出家门就再也无法返途了。佐藤邀他放学一起回家,他同意了。
那天中午他吃掉了佐藤的面包,长长一条,像过往很多个日夜。
松岛记不清他们是怎么开始的,谁先提的,可能是佐藤,松岛真的忘了。体育课前进更衣室,松岛就在佐藤旁边,那天过后他们有很久没说过话了,松岛打了招呼,佐藤应了一声当回答,盯着松岛看个不停。松岛换衣服很慢,佐藤就倚在柜门上等他,视线在松岛的衣裤间游移。松岛并不喜欢有人这样看他,哪怕是佐藤,即便穿好了运动服,却还是感到被人摸光了骨缝。
今天好像有雨。佐藤说。你带伞了吗?
没有。松岛答。
怎么总是不带。佐藤转身向外走。放了学我同你一道回家好了。
当佐藤把他抱起放在玄关处的杂物柜上压下来时,松岛一向迟钝的脑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柜子上有家门的备用钥匙,后来佐藤拿走了一只,他坐在上面,大腿被硌得有些发麻,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他把佐藤领进门的,然后佐藤问家里没人吗?松岛摇头。佐藤不是第一次光临松岛的住宅,佐藤打着伞把松岛送回家的那一天他就喝了松岛一杯茶,松岛对他和盘托出,说去年他开始一个人住,父亲在医院治病,姐姐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他有点累了,不想隐瞒,他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这样坦诚,后来他说胜利有一双看起来值得托付的眼睛。佐藤くん会是一个懂得保守秘密的同学,他正直、善良,出手大方,第一次来就留了他不知道打多久零工才能赚到的福泽谕吉;即使佐藤也有缺点,比如急躁、多疑,爱暴饮暴食,松岛不懂要怎么对待私下形象翻转的佐藤,只能任由摆布。但他还是觉得好过其他结果。他不是没想过这样做,佐藤给了他一个台阶,是佐藤总好过是其他人。
佐藤把东西射到他脸上,然后把液体和泪水一起抹去。太阳完全落了。他要走了。
他要去参加甄选的消息松岛不是第一个知道的。那天松岛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有人在讨论佐藤,他们说:你们知道吗,佐藤昨天没有来上学,是去参加了海选。那是一档最近很火热的选秀节目,从九十九个人里选出九个成团;佐藤有一张很漂亮的脸,或许有几分胜算。
松岛有点清醒了。他平常不怎么关注佐藤的事,佐藤更像校园生活的花边新闻,他连主栏目都搞得一团糟,不怎样关心别的世界。但现在似乎不同。佐藤有一张很漂亮的脸,但生起气来也有点可怕;佐藤或许有几分胜算,但出道意味着佐藤会离开他,意味着松岛可能会失去很多,甚至是一切。勝利くん离他已经够远了,不是吗,他不知道佐藤的住址,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有过几段恋爱。佐藤分发试卷的时候在松岛的试卷上附上一张小纸条,上面甚至还带着体温,有点发烫,松岛把他展开又合上,然后午夜零时就等待佐藤从天而降。
他捏起笔,在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上落下了一个名字。
晚上松岛问起,佐藤强迫他翻身从后面进入,让他面向窗外。房间里没有开灯,窗玻璃映不出人影,只有跃动的夜。佐藤说,你希望我去吗?
松岛说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又不是一道选择题。他能理解佐藤的行为,人用来发泄压力的方式有很多,有人选择烟酒,有人选择异装,佐藤选择性,但松岛根本没的选择。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整个人软趴趴地搭在沙发背上。高潮对他来说是一片朦胧的粉白色。恍惚间松岛突然想起上个月看到姐姐在社交平台上发的生活照,姐姐和男友两个人快占据整片屏幕。姐姐不知道父亲的病,在有名的大学读书,似乎一片坦途。那天松岛翻了翻自己的相册,合照只找到几张佐藤和自己一时兴起拍的,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睡着了。
海选结果出来之前佐藤在学校附近找了个1DK把松岛塞了进去。佐藤不太敢乱动松岛家里的设施,有一次把沙发弄脏了,他跟着一起清洗了好久;松岛也入睡困难,搬了家离学校更近,在早上被生物钟唤醒,却发现还能多睡二十分钟时,松岛居然感到一点幸福。
刚搬来那天佐藤来庆贺乔迁,下厨做了晚饭,还留了宿。他送给松岛一台录影仪,后来松岛才懂那是干什么用的。他举着录影仪给佐藤递刚刚才买回来的蘑菇,一路从玄关录到简陋的流理台,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活泼语调和佐藤对话。佐藤把锅展示给他看,解释到因为聪喜欢吃蘑菇料理。镜头中,佐藤穿着围裙抬起头来对着松岛展开笑容,一个纯洁的、动情的笑,好像佐藤真的只是一名与松岛要好的朋友,或者是体贴的恋人,让松岛的心脏猛地向下扎了一下,让他有点想哭。
松岛的新住宅迎来了不速之客。他对佐藤妈妈怎么找到这里的没什么头绪,其实佐藤过夜的时候很少,每次都是等松岛睡着了再回家;出入也很谨慎,一定要和松岛相错二十分钟。不过既然是事实,松岛就知道总有被发现的一天。麻烦的是佐藤不在,他对付以妈妈为标签的女人总觉得很棘手,他从小就和爸爸一起生活,不懂什么样的概念才算妈妈。
他想让佐藤立即在这里出现。没有佐藤他好像什么也做不好,值夜班打瞌睡被店长骂,煮半成品速食能吃坏肚子,用厨刀划破了手找不到创口贴;松岛唯一擅长的是正视自己的弱点,现在他想重新回答佐藤的问题,他并不希望佐藤参加甄选,然后出道。
于是松岛打开了电视机。荧幕上第十八名佐藤胜利正好在接受点评,佐藤微微鞠躬道谢,不时回放几个舞台的镜头,松岛有点看入迷。他想起佐藤在节目花絮里接受采访,谈到自己为什么要参加甄选,佐藤露出了没有缺憾的笑容,说因为妈妈是舞团成员,却从小有偶像梦,自己想替妈妈圆梦。
他转头看向佐藤妈妈。岁月似乎善待她,还能从她脸上看到数不清的情怀。她也看得沉醉,接收到了松岛的目光,又看向松岛。
佐藤妈妈问,一张床可以睡下两个人吗?
“这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住。”松岛说。
是的,这里是松岛的新居,即使这里有一张足以睡下两个人的床、双人份的碗碟和牙具,甚至是一套松岛穿上略大一码的睡衣。即便如此,这也是松岛独来独往、孤身一人的证据。还有:在学校,松岛和佐藤是没有交集的同窗,两个人的座位遥遥相望;佐藤人气极高,人们追捧他,而对松岛却乏善可陈;并且,他们都没有谈过恋爱。
佐藤妈妈走了。松岛的住宅又只剩下松岛一个人,就像没在天台上遇到佐藤前一样。
松岛冲动地出门,什么行李都没带,抓上手机、录影仪和几把钥匙就坐上了新干线。一路上他翻看手机聊天记录和录影仪。佐藤偶尔给他分享在节目录制时期的生活细节,拍过几次消暑买的冰激凌和路边的小猫给他看。也打过两次视频电话,不过效果并不好,松岛总是觉得羞耻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结局都变成佐藤让他开着通话睡着,然后听着他的呼吸声打出来。录影仪的内容就更单调了,留下的几乎全是一段一段的性爱,一居室能玩的花样不算多,佐藤就用这种方法来人为制造麻烦。翻到最初的一条是自己拍的佐藤做料理的视频,还是那种令人惊讶的活泼腻人的声音,镜头快要掉进锅里。松岛清楚佐藤妈妈的用意,他把视频一条一条删掉,记录变成一片空白。
他打了电话,坐在路边的长椅等人。夏夜不算燥热,降到了一个还算舒适的温度,让他有了一点困意。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松岛想起明天是学校要收志愿单的日子,他的还空空的没有填,他决定不好自己要不要读大学。自己成绩不好,甚至有一点阅读障碍,每天为父亲的病和钱的事情奔波,没想过将来要如何。他曾经梦到过很多次自己和佐藤一起生活,梦里全世界只剩下他、胜利,还有两只小狗;也幻想过借佐藤的资助盘一间花店或者咖啡屋,但那些又要用多少个日夜呢,他和佐藤的故事还能延续那么久吗。
聪。他听见胜利的声音,很轻很轻。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
佐藤把他领到酒店,一路无话。路上松岛有点后悔了: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跑来,节目录制期间周围不知埋伏多少人,太容易被发现了;胜利要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又想到被爆料、人气下滑似乎有可能让胜利不出道,又想到就算不甄选出道胜利也可以签约别的演艺公司,又发现自己居然为了一己私欲冒出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乱七八糟叠加在一起,等到了房间开灯,佐藤发现松岛居然已经满脸泪痕。
怎么了?佐藤问。为什么突然跑来?
“上次你问我,我希不希望你去,我说不知道,”因为想见你,“......其实我并不想要你去。”这是一道选择题吗,松岛功课很差,很多题目,即便他写下了自己的答案,正解也不会有所改变。
佐藤很轻地笑了。他把松岛放在床上,动作让松岛感觉他今晚似乎奇异地有很多柔情,佐藤选了传统的地点和传统的姿势,用棉被把他们包裹其中,像一颗巨大的茧。他觉得今夜松岛就像一块柔软的草皮,上面还落雨,他尝试吻掉松岛的泪,却什么也不说。
“我看了应援视频,”佐藤似乎想到一件趣事,“你居然说我脾气暴躁。”他把环绕着松岛的两只手臂解开一只,去够床头的录影仪,说,你对着镜头重说一次。
“我已经重说过了!”
“对着这个镜头再说一次,”佐藤摆弄着设备,“......怎么原来的视频都删掉了?”
“......勝利くん虽然青春期脾气暴躁,”松岛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自顾自地说起来,“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很少能真正拥有什么,即使佐藤只是随便伸给他一片衣角,他也想抓住不放。
太阳似乎快要升起来了,窗户只披了一层窗纱,天空向房间里渗透着莹莹的白。
佐藤的视线似乎穿过录影仪飘向了更远方:“我也是。”我很需要聪。
他们丢开录影仪抱了一会儿。阳光强势地照进来,像要带走上一片夜里的一切。
出道夜准时收看,自己的赠言被剪辑在了第一个,镜头给佐藤,松岛发现佐藤又温情地笑了。他突然感到有一种幸福的孤独笼罩了整个房间,那一夜像一集电影花絮,消失在正片里,又真实地被录影仪刻了下来。他已经不知道是该祈祷胜利成功出道,还是该祈祷胜利回到自己身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