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和他的情人是在渡河边遇到的,他戴着一顶宽边草帽,穿着宽荡的短裤,正打算回寄宿学校。他没有随行的同伴,太早发育、戴着一顶花哨而怪异的帽子、外乡人,因此行动自由,无人约束。
他的情人坐在一辆经过河岸的黑色轿车内,看着他沿河堤行走。他一眼看出这个滑稽角色的盛装舞步一样的男孩,也许不是完全的本地人。他的皮肤比他要黑,但没当地人那么黄;然而他的嘴唇很厚,微微前凸,像在索吻,也许他有当地的血统。
他让司机停下车,问他需不需要带他一程——他看上去要去学校。
他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会儿。他看不清楚对方大概具体多大年纪,但很年轻,保养得当,皮肤白皙。他是东亚的人种,但不是这边人。他有直觉的,人在对自己家乡的事物总有直觉的。
他问:“你是日本人吗?”
对方点点头。他说好,然后跟他上了车。
那之后他就不用自己一个人,在正午晒着太阳沿着长长的河堤去学校。黑色的轿车会把他载到学校门口。
他情人说他要教自己一些自己国的语言,他说你应该会的,日本话不像中国话有音调,你应该会的。说完他狭昵地捏了一把他的嘴唇,让他像只瘪嘴的鸭子:毕竟你舌头那么灵活。
他一把拍掉他的手:我当然会的,我妈妈是日本人。
但后来被认证他所谓的日本语已经几乎成为乡音的一部分虚无缥缈的魂灵,他会少数日常的短句,但几乎不会认也不会写。相比之下他的中国语倒是要好很多,他们学校里会教的,他并不笨。
“那么这其实也很简单,它们两者长得很像,意思也总是互通。”他情人安慰着鼓励他,诱哄似的。他们并排半卧在植物园里的躺椅上,他戴着一顶遮阳帽,穿着浅白色的亚麻衬衫和短裤,还有一双皮凉鞋。植物园里其实不太晒,但他坚持想戴着他的帽子。
“这不好看吗?”他低下头以便更好地展示宽阔的帽檐。
他情人在抽烟卷。他不爱闻烟味,但爱听他情人说话的声音。他情人有时候给他唱歌,也好听——虽然他认为自己唱得也不赖。他知道是烟草让他情人的声音如此性感,所以默认了他在他面前抽烟。
情人低着头,在看一本他国家的书,另一只手垂在躺椅外面,半支烟都化成了灰。
他支着腮帮子,直到那支烟毫无意义地烧完,跳下椅子,用两只手指从对方手中夺去烟蒂,丢到一旁,然后像植物园里的葛藤一样爬上他情人的胸口。
“教教我,”他伸长脖子去看他在看什么,“或者你读给我听,说不定我听得懂。”
他手指抓着他的衣领。他也穿了一件衬衫,上面印满层层叠叠的扶桑花。他用手指揪起他胸前一朵。
他的情人轻声喊痛,然后抱着他翻转了个身。椅子发出嘎吱的危险声响。
他发出咯咯的笑声,突然的失重和男人的强势使他感到兴奋。
情人把他搂进怀里,在他身前举起书,使得他们两个都好看得到——他们弯成一对海虾交配的样子,然后他很慢、很轻声地,用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被烟叶熏哑了的嗓子,一行行地读过去。
“你在读这儿吗?”他得意地用手指着某一行字,仰起头看他的情人。对方摘下他碍事的帽子,放到一旁的小几上。他摇摇头,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情人笑起来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很笨似的,眼睛一眯起来就很狡黠,他好像懂全部他不懂的东西,他好像懂无数在他以外的世界一样。
“不。”他握住他按在书页上的指头往下滑,指尖划过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早就读到这儿了。”他在页尾才停下。
“我搞不懂。”他认输似地叹了口气,用年久失修的日语抱怨道,“好难。”
“……怎么会!”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惊叫起来,“你明明才刚读没多一会儿,除非我中间睡着了。”
“而我很肯定,我没有睡着。”他气鼓鼓地转过身来,让躺椅发出更严重的吱嘎声。
“好吧,好吧。”他情人又呼呼地笑,胸腔沉沉地震动,像一片山。他好像觉得这样逗弄他真的很有趣一样。
“我错了,我错了,kenty,”他谄媚地讨吻,喊他的昵称,手揽住他的后腰往自己身上带,“你是最聪明的孩子,kenty,真是什么都骗不了你。”
他的情人睡相不是太好,总是像一株藤蔓地缠着他,脚趾甲老是刮伤他的小腿肚。而他其实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们自己的屋子总是不那么宜居,太潮湿,让人骨头又痒又疼,导致没人喜欢睡觉。
他和他情人呆了整夜的屋子就体面得多,干燥、空旷,他们睡在房间的中间,有帘帐悠悠地从上到下垂在两边。所以他总是睡很少,想牢牢记住这种崭新的舒适感觉。这里的植物种类太多了,而且长得又高又壮,遮住他们二楼的房间窗户,在黑夜里影影绰绰地,他只能认出少些几种。他的家乡也有很多植物,但远远没有长得那么疯狂。
他坐起来——躺得累了。圆润的肩膀从毯子里滑脱出来,最后那些布料堪堪堆在他的下腹。
他推了推他的情人——fuma,他喊他的日文名。fu——ma,说话带着一股东南亚的腔调。
他的情人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回应他,眼珠子在眼皮下动来动去。他拥有着富人的、深沉的、香甜的睡眠。
“教我说说日语,”他滑下去一点,用手臂拢过对方的上半身。
他情人在睡梦里不耐烦地推搡他胸口,“我需要睡眠,”他半梦半醒地陈述到,“和你在一起令人犯困。”
“不,”他坚持,“有些事物只在夜晚出现,我必须趁天亮之前学会它们。”他双手环抱他的情人,环抱一颗滚烫的人的头颅。
“有很多树在日本没有,在我们的——”他困极了,用手指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家乡,是很少有那么高的树的。”他知道他真正想听些什么。
“我们的——家乡,”他情人仍旧闭着眼睡在他胸口,偷偷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左边乳尖,露出下流的笑容,“——家乡里,楼和楼之间隔开很空,不像这里,不像你和我——”他情人的手指被他捏住了,他低下头来亲吻了一下,很轻很轻,好像一阵临近的呼吸,“那么近。”
“这里的人都很爱热闹,楼房之间也……我想,我觉得,是有些太拥挤了,我不太习惯。”
本就该如此,他觉得很好理解,这里空气的水分太多了,人和人被黏在一起,楼和楼之间也粘滞。他曾经穿过两栋骑楼之间的弄堂,又深又逼仄,脚底踩到青苔总是打滑。
于是他点点头以表赞同,虽然他的情人根本尚未睁眼。
那之后他尝到了甜头,变本加厉缠着他的情人教他。fuma,他在公寓狭长的过道喊,直到声音撞上水汽凝结的墙壁发出重重回音;fu——ma,他在别墅的花园里浇水,把手拢成喇叭的样子朝刚下轿车的他喊;fuma,他有时候甚至做爱做了一半也这么喊。他情人唯独在这个时候耐不下性子,他对床上的事太认真,其他的事他都可以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有时候轴起来的劲子好像一头小牛,他的情人拗不过他,于是后来他有时候会叫他到书房里。书房装的全是落地窗,正对着院子,他那时游泳累了,在躺椅上盖着帽子睡觉,睡得汗涔涔的,后背全被汗浸湿了,带着池水味。
他拉开窗子喊他:kento。他穿着从外面回来的背带裤,衬衫卷到上臂,吸着烟卷,靠在墙上,叫他几乎从未被唤过的日本名字。其实名字是否如此,印象已经模糊了,他之前嚼着槟郎随口回答:“大概是这么说的。”他怀疑自己有理由地篡改了记忆,人总会把记忆往自己想象的方面靠拢,他现在的名字正好两个音节,与他情人的名字十分相衬。他这么觉得。他不打算坦白这件事,以免被他情人看出他有一点喜欢他。
他的情人扶着他的手臂使他夸过门栏,然后转身拉下百叶窗,就此隔绝了外面潮热的空气。
他汗淋淋地,但也随着他面对面地坐在一张过于宽大的书桌前。他知道那是他真的想让他学日本语了。
他低着头翻书,偶尔瞟一眼他的情人。他情人读起书来很有趣,会露出和他一样困惑的表情,而这在他的脸上是很少会有的。他好像在读大学院的课本,拿着铅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毫无头绪。
另外,情人有个小习惯,他读不出书的时候会咬笔,幼稚的、低下的小习惯——他以为只有他学校里的同学会这么做。
等端详腻了,他用笔头敲敲他的书:这里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这样读——但语法上为什么是这样?他的日本语水平已经好了很多,虽然在这个地方,学习这个就好像学习哲学一样,太光怪陆离。
情人被他从苦海中解救出来,不再咬着他的铅笔不放。他用两根指头夹着那根笔,剩下的手指捏住他的书。
他的问题对他情人来讲不算什么,他讲到日本语总是没有主语,“我爱你”在他们的说法里没有“我”也没有“你”。
这很奇怪,他点点头,但也表示理解,这些更高纬度的人好像比当地人表达更隐晦,似乎温度能抑制掉一部分情感。他能感觉到的,因为他有那里的一部分血统。
那么这儿、这儿——把你的笔借给我——都没有主语?他划了某几条文字,然后轻轻地,用他脆生生的门齿咬在笔头他刚苦苦思索的地方。
他抬头看他:是吗?
他情人微笑起来,笑容像热带气候里蓬软的水雾云团:你学得很快。然后他收拢散乱的习题册,推到一旁,倾斜身体来吻他。他尝起来是泳池味的咸,好像辛辣拌酱的热带水果。他的情人托起他的臀,让他踩着椅子爬上书桌。
他孤零零地坐在又宽又大的书桌上,两条腿像鸭子一样不自然地往外撇开,好像自己是情人收藏品中的一座雕塑。
“我说,”他情人用日文很慢很慢地讲,以保证他每一个词都能听明白,“我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不在这栋别墅,回到公寓?还是回到他们那些人聚集的公馆,或者说回到他的黑色轿车里?
他下面都已经湿了,他却说他要回去。他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两颗门齿滑稽地裸在外面。
“回到那边去,”他的情人继续用日本话,很慢地斟酌词句,试图用隐晦的语言柔和地表达隐晦的寓意,“我下个月回去。”
他的情人一向如此,心思圆润又狡猾,趁他的日语还不怎么会说,他也许是在欺负他听不懂。他正在绞尽脑汁想第十个给他情人的借口,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直到他情人殷切地问他——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我想你和我回去。情人用他懂的语言讲,从下而上望他。他的情人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上一次这样看他,还是他在那张挂满帷幔的床上舔他,把他毫不留情地送上高潮。
他从桌上跳起来,抬起右脚,像一头兔子发起暴烈的攻击,正中情人右侧的肋骨。
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他爬起来,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大吼。我是你从外国带回去的伴手礼?他两片正对着他视线的膝盖红通通的,像带着血丝的苹果颜色。
你从最开始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想买那些我买不起的衣服。我长得比我同龄人都快,我打算比他们长得要快。所以我要找到最富裕、最年轻的男人。我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因为我成功了。
他抽噎着,睫毛之间满是泪水,泪水聚集在他的鼻尖,从高处落到书桌上。
他其实知道自己永远会是异乡人,并不是说因为他母亲是日本人,他就有理由回到日本。也并不因为他父亲有这里的血统,他就心安理得地留在这里。
他是早熟的、漂泊的异乡人,他的同学背后说他是东亚的妓女。
他缓缓蹲下来,试图在雾蒙蒙的视线里看清他的情人。“我想做爱。”他爬上情人的胸口,抓住他背带裤的带子,想象自己是攀附其上的爬山虎。
他们从白昼做到傍晚,日光使所有色彩都变得朦胧,五颜六色全被捣得粉碎。他像一根食人精气的藤树一样夹得紧,绞出情人每一滴珍稀的眼泪。他能从他的神态和动作中知道,他的情人不擅长哭泣。他在流泪这方面比他故作顽强的情人要坦诚得太多。一开始他的情人身上还散发出香料和蜜、还有英国烟的气味,直到他不停进入他汗津津的、氨氯消毒水味的身体。他紧闭眼睛,拨开额前湿掉的发,说再来、再来;他的情人不断反复,强调他必须抱紧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他情人见面。那之后他们唯一交流过一次,那时他在学校里,学监敲门找他,说有他的电话。
电波里的声音太失真了,他对着听筒花了大概半分钟,才通过语气认出对方是谁。
“你还好吗?”对方用日语问。他闭上眼睛,猜他情人穿着丝绸的衬衫,领口弥漫贵重香料发出的芳香,另一只没有拿话筒的手夹着英国烟。
他咧着嘴笑,告诉情人他已经没在学日语了,另外,他很好,不论是在这里还是日本,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会被水裹挟冲向太平洋,所以在两者中的哪一地方,都并无区别。
他伸出两个指头掰开百叶窗的缝隙,学校种满了廉价的番荔枝树,他朝虚空的绿色微笑着讲话,想到铺盖蓝色琉璃瓦的别墅里,种满的欧洲夹竹桃和棕榈树。
那座花园在他脑海里静止不动,像云石一样凝固。
“菊池,”他慎重地叫出他的另一个名字,努力咀嚼消化他情人——他旧情人的新名字。他知道在接下来所有的人生中,他只会用这一个名字来称呼他。
“我们太迷恋结尾了。”他低头看他的皮凉鞋,长久地微笑着,直到电话挂断,才发现上唇粘住了牙齿。
菊池发现回到自己国家以后他唯独不喜欢夏季,他认为相比热带,日本的夏季就是一场诈骗,即使他回来以后度过的每一个夏季都在相比之下热闹、快活、舒心得多。他回国后老是发疹子,那种如同扶桑花海一样的红斑,在换季的时候频繁出现在大腿内侧,成为一种如坐针毡的难言之隐。
他和大学院的学长一起坐在草坪上,脚边堆满了这学期要用的课本。
“你还好吗?”樱井问他。
他顿了一顿,当自己被提问了才发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突然后悔问了他这句话。
他盯着胡乱摊开的几本书,突然发觉他对他情人的印象已经模糊。他们坐在植物园的草坪上玩西洋棋,互相的技艺都很差;他的情人喜欢买藏青蓝的衣服,他的好几件衬衫都是这样的颜色。
他和他情人最后一次做爱,在别墅一览无余的落地窗前,他把他压在窗上,挤得那么紧,好像想把他做成标本的玻片。
其实当时他对生活毫无野心,但他那只像蝴蝶一样的情人有。他这才发现。
他后面回去过一次,那栋别墅已经被易主——那总之是他父亲——或是其他什么他的代理人——转手掉了,那都无所谓。他站在河边和那栋别墅之间的门口,穿着日式的便服,廓形的风衣和低帮皮靴,轻便、时髦、裁剪得当,同时意味着和这座临河的别墅格格不入。
门从里面打开了,菊池看见他曾经的情人走出来,他说,我听说你来了。他已经长开了,穿着黑色羊绒衫和浆洗过的衬衫,肩上还披着一件毛呢大衣。靠近赤道的冬天无论如何不需要这样的盛装打扮,况且他记得他最怕热,他找到的材质最上乘、最透气的亚麻短裤也会让他大腿起疹子。
所有记忆都像呕吐物一样涌上来,菊池望着他的脸。
“原来你在这里。”他说,声音脱力好像抽干水分的树木,干燥而生硬,“你过得好吗?”
“都过去了,”他的旧情人微笑道,泪水覆盖他黑色的眼珠,他用日语缓慢地回答道,“我过得很好。”
菊池想起二楼房间的百叶窗,花园和植物园之间的游泳池,或者其他什么在他们国家没有的、郁郁葱葱的植物,这些事物在多年后像弯曲弹道的子弹,打回曾经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