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看到中岛在车门关上前最后一秒跑了进来,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中岛在他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没和他搭话。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电车开过了六七站,中岛即将在三站后下车,而他要坐到终点的前一站去,这节车厢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可能因为他一直睡着,中岛也被沾染了困意。菊池看见中岛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电车站的灯光打得好像现在是昼日一样,中岛隔了会儿才发现他醒了,摘掉一只耳机:“醒了?”
“嗯。”菊池眨巴几下眼睛,因为被这强光刺得晃眼,他在想今天一整天他都忙着工作,喝水量达标了吗?中岛比他爱喝碳酸饮料,怎么总是看起来比他年少?
菊池一直这么看着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中岛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电车进站时他没有下车,菊池不用问也知道他想借宿。终点的前一站中岛跟在他旁边下了车,车站旁的便利店有夜间折扣,中岛说着“太棒了”往购物筐了扔进来几个饭团和几盒即食香肠,进了家门立马就坐在地毯上开动。菊池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又把泡澡的水放好,中岛递给他半个饭团——是被掰开的,菊池勉强吃了两口,他一点也不饿。
他没问过中岛,从没问过,即便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你怎么不回家”这句话,他没问过。
末班的电车上常常寥寥无几,他从首发站上车回家,中岛则是在他两站后。
他对中岛一无所知。起初,他只是很巧地每次都同他遇到,中岛上车的车门正对着自动扶梯,那里是最快能赶上这趟终电的。中岛有在车上睡着坐过了站,匆忙下车的时候;也有错过了末班车,就这么盯着车门关上的时候,那一次中岛站在车厢外很苦恼的样子,恰好和他对视到,菊池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应该不难吧?他们每次都面对面坐。
后来有一次赶上了突发事件:电车出了故障,中途停了下来,工作人员打着手电带他们从隧道走进月台,菊池跟在中岛身后头,他发现中岛有些胆怯,可能是有点夜盲吧。那一站车站距离中岛的家还有四五站地远,菊池第一次主动和中岛搭话,一起打出租车能节省点费用,毕竟是同一个方向,中岛坐上后座却说:“我能去你家吗?”
中岛的报答是在便利店给他买了一大堆零食,冰淇淋、巧克力、薯片,还有很多碳酸饮料,满满一袋子热量炸弹。菊池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何况中岛这样像是不速之客,中岛在拘谨和不见外之间来回徘徊,问菊池“你不吃吗”,然后自顾自地把所有包装袋拆开。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这样买一堆零食回家,把它们全都打开,吃不完也没关系,明天早上我会把我的坏心情和它们一起扔掉。”中岛这么说。
“我在电车上睡着了,你为什么没把我叫醒?”中岛这么问。
“下次我再睡着你记得叫醒我,我不想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回家。”中岛又这么说。
菊池其实哪句也没有回答,只是听他说着,中岛大概不需要他的回应,又或者说中岛的话就像一则通知一样。
他说了,他照做。
菊池猜到中岛还会再来,只要他开过一次口,中岛就会顺着缝隙挤进来,霸占他的私人领域。菊池也想过要不要拒绝,怪罪自己太过于让他有机可乘,却总是在见到他的那瞬间把在脑海里演绎过无数遍的冰冷场景抛之脑后。中岛来借宿时每次都睡在地毯上——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即使是朋友来也该是这样,何况他不知道如何定义他与中岛。菊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突发奇想,他问他要不要到床上睡,中岛去捏薯片的手都停下来,湿巾在他手掌里被揉得皱皱巴巴,看着菊池的眼神犹豫不决,有些复杂。
中岛最后当然是躺在他旁边睡了。他背对着自己,睡得很甜,很安静,菊池却睡不踏实,天蒙蒙亮之前都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朦胧之中菊池看着中岛的背影发呆,他有好几次都想就这样抱住中岛,感觉那样一定能睡得安心一些,可是等到中岛醒来自己又该怎么解释这些无厘头的行为?他总不能告诉中岛他喜欢他,他根本不了解中岛,他们只是普通的、每天一起坐终班电车回家的乘客关系而已。
那之后中岛有两个月都没有借宿,虽然他们还是会在末班电车上并排坐,中岛偶尔给他带些零食,都是很甜的巧克力糖,菊池对这些甜食没什么兴趣,就带回家码进一个塑料盒子。
有次周末菊池约了朋友出门,他在熟悉的电车上遇见了中岛,中岛身边站着个女孩,表情有些腼腆地与他交流,倒是相谈甚欢。周末的电车上人很多,他们被挤在列车的两侧,菊池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中岛也许感觉到他的目光,便转过头来寻找源头,他们隔着人群互望,中岛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投望过来就回躲。
几天之后中岛在回家的电车上睡着了,菊池没有叫醒他,他睡醒来后也没有问菊池为什么没有把他叫醒,只是跟在他身边一起下了车。中岛那天在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果汁,还有两支咖啡味道的冰淇淋,那是菊池最喜欢吃的口味。
中岛还是背对着他,菊池便冲着他的后背发呆,翻身仰躺时他听见中岛开口:“那个女孩是我的相亲对象。”
“嗯。”菊池只是应了一声,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反正他和中岛不会怎么样。中岛只是看起来没有边界感,其实线划得很明白,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我有时候感觉很累,很想要逃避。”中岛说。
菊池在心里想,逃避是指逃到他家里来吗?但他也没有问,有没有中岛的答案对他来讲都没什么所谓,他更关心中岛是不是讨厌那个女孩,所以他这么问了。中岛犹豫了一下才说:“算不上讨厌,但也没有那么喜欢。如果是很喜欢的人,我不会为每天都要和对方见面而苦恼。”
“你不这么认为吗?”中岛突然翻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菊池便也看着他,脑子里在想象如果他周末也会和中岛见面……半晌他说:“我不知道,我没体验过那种经历。”
中岛似是有些失望的样子,怕是对他这般难以定夺自己爱情观的行为感到无奈,他翻了个身仰躺着,望着天花板发呆。菊池想安慰他什么,又认定自己没资格,于是昏昏欲睡。
那晚他做了个很真实的梦,他梦见中岛对他说了些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大多有关情情爱爱。他梦见中岛吻了他,触感真实地不像在梦里。他一定是太喜欢中岛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吧,毕竟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
后来又是什么时候了?菊池不是每天都能在末班电车上见到中岛了。中岛偶尔会和他遇到,也很少借宿,连着没遇到的时候,菊池下了车会到车站旁边的便利店去买冰淇淋吃,他有点理解中岛为什么说心情不好时要吃零食,糖会让人快乐——中岛在的时候他的快乐是中岛给的,中岛不在的时候只能吃些甜的。
菊池开始思考中岛是不是不讨厌那个女孩了。他只见过那个女孩一次,印象停留在那趟电车上。她看起来有些内向,不张扬,岂不是很适合中岛?中岛最适合跟可以完美接收他的“通知”的人一起生活,这么说来他自己也很适合中岛。
中岛最后一次在他家借宿是在那之后一个月。列车停进站台时菊池本没有任何期待,所以见到中岛在车厢外他很高兴地笑了一下。中岛见到他也似是很愉快的样子,他坐在菊池身边,说“好久不见”,列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菊池摘下耳机,也回他一句“好久不见”。
中岛给他带了一个糖罐,透明的玻璃雕着花纹,欧式的,和菊池家装的风格不太一致,但是很漂亮。中岛一边往购物筐里装寿司和小菜,一边说看到菊池茶几上的塑料盒子不美观,“糖就是要放在糖罐里,不吃也赏心悦目”是他的说辞,菊池明白,中岛就是喜欢从小细节上操控别人,何况他不会拒绝那个人。
中岛还是买了咖啡味道的冰淇淋,他说那女孩喜欢吃香草的,但他觉得腻,菊池说我能懂,甜味素要恰到好处才让人身心愉悦。中岛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我要结婚了。”
菊池不觉得意外,他想象着中岛和那个女孩的婚后生活,所以呆愣了好一会儿,冰淇淋融化了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毯上,中岛眼疾手快地用湿巾去擦,然后再擦他的手臂,菊池去咬那处融化,嘴唇不小心蹭过中岛的手指。
“恭喜。”菊池说着,对低着头去反复清理地毯的中岛这么说着。中岛的手停了下来,好半天才说了句谢谢。
中岛扔掉那张满是咖啡色污渍的湿巾:“我们也许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么?”菊池盯着他的手指看,它们沾过太多奶油变得很香甜,他刚才就闻见了,“她管你这么严?连朋友家都不让你来?”
中岛盯着他看了半晌:“要和她一起去大阪生活,明天我就要搬走了。”
“明天要搬家了,你今天还睡在别人家里。”菊池说。
“我的家已经空了,睡不下我。”中岛慢悠悠地答。
菊池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时间过得飞快,他洗过澡躺在床上,中岛躺在他旁边,今晚的月光很亮,他隐约看见中岛的睫毛,他想起梦里中岛的吻,那是梦吗?如果不是那是谁的嘴唇的触感?如果是……
他只要吻上去就知道是不是。
太晚了。
中岛在那几秒钟的亲吻之后说。菊池俯视他,看到他眼睛很湿润。
“新婚快乐。”菊池又重复了一遍。他至少确认了那个吻不是他的幻觉。
“你应该在我坐过站时就叫醒我,我和你讲过的。”中岛说。
菊池也说:“那么你就能问我可不可以来我家吗?”
中岛沉默了。
首班电车的靠站时间是五点三十三分。中岛因为在便利店买了个薯饼,差点就错过了。
菊池跟着他跑,也刷卡过了闸机:“下一班7分钟之后就来了。”
“你坐过首班电车吗?”中岛问他。
“没有。”菊池答。然后中岛迈进了车厢,车门就关上了,他在车厢里大喊:“我也是第一次坐!”
菊池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