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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打在金属外板的声音沉钝又内敛,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逐渐远去的趋势。他睁不开眼,沉重的金属板似乎将脏器全都碾碎,甫一张口就要吐出几口鲜血。落在指尖的冰凉雨水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身体被液体浸湿了,分不清是血液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云的碎屑。
脸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过,中岛皱了皱眉,这类似于小狗舌头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拜托母亲照顾的bonita。以往出差都不会麻烦母亲将她带回老家的,或许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这次离家之前认真地嘱咐了母亲。身体变得好冷,中岛想,他的意识还没有远去,压在身上的铁板重量在渐渐减轻,声响却吵闹得令他烦躁。警车和救护车不是已经开走了吗?被甩到半山腰毫不起眼的搜救盲区,不被发现也是正常的事。中岛感觉自己被抱起来了,不是担架也不是轮椅,是脑袋架在肩膀上的,像抱小孩子一样的姿势。
汽车在移动中颠簸起来,胃酸随着移动的幅度几乎涌至喉尖。中岛皱紧眉头,他听见医生的呼唤声,稍稍握紧手掌回应对方他尚存的意识。他总算费力地睁开了眼。车厢内亮着有些晃眼的灯,模糊中坐在角落里一身黑色雨衣的人一言不发,手臂上绑着搜救的红色臂带。
中岛又一次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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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计程车往家的方向走时,中岛耳边又响起护士的调侃。被落石推落山腰还掉在视线盲区的人不仅被成功救出来了,身体受损的程度也微乎其微,正如调侃的内容般奇迹的发生。他猜想这是母亲虔诚祈祷所带来的好运,被压在汽车底板下三个小时,除了擦破皮居然没有其他问题。同行的另外三人还在医院调养,中岛一一发消息问候并汇报回程,又回复了堆积在邮箱里友人或同事们几日的礼貌关切。
他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瞥见的那个人影,坐在救护车角落里一言不发戴着红色臂带的男人,估计是那个人将自己从废墟底下捞出来的。中岛的手指在日历上划动,学校给了他足够的修养时间,学生最爱的恋爱课程将整整停上一个月。他的身体并无大碍,病假倒成了他不可多得的长假之一。要不抽空去拜访一下吧…护士说他是被执意留下的某位警官救出的,如果不是那位擅自离队的搜救警官,或许他现在就不是基本行动自如的这副模样了。
春末连日的雨水让刚刚结痂的伤口有些痒痛,粉色的花瓣在雨水的冲刷下铺满道路两侧长长的凹陷。汽车碾过积水的声响像极了奔涌的海潮,在耳边一阵阵沙沙作响。计程车已经停到了公寓楼下,中岛从车门的缝隙撑起伞,行李被司机贴心地提着,他还没伸手接过,已经被等在旁边的另一个人拿走了。
“廉?”
中岛有些疑惑地看着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后辈…或者说学生。他微微弯腰同司机道谢,跟在提着行李的永濑身后,步伐缓慢地往教师公寓走去。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说你要回来吗?我就过来等着了。”
“啊…这样。谢谢。”
“真是吓死人了…”中岛看着轻车熟路钻进他家里的永濑,伸手打开了玄关处电灯的开关。对方一身雨水气息径直走到了客厅,嘴里还保持着碎碎念,“不过就是去隔壁市开个讲座,怎么就遇上了山体滑坡?”
动作缓慢的中岛刚刚换上室内鞋,这个问题…他毕竟也很难回答。当天的事故可不仅仅是他们一辆车四个人的遭遇,据说有将近二十个伤者,还有一个小孩子已经确定去世。天灾总是不可控的,他对此保持逆来顺受,某些强求也无法改变的东西,还是不要过多思考比较好些。
“想要吃什么?点个外卖?”
中岛趿着拖鞋走到沙发边坐下,被汽车底座压了整整三个小时,就算没有额外的伤痛,肌肉的疼痛也够呛了。他看着永濑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们最常吃的那家披萨,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伸手点了退出,照顾病患的话,一起喝粥是比较好的选择。
“bonita不在家吗?”
“嗯…这次让我妈过来接走了,算是恰好吧。”
“也对…毕竟你都在医院躺了五天了。”
“是啊…学校也给我停了一个月的课。”
“哈?”
“怎么了?”
“那你一整个月都不用上课了?”
“嗯…话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没什么大问题的话会回去上课的。”
“那就好。”
“你什么时候对上课这么积极了?”
“啊啊…毕竟关系到学分啊。我可是两个月后就毕业了啊。”
中岛挑了挑眉,前三年倒是干嘛去了,居然也好意思说这话。打开的电视节目刚好在报导几天前的事件,中岛窝在沙发里,看着记者采访事故碎屑的清理工作人员。镜头一晃划过某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戴着红色臂带的,看上去神情严肃的沉默寡言的人。
臂带上写着「菊池」。
是叫菊池吗…?改天拜访道谢好了。
*
身体恢复到可以自如行动是两周之后了。中岛循着导航走到警局门口时还有些忐忑,毕竟门口站岗的人看上去脾气可不太好,尽管回答问题时蛮有耐心。他坐在服务大厅等待前台叫号,工作日的警局大厅电话铃声就没断过。中岛坐在塑料座椅上,前台的机器叫到了他取的号,表明来意后,来了一个不是他印象中的人。
“那个…我记得那个人的臂带上写的是「菊池」?”
“嗯是的,”得知来意前来的警官笑眯眯地看着他,“敝姓二宫,我们的菊池可能不是太方便见您。”
“为什么?”
“嘛这个…”
二宫眨巴着眼睛,这个问题确实是很难解释。
“是因为他擅自离队被处罚了吗?”中岛稍稍往前逼近了一步,“如果不是他擅自离队我可能就死掉了,规定这种东西在人命面前还是变通一下比较好吧?”
“嘛嘛…”二宫往后退开一步用手掌挡开两个人的距离,“我知道了,我去试试叫他过来,您先稍等一下。”
中岛在休息区看着挂在墙上的分针走了一个半圆,被糊弄的不满随着指针的移动不断往上攀升。说着等一下结果是打马虎眼,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他正想再去服务大厅取一张号,刚刚笑眯眯的小个子警官走过来了,身后跟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看上去似乎刚睡醒的另一个人。
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人。
“这位就是,菊池,菊池風磨,您要找的那位警官。”
半低着头一头乱发的警官瞪着一双不太清醒的眼,抿着嘴不发一言。大概是吵醒他了,中岛莫名其妙地愧疚起来。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拿在手里的伴手礼还没能递出去,袋子就被站在旁边的小个子警官截胡了。
“这个东西,我们不能收的。”
“不是…只是一些点心……”
“倒不如说他不能吃,菊池。”
“为什么?”
中岛侧眼瞄了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半阖着眼睛快要睡过去的人,意识到对方至今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吵醒人家睡觉确实是他的问题,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明确表明来意,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来干嘛的,所以才不开口的吗?
“那个…您好?”中岛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看见对方抖了抖肩膀,似乎是被吓到了,“谢谢您那天救了我,打扰您实在是抱歉。”
站在原地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疑惑把中岛的眼睛填满了,站在旁边的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让他不要在意。中岛看着呆立在原地的人顺着小个子警官的示意转头往回走,他的肩膀又被拍了拍,提着他带过来的点心伴手礼的小个子警官笑眯眯地对他说:
“中島さん,要不我们聊一下,退役搜救犬的领养手续?”
*
放在眼前的茶杯正冒着腾腾热气,中岛盯着眼前的那张信息表,没能搞懂对方的意思。名为二宫的小个子警官坐在桌子对面等候他的意见,并逐条介绍搜救犬领养的相关程序和注意事项。等等…中岛想,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基因捆绑性人形搜救犬?小狗就是小狗,人就是人,什么叫小狗原型只能持续到二十岁,二十岁之后基本维持人形但有时候会暴露狗狗本体?中岛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信息表,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刚刚听到的新名词过于震撼,他不清楚他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那个…我能问一句吗?”
“嗯,您说,”坐在对面的二宫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问。”
“你们是做了什么基因开发项目吗?人体实验?”
“不不不不…”眼前的人头摇成拨浪鼓,“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会干那种事。实际上我10岁之前基本都是柴犬形态,十五岁之后才人形时间多一点的,没有什么实验,请您放心。”
“等等…柴犬?”
“对哦…啊我现在也可以变的,不过您看我这张脸应该也能看出来吧,柴犬。”
“确实有点…”
“简单来说就是有些人的基因实际上捆绑了人类和犬类,可以任意变换外显的基因状态。保持狗狗形态作为搜救犬一般在20岁时就结束了,不过菊池吧…从好的一面看是热爱工作,从不太好的一面看…总的来说,他性格有点倔,小时候因为没注意把他扔真狗窝时间太长了吧,不怎么爱说话。不过您放心,他脑子很好的,料理也很上手,除了不爱说话之外没有别的缺点。”
“但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作为人没有任何问题的话,为什么还需要领养呢…?”
对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这种反应可不是可以放心的。中岛看着对方笑得一脸讨好,似乎正卖力地搜刮词汇让他明白放心的各种缘由。
“这个…其实是因为菊池比较特殊。实际上大家的领养手续都是在狗狗形态时就办理结束了,领养人可以帮助我们分担一些饲养任务。但是您知道嘛…他性格有点孤僻,每次办好领养手续他都不肯跟人家走,就拖到了现在。成年后的狗狗虽然能维持人形但是基本上除了搜救工作和家务都做不来别的所以就…虽然!虽然我们说是领养,但是你把他看作是家政人员也是可以的,不过一般来讲不可以退换货……”
中岛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个子警官越说越小声,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站着另一个人,大概是二宫警官的上司吧…中岛想。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警官有些生气地走到二宫警官旁边,盯着桌面上的信息表眉头拧得更紧了。
“二宫!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差不多该把風磨送出去了吧!”
“都说了警局内部能够完成领养程序最好,再说了你把風磨交给外面的人,这不是单纯找麻烦吗!”
“可是他刚刚出来见人了!我说真的!”
“什么?”
中岛看着二宫从座位上飞速起身让位给脸色突然转变的另一位警官坐下,对方睁大眼睛看着他,转头看了眼二宫警官又转回来看他,好像在确认什么。
感觉…比二宫警官的坏主意都要多一些呢……
“那个…不好意思。敝姓櫻井。刚刚二宫说您见到了風磨,是真的吗?”
“嗯…姑且算是…见到。”
中岛点着头,他已经搞不懂这里的任何操作,看上去刚刚一头乱发的小狗警官肯见人一面已经是足够赏脸了。他再一次看着摆在眼前的那张信息表,这一次连叫樱井的警官都加入了劝说他的行列。
“他一定是对你有好感才肯出来的!我向你保证!”
怎么听都像在推销劣质产品。
“这样吧…这样吧!试用期一个月!这次给您特别招待,如果想退货的话我们接受申请!”
“对对对!试试吧中島さん,風磨爱干净会打扫卫生还会做饭,你上班一定很忙吧,他肯定能帮上忙的。”
中岛再一次确认信息表上的N多项信息。
“好吧,”他在信息表的签字处签上了名,“我试试吧。”
“不过这个…定期情感极度需求期?我需要做什么吗?”
“这个菊池会告诉您该怎么处理的,您不用担心。”
“这样…”
中岛看着签了字的信息表被快速地一式两份盖章存档,刚刚一头乱发的人——或者说没睡醒的小狗被二宫警官推到他面前。他拥有了bonita之外的另一只狗狗。
不过是比他还要高出两公分的人形犬罢了。
*
夏初的雨水少了些许,临近正午,阳光晒出了一层薄汗。中岛捏着小狗牵引绳,眼神不时瞥向走在他左侧的人。睡乱的头发明显被打理过,用水摁下去的呆毛还有几捋翘在空中。菊池一直在打呵欠,二宫说他因为山体滑坡的搜救工作已经好几天没睡了。中岛看着绑在菊池右手手腕上的牵引绳,有些怪异,他对于人形犬的事实还没有实感。
菊池倒是很顺从地跟着他出了警局,临走前中岛回望站在身后的两位警官,两个人几乎落下泪来,似乎滞销商品终于卖出了好价钱。中岛捏在手里的牵引绳被扯了扯,红灯转绿了,站在一旁的人盯着他,看着他回头又别开了眼。他的手指扯动了牵引绳,提醒他该往前走了。中岛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叼牵引绳的狗,噗嗤笑出声来。警犬的自我管理能力很强,就是长成人形却不太爱说话,确实比较难沟通。
他扯了扯牵引绳,看着旁边的人转过头来看他。
“我该叫你什么?菊池?还是風磨?”
菊池还是不说话,但中岛知道该怎么喊他。
听到「風磨」明显眼睛亮了起来,保留小狗习性的话喜好简直太好猜。
“那我就叫你風磨了。”
警局距离教师公寓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中岛领着人往家里走,和路过的同事打招呼时没错过些许惊愕的目光。还是不解释了…他还没消化好的事实没必要让其他人也惊讶一番。中岛把菊池塞进公寓里,第一次进家门的人站在玄关明显地不知所措,定在原地等他下指示。中岛伸手指了指他的鞋子示意他脱掉,拉着牵引绳把人往里面带。光照甚好的公寓内里充斥着闷闷的热气,中岛放开了手上的牵引绳,拧开了阳台门。他回头看见菊池蹲在bonita的狗窝前,眉毛拧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bonita的小窝,又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
“啊…这是bonita的窝,你睡房间吧。”
他不知为何从菊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点担忧和委屈,那种害怕被丢弃的可怜眼神。中岛才想起母亲约定今天会把bonita送回来。他不清楚是不是应该按照狗狗之间的相处法则来处理菊池和bonita之间的关系…总不能打起来吧。比自己还高出两公分的人形犬和bonita打起来,怎么想都不太现实。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刚好嗡嗡震动起来,中岛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面望,母亲带着bonita过来了。菊池还蹲在bonita的狗窝前皱着眉,中岛经过旁边时下意识摸了他的脑袋,缩回手才发现确实像他和bonita的相处方式。他匆匆出了门,临走前瞥见菊池站起来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安。中岛一路小跑着到了楼下,小狗欢快地钻进他怀里,在他颈边嗅了嗅又挣扎起来。母亲摇下车窗摆摆手走了,估计是有什么要参加娱乐活动,不过是顺路帮他把bonita带回来。
平日里听话又温顺的小狗在怀里乱动,中岛刚刚打开门锁,看着落地的bonita浑身紧绷。菊池还站在他刚刚走时站的那个位置上,bonita留在玄关,不管中岛怎么哄都不肯往前一步。秀气的小狗脊背弓起,压低了声音小声吠叫。中岛有些惊讶地看着熟悉小狗的陌生举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他看着菊池默默躲到了阳台外。
原来狗狗之间的相互意识这么高吗…?中岛好不容易把bonita抱回了狗窝,敲了敲阳台门去看蹲坐在外面的菊池。他看上去很委屈,耷拉着脑袋,没让他看到的尾巴似乎都垂下了。中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菊池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头发又翘起来了。初夏的天开始闷热,中岛拉着菊池手腕上的牵引绳,把人带回了房间里。
冰箱里的存货还能凑合一顿。中岛把剩余的食材塞进一个锅里炖煮,余光时不时瞥向蹲在离bonita直线最远处的菊池,好像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朝把自己盘成一团的菊池靠近,确实是狗狗睡觉的姿势…只是他去哪里找这么大的狗窝……
睡床也可以的吧…?
正午往后的阳光朝房间偏斜了些许,夹杂着草腥味的凉风从打开的玻璃门飘进来。菊池手里捏着牵引绳。中岛看着盘成一团的人打了个喷嚏,懵懵地睁开了眼又懵懵地睡去,忍不住笑出了声。
*
在超市被永濑截住往餐厅带已将傍晚。初夏的热意还不明朗,晚风漂浮时弥散着一股未尽的寒意。半路截胡论文指导老师是不是一时兴起中岛不清楚,但是在餐厅里看见齐刷刷的指导组学生,中岛还是有些意外。大家已经点好了菜,说过好几次要给他接风却总是被他婉拒,于是采取半路拦人的方式把他塞进了卡座正中间。年龄差距不大的师生确实容易处好关系,中岛看着眼前堆满餐食的盘子,啤酒早就上了桌。他出门前菊池还在地板上睡着,这会儿不知道起来没有。中午饭在桌上,他应该能自行解决晚餐吧。
一顿饭从晚霞余晖吃到将近九点。中岛看着永濑摆上餐桌的电脑,心里大喊不妙。给他接风是一回事,抓着他给论文修改是另一回事。他有些头疼地看着已经空了的其他座位,这个人留到最后总有目的,从来就没有意外。被纳入社会学范畴的恋爱课程靠着浪漫噱头吸引了一大批学生,但是授课老师并不宽松给分。中岛心想吃顿饭还得扯上论文修改确实是他的问题,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家里还有两只小狗——这会儿该饿肚子了。
“我出门前还没给bonita喂饭,改天再看吧。”
“那我跟你一起回家。”
“不不不…”
中岛如同应激反射般下意识拒绝,说出口才发觉似乎有些做贼心虚。永濑去他家的次数可不算少,以往也没有这么明确的拒绝,这不是欲盖弥彰嘛…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中岛有些不自然地笑着,其实也说不上不方便,只不过解释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重点总会容易跑偏。
似乎他和菊池之间会有什么另外的其他关系。
“算了,我大概看一下。”
人总是不那么理智,一切关于社会的东西总是很难用纯粹的理论或者是定理来解释。做一项没有明确答案的研究,想要无限迫近所谓的正确答案,最好的方法是排除一切非理性因子,包括容易让人先入为主的自身经验和情感要素。换句话说,中岛盯着永濑那篇让人抓不到重点的论文,过度代入自身经验导致了结论偏差。研究社会意义的情感论题,最好的研究者是没有情感——就像他一样。
“你谈恋爱了?最近?”
“我?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思路很乱。”
“啊…”
中岛偏过头去看坐在他旁边的人,永濑抓着头发,略有些苦恼地低垂着头,却一动不动地抬着眼看他,那双含水的猫眼看得中岛心虚。他伸手把那张脸推开了一点,抓着刚刚从超市买的东西起身,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思路理清楚再动笔,过几天我再看看。”
“早点回家。”
沉入夜晚的街道带着点渗入肌理的寒意。中岛走得很快,几乎要跑起来。塑料袋的声音随着移动的动作不断窸窸窣窣地响着,家里的灯没有开,在一众亮起灯火的窗户中显得有些慌乱和诡异。指纹锁解开的声音在只有喘息声的房间里突兀又刺耳,中岛还没有开灯。他一眼看见蹲坐在沙发旁边神情严肃的菊池,眉眼间还有些没来得及掩饰的凶狠。
拎着袋子大踏步往里走的中岛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客厅的灯被点亮了,他看着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bonita,似乎被吓得不轻。临走前锁紧的笼子有打开过的痕迹,中岛把小狗从笼子里捞出来,转过身瞪着缩在沙发旁的菊池。
“你对她做了什么?”
手上还捏着牵引绳的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别开眼去。中岛抱着bonita进了房间,直到在他怀中呜咽的小狗渐渐平息下来睡着。客厅里已经看不见菊池的身影,中岛看着狗狗食盆里添满的狗粮,进门时不太好的预感又一次腾起。放在玄关的警靴不见了,中岛穿了鞋急匆匆往外跑。人和狗界限模糊的第一个后果,就是找人的时候不会下意识看向放着鞋子的玄关。
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数字渐渐逼近「12」,人行步道上几乎不见人影,只有24小时便利店的灯还亮着。中岛尝试呼唤菊池,半夜的呼喊又似乎有些可怖。他没有找很久,一个人跑出来的菊池蹲坐在花圃旁边,耷拉着脑袋,牵引绳盘在手腕上,看上去闷闷不乐。中岛小跑着过去,呆坐着的人看到他又别开眼,不去看站在面前气喘吁吁的主人。
“風磨?”
“你生气了吗?”
“我不该吼你的…”
垂着脑袋的人抿着嘴不发一言,紧紧盘在手腕上的牵引绳也不让中岛碰,眼睛固执地盯着远处,就是不回头看他。中岛叹了口气,伸出的手尝试着放到了菊池的脑袋上,没被拒绝,但也没被接纳。他在菊池旁边坐下,一整天的社交让他有些疲累。本想着去警局向警官表达谢意,没承想把警官带回了家——领养了一只人形犬。中岛回想早上见过的另外两位警官说过的话,他大概可以理解二宫警官所描述的倔脾气了。闹别扭的小狗都这样,或许二宫警官也有这样耍脾气的时候。
bonita对菊池的排斥超出他的意料,中岛稍稍仰头嗅了嗅,他倒是没觉得菊池身上有什么狗狗气息,顶多能闻到衣服芬香剂的味道。立在花圃旁边的街灯把光从上方打下来,中岛抬眼看见红透了的一只耳朵,他用力吸了吸气,发现坐在旁边的人轻轻抖了抖。
在害羞吗?
啊…或许外显的小狗习性真的可以让人变得容易懂,他伸手碰了碰菊池,没得到回应,又伸手碰碰,发现那只红耳朵更红了。中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手都对准了菊池的脑袋,把那头黑色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菊池还是不肯回头看他,中岛从花圃的边缘起身,把手递给菊池。
“别生气了?回家吧?”
偏过的头往一侧更偏了。
“我以后不凶你了,和bonita好好相处,好吗?”
“我早上看了你的资料哦,風磨28岁了,bonita还是小朋友呢,你让让她…”
中岛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花圃边缘的人猛地站起来,解开了手腕上的牵引绳——一个带着牙印的渗出鲜血的伤口。菊池瞪着他,水润的眼睛看上去可怜又委屈。他指着那个伤口,好半天终于冒出一句:
“她咬的。”
中岛瞪大了眼睛。
站起来的人又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没有。”
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牵引绳,中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菊池。他垂着眼睛不肯看他,就盯着警靴。一直以来光顾的宠物医院还开着门,中岛拉起菊池就往宠物医院跑。他想起狗狗食盆里装满的狗粮,bonita吃饭的时间很固定,估计是饿肚子的吵闹声把菊池吵醒,或许又因为发现是陌生人添的狗粮,焦躁地把人咬伤了。中岛想起刚刚进家门时蹲在沙发旁边和bonita对峙的菊池,神情严肃是因为被咬了,bonita害怕发抖是因为做坏事了。人形犬没做错任何事,被吼了委屈了是理所应当的。
伤口清洗之后被缠上了绷带。一直拜托的医生今晚不在,值班医生检查了伤口后还是建议打针。中岛看着绑好绷带的菊池往后躲了一步,原来人形犬也会害怕打针。他伸手拍了拍菊池的后背,示意他在座位上坐下,站到旁边把他的脑袋搂进了怀里。医生的眼光疑惑中带着点笑意,中岛没打算理会,他后背的针织衫衣料被紧紧攥住了。小狗害怕的话,主人总是要给他足够的安慰和鼓励的。
针头刺入臂膀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颤抖,他不自觉地抚摸着菊池的后背,一边不停地说「没事的」。门诊室的灯光在深夜的街道亮得有些刺眼,怀里的人结束打针后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红着耳朵和中岛拉开一点距离。紧紧捏在手里的沾了血的牵引绳被中岛伸手接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晚风把树叶吹得摇曳,值班医生把俩人送到了门口。菊池跟在他身后大概半个脚步的距离,夜灯拉长的两个人影在地面上摇晃。中岛停下脚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人半个脚步的距离外站定,没露出来的尾巴耷拉着。
菊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又很快地别开了视线。没有牵引绳他似乎把握不好距离,不知道离得多远才算合适。中岛朝他迈一步,菊池往后退一步,再往前一步,菊池又往后退了一步。中岛听见自己叹了口气,看着前进了两步却并没有缩短的距离。菊池的眉头紧皱,看向他的眼神疑惑又不解。
“不许动了!”
中岛说。
他小跑着到菊池旁边站定,牵住了没绑着绷带的那只手。
“回家吧。”
菊池的耳朵红得几乎要掉下来了。
*
未醒的清晨弥漫着一股浸润了雾气的草腥味,阳光藏匿在细叶榕上方,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落到靠近地面的空气之中。穿行于建筑的校内公交发出沉稳的引擎声,在车厢逐渐拥挤的过程中夏季的光热变得刺眼。雏鸟的鸣叫在幽静的工作日早晨和汽车内部的低声交流混为一体,仿佛不规律的一连串催眠乐符,让带着睡意的乘客稍不留意便倒回到柔软的梦境中,坐在车内却频频点头瞌睡。
初始站就上了车的人坐在车厢尾部靠窗的位置上,旁边的空位坐了不认识的人,对方瞌睡的脑袋落在中岛不自在的肩膀上。放在腿上的便当盒带着点温温的余热,临出门前的拥抱和叮嘱让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恢复正常上班两周多,菊池已经熟练掌握他出门的时间,就算没有闹铃也有全自动早安铃,不用担心赖床或是迟到。
如果说领养了人形犬后生活有什么新变化,最大的改变大概是餐食的规律度。菊池正如警官们推销的那样,在料理和家事上能够让他完全放心。学校批准的长假最终没有完全用完,学期即将结束,拖欠的课程以两天一补的进度逐渐赶上。交上来的作业几乎挤占了中岛所有休憩时间,所幸工作之外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他操心,菊池比他想象当中更擅长。
bonita没再表现出抗拒,有时甚至会和蹲在沙发旁的菊池进行一些他听不懂的交谈。回到家第一眼见到的都是蹲在门口等他回家的可爱小狗,bonita摇着尾巴欢迎他的样子再可爱不过。一般这个时候,站在灶台前做饭的菊池会竖起耳朵听动静,他需要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虽然菊池会假装不在意,但在玄关摸了bonita却没有去厨房摸摸他的话,当天晚上的晚饭会做得特别慢。
菊池的料理水平出乎他的意料,中岛后来给二宫警官反应领养情况时,才知道他的料理水平是全搜救犬中最出色的。据说这其中不包括曾为柴犬的二宫警官,他已经脱离搜救犬的行列,成为堂堂正正的训犬师助理,料理水平也不能和搜救犬相提并论——当然这据说的来源就是二宫警官。二宫警官说菊池大概相当喜欢他,以往菊池被领养要不是不肯见领养人,要不是走了三天又自己捏着牵引绳回到警局。他和樱井警官因为菊池跟领养者道歉过多回,拒绝被领养的小狗一回到警局就拼命洗澡,蒙进宿舍的被子里倒头就睡,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中岛变得格外注意身上的气味,搜救犬的鼻子比普通小狗更灵敏,不好闻的味道或是陌生的气息都会让他们不安。这点是二宫警官提醒他的。他记得刚刚恢复上课那天,他回家后菊池一直打喷嚏,躲到角落里不肯动弹。那天学院里的同事和学生几乎都和他打过照面,他中午去食堂吃了饭,晚上又和老师们聚了餐,身上大概聚集了相当多种味道。第二天下班回家之后,中岛发现浴室里的热水器已经煮好了热水。站在厨房里煮饭的某只小狗给他了足够明显的暗示,他靠在浴室门口观察,果不其然接收到对方偷偷瞄过来的视线,笑得他肚子都痛了。
校车停在距离上课地点最近的一个站,中岛拍了拍坐在隔壁的人,在对方瞌睡醒来之前拿着便当袋下了车。今天的课程安排在最早的上课时间段,走廊里的学生三五成群,不是靠着廊柱一边谈话一边解决早餐,就是趴在休憩区的桌椅发呆。上课的教室已经开了灯,中岛有些意外地看见永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时间还算早,教室里除了他只有另外的三个人。
“早上好。”
“早。”
上课所需的设备提前打开了。中岛看着趴在桌子上的永濑,课代表是他的舍友,上节课告了假回家参加葬礼去了,应该是拜托他帮忙提前调试设备。中岛看着永濑单手托着下巴,困意还没从他眼睛里驱除干净,看向他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从座位上起身的人踢到了没翻上去的座椅,中岛听见长长的一声「嘶——」。永濑温吞地走过来,趴在讲台的边缘看着他桌上的便当。
“怎么了?”
“又有便当吃啊…”
“嗯。”
“谈恋爱了?”
“没…咳、咳咳…没有。”
话说到一半被突然抬起来的视线绊住,中岛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睛。便当怎么总是和恋爱牵扯到一起,同办公室里的老师也问过这个问题。这根本就是两件不同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构成有端联想的。
“诶——是吗?你最近都不会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了,我可不记得你之前有做便当的习惯,”趴在讲台边缘的人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大学院生三年间都和我一起吃中饭的,中島先輩。”
“确实不是我自己做的。”
“嗯。我也没听说阿姨过来公寓小住。”
“嗯。”
“所以真的不是谈恋爱了?恋爱课程讲师?”永濑脸上的征询混在不明所以的笑意里,“确实谈恋爱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吧!”
“该上课了。”
他看着中岛垂下去的眼收敛了笑意,永濑双手抬起做投降状,眨巴着眼睛向后转去。私事可以打听到哪种程度他心里有底,这么生硬的转折几乎可以算是恼怒了。站在讲台上低下头专注于课程内容的中岛看上去不是那么愉悦,说得有点多了,他此刻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不是不知道中岛家里多了一个人。聚齐论文组的一群人给他接风的那个晚上,他偷偷跟着中岛到了公寓楼下。说到底要给bonita喂饭却不肯跟他一起到公寓本来就是个悖论,他在中岛的公寓里留宿过多回,毕竟他们从他中学时代就相识了,比其他人更加亲近一些说得上理所应当。他看着一个陌生的身影从中岛所在的公寓楼下来,蹲坐在附近的花圃旁看上去失落又无助。永濑本想上前去问问对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但他看到中岛急匆匆地从公寓楼的楼梯口出来,吓得他躲进了旁边的景观植物群里,被藏在里面的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神情温柔又带着点讨好的中岛他第一次见,永濑看着他自顾自地和蹲坐在花圃旁的那个人说着什么,一边碰碰那个人的手臂一边摸了摸他的脑袋,俩人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似乎起了争执。隔得太远,他听不清。他想悄悄靠近一点试图听清两个人在说什么,还没等他悄无声息地从景观植物群里出来,中岛牵着那个人在大马路上奔跑,把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很在意,永濑一身草叶灰尘从景观植物里出来,他在意得不得了。
说实话他也说不明白是否有什么情愫在其中作用,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又或者说两者都有。在意自己的中学家教老师和大学前辈是一种人之常情的关心嘛!永濑左边的手臂被碰了碰,他看着讲台上的中岛对他挑了挑眉,坐在旁边的同学悄悄地跟他说:
“回答问题…”
他有些无奈地站起来,接过递过来的话筒。
“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
一节课上得有些尴尬。他等待着下一次被中岛叫起来回答问题,但没有等到,似乎在他走神的时候让他站起来只是一种让他清醒的途径。永濑坐在座位上,下节课的课室刚好还是这一间,中岛接下来还有研讨会,估计今天中午回不了家。永濑起身朝讲台走去,余光扫过铺满夏季阳光的走廊,在中岛公寓楼下见过一次的那个人微皱着眉站在教室外。中岛还没发现他,那个人看上去也不打算喊他。
永濑在突然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好胜心,中岛还在讲台上和论文组的同学交谈,桌面上的资料没来得及放进包里。他站上了讲台,一边把中岛的东西收拾整齐一边瞥向站在外面的那个人。对方看上去似乎有些疑惑,但没有下一步动作,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次上课不要走神。”
“嗯。”
“谢谢。……風磨?”
他看着刚刚转过头来发现了什么的中岛步伐轻快地往门外走去了。永濑有些无趣地抿了抿嘴,看上去他额外的动作并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站在外面的那个人甚至还稍稍低下了头让中岛去摸他那个圆圆的脑袋。大概是便当拿少了。永濑提着中岛的包和他放在桌面上的便当袋走到他旁边。那个人送来的另一个盒子被中岛塞进他拿过来的袋子里,中岛依旧自说自话,简直像在哄狗,毕竟一个成年人不会担心另一个成年人怎么从家里到学校的。
“研讨会快到时间了。”
永濑在旁边小声提醒。
“啊…!我该走了,”中岛抓起袋子的动作有些手忙脚乱,往会议室的方向跑去时还一步三回头,“風磨自己回去要小心哦。我晚上回家吃饭。拜拜!”
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个人视线随着中岛离开的方向移动,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中。永濑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他听见中岛叫他「風磨」。很亲近的称呼,语气亲近得将近亲昵。对方似乎对自己的目光感到不解,永濑还没组织好话语,穿着一身黑衣的人朝他鞠了一躬,往校门口的方向走了。
啊啊……永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该说什么…看上去已经陷入恋爱的中岛不需要更多试探了,怎么有人好意思说自己恋爱了表现得超级明显,明明他比自己还要夸张。他想喊住十几米远处的那个人,眼睛被太阳光瞬间的反射刺痛了。挂在那个人手腕上的金属制品是中岛的东西,永濑确信,那是他之前最常戴的饰品。
算了,他想。他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封闭会场里弥漫着一股空调制冷的气息,静止于座位上的人陆陆续续朝出口四散开去。中岛从椅子上起身,手机屏幕的24小时制时钟已经在往「13」逼近。相熟的同事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中岛婉拒了。非工作时间他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早上永濑不带玩笑意味的询问已经让他在会议上频频出神,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关于他和菊池的关系,在他人看来类似于恋爱的关系——他觉得或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菊池是一只人形犬。
休憩区回廊的空位很多,中央空调在夏季源源不断地送出凉气,温度舒适又安静的地点很适合一个人吃中饭。中岛打开饭盒,已经是第18天的便当,菜式居然还没有重样。菊池已经抓住了他味觉的偏好,每天打开便当盒前他都会期待,像小时候期待母亲做的儿童餐那样。加了沙拉的奶油炖菜在夏天格外开胃,中岛想,被闷得有些混沌的脑子也随着味觉开朗而逐渐明媚起来。
人形犬和真正狗狗的区别……果然还是外表吧,除此之外中岛也不清楚还有没有什么额外的区别。如果是像二宫警官那样健谈的人形犬倒区别明显,只是菊池沉默寡言得过分,基本上通过肢体语言就表达了所有意思,他总不需要开口。或许是因为他太像狗狗了,中岛想,他对菊池的感情就像他对bonita的感情一样,是对狗狗的溺爱。
领养人形犬将近一个月了,中岛将自己从回忆片段中剥离出来,尝试着当一个旁观者审视自我,就像他在审视他人之间的关系一样。他把沾了血的牵引绳扔掉了,给菊池戴上了他最常戴的金色手环;他们一起去超市的时候他会直接牵着他的手;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吃到他做的餐食时会很满足;他会尽量拒绝晚上的应酬早一点回家吃饭;默默地观察他的喜好;会在意他身上的气味会不会让他难受……中岛双手托腮,这些事情和狗狗之间倒是不太一样,那么这些照顾狗狗之外的在意点……是喜欢吗?
夹在手指间还带着沙拉的汤匙碰到了头发,用纸巾擦过后还能闻到一股甜甜的气息。中岛发现他和课上用的课程讲义重合了,每一个在意点似乎都指向他课堂上所描述的爱或是喜欢。手机闹铃响了,下午的课离休憩区有一段距离,中岛匆匆忙忙收拾了便当盒,朝着目的教室走去。不不…他想,可能只是人形犬需要耗费的心力比普通狗狗更大,他对菊池应该没有更多的想法。
毕竟他只是只小狗啊。
早到的学生向他打招呼的声音暂时打断了思绪,中岛像往常挂上了自己的招牌笑容。夏季午后的阳光把他的薄衬衫微微浸湿,汗水从耳侧慢慢地下垂,顺着肌肉线条的轨迹,在贴紧肌肤的衬衫衣料上落脚。天热得让人难以思考,中岛走到了讲台上,设备还没调试好。暗下去的电脑屏幕刚好映出他有些纠结的脸,在看见自己有些异样的表情之前,他发现他一直在想洗澡这件事——他不想让他鼻子灵敏的小狗不断打喷嚏。
脸变得好烫。中岛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他居然有这么心神不定的时候。
*
没入地平线的热球仍在散发着光热,余晖从校车的窗玻璃透进来,车厢在穿行而过的茂密树丛中明灭转换。白昼拉得很长,被挤占的夜在橙黄色光的弥散中让暗色调逐步渲染。中岛盯着玻璃上的倒影,拧起的眉让他眉心泛起褶皱,神情并不明朗。
结束几乎没有安排空隙的日程本该让人归心似箭,他却久违地在办公室留到了傍晚,在白昼越过中线的夏与夜晚同归。他呆坐在办公桌前出神,亮起的电脑屏幕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思维漂浮在很远的过往。他回想起无数次无疾而终的恋情,总在某些浪漫场所被告知毫无浪漫可言的分手话语。他像机器一样复刻他所授课程上的所有恋爱程序,仿佛恋爱是刻在他体内的自动化模式之一。他已经记不清告白或被告白时有无心跳的紊乱,分手与诀别后有无眼泪的滞留。一切总是进行得理所当然,另一方总会按照他预料那样往下走,牵手、拥抱、亲吻、做爱,而后琐碎日常渐渐演变出争吵,再然后是无趣。他无数次踏入恋爱的潮汐,却似乎从未濡湿裤脚,像磁悬浮列车般幽幽然漂浮于轨道上方,从未对爱的对方有过恋爱模式之外的心思与惆怅。
意识到行动背后或许暗藏着异样情愫的当下,从经验层面找寻不到正确答案诱发了恐慌。中岛有些踌躇,他尚未明确是否动心,但未经思考的亲昵动作似乎每一个都在颠覆已构建的理论,又或者说真正的爱就是不会按照预计的轨道行驶。阳光已经退潮,中岛用手背碰了碰脸颊,他的脸近乎滚烫,一丝无根据的红晕附着其中,好像身体在给他提供恋爱的佐证。他陷入疑似恋爱的漩涡中,却在不断思考如何自证,简直是一种毫无必要的纠结。已经空荡荡的校车缓缓驶向教师公寓附近的站台,中岛温吞地下了车,看着紧闭的窗台移不开脚步。他发现他在磨蹭,拖延回家或许能成为他不心动的铁证。
他发现他们有过牵手、拥抱,靠得极近时唇瓣有过不自觉地触碰,回想起来已经无法用对宠物的溺爱来麻痹自我。中岛空出来的那只手扶住了额头,菊池安静地蹲在沙发旁边看书时,是他会凑过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人形犬对此毫无异议,他甚至不清楚这是一种容忍还是一种亲昵。他按照他和bonita的相处方式和菊池相处,但再明显的狗狗习性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蹲在旁边的是一只有着成年男性外表的人形犬。只不过菊池长着一双狗狗眼,不说话安静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和狗狗无异……
啊啊…中岛捂住了红得发烫的脸,他又在为自己开脱,似乎菊池是人形犬的事实能够解释他所有的异常行为。腕表上的时针渐渐超越「Ⅶ」的数值,夜色笼盖穹顶,亮起的街灯将靠近地面的空气氤氲成一种散漫的白。已经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拎在手里的便当袋不断提醒他家里有人在等他。他终于上了楼,指纹解开门锁时他甚至不敢拉开门。bonita像往常一样在玄关处摇着尾巴等他,或许是因为太晚到家,菊池也蹲坐在玄关,看见他回来时眼里还留着些许担心和不安。
“我回来了。”
中岛发现他递出包和便当袋的动作熟练得不可思议,蹲坐在地板上的人也顺手地接过,似乎他们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饭桌已经摆上了晚餐,菊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替他拉开了椅子。中岛坐在餐桌前,他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对面,似乎看上一眼会泄露所有的纠结和愁绪。菊池在观察自己,中岛知道,他看上去太过异常,怀着点小心思任何动作都变得刻意。一顿饭吃得沉默,过于安静的空气让bonita都惴惴不安,吃完食盆里的狗粮就在他旁边蹲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中岛想起以往晚餐的饭桌上,他会自说自话般和菊池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没有回复,菊池安静地听,时不时抬眼看他。失去声源的一顿晚餐,整个家里剩下餐具的轻微碰撞,沉默把空间占满了。
水流冲刷餐具的声响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动静,中岛看着站在厨房里刷碗的菊池,不知为何感觉对方有些落寞。或许他的纠结已经让他不安,中岛尝试像往常一样走过去摸了摸菊池的后脑勺,对方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汇了,中岛有些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胸口。
他的心跳得好快。
*
接到出差的通知在学院的课程考核结束后的第三天,中岛需要飞到大洋彼岸,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在飞机落地后三小时就开始了。bonita又一次被托付到母亲那边,中岛离开家前再三叮嘱第一次独自看门的人形犬。他在客厅里安了摄像头,每天早起睡觉都要菊池跟他打一声招呼,菊池倒是乖乖照做。中岛有时觉得二宫警官和樱井警官眼里的倔强人形犬并没有那么不听话,或许是一种薛定谔式的调皮。被依赖的感觉让中岛有些不似他的飘飘然,在意识到他和菊池之间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主人和小狗之间的关系之后,这种感觉尤甚。开会间隔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翻动烹饪书的人形犬,中岛有时会盯着菊池出神,他看上去好乖。
日常摄像头的行程汇报在回程前一天中断。没有看见睡得一头乱毛的小狗和他打招呼的早上,中岛还以为菊池难得地赖床了。他等了好半天,直到登机前再一次打开监控摄像头查看家里的状况,都没有看见起身的菊池。人形犬消失在监控画面内整整一天了,中岛难得地没有在飞机上睡着,他几乎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二宫警官描述菊池偷偷跑回警局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
他承认他对菊池有另外的情愫。离家十天,他对摄像头下打招呼的另一个人想念异常,以至于没有及时报备的一天都让他心神不宁。中岛没有提前告知母亲他即将回国,下了飞机后直奔出口拦了计程车。车窗不断掠过他熟悉的风景,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心跳很快,中岛想,他甚至有些紧张。他不清楚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会不会被拒绝,也不知道人形犬能不能理解他饱满得涨溢的情绪。沉得寂静的夜,司机将车停到了公寓楼下,车灯在幽暗的街道上显得突兀又嘈杂。中岛从后备车厢拎出行李,礼貌道别后急匆匆地往楼上跑去。
夏季晴夜的月光仿佛一层飘渺的纱,蝉鸣在静谧中显出一股局促。中岛听着指纹锁解开的声音,暗下来的房间里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打开了灯,脚步落在地板上一阵阵钝响,没有出来迎接他的人,就像摄像头画面显示的那样,他看不见菊池。中岛走进卧室,手指在亮起的手机屏幕滑动,或许他需要向二宫警官汇报菊池消失了。没有开灯的卧室里散发着一股热浪,中岛打开了房间的冷气,隐约间听到一阵压抑的喘息声,带着点啜泣,从衣柜里慢慢渗出来。
床头的灯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朝着衣柜靠近,手上还拿着日常健身用的哑铃。他看到衣柜下方的缝隙掉出来一个衣角,两侧衣柜门没能紧紧合上。中岛站在柜子的一侧,伸手慢慢拉开了门。藏在里面的人似乎在颤抖,中岛看着围困在他的衣服里的菊池,一股血腥味。哑铃掉在地板发出一声钝响,将他的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的人形犬手上两个断掉的针头,血痕已经结痂了,还有另一个针筒躺在衣柜的角落里,菊池看上去孤独又无助。
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把人搂进了怀里,中岛意识到他在分泌泪水,那两个断掉的针头看得他眼眶都刺痛起来。被他搂紧在怀里的人不断地颤抖,身上烫得惊人,嘴里还念叨着「打针」。他能感受到菊池在推开自己,浑身颤抖的人脸上淌满热泪,像一只可怜的、被丢弃了多日的脏兮兮的小狗。
“風磨?風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股推开他的力量还在加大,中岛只能用更大的力气去拥抱他,浑身滚烫的、汗津津的人形犬。他不清楚那根掉落在衣柜里的针是否能让他好受一点,他尝试着去捡,却发现针筒里面的液体早就流光了。他更用力地抱紧浑身颤抖的菊池,企图给他一点迟来的安慰。菊池不断地试图推开他,似乎想让他离他远一点,更远一点。
他低着头去看在他怀里抖动得不成样的小狗,似乎是因为在隐忍什么,才让他的身体无法自控。中岛的手指一点点穿过那头已经湿掉了的头发,试图用肢体接触安抚菊池。他看见终于抬起眼来的那张脸,菊池的眼睛红得不像样,几乎比他手臂上的血痂都要红了。
“你怎么了?”
眼泪顺着下睫毛直直地往下坠了。他突然有亲吻他的冲动,或许比拥抱更加亲昵的动作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心。他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中岛听见一阵越来越剧烈的喘息声,他搂着菊池的手臂被一股力量制住,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发现他被扔到了床上。
*
衣物撕裂的声音在失去照明的房间里无限放大。客厅的灯从打开的房门里透进来,打在床尾的一角。钳住他后脖颈的手几乎要让他窒息,中岛能听见菊池的喘息声,滚烫的肌肤触碰到时让他浑身战栗。他或许知道没有打进去的针剂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浸满泪水的隐忍意味着什么。没有润滑过的干涩甬道几乎被撑破了,骑在他身上的人还试图将那根硬物更深地往里挤,中岛几乎疼晕过去。异物侵入让液体慢慢地渗出来,大开大合的肏干将他一次次送上高潮。他能听见自己的呻吟声,中岛试图捂住嘴巴时尝到了更多的泪水,又咸又涩,比房间里的腥味还要浓烈一些。
他确实累得昏睡,短暂的两次醒来都只能听到后庭处呲啦呲啦的水声,高潮的痉挛几乎让他失禁。他的脑袋闷在枕头里,脖颈有些轻微的疼痛,似乎是被咬过。趴在他身上的人形犬好像感受不到累,每次醒来都能感受到那根硬得惊人的柱状物。浑身都黏黏的,液体从大腿两侧不断地往下流去,床单都被浸湿。
好吧…好吧…中岛总算知道「定期情感极度需求」的那一栏代表着什么,他被紧紧箍住身体动弹不得,而始作俑者还在他身上不断地动作着,脑袋埋在他的颈侧,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喘息。
*
闹钟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时中岛还维持着昨晚被扑倒时的姿势。干净的床铺,他趴在另一张床上,身体的酸痛感让他不想动弹。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二宫警官打来的。他是被闹钟铃声之外的另一种声响吵醒的,有人在按门铃。他从床上爬起来,肌肉的酸胀让他无法自如行动,只能慢悠悠地朝玄关走去。
未接来电的发出者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看见中岛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方似乎不打算进屋,在中岛拿出室内拖鞋前制止了他的动作。二宫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一脸疲倦的中岛,似乎在用视线扫描他的情绪。
中岛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客厅,想起他是在菊池的卧室里醒来的,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二宫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领养终止请求,他有些疑惑地盯着那份文件,半晌才听见二宫的声音。
“中島さん…你还好吗?”
“嗯。还好。”
“很抱歉。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情感需求期主人刚好在外注射不了针剂什么的……领养终止请求是菊池填的表,他已经回到了警局。”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终止领养了?”
“可是他……”
“那个定期情感极度需求期,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吗?类似于动物的发情…?”
“嗯…毕竟人形犬也不好直接节育。实际上大部分领养人和人形犬更近似于一种夫妇关系……”
“嗯。我知道。我去带他回来。”
*
坐在警车上往警局方向走确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中岛看着往西偏斜的日光,意识到他熟睡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令人安心的范畴。身体还是很痛,脖颈后方几乎被咬下来一块肉。手脚似乎散架,每往前走一步都有种重新组装身体的艰难。
警犬宿舍很安静,还是训练时间,大多数警犬都没回到宿舍。二宫将他带到门口后默默离开了。中岛用手背敲了敲门,意料之中的无回应,他拧开了门把。不允许锁门的宿舍在某些时候是有好处的,中岛看着榻榻米里缩起来的一个被团,他每走近一步都抖动一下,似乎还有往墙角移动的趋势。将身体裹住的被子上方冒出来一点儿头发丝,躲在被子里面的人估计在发抖,就像他昨天晚上看到他时一样。
“風磨。”
中岛捏住了被子下方掀起一个口,被更用力地扯回去了。他叹了口气,体力被过多消耗后他没法儿和人形犬抗衡。中岛坐在那个被团旁边,隔着一层厚被子摸了摸菊池的脑袋。人形犬往更角落的地方躲,中岛隐约间听见一点哭腔,闷闷地,带着抽泣。
挂在墙面上的指针慢慢地移动,中岛就在旁边坐着,也不说话。他能感受到身后偷偷探出来一点的眼睛,有人在偷偷观察他,人形犬在放松警惕。中岛骤然转身把那个没有拢紧的被团掀开,弯下腰把自己罩了进去。两张脸贴得很近,菊池挂着泪的脸皱巴巴的,浑身都在抖。中岛伸出手去拥抱他,怀里的人绷得很紧,像一个即将爆掉的炸弹。
体温透过拥抱慢慢地传递过来,中岛把下巴搁在菊池的一侧肩膀上,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他不用担心他对菊池情愫有被拒绝的可能性,害怕伤害他,被他丢弃的小狗,或许比自己爱他更爱自己。
“没关系的。”
中岛说。
落在菊池后背上的手一下下安抚着他,中岛听着菊池渐渐平稳下来的喘息,绷紧的身体渐渐变得柔和。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身体还是很酸痛…中岛想,自顾自跑掉的把自己锁起来不愿意见人的小狗,他和菊池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怜。
“回家好吗?”
菊池摇了摇头。
中岛拉出了一点距离,低垂着眼的小狗根本不敢看他,啜泣让他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抖。眼泪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光泽,中岛亲吻他,在唇瓣上尝到了一点苦涩。满脸是泪的菊池抬起眼来看他,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中岛轻轻地笑了出来,他的指腹抹掉菊池脸上的热泪,看着他的眼睛,又亲了他一下。
“回家吧。”
中岛的手捧着菊池的脸,把那张哭得脏兮兮的脸挤成皱巴巴的一团。菊池眨巴着眼睛,泪水从他的下眼眶慢慢地渗出来,肉肉的唇瓣嘟起,又被中岛亲了一口。
“因为我喜欢風磨。”
被放开的脸颊两侧一双红得惊人的耳朵。
是因为害羞吧。中岛确信。
6月11日 星期三
今天救了一个人。樱井前辈没有训我。
…那个人闻起来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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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5日 星期天
好困。好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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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 星期二
找到小孩子的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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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 星期五
他家里有其他狗狗。
6月28日 星期六
他夸我做饭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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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 星期二
他去上班了。
bonita好像不讨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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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日 星期一
他今天没有回来吃饭。
他身上有好多人的味道。
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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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8日 星期五
他忘记带便当了。
有一个人站在他旁边。
我经常闻到那个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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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 星期一
他要去出差。bonita也不在家。
他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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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 星期二
他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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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 星期五
我干坏事了。
他不会要我了。
8月9日 星期六
他说没关系。
他亲了我。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