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指挥今天的情绪有点奇怪。
彩排中他提醒了三次木管组节奏问题之后终于耐心告罄,提高了音量,吓得小提琴首席平野手一滑,猛地把弓戳到了旁边的永濑脸上。
鸡飞狗跳。
菊池掐了掐眉心,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发火了。现在这个状态实在是没法往下练习,看看时间差不多,干脆提前宣布解散。乐手们乐得轻松,音乐厅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聊天声和收拾乐谱的动静。
“菊池くん今天怎么了?”差点挨训的平野心有余悸地问,“和谁吵架了吗?”
“哎?”二提首席隔着永濑八卦地凑过来,“你不知道吗?下个月我们有一场演出,和那位中島さん合作——”
“中島さん?”平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我们知道的那个中島さん?”
“是啊。紫耀又没看消息吧?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永濑已经收好了自己的乐器,麻利地将琴盒背到背后,准备离开,“去年他和波士顿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还登上了杂志哦——没别的事了吧?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啊、廉,等我一下——”平野顿时抛下了对无谓八卦的兴趣,慌忙收拾起自己的琴追上副首席的背影,收获了一句关西腔浓重的“我们又不在一个方向”的吐槽。
走廊里的人声渐渐少了,菊池还坐在自己的休息室里,对着面前尚未翻开的杂志出神。
门上被轻轻敲了三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指挥应了一声,门口探进来个棕色的脑袋,扫了他桌上的杂志一眼,语气犹豫,“風磨くん,你没事吧?”
“我没关系。”他不在意似的挥挥手,“快点回家吧,マリ。我也要走了,明天见。”
对方点点头,于是门又被关上了。
菊池叹口气。Marius在整个乐团里年纪最小,从在这里工作开始就将菊池当作兄长一般依靠,情绪又总是很敏感,自己今天这样大概是让他担心了。
不过……
指挥站起身来,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关上了休息室的灯。被留在桌上的杂志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封面印着一位钢琴独奏家年轻英俊的面庞,正是刚刚短暂成为话题中心的中岛健人。
菊池回到家里,简单洗了个澡,犹豫了一会儿,对自己念了三十次工作需要,还是打开了电脑,调出了中岛和BSO合作时的演出视频。
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钢琴家在掌声中出场,和指挥握手。圆号和定音鼓奏出庄严的乐句,随即弦乐也加入进来。中岛抬起手,屏幕外的人莫名屏了一瞬间呼吸,下一秒,圆润的琴声便雀跃地跳进耳朵。
菊池的手指搭在桌面,轻轻跟着节奏敲击。乐团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他们的指挥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钢琴,但没人知道他和那位中岛健人甚至师从过同一位老师。
那年夏天的末尾有场重要比赛,于是暑假里两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就被剥夺了放假自由权,作为被选中的学生被老师要求特训。他记得很清楚,老师一家人的别墅在城郊,院子里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而他第一天因为起床气拖得迟了些,被母亲送进老师家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先到了,正在练琴。
大人们在客厅里谈话,菊池倒是被特许先去房间放下暂住用的行李。于是男孩踩在琴声里跑上楼梯,像是自己也在黑白键上跳跃。安排好的卧室里也已经先有了主人,黑色行李箱摆在其中一张单人床旁边,床上散落着几本乐谱。
琴房就在隔壁,即使有隔音措施琴声也已经能听得很清楚了,是柴钢协。菊池蹑手蹑脚推开琴房的门,琴凳上已经坐了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大概是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对方也没发现有人进来,反复练习第一主题开头的乐句。
他弹了一遍,似乎不怎么满意,用铅笔在谱子上圈画了几处,又开始练习,手指用力的时候一点牙尖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尽管菊池不愿承认,他对中岛的第一印象确实不赖。
老师很快找上了楼来,简单地让两个学生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安排练习的日程。这样的生活对谁来说都说得上枯燥,他们在大量练习的空隙里还要完成课业,书本和钢琴把白天的时光填得满满的。
菊池心不在焉地练习音阶,渐渐走起神来。最开始见面的那一幕已经让他敏锐地明白了自己和那个叫中岛的男孩的不一样——他虽然喜欢音乐,但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钢琴。不过这也很正常,被家长逼着坐上琴凳的小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反倒显得中岛十分不同了。
注意力不集中的结果就是手上总是在卡壳。他有点烦躁,干脆站起身来,拿着乐谱蹭到窗边,准备趁老师注意到琴声停止之前偷会儿懒。
外面阳光很好,郊外整整齐齐的白色房子看起来漂亮极了。菊池撑着窗台尽力朝远处看,在郁郁葱葱的树丛间瞥到一角波光粼粼的河面。男孩盯着它磨磨蹭蹭地发了会呆,直到老师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才回到钢琴面前,继续对付那些蝌蚪一样的音符。
好在考虑到扰邻问题晚上倒是用不着练琴,于是吃过晚饭两个男孩就得到了活动时间,被允许使用除了琴房之外的一些房间。但也没什么好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电动必然是不可能会有,自己带来的电子产品一律没收——菊池倒是偷偷在书包里塞上了几本漫画,剧情没头没尾,总是一会儿就翻完。
他在床上滚过一圈,把手里的漫画丢到边上。中岛刚从浴室出来,看得出来已经把自己整理好了,只剩发梢还有点湿。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天,仅仅维持着礼貌的日常交流,谈不上对彼此有多好或者多坏的印象。
菊池刻在骨子里的好事此刻有点蠢蠢欲动。完全可以理解,虽然说是集训,但也难得脱离了父母无时不在的管束,总是要有点新鲜感。老师上了年纪,晚上总是睡得很早,为男孩们深夜的冒险提供了绝佳的条件。
“我们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哎?”对方有点吃惊地睁大眼睛。
“我下午在琴房看到了,房子后面好像有很漂亮的地方。”
“但是没关系吗?被发现的话……”
“老师已经休息了吧。”菊池歪歪脑袋,“悄悄出去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不过如果中岛你要是怕黑的话,还是留在房间的好。”
“我没有怕黑。”中岛想也不想地反驳,“我们怎么出去?”
他们打开窗户,悄悄顺着墙边爬了藤蔓的花架攀下去。所幸两个男孩都不是结实的类型,那花架摇晃了几下,到底撑住了他们的重量。菊池先跳到地上,跑去打开了院子的门,等中岛跑过来,又悄声无息地把门阖上了。
夏日的夜晚一下子扑面而来,虫鸣和植物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中岛顺着菊池带路的方向往前走,小音乐家敏锐的耳朵在树叶沙沙的晃动里抓住一点流水的声音,于是舒畅的快乐在心底膨胀起来。
“那边,是不是有条河?”他抬起手臂指了个方向。
“哎?你发现了啊。”菊池侧过脸,“我想去的就是那边。”
其实去哪里不重要,这种在百无聊赖里制造的短暂而又有点刺激的自由才重要。真的走到了才发现这条小河其实比他们想得要近得多,只不过从他们在的房子里来看完全被树丛挡住了。他们沿着小路穿过一大片草地,最后在河边柔软的草坡上坐下来。菊池大剌剌往后一躺,收获了中岛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虫子会钻到衣服里哦。”
“我知道,”他无所谓地盯着月亮回答,“你讨厌这个?”
“会被咬吧。”
“我觉得比只能待在房间里好一点。”
“讨厌钢琴?”
“说不上喜欢。”
“诶——”中岛发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长音。
“你喜欢的吧?”
“挺喜欢的。”对方垂下眼睛打量自己的手指,“我想成为钢琴独奏家来着。”
“真酷。”菊池评价。
零碎的聊天过后一时间又没什么话说。大一岁的男孩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不小心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手边的青蛙。
双方都发出一声尖叫,中岛整个人弹起来,差点踩到躺在一边的菊池,又慌忙道起歉来。对方倒是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在草地上打滚。最后中岛恼怒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说你能不能别笑了?”
“抱歉抱歉。”他伸手去擦笑出来的眼泪,“我只是没想到人和青蛙居然可以发出差不多的声音。”
“喂!”
“好了好了,”菊池躲过第二次要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巴掌,“我们回去吧。”
回程感觉起来倒是比来路快很多,两个人稍稍争论了一下刚刚青蛙叫声的音高,还没分出结果就已经回到了老师的家门前。中岛习惯性去开门,结果和菊池一起愣在院子门口,想起谁也没有钥匙。
这就没办法了。两个心虚的男孩绝对没有按门铃的胆量,转而试图翻过院子的围墙。菊池先跳进了院子,脚刚刚落地,就看到玄关的灯啪一声被打开了。他顿时起了一声冷汗,刚想叫正在墙头上笨拙地转过身体的中岛小心,他们的钢琴老师就打开了门,吓得中岛跳下来时没站稳,一下扭到了脚踝。
结果完全被禁足了。老师气冲冲地说本来打算过几天带他们去兜风,现在不仅完全取消,还加长了练琴的时间,于是学校的课业就只能留到晚上再做,绝对不会再有偷溜出去的机会。
而且——
“我为什么得在这里不可啊?”菊池嚷嚷。
中岛翻了个白眼,“是老师让你来帮我踩踏板的。何况我变成这样完全是菊池的错吧。”
两个男孩挤挤挨挨地坐在琴凳上,在老师的要求下成为了一个代替中岛踩踏板的工具人。于是菊池得待在钢琴边的时间活活被延长了一倍,过得实在是有点生不如死。
好在中岛的水平确实优秀,时而又拉着他讨论曲子的细节,才让时间过得快了一些。不得不承认,中岛或许确实有成为独奏家的潜力。这个认知微妙地让他有点不甘心起来,连带着自己练琴也认真了许多。
那次比赛的结果菊池依旧记得很清楚,中岛毫无争议地拿到了第一,而他自己则有些出乎意料地拿了第三名。
这个名次对他来说比预想的高一些,父母和老师都很满意,在颁奖之后激动地拉着两个孩子拍了一张又一张合照。中岛在闪光灯里眯着眼睛笑,看起来漂亮乖巧得不得了。下一秒他一把揽过菊池的脖子,把对方也拉到了人群的中间。
菊池被他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连照片是什么时候拍完的都不知道。后来洗好的照片被取回家里,菊池打开牛皮纸袋一张张翻看。他、中岛,还有很多其他参加比赛的孩子。作为合照来说实在是说不上成功,中岛勾着他的的脖子,和其他人一起不偏不倚地朝着镜头笑,只有自己看着中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正在拍照。
菊池看了这张照片一会儿,把它夹到了自己的乐谱里。
还是输了呀,他想。
那场比赛之后他们之间没再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直到菊池升入高中,正坐在新班级的教室里整理书本,听到右前方的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高年级有个学长,钢琴很厉害,拿过很多奖。重点是,人还很帅。
什么啊,这样的人你们身边就有一个哦。他听着女孩们兴奋的吸气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学长产生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敌意。新生是第一天报到,放学后暂时还没有社团活动。菊池和几个刚刚说上话没多久的男生告了别,去找学校的音乐教室。
那教室在顶楼,大概是考虑到尽量不要打扰正常上课的学生,只是夏天会热得够呛。里面并没有人在上课,菊池便推开门进去,墙上贴着一排音乐家的画像,沉默地凝视着空气。
钢琴默默立在教室一角,少年走过去,书包丢在琴凳旁边,随手弹了一组琶音。琴的音准没什么问题,音色也很好,听起来保养得当。
真不错,他想,毕竟自己家里可没有这种三角钢琴。
不过毕竟是开学第一天,菊池也没有在这里练琴的兴致,只是出于习惯想看看学校的钢琴,就抓起背包准备离开——
然后在教室门口和人撞了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才看清来人。是个男生,和自己差不多高,大概也被吓得不轻,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一小截门牙,就像……
哎?等一下。
菊池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这样的人他好像也认识一个。男生,兔子一样的门牙,会弹钢琴。
“中岛?”他说。
对方迷茫地眨眨眼睛,“抱歉。你是……?”
“虽然这么久没有见面说这个有点失礼。”菊池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青蛙。”
“啊!”对方恍然大悟,连眼睛都跟着唰一下亮起来,“菊池!好久不见。”
“嗯,是我。”菊池歪歪头打量他,总觉得中岛开心的程度完全超越普通的旧友重逢——何况他们只是在几年前当了一个夏天室友的关系。
“菊池看起来没怎么变。”中岛向教室里走,回过头看着他笑,“好怀念。”
“怀念什么,扭到脚踝还是青蛙。”菊池吐槽道,“而且还是有变化的吧,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可是过了三年多哦。”
变化当然很大,从小学生到高中生的年纪就像跨过了一堵高墙,一下子是个半大的成年预备役了。少年坐在钢琴前的侧影挺拔得像树,每根骨节里都泛着盈盈的生命力。中岛抬起眼睛,想了想,“那既然难得当了同学,就用名字来称呼怎么样?叫你风磨。”
菊池在这句话里微妙地局促起来,“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都可以。毕竟你是前辈——”
“那就健人くん。”他很满意似的点点头,盯着菊池。
“……好吧。健人くん。”
中岛笑起来,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了平板电脑,放到了谱架上。
“风磨最近在练什么?”
“格里格。”
“钢协?”
“不,”这下菊池也笑了,“山魔王。”
“哎——”中岛说,“不过好像确实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开始喜欢钢琴了?”
“没有吧,”菊池回答,“我更喜欢曲子本身。”
“所以我说风磨没怎么变。”长着兔牙的少年撅起嘴巴,“明明钢琴是世界上最好的乐器——”
菊池浮夸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看来校管弦乐团没有小提琴手。”
中岛又被逗笑了。菊池冲他挥挥手,转过身准备回家。在离开教室前,他听见中岛说:“但是风磨还在弹琴真的太好了。我很开心。”
菊池从尘封的记忆一角挖出这句话,想不知道事到如今中岛看到成为指挥的自己会作何感想。但不管怎么说靠谱的成年男性不该为这点事情动摇,他反省一番今天彩排时糟糕的表现,阖上了电脑。
好在正式演出当天相当顺利,连观众席上都没有传来压制不住的咳嗽声,也没有不合时宜的乐章间鼓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菊池在掌声里弯腰向观众席致意,没注意到观众席后排角落有个身影悄悄离开了。
中岛站在音乐门口,拢了拢大衣的衣领,有点后悔没有戴围巾出来。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自己的母国,连每年的这个时候夜晚总是有些寒意都忘了。
至于为什么来听菊池的音乐会——
哪怕李斯特掀开棺材板来问他他都会义正言辞地回答这是工作需要的。
毕竟是接下来就要合作的乐团,提前做好功课总是必要的。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乐团当然要配合独奏家的步调来演奏就好,但是要想有良好的演出效果,独奏家、指挥和乐团的作用缺一不可。
这次他们要合作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非常经典的曲子,加上中岛的名号,观众的期待值大约都很高。
要是这次顺利的话,独奏家在心里盘算,差不多也可以把事业中心转回日本。能去看看这个世界很好,但是每天一睁眼在酒店醒来想不起自己在哪个国家的日子也让人有点厌倦。
正好这次演奏会之前他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可以着手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节奏。
出租车载着中岛往父母居住的老宅去,毕竟目前他在东京没有自己的房产。好在家里依旧为他留着以前的房间,连少年时期用惯的钢琴也都保养得当。时间不太早了,父母早都已经睡下,中岛冲了个热水澡,躺回自己如今已经略显局促的小床上。大概是睡姿不太舒服,又故地重游,他难得梦见了一些往事。
当时中岛刚读高中,倒是已经因为钢琴有了些名气。一开始身边总围着些好奇的同学,后来因为他时常因为比赛不待在学校,又加上古典音乐距离大部分青少年的兴趣和生活实在是太远,和谁聊起好像都有点故作姿态之嫌,久而久之,中岛再一次回到学校之后发现,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说话了。
他本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在学校的日子照旧上课下课练琴,还要连日补习拉下的学业,课间都要抓紧睡上十分钟,忙得实在是没空探究其他同龄人的心理状态。
直到他在成为高中二年生的第一天在音乐教室里遇到了菊池。
中岛其实本来不太记得那场比赛的事情,好在对方开口提醒,关键词青蛙。这个回忆带来的快乐和重遇菊池带来的惊喜饱满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事后他自己反省,说不定情绪太奇怪真的会吓到对方。
他想,菊池还在弹琴,我终于有伙伴了。
但是这个想法好像真的有点太单方面了。菊池和他不一样,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中岛在学校的时候如果去天台吃午餐,就会碰到那群吵吵闹闹的男生。他靠在水箱后面,咔嚓咔擦地嚼母亲塞进便当里的胡萝卜条,心想这帮家伙真的太吵了,明天能不要再来了吗。
也可能是钢琴之神听见了他的祈祷,第二天中岛磨磨蹭蹭地带着便当上了天台,发现坐在那里的只有菊池一个人。
“哦,中……健人くん。”
“今天风磨一个人?”那个夏夜里胀满胸腔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他走到菊池身边坐下,探过脑袋去研究对方便当盒里的菜色。
“嗯。那帮家伙太吵了,听久了音感会坏掉。”
中岛睁大眼睛,“哎?真的??”
“……假的。”菊池揉揉鼻子,“话说回来我也没有绝对音感,别信啊你。”
他就笑起来。
能够聊有关音乐的话题时间就总是过得特别快。中岛吃完了自己便当盒里的炸鸡,筷子就伸到对方的便当盒里抢叉烧。
“健人くん平常好像很忙。”菊池说。
“嗯?”中岛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嘴食物,想了一会儿,咽下去才回答,“想要课业和钢琴能够兼顾的话这种程度不是必然的吗?”
“看来我们的中島さん很有野心嘛。”
“那当然。”坐下来比他矮一截的少年抬头看他,不知道是眼睛太亮还是太阳太刺眼,搞得菊池觉得自己有点心口发热,“我绝对会让大家都喜欢上钢琴的。”
“诶。”菊池回答,“连我也是吗。”
他点点头,“当然风磨也是。”
——不过从现在看来,是失败了。
中岛躺在床上,听到门外传来母亲喊他起床吃早饭的声音,尚未来得及清醒,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争分夺秒的高中生,急急应了一声才想起早就毕业多年。
他叹出一口气。
白天中岛约了中介看房,晚上还有一个小型自助餐会。他奔波一天,到了傍晚临时回家冲澡换了身衣服,早就饥肠辘辘。但是合作方的音乐总监聊新乐季聊得正上兴头,他便也不好打断,只能一直端着酒杯礼貌应酬。
身后的门又被打开了,独奏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身边的音乐总监开口打招呼,“風磨!”
“抱歉,我们彩排耗了点时间。”菊池匆匆进来,对着二人点点头,倒也没有特别表现出认识中岛的样子,“晚上好。”
音乐总监倒是很热心介绍,换了正式些的称呼,“中島さん,这是我们乐团指挥,菊池くん。”
中岛抬眼看他,指挥下了台之后换了一件黑色的长款外套,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气势逼人。
比中学时期高了不少啊。他无端地想。
他只是片刻走神,但还是立刻被身边的人发现,“中島さん?”
“我猜中島さん是饿了。”菊池似笑非笑地接话,“总监您太唠叨了。”
“抱歉抱歉,”对方很爽快地道了歉,“是我说太多了。那既然风磨已经到了,二位就先聊吧。我就不打扰了,希望之后合作愉快。”
他乐呵呵地离开了。
空气一时间凝滞下来,中岛垂下眼睛,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奇怪的场面。菊池倒是没说什么,夹了一块蛋糕递到中岛手上。
“中島さん要是饿死在这里,我们下个月就没有钢琴家了。”他说,“快吃吧。”
“你——”
菊池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耸耸肩膀,“我一般不过问曲目和合作对象,都是总监决定。毕竟我只拿一份指挥的薪水。”
“是吗。”独奏家重新低下头,叉起蛋糕上的草莓,很突兀地说:“我准备回国了。”
“事业的新阶段吗。”对方倒是很坦然,“恭喜。”
中岛笑笑,“希望演出能顺利。毕竟是拉二。”
话题转回工作,氛围反倒自然很多。他们聊了一会儿协奏曲目的音乐性问题,总监带着几个赞助人过来搭话,便也不了了之。
当年他觉得有人能一起聊音乐是幸事,事到如今竟然只剩下它可聊。餐会接近尾声,人们陆陆续续安排回程。中岛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次没有忘了戴围巾,加上又喝了酒,倒是一点没觉得冷。只是空车迟迟没有,他便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沿着马路向前走。
“中島さん?”
他听见菊池的声音。
对方从车窗里探出头,“我载你一段路吧。”
菊池开车很稳。
中岛缩进副驾里,大概是累了,报上了自己的地址之后就一言不发地阖上了眼睛。
对方看了他一眼,“喂,别在车上睡啊。”
中岛不理他。
“……中島さん?”
独奏家又把眼睛睁开,“你以前都叫我健人くん。”
菊池听着他的语气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为了这个委屈上了,明明刚刚也没有一点叫自己风磨的意思吧。
车子停下等待红灯,他转过脸准备趁此机会和中岛理论一番,结果直直撞进对方的眼睛里。指挥难得哽了一下,视线飞快地逃开了。
酒精大概让中岛的反应慢了些,他后知后觉地被菊池的反应吓了一跳,就撇开眼睛去看窗外。
一路上两个人各自怀揣着心思,也没再说话,结果就是本就精力不济又喝了酒的中岛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菊池在中岛家门口稳稳把车停下,看看对方没有一点要醒的样子,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叫醒他。
原来他这么不能喝酒啊。他想。
这是他们第二次重逢,中间又隔着一大片从少年到成人的空白。只是他刚刚看到中岛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向前走,不像是个在音乐厅里闪闪发光的独奏家,倒让他想起中学时期总是游离在外的健人くん。
那时候的菊池都已经快成为高中三年生,到了该考虑未来的紧迫时刻。家里对他将来是否从事音乐事业没什么要求,只说无论是否放弃钢琴和音乐他都要为自己的未来和选择负责。刚刚十七岁的少年愁得心烦意乱,无端羡慕起早早定下人生目标并为之努力的中岛来。
对方最近有一场海外的比赛,如果能拿下一个好结果,之后在申请学校时简历便能更加漂亮。中岛练琴愈发勤勉,连午休都草草塞完午饭跑去琴房。
但他自己尚未对未来下定决心,下午放学了被几个朋友拉去补习班听试讲课,等到能够回家,天都已经黑透了。几个少年吵吵闹闹地经过学校门口,菊池转过脸,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教学楼。校园里安静得很,沉在一片黑暗中,唯独音乐教室亮着灯。
少年心里一动,让朋友们先走,自己则穿过无人的走廊和楼梯间,一路跑向音乐教室。
菊池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埋怨学校为什么偏偏要把音乐教室放在顶楼,好在那扇透着光的门在他把肺里的氧气用尽前就出现在视线里。他喘着气,猛地一下拉开门。
坐在琴凳上的少年惊惶地抬起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菊池。直到一滴眼泪啪一下掉在琴键上,在夜晚寂静的琴房里显得不合时宜极了。中岛这才反应过来,用力用手背去擦已经发红眼眶。
——他在哭啊。
菊池后知后觉地想。
“你——”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如果你想说的话,我勉为其难听一下也可以哦。”
“什么啊。”中岛遮住自己的眼睛,似乎打定主意要徒劳地藏起这狼狈的样子,然后冲他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这种时候还要勉为其难会被讨厌的哦。”
有那么一秒钟菊池觉得闻到了泪水泛着咸的味道,好像连自己的心脏也一起变得湿漉漉,变成了一块浸满了眼泪的海绵。
“那……”他走过去,圈住少年的手腕,用一种温柔的力道将他挡在眼前的手掌拉开,“我超级无敌究极想知道,拜托中岛大人勉为其难地告诉我吧。”
他依稀记得中岛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
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那么好哄。菊池漫无边际地想。
他最终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中岛在琴房里流泪是因为什么,或许很好猜,压力或者孤独,再具象化一点就是有哪些乐句总是处理不好。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太平常了,稻草一根一根叠在脊背上,什么时候支撑不住也都算得上合理。他自己也体验过比赛前夜辗转反侧和上台前发抖的滋味,到现在依旧还是噩梦里的常客。
那么多乐评总是写钢琴家中岛健人天赋卓绝。菊池有点好笑地想,大概那些人全都想像不到这家伙练琴练到哭的样子。
独奏家这时从小憩中醒了,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才想起来现在的状况。
“啊,抱歉。不小心睡着了。”他说,“很晚了吧?”
“是啊。”菊池挑起一边眉毛,不客气地回答,“我还以为得在这里坐到早上呢。”
“今天谢谢你。”中岛拢好自己的衣襟,打开车门,“下次请你喝咖啡。”
又是很成年人的客套,好像之前那一句关于称呼的抱怨好像真的只是一句醉话。菊池看着中岛的背影,故意挑衅似的咬了几个重音,“那么下周彩排见,中島さん。”
对方装作没听到,但关上家门的力度好像比平常重一点。菊池当然听得出来,心情很好地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笑。
绕一趟远路好像也不错。他想。
中岛真的忙了整整一周,直到彩排前一天才定下来之后要住的房子。接下来就要着手准备搬家,他强迫自己起了个大早,预约好装修公司去新房给琴房做隔音,就在家里翻检旧物。
好在新房子基本上拎包入住,中岛自己添置了几样小家电,回头算一算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需要带走。从学校毕业之后的几年他几乎都在满世界演出,俨然成了世界公民,除了给父母带些不同国家的纪念品,很少给自己买什么。一些自己用不惯的东西可以以后再买,一路积攒下来的奖杯也没有带走的必要,剩下的就是——
中岛把目光移到书架上。
有一层专门腾出来放了乐谱。有几本昂贵的亨乐谱子,全是小时候比赛换来的奖励,拿回家也舍不得用,现在看起来依旧很新;更多的是已经被翻得很旧谱子,边上磨得毛毛糙糙,被铅笔画满了痕迹。
独奏家找来一个硬纸箱,动手将乐谱装进去。啪地一下,一个薄薄的棕色信封掉出来。
信封表面印着某个照相馆的名字,想来是冲洗好的照片。但中岛对它没什么印象,一头雾水地从里面抽出来几张有点泛黄的照片来。
——啊,是那次钢琴比赛来着。
老式相机的镜头下孩子们的笑脸模模糊糊,被包围在鲜花和奖杯里。他搂着菊池的脖子,对方好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懵懵地侧着脸看他。
中岛对着照片笑了一下,拍下来发给菊池。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你还留着这个啊
-正好找到了
-在准备搬家?
中岛有点诧异。他知道菊池向来敏锐,但是这个都能猜到好像有点太夸张了。
-怎么样,菊池要送我搬家礼物吗?
-中島さん是准备邀请我去新家吗?
两个有点针锋相对的消息悬在对话框里,中岛动了动眉头,总觉得这时候要是不答应下来就好像输了。
既然如此——
-随时欢迎哦^_^
菊池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对中岛的回答并不怎么意外。毕竟好像再次见面以来就总是在较劲的样子,他只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这一点而已。
嗯,小小地。
下午是和中岛合作的第一次彩排,磨合说得上顺利。独奏家给所有人准备了热饮,拜托工作人员在结束之后送进后台的休息室里。菊池慢了几步落在后面,听见乐手休息室传出一阵猩猩吼叫似的欢呼,头疼地揉了一下眉心。
“这样会把这群家伙惯坏的。”他说,“你该不会准备一直买到正式演出吧?”
“那菊池那份就没收了哦。”
“不不不,上次说要请我喝咖啡的明明是你吧?”菊池说,“虽然只是一杯饮料,我是完全无所谓,但中島さん会因此成为虚伪的大人哦——好痛!”
中岛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你这家伙是把钢琴当成打击乐在练吗?”指挥一边吐槽一边推开了自己休息室的门。房间并不大,被热咖啡温和的香气填满了,旁边还放着一块包装精巧的点心,上面印着昂贵的logo。
“这可是指挥的特别待遇。”独奏家跟在他身后进来了,坐到沙发上,抱着手臂,“别人可没有点心。”
“那真是太感谢了。”菊池尝了一口,有点惊讶,“好吃……!”
“是吧?我之前每次去意大利都会吃,没想到这次回来发现东京也开了分店。它家的冰淇淋也很棒。”
“那现在随时能吃到了,真好。”他只顾着说话,不小心把一小块蛋糕掉到了桌面上,“啊,抱歉,能不能帮我拿一下纸巾?应该就在桌子下面的抽屉柜里。”
“这里?”中岛弯下腰拉开抽屉,“说起来,我们正式演出——”
他顿住了。
“什么?”菊池拿着叉子愣了两秒,脑子里才嗡嗡地炸开警报,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阻止,结果一下子带翻了手边还剩一半的蛋糕,“那里不——”
但是已经迟了,中岛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杂志,愣愣地拎在手里,和封面上的自己对视。
菊池觉得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过了几秒才干巴巴地挤出话来,“……那个,餐巾纸。”
奶油乱糟糟地黏上了袖口,中岛重新把纸巾递过来,神情明显是在忍笑。
“……”乐团指挥绝望地抹了把脸,“你想笑就笑吧。”
接下来他木着脸看对方笑了足足几分钟,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在沙发上。
“对不起,不是要嘲笑你的意思。”中岛解释道,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虚弱,“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菊池很可爱,就像在房间里藏涩//qing杂志的高中生。”
“……我可没拿你的杂志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嗯嗯。”中岛敷衍他。
“给我相信啊?!”
“嘛……”独奏家又笑了,整个眼睛都亮晶晶,“做过什么也没关系哦。”
“所以说——”菊池话说了一半差点咬到舌头,“你说什么?”
“真做过什么也没关系哦,”中岛歪歪头,语气很轻快。
“如果是菊池的话。”
菊池指挥今天的情绪有点奇怪。
准确来说,是在彩排的中场休息之后变得有点奇怪。
Marius调好尾针的高度,抱着自己的琴,左右张望,试图找到共鸣。看小提琴声部,平野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正对自己的琴弓闻来闻去,被松香呛得打了个喷嚏,永濑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看中提琴声部,松岛正和岸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岸一边嗯嗯点头,一边看起来早就魂归天际。随后松岛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快快乐乐地朝他挥了挥手。
Marius:“……”
他干脆伸长了脖子去看后面的管乐和打击乐声部,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压根没人注意到菊池指挥好得叫人茫然的情绪。
不过应该是好事吧。比起上次来说。
指挥台边的菊池拍拍手,示意大家后半场彩排开始。于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和调音声响起来,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回手里的乐器上。毕竟这是钢琴家中岛健人回到日本之后的首次演奏会,曲目又是颇具难度的拉二,乐团既不能喧宾夺主,也不能完全被钢琴压过,需要每个乐手全力以赴才行。
比起他们合作过的许多独奏家,中岛绝对算得上好打交道的那一类,除了和指挥对一些乐句的演绎有所争论,整个彩排过程倒也算得上平安无事。最后一天彩排的慰问品是热巧克力,菊池捧着杯子慢慢喝,一边看总谱一边问独奏家明天正式演出的慰问品是什么。
“被惯坏的不是你吗。”中岛吐槽。
“作为指挥我有义务为乐团谋点福利吧。”菊池点点头,一副认真在胡说八道的神情。但对方居然信了,托着下巴慢慢想了想。
“软糖吧?还是巧克力更好?”
毕竟对中岛来说,明天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演奏时长,但是乐团和指挥还需要演奏开场曲目,在这之前吃饭喝水都不是什么好主意,软糖或者巧克力说得上是一份体贴的礼物。
“那软糖我要哈密瓜味的。”
“所以说被惯坏的完全是你吧。”
“那中島さん不买我的份也没关系。”
“真的?”
“真的。”菊池说,“我可以吃Marius或者岸的那份。”
独奏家笑起来,露出一点门牙,明显没把对方的嘴硬当真。
“说起来,下次我们来做拉赫马拉松吧。从拉一到拉四。”
“不要。”菊池一口拒绝了,“光曲子本身加起来都超过两个小时了吧?地狱啊。而且——”
他的目光从中岛握着杯子的手指一扫而过。
“这样说不定会受伤吧。”
“没关系。”中岛说,“数量更多的曲目在我之前也有人挑战过,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何况中间会有休息。”
“中島さん没想过集中练习的时间吗?本身曲子的难度就很大了吧?”指挥寸步不让,“要是出现什么问题,说不定连职业生涯都会受影响。”
“我——”
“如果中島さん没想过失去钢琴之后的生活,就请不要下这样的赌注。”
大概是声量有点高了,有几个路过的乐手担心地看过来。中岛朝他们摆摆手示意这里没有人要吵架,皱起眉头。
“菊池。”他尽可能平静地说,“这只是一个假设。”
空气僵持了一会儿,指挥垂下视线。
“抱歉,是我太冲了。”
他起身去台上了,留下中岛一个人在休息室里。
好在乐团成员们已经习惯他们时常会有的争论,只当这也是寻常的斗嘴环节之一,没有影响到最后半场彩排的效果。菊池官方地说了几句为明天正式演出鼓劲的话,宣布解散下班。
他直到坐进车里才算真的冷静下来,烦躁地抹了把脸。
发了好莫名其妙的脾气。菊池挫败地想。
明明不能再弹钢琴的人是他自己不是吗。而且,要是中岛追问起原因——
自诩成熟稳重的指挥把脸拍到方向盘上。
绝对不能被中岛知道。
其实也是高中时期的陈年旧事。彼时中岛早已成功拿到音乐名校offer远赴海外追求自己成为独奏家的梦想,每天隔着一条日界线的时差给菊池发来好多话,从学校的琴房到路上偶遇的猫,还有味道奇怪的中华风外卖。
后来逐渐有和同学一起的合影,各种不同肤色不同头发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大概是刚演出完毕,大家手里都有自己的乐器。中岛穿着正装站在中间,从不甚清晰的像素里都能看得出眼睛笑得亮晶晶,让菊池想起高中时期他第一次和自己重逢时的神情。唇角像小勾子,不轻不重地在这半大少年心里挠了一下。
中岛给他写,我在朱莉亚等着风磨哦。
别预设我考得上啊。菊池嘟囔着抱怨,但随着暑假开始还是下定了关于未来的决心,一天好几个小时坐在钢琴前。
于是整个夏天就被琴声填满了。菊池满脑子都是肖邦和勃拉姆斯,每天练琴练得精疲力尽之后还要对付课业,准备雅思考试,真切地体验了一回中岛当时的焦头烂额。
厚厚的参考书和笔记本摊在写字台上,他昏沉地睡着,手机闪烁起提示的灯光,里面有中岛从遥远的另一片大陆发来的消息,最近在练的曲子和湛蓝的天空。音符从音质尚且欠佳的扬声器里跳出来,于是掌根叫人龇牙咧嘴的酸痛也变得不重要了。
因为他要追上中岛才行。
菊池咬着牙练琴,事到如今颇有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恨。毕竟他的基本功并不如中岛扎实,想要奋起直追总要额外花很多功夫。但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变得更加严重,肿起的手腕最终落在母亲眼里,被强制送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倒是轻飘飘,毕竟只是普通的过度使用导致的肌腱炎症,医生平静地说没有严重到需要做手术的地步,但还是需要静养,平常尽量不要再活动那些关节。
要多久?他在回忆里问。
两到三个月吧。之后也要注意不能过度用手。
那钢琴——
医生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
总还是要以身体为重。之后再这样,很容易复发。
菊池紧紧抿住嘴唇。
弹不了钢琴了。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感受到一种空泛的迷茫。那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呢?平心而论,菊池的成绩不差,如果从现在开始努力学习,未来的人生依旧可以有平坦通途。但是……
白天好像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大把时光,少年叼着铅笔对着天空发呆,面前乱七八糟地翻着用旧的乐谱。中岛发来新的照片,他用套着护具的手指笨手笨脚地打开。图片里是卡内基音乐厅,他说希望以后能够在这里演奏。
菊池默不作声地合上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坦诚的热情。
无论是想要追上他的脚步这件事也好,还是不得不放弃钢琴这件事也好。
……说不出口啊。
那家伙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吧。
菊池维持着表面上的不在乎,渐渐也不再回应中岛发来的消息,对外只说自己以后就会专心课业。然而父母终究还是能看出他的消沉,拉着不情不愿的儿子进行了一次家庭会谈。
——如果实在放不下音乐的话,换一个方向怎么样呢?
母亲如此提议。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好像又顺理成章起来。菊池重新找到指导老师,开始几乎从零摸索一门专业,顺利升学,毕业,进入乐团。
那张比赛后和中岛的合影,被他悄悄塞进了相框里另一张照片后面,一同放在桌角。
虽然身份不一样了,但只要还留在这里,总会再次相遇的,对吧。
他急匆匆地走进音乐总监举行自助餐会的餐厅,长长的黑色外套用衣角带起一阵有点不近人情的气流。音乐总监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旁边是端着酒杯的熟悉身影。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亮,唇角又无端地在他心里勾了一下。
音乐总监在絮絮叨叨地帮他们自我介绍,而他轻易地从独奏家的神情里抓到了一丝心不在焉。
于是他笑着接话,“我猜中島さん是饿了,总监您太唠叨了。”
没有火花也没有碰撞,只是齿轮被重新扣上,有谁的世界好像又在正常运转了。
正式演出当天很成功,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观众们起立鼓掌。指挥在掌声里向观众席鞠躬,新来的场务大概不太熟悉业务有点紧张,在他直起身时把手上捧着的两束花一起塞到他怀里。菊池愣了一秒,将其中一束递给了中岛。
钢琴家还有点气喘,接下花束的神情有些懵,只是习惯性地又再次向观众席弯下了腰。
菊池能猜到国内的乐评人隔天又回出什么样的通稿,大概又是些热情洋溢的夸赞。中岛跟在他身后走进休息室,把自己的那束花放在桌子上。正好旁边还有菊池上场前没有吃完的半条软糖,独奏家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お疲れ。”菊池把正装外套脱下来,在休息室的衣架上挂好,“中島さん看起来很开心。”
“哎?很明显?”独奏家揉揉自己的脸颊,“嘛,我是挺开心的。”
“毕竟在日本也得到认可了嘛。”
中岛摇摇头,“观众席里有很多小孩子。”
菊池笑了,“这也是一种大师课。”
“有更多的人喜欢钢琴的话,我很高兴。”
事到如今这种话还是能轻易地从中岛嘴里说出来,和当初在天台上说绝对要让菊池喜欢上钢琴的神情别无二致。或许他是真的有这种魔法,只不过在菊池面前完全失效。
——好像也不对,效果是有的。至于究竟在哪方面起了效,不好说。
这场音乐会的后续效果也很好,中岛趁机宣布了以后准备常驻国内发展的消息,各种邀约又纷至沓来。他挑着一些接了,总不好刚回国就被人写小作文说耍大牌。
毕竟手头确实又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比如更换驾照,又比如准备搬家,练琴也不能拉下,时常还有社交应酬。等彻底安稳下来,居然已经到了深冬。
平安夜这天菊池的乐团有特别演出,在广场上临时搭了台子演奏胡桃夹子。中岛从商场里出来,顺着旋律一下子就找到了菊池熟悉的背影。广场上布满了彩灯,还有巨大的圣诞树,和乐声倒是相得益彰。只是这种活动视觉效果大于听觉效果,观众喜欢,乐手都不会喜欢——毕竟外面太冷了,总是影响手指灵活程度的。
中岛想了想,转身进了一边的咖啡店,买了杯热咖啡,妥帖地装进保温袋里。他在台边站了一会儿,等到演奏结束,就穿过人群,将尚且温热的饮料递到指挥手里。
对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接过来喝了一口,将温暖的纸杯贴到脸颊上。
“谢谢。”菊池呼出一口白色的水雾,“真冷。”
“你们每年圣诞节都会做这个吗?”
“嗯。会的。”指挥简单地回答,“中島さん这个时候为什么在这里?约会?”
“好久没体验过日本的圣诞节了,出来走走。”中岛说,“话说回来,丢下约会对象来给菊池送咖啡这种事情也太糟糕了吧。”
“新家在这附近?”
“嗯,”中岛偏过脸看他,“菊池还欠我一份搬家礼物。”
“也要我能去中島さん家里的时候再给吧。”
“那现在要来吗?”
菊池停下脚步。
“今天我可没带着礼物哦。”
“没关系。”
他感觉到钢琴家泛着凉的指尖勾过自己的手掌,有些莫名的引导意味。
然后他听到中岛慢慢说:“没有礼物的话,菊池弹琴给我听也可以。”
“我想要听到菊池的琴声。”
指挥抿了一下嘴唇,勉强露出一点笑容,“会被邻居投诉的吧。我可是很久没弹了哦。”
中岛摇摇头,只是无声地看着对方。很快菊池就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
最终他还是被中岛领进了家里的琴房,久违地坐上了琴凳。菊池有点犹豫地看了一眼昂贵钢琴的主人,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琴盖。
“中島さん想要听什么?”
“什么都行。”
指挥想了想,按下了第一枚琴键。小星星变奏曲的明快旋律就从指尖流出来,肌肉记忆鲜明得让他自己都惊讶极了。只是确实很久没练,过了最经典的几个乐句之后便逐渐磕绊起来。
在乐曲即将彻底断掉的前一刻,中岛伸出手来,帮他补上了一只手的旋律。
像是他们夏天被关在琴房里的那些下午,两个小男孩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一人一只手将一首好好的曲子弹得七零八落,被循声而来的老师罚了加时。
曲子结束之后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钢琴家才开口,“为什么放弃钢琴?”
“我大概还是不喜欢钢琴吧。”菊池说。
中岛叹了口气,“大失败啊,我。”
“也不用总是记着中学时期的中二发言嘛。”指挥说,“何况我还会站在这个舞台上,完全是托了中島さん的福哦。”
完全是真话,只是对方看起来还是有些丧气,似乎连头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下了一点。
菊池轻轻笑了,“但是我也不是不可以妥协一下。”
“诶?”
他看着中岛因为诧异睁得圆圆的眼睛。
“对我来说,喜欢钢琴家也是一样的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