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淅淅沥沥,从石板上渗进砖缝下的泥土,悄无声息。人走在街上,感觉天上降着细小的雨点,不知该不该撑伞。
松岛坐在灵堂前,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领带,还有哭泣的姐姐和人来人往的一句“节哀”。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把早樱全浸了,他本来这个周末准备和父亲去富士山赏樱。
父亲走了,樱也落了。
松岛苦笑一声。
Marius来上香时松岛有些惊讶,但仿佛又是情理之中。父亲一生画过不知多少幅画,有些也漂洋过海留在别的国家,金发浅眸的人前来吊唁也是正常。对方和他聊了几句,松岛得知Marius在父亲于德国主办的画展上买过一副油画,画的是一只插在瓶中的绿毛球。
Marius的眼睛有着混血独有的魅力,语气温柔似水:“买画时,令尊说家里的次男很像这种花,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松岛看他笑起来弯弯的嘴巴,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完全遗传了父亲艺术的天赋,他没那么幸运,只得到一点点好的审美,更多的是耳濡目染后习得的习惯,Marius却不那么认为,每次都端着他随手画的卡通画嚷嚷可爱。松岛没有要求过什么,总是Marius主动:主动带他和自己的朋友们吃饭、主动带他去参加朋友的展览和音乐会、主动带他去酒吧,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松岛以前没接触过这种生活,他总是家与公司两点一线,最多到父亲那里坐坐。父亲以前常催他谈个恋爱,他倒是不抵触,只是觉得仿佛到了这个年纪,想去认识新的朋友很难,看了Marius他才知道自己社交的问题出在哪里,Marius也不强迫他,只是告诉他如果他想来玩大家会非常欢迎,松岛觉得拒绝不大合适,去了两次却又作罢,说到底他还是难以适应那种方式。
Marius对他毫无隐瞒,这点松岛最是清楚。
第一次到他家里去,Marius就给他加了指纹识别,松岛极少在别处过夜,这可能是严苛的家教留下来的后遗症,总是规矩地学着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Marius生长在和他截然不同的、思想自由、长幼间像朋友般的家庭,但这不代表谁都能用自己的指纹随随便便走进Marius公寓的大门。松岛知道Marius的热情和开朗也有分寸,他只是想宣夺主权,或者说这是一种亲密关系之间你来我往的无聊消遣。他靠在Marius怀里玩浴缸里的水,他问他,或许是带着一些逗趣的意味:“别人也可以像这样跟你一起泡澡吗?”
“才没有,你怎么总是这么说?”他的恋人委屈巴巴地将他抱住,被水打湿的头发蹭得他很痒。松岛跟他闹了会儿,又问他:“マリ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对方便逐句逐字地回答,从每个字里都能听出这份爱的柔软和厚实。Marius把他的头发吹干,面对面同他躺在床上,那个人对他是无限包容的,甚至是一种溺爱,松岛太清楚不过了,但他仍然不会对Marius说爱,除非那个人也对他说了一万遍“我爱你”,这是一场较量、是一种攀比,松岛明白,就像他已经学会故意拒绝Marius的邀约,无论是在高级餐厅还是在Marius的客厅。他享受这一切,却不让对方享受他的爱。
像是在提醒那个人,不可以逾越这条崇拜与被崇拜之间的界限。
然后他搬去和Marius一起住,那个人的交友圈很广,这样至少能保证他不会带别人回家里来。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他完全安心,他总是要发点小脾气引起对方的注意,或者假装制造一些意外,让在外地出差的伴侣匆匆赶回来。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松岛故意去踩那些锋利的碎片流了血,嵌进肉里的刺痛感并不明显,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远在大洋彼岸的伴侣平静不慌乱的情绪。姐姐在受嘱托后带他去医院包扎,带着血的玻璃碴取出来时他没有感觉,家中长女的责备显得无比刺耳。
“他是去工作了,又不是做什么出格的事,你也不小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任性?”姐姐开着车,在驾驶座上骂他。松岛也不说话,坐在副驾驶上装聋作哑,他看着自己被绷带缠紧的脚,满脑子还想着Marius给他发了两条信息,他没有回,那他怎么还不打电话过来?
他焦虑地看着手机,在意又要装作不在意的游戏,怎么才能表现得恰到好处?怎么才能像黄金档的恋爱连续剧?他想要的是Marius对他无可奈何般的态度,那种类似于折磨似的疯狂的宠爱。
爱情不就是如此?一方将另一方逼到没有退路,像是道德绑架似的,像是要对方对自己的臣服。恋爱本身就是一场较量,抓住主动权的那个人才能赢。
而松岛就是想赢。
所以他愈演愈烈,就连分手前的最后一次吵架也是松岛自导自演,Marius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什么也没说,只是急急忙忙从公司赶回家来。松岛大哭了一场,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不对,Marius什么也没抱怨,带他去吃晚餐,回家的路上松岛有些自责,他问Marius:“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Marius反问他,“因为你胡闹而生气?”
“嗯。”松岛点头,侧过头去看他专注开车的样子。信号灯转红了,车子停下来,Marius趁这个短暂的时间扭过身子去抱他,亲吻他,这对松岛来说很是受用,他心情很愉快,好像因此Marius也开心了起来。
“我以为聡ちゃん这么做是一种在乎我的表现。”Marius说着,面带微笑的。
松岛吓了一跳。
他早该猜到的。Marius的交际圈那么广泛,爱过几个人也被爱过几次,他的那点小把戏应该早就被那个人看穿。他的生活里曾经只有工作和家,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才多了其他的一切,他本以为这是一次单方面的比赛,是他捆绑自己换来的对方近乎无奈的怜悯,他本不在意,因为那些包容该是一种下下策,他觉得他一定会赢。
就直到得知Marius一直以来都乐享其中的那一刻前。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输得很惨。
父亲下葬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墓地旁的晚樱几乎都开败了,现在枝叶茂密。松岛不知道Marius是从哪里得知了下葬的消息,总之他没有主动告知,但他也来了,如同父亲葬礼那天——西装革履,只是身边跟着一个女伴。
Marius把一束绿毛球花放在碑前,他的品味还是那么好,花束包装得很精美,也该如此,松岛想了想,父亲虽不是什么大家,但在业内小有名气,懂得欣赏他的人自然会来参加这场仪式,也自然有高尚的审美。
“这么快就有新恋人了?”松岛问他,仔细算算,他们也才认识不过半年。
“我的表姐而已。”Marius回答他。
松岛笑了笑:“你还留着我的指纹吗?”
“留着。”Marius微笑着说,“你会来吗?”
松岛的心跳很快,也许是一种生理上的畏惧。
他侧着眼神不看他,张了张口:“算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