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初是如何發現的,那一截衣櫃裡露出來的裙邊。
那也不過就是一個夏天的事,燠熱的都市邊陲的夏天,電風扇呼呼地吹著,松島聰躺臥在榻榻米上看《威尼斯之死》。地震就那樣來了,桌上型電腦啪嗒一下扣倒在床前書桌上,他手忙腳亂地去扶,抬頭看到靠著牆的兩幢衣櫃被震地門戶洞開,滿櫃子衣服嘩啦啦地湧出來,他又忙著一件一件塞回那些衣服,忙著把櫃門闔上。
撿拾起散落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再原位放回,這是松島聰慣常愛做的事情。有些時候中島回來累得妝也不卸衣服也忘了換就那樣疲憊地躺在沙發上睡去,自然不會想到打掃房間,這時候通常是松島聰負責把宿舍清理地一塵不染,把一切復歸原位。
那是剛出道還沒有名氣的一段時間,整個團體住得是兩房一廳的宿舍,他和中島住同一間房,臨著牆那兩架大衣櫃分屬他們兩人,他收拾完自己的衣服,也就順勢幫中島收拾,一件一件疊好,再放回櫃子裡。
在他把中島的衣服塞回衣櫃時,不慎在最底下的櫃子,看到一截由沒闔好的縫隙裡,悄悄露出的黑白相間的、傘狀的裙邊。
他也知道不該,但還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來,拉開最底下那一節斗櫃的抽屜,抽出那一件裙子來。
出於偶像職業對著裝要求的嚴格程度,斗櫃是很深的,足夠塞下很多衣物。他拉開那一格深邃的抽屜,看到的不只那件黑白格子裙,還有滿櫃子的、斑斕的各種各樣料子的裙子,平時被壓縮在狹小空間內的各式衣物,這一下甫見天日一般,艷麗紛雜的各色衣料熱烈地彈了出來。
松島彷彿一下被嚇到了,打開潘朵拉魔盒一般,心虛地將那件黑白格子裙摺好塞回櫃子裡,慌亂地壓了壓那些一接觸到外頭的空氣便呼啦啦地一下子舒展開來的蓬蓬裙子,好讓它們得以重新適應狹小的空間,抖著手將斗櫃闔上。也沒來得及查看自己有沒有記得將櫃子裡的內容復原回從未被人拉開查看過的樣子。
這一天他沒有工作,到了晚上中島回來了,又是累得帶著妝面在沙發上蜷著睡過去,長長的一雙腿伸展不開,很可憐地窩著。松島端來一杯蜂蜜水,走過去輕輕推了推他,「Kenty,起來洗個澡再睡吧,你這樣……明天起床會難受的。」
中島在沉重的疲憊中睜開眼,蝶翼一般的一對睫毛濕漉漉地張開來,他說,謝謝你,So醬,你一直都這麼貼心。
中島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著蜂蜜水走向他們的房間,翻了翻櫃子找乾淨的T恤當睡衣穿,松島忍不住心驚了一下,但什麼也沒發生,中島就那麼一口氣把蜂蜜水喝完了,擺在書桌上,拎著剛找出來的衣服朝浴室走去。
松島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中島和他裙子的秘密,在那之後由他本人親自向他揭示了。
那是在某一個松島從事務所回到宿舍的日子,他練習完下禮拜要在節目上表演的歌曲後,特意繞了遠路去中島最喜歡的蛋包飯店打包了兩份他喜歡的蛋包飯,要等他回家吃。
他悄悄地推開中島並未上鎖的房門,想要給他一個驚喜,他想中島會開心地跑上來摸摸他的腦袋。他看到中島正對著梳妝鏡坐著,他的推門聲很輕,中島卻仍然被驚動了,從鏡子裡轉過身來。
那時是午後,中島將房子裡的窗簾拉上了,桌邊點著一盞磨砂玻璃罩著的小燈,房裡柔媚的粉色燈光下,中島回過身來,手裡執著一隻口紅,只塗了一半嘴唇。
他望著松島,他的身上穿著那件黑白格子的連身裙。他似乎被松島嚇到了,塗了一半的口紅有一些撇了出去,在上唇留下一道殷紅的印痕。減去未塗上釉彩的下唇,便有如張著嘴,一直在找尋另一半口唇,方能說出未畫的話語、傳不出的聲音。*
松島的聲音一下子沙啞了,他徒勞地張開嘴說:「我……我帶了你最喜歡的蛋包飯回來,你要吃嗎?」
中島點了點頭,胡亂把口紅擦去,又進了浴室把那一身衣裙脫下來,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松島已經把蛋包飯拿出來,甚至還多餘地擺了盤。
謝謝你So醬,中島說。他開始吃起蛋包飯,像是為了掩飾被撞見的尷尬一般,囫圇吞棗地,快速往嘴裡塞進飯食,奮力地吞吃。
他吃得太快了,松島坐在對座的椅子上,偷偷抬起眼看他,他看見他剛卸去口紅的嘴唇仍留有些許釉色,他看見他的喉嚨艱難地吞嚥,他看見他把一大口水灌下去試圖讓自己吃下過大的一口食物,他看見他的雙唇開始顫抖……
「啪」地一聲,中島丟下餐具就捂著嘴往廁所衝,松島憂心地跟在他身後,廁所門沒關,中島伏在馬桶邊上,把手指,那彈鋼琴的手指戰慄著伸進喉嚨眼裡,然後他開始乾嘔。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松島覺得站在門邊的雙腿都開始發麻,中島才從馬桶邊直起身來,去洗手檯漱口。繼而他再次轉過身來,因為嘔吐眼角染上胭脂紅,他看著松島,眨了眨眼,一滴淚就沿著臉頰掉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松島覺得他應該接住那滴淚,他下意識地靠近中島,在淚珠滑落過頰邊,正要流到下頜時,吻了上去。
中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推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嘔吐完並沒有足夠的氣力,其實松島靠上去所費的力度也並不大。他吻上去就沒有再動,手不知道何時攀上中島的肘彎,輕輕地在彼處摩挲,摩挲那一塊薄薄的筋肉底下橫亙著的纖瘦的骨塊。
你可以告訴我,你怎麼了嗎?Kenty。他極輕地問,像是怕驚醒一朵沉睡的花。
中島倚著身側那具比自己羸弱上百倍的軀體,伸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感覺到自己的脊椎正在被身旁這具身軀支撐著、支撐著抬了起來不致彎折。松島聰感受到他的撫摸,抬起眼看他,看到他也正看著自己,耳下一隻十字架耳夾晃動不已,十字架的陰影隨浴室昏暗的燈光打在他耳側,有點把他壓著喘不過氣似的。他長久地流著淚,終於他開口,他說,好累,我不想假裝了。
二、
松島回到宿舍裡來,今天中島並沒有關上房門,正彎腰朝鏡子裡面看。他走上前去,看到中島又穿著那件黑白相間的格子裙,目光凝在梳妝鏡上,妝面完整,眼尾的昳麗眼影如紛紛揚揚的星塵散落在眼周,空氣裡也有一些金粉在紛飛,更有一些粘連在了鏡子上。中島用一種茫然的目光去望鏡子裡的自己,他感覺他下一秒就要用釉彩和亮粉塑出的堅硬金身,朝那鏡子撞去、撞到鏡子裡去。
「Kenty」他呼喊出聲,他想他得攔住他,非得如此不可。中島回過神來,十字架耳夾隨著轉身的動作輕盈地晃動,太輕盈到讓人感覺出一種輕浮。松島趕在他露出無暇的微笑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絲絨小盒子,遞給中島。
「送給你」他說,語氣裡不無羞澀但很坦然,毫無愧悔地。「十字架耳夾不襯你這件裙子」他補充道。
中島打開那隻小盒子,絲絨緞子裡靜靜躺著兩隻小小的珍珠耳墜,瑩潤地閃著光澤,但映不出他的臉容,也映不出任何人影,他想那應當是人造珠。
但他依然欣喜地笑出來,像是此生第一次收到禮物,他把十字架耳夾摘下來,換上松島送給自己的,乳白色鑲著一圈鍍金花邊的珍珠耳墜,人造珠在敞開的百葉窗透出的陽光底下散發著溫和的光芒。「呀,和我的衣服很配呢」他說。So醬,謝謝你呀。他摸摸松島聰低低的腦袋。
黑白格子裙的裙擺貼在松島聰穿著短褲的、光裸的小腿上,是棉麻面料的連衣裙,觸在身上很舒服。松島聰伸手圍住他的腰,感覺好像比前些天胖了一點,他把自己埋在中島依舊單薄但意外地寬闊的胸口,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們。
他輕輕地揪住連衣裙裝飾在胸口的荷葉邊,小聲地叫,姐姐、姐姐。中島愣了一下,繼而大方地擁抱他。
那天晚上他們並排躺著,睡在各自的小床上,床底的劣質彈簧和綿軟薄被輕輕兜住他們像兜住一床夢。於是他們便真的開始做夢。
松島說,等我二十歲了,能叫你Kento嗎?
中島說當然不可以,你那什麼禮數。
哦,那可以叫姐姐嗎?他退了一步。中島無奈地笑起來。
中島說:「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再也不用在人前人後穿著不一樣的衣服……等到大家接受一個穿裙子的男偶像那天,會很遠嗎?」
松島說不會的,不會很遙遠,你一定等得到,總有一天,你會穿著你心愛的裙子站在愛你的人面前表演。我會更努力工作,好好練舞,總有一天,我們會有名氣,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感覺有點不安,他說,Kenty,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中島給予他一個疑惑的眼神,我們現在不就正在一起睡嗎?
不是的,我指的是睡在同一張床上。我以前在家會和姐姐們擠在同一張雙人床上,但這裡只有兩張單人床……
噢,原來是這樣啊,原來So醬是想家了,中島掀開被子讓他躺進來,讓他和自己同擠在一張狹小的單人床上,像兩個人共乘著一艘很小很小的獨木舟渡過野溪。
Kenty背對著自己睡熟了,松島聰輕輕從後面環抱住他依然平薄的背脊。姐姐、姐姐,他不敢喊出聲來,怕吵醒他,只得在心裡偷偷叫。他闔上眼睛,今年中島已經二十,而他過完一整個夏秋,才正要十七歲,他從前總會為這樣不大也不小的年齡差距感到有點難過,但中島棉麻質料的連衣裙、中島身上淡淡地鳶尾花香氣,真的很像姐姐。他抱著他的假姐姐,感覺不會再孤單。
他想到中島剛剛的問題,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知道中島會成為最好最好的偶像,哪怕成為最好的偶像的代價是捨棄掉很多的自我,是把幻想的金羽一縷一縷縫織在肉身上直至與自身不可分離,直至塑成金剛不壞的羅漢身。他知道中島一向捨得,但又希望他在自己面前能卸去那些不可向外人道的重負,他希望自己能替他扛一扛完美偶像背上那道沉沉的十字架陰影。
中島要成為最好最好的偶像,他要用割捨掉血肉的金身來面對世人,那沒關係,松島想,中島可以只把他的背面留給自己。他閉著眼睛想像很多年後的中島,成為自己也滿意的偶像的中島,他想自己的一點點青春期的焦慮和思家也沒關係,在中島面前,這一切都會化成某種守護和支撐的願望。人造的假珠,戲仿的姊妹情誼,但是沒關係,這一切對松島和中島來說都沒關係。
親愛的假姐姐,雖然,我閉著眼睛也看不見自己,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
*「中島回過身來,手裡執著一隻口紅,只塗了一半嘴唇。
他望著松島,他的身上穿著那件黑白格子的連身裙。他似乎被松島嚇到了,塗了一半的口紅有一些撇了出去,在上唇留下一道殷紅的印痕。減去未塗上釉彩的下唇,便有如張著嘴,一直在找尋另一半口唇,方能說出未畫的話語、傳不出的聲音。」這段來自李昂的⟨彩妝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