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回家時,等待他的不是一句「歡迎回來」,而是丈夫冷淡的背影。現在他們的蝸居裡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包圍著菊池所在的飯桌,將那一邊的空間和外界隔開。
中島想無視掉眼前的所有,假裝沒有注意到家裡的變化,直接走進浴室裡頭。
雖然菊池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但中島知道他一定聽到自己回來時鑰匙的金屬碰撞聲和一開一關時大門的聲響。
中島心裡猜到了大概,這幾個禮拜以來也察覺到不妥。他不情不願地走到菊池的對面坐下,看到桌上平放著已經簽好「菊池風磨」大名的離婚申請書,還是覺得愕然。
「這算什麼?」
菊池把離婚申請書往前推到中島眼前,「麻煩你了。」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對不起。」
「不是這個!」中島看向菊池的眼,「為什麼要離婚?」
「中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我們不合適。」
中島沉默了一會,才說出一句不相干的話:「肚子餓了,你也餓了吧,我去做點什麼。」
又讓中島逃掉了,菊池心想,他難得下定決心要處理與中島的關係,中島卻又好像回到以前一樣,在他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之後,一言不發地逃避。
中島在廚房砰砰碰碰地做飯的時候,像是醞釀了許久,停下忙碌、冒出一句:「這麼晚才回來,對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不會。我收拾完行李時,已經很晚了。」
中島沒有回話,取而代之的是食材下鍋和熱油產生化學反應時伴隨的聲音。
中島看著鍋裡正在烹調的晚餐,想到是這個家裡唯一擁有熱度的東西,覺得傷心又諷刺。
等到中島煮好時,不知過了多久。這個家沒有時鐘,中島和菊池都認為不需要,他們工作忙碌、不在家的時間太多。而在家的時候,不是在睡房,就是在書房,手機、電腦不離身。
菊池凝視著中島端上桌的,賣相堪比代官山的精緻咖啡廳所賣的義大利麵,連擺盤也稍微設計過。菊池再一次證實他和中島果真是合不來。對於深夜的晚餐,他會比較在意味道和便利性,多於講究的擺盤。
不過他依然對中島心存感激,疲勞地結束工作、丈夫向自己提出離婚後,還願意煮出好吃的晚餐給他。菊池雙手合十、一句「いただきます」便開動了。
「我們……像這樣一起吃飯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中島攪拌著他的麵。
「嗯。」菊池嘴巴咬著麵,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
「上次是什麼時候啊……」
「你給我做咖哩飯的那一次吧。」菊池想起了中島做的華麗咖哩飯,以及咖哩飯上對大男人來說沒必要的裝飾,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中島看到菊池意味不明的笑容後問道:「好吃嗎?」
「好吃,這個也好吃。」菊池吞下麵條後又說道:「中島你做的菜都好吃。」
中島被菊池突如其來的直球弄得不知所措,「謝謝。」
餐桌上又回歸沉默,等到二人差不多吃完,中島又開了話題,「我也想吃到風磨親手做的料理啊。」
「我們口味不合吧。我喜歡吃味道重一點的。」菊池起身把他們的盤子收好,轉身放到盥洗盤裡。「時間上也不合。」
「所以你要離婚?因為這些?」
「不是,這些都是小事,」菊池又回到餐桌坐好,「是我和中島你的生活無法互相融合。」
「我和你在一起這麼多年,超過一半的人生,你跟我說我們合不來?」中島瞪大眼睛,「那些時間都算什麼?」
「可以和中島一起成長、一起戀愛的那些日子,過得很快樂。」菊池停頓了一下,「現在也是。和中島在一起很滿足。」
「我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離婚?」
「結婚這件事,是把愛情實現成生活吧。兩個人的人生從此重疊,到處都有對方的身影。」菊池看向中島的眼睛,「你還記得我們剛剛結婚時,幾乎每一件事都可以吵架嗎?結婚典禮、房子的地點、裝潢風格、家務事、生活習慣……很多很多。」
「現在不也是好好的?」中島哽咽,「哪有人結婚是一次都沒有吵架。」
「我知道中島在背後很努力地適應,但我想我們為了在一起,而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和性格、忍耐對方,到最後只會變得不像當初的自己、不像對方喜歡的那個自己。」
「那種事……」
「你是會為了愛情而徹底改變的人,但我希望你一直保持原本的模樣。」菊池不敢再看中島,「我不想為了維持我們的婚姻而失去那個傲氣、不服輸的中島健人。」
中島按著額頭、遮住了自己紅腫的雙眼。
「對不起,」菊池走到中島身旁,「是我對不住你。無法在我們都可以保持自我的前提下,帶給你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
菊池把中島送到浴室洗澡後,回到廚房清洗剛才的碗盤。結婚生活即將告一段落,自己也要搬出這個充滿中島氣息的家。他們雖然工作忙碌,但也有過一陣子新婚蜜月期。在無法出遠門的日子裡,他和中島一起休假時會待在家,因為中島又熬夜看影片,自己也一起陪他睡到中午。睡醒了就一起苦惱午餐的選擇,吃飽後窩在沙發上看Netflix。說實話,中島和他喜歡看的類型不一樣,但感謝Netflix上架了很多熱門電影,讓他們擁有了不少的悠閒午後時光。
菊池想起了中島主演的《我的櫻花戀人》。殺青的那一晚,中島帶著收到的鮮花回家,和他約定好明年上架時要一起在家裡看。其實中島會比他更早看到完成版,也會和一眾演員、工作人員一起看,甚至會看好幾遍。而他對這類純愛催淚電影不感興趣,也不想對中島的演技提出任何建議,他比自己更會演戲。可是結了婚卻不看對方的作品,有些過意不去。只是無法兌現承諾,讓菊池感到有些寂寞。
「你在想什麼?」中島擦著頭髮出來,「洗東西不要一直開著水龍頭,浪費水。」
「沒什麼。」菊池把盤子沖一沖水,放到架上瀝乾。「只是想起了和你在這裡生活的日子。」
「不捨得嗎?」
「有一點。」
「那就不要搬走吧。」中島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我們繼續……合租?當室友。」
菊池搖搖頭,「和中島住在一起,我無法不去在意你。到時候作為室友就越距了。」
「你總是想得周到,」中島環視著他們的家,至少這一刻還是,「你是不是等我一簽完名就會立刻離開?」
「搬家公司中午前就會來。」
「天就快亮了。」中島看向窗外淡藍色的天空,開始自說自話:「可能有些太遲了,但我也想將我的感受說給你聽。我一直都喜歡著風磨,早些年你還在討厭我的以前就一直喜歡著。」
「我知道。」
「甚至在我們冷戰的時期,也是喜歡著風磨的。最討厭又最喜歡你,你總是讓我很糾結。所以在風磨跟我告白的時候,心情豁然開朗,像是迎來梅雨結束後的第一縷晨光。原來我們之間就是缺少了戀愛啊,我是這樣認為的。」
中島瞄了一眼菊池,又繼續說道:「風磨一開始只是想試試,看我們在一起能夠讓組合有什麼改變吧。雖然我們沒有對外公開,但氣氛確實是變好到所有人也看得出來。」
「但我是認真的,對中島你。」
「我知道啊,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風磨的感情,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在風磨那裡獲得了許多的寵愛,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向風磨求婚了。」
「不……」
「風磨說我為這段婚姻改變了很多,但其實風磨也是,為了我的喜好和習慣而妥協。但我總是想要更多,明知風磨不是那種性格的人,卻想風磨再陪我多一點、再對我坦誠一點。得不到風磨的注視和認同,讓我很不安。我也很清楚這不是風磨的錯,只好默默吞下負面的情緒,我好怕風磨會再一次討厭我。果然還是不行嗎……」
中島凝視著桌上攤開的離婚申請書,一道晨光透過窗簾的隙縫剛好照射在空白的配偶欄上。中島慢慢坐下、拿起筆,一筆一劃地簽下名字的同時,亦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割裂很多刀。
「對不起。」提出離婚的人是菊池,事到如今他內心充滿著抱歉,也沒有其他的想說的話了。
「以後的未來我很想和風磨共有……真的很想……」
浮所向那須遞出離婚申請書的那一個傍晚,東京迎來冬天的第一場雪。
「有點冷,我去把窗戶關起來。」浮所說完便起身,留下那須死瞪著那份離婚申請書。
「我們不談談嗎?」那須抬頭對著浮所的背影說。
「下雪了。」浮所看著窗外的飄雪,「是今年的初雪。」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總是讓熬過炎夏、久未見雪的日本人感到興奮,估計這時這場雪已登上了推特的日本趨勢第一位。但對屋內的二人來說,這場雪只有令氣氛更冰冷而已。
那須第一次看到這樣失落的浮所,一時無法回應。
浮所回頭看那須,說:「我們還是離婚比較好吧。」
「為什麼?」
「你不喜歡我吧。」浮所打斷想開口反駁的那須,「不對,應該說最喜歡的不是我吧。」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那須感到疑惑,「我沒有外遇喔。」
浮所又轉回頭繼續看窗外,庭園中已鋪上一層細碎的白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然知道你沒有外遇。」
「你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氣。」
「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那須開始累了,他不知道浮所在跟他玩什麼把戲。
浮所閉上眼,額頭貼上玻璃窗,傳來外面冰冷的溫度,正好冷卻他發燙的皮膚。浮所沒有生病,只是和愛人提出離婚這件事,足以令他頭痛欲裂,甚至產生生理上不適的錯覺。
「你不會明白的。」浮所轉身、背靠著落地玻璃窗,「那須你對我沒有愛情,再怎麼解釋你都不會明白。」
那須看著雪景襯托著的浮所,眼睛沒有一如既往的光彩。這樣的光景讓那須確信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對不起浮所。他從沙發站起來,走到窗邊把薄紗製的窗簾拉起來,「你和冬天真的很不相襯。」
窗簾拉到浮所的身旁時,那須的手腕被他一把抓緊,「你可是讓我過了好長的冬天。」
浮所沒有明說,但那須一瞬就知道他是指他們年少時的約定,當初說好了等夏天來就會叫浮所的名字。
飛貴。
可能是青春期在作怪,或者單純地是在賭氣。結果那一年的夏天也是沒有叫回來,自此他們二人的時間一直停留在冬天,夏天始終沒有到來。
浮所順勢牽起那須的手、十指緊扣,另一隻手拉著窗簾,順著軌跡讓薄紗覆在二人身上,將世界隔開。現在他們之間只有彼此,以及身後緩緩飄落的白雪。
浮所眼裡倒映出那須的身影,「那須心目中喜歡的排行榜,我能進到第幾位?」
那須被浮所突如其來的質問堵住了心神,陷入了一陣子的沉默。
「大概進不到前三吧,我很清楚的。我對那須而言稱不上是戀愛,或者喜歡到不得了的人。」浮所頓一頓,「你連名字都不願叫。到現在也是。」
「對不起,我沒想到……」
「我想知道,半年前的夏天,當我把結婚申請書給你的時候,你為什麼會簽下名字?」
那份結婚申請書原本是浮所對那須的一個玩笑,他以為會像過去無數次的告白一樣原封不動丟回給自己。怎料到那須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頭默默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浮所當時以為是自己的誠意與愛意,誤打誤撞地感動到那須。
但那須大概只是抵不過他長年的追求吧。
「那須你很薄情,不會全心全意喜歡別人。但你又很溫柔,你想著我努力不懈地喜歡你九年,總得回饋我點什麼,對吧?」
「不……我不會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結婚。」
「所以我才說你不明白。」浮所小聲地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抱怨那須你不夠愛我。你自己可能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你就是那種怕虧欠了別人的性格。」
那須也知道浮所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多年來觀察所得出的結果推論使得他無法反駁,只好捏緊牽著的浮所的手。
「那須你這樣不好。」浮所直白地說:「你現在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但貌合神離的日常到最後還是會走向崩壞的。」
「那我們的組合怎麼辦?」那須總是設想周到,「離婚了就算我們自己不尷尬,其他人也會在意,到時候就是整個組合的關係會改變。」
浮所鬆手,抱住了那須,將他擁入自己的懷裡。「你要對我們的成員有信心,他們成熟了,會理解我們的。」
那須感受著浮所的體溫,和身旁透過玻璃傳來的寒氣有著強烈的對比,不小心就將心裡話說出來:「我想我其實很喜歡被你抱著,一年四季都很溫暖。」
「你之前一直嫌我熱。現在又喜歡了?」
「我說真的,不信就算了。」
「那須,你該不會是捨不得我吧?」
「要不你試試看被我甩掉?」
「我以前也被你拒絕過不少次。」
「對不起。」
「不,該道歉的人是我。」浮所放開那須,鄭重地說:「對不起。說到底今天這個局面是我一手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