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突然下了太阳雨。
中岛到院子里去帮忙收衣服,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人:“预产期什么时候?”
“3月8号,刚好夹在他跟爸之间。”她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七个月的身孕弯腰很不方便,中岛帮她拿起衣篓,笑道:“又是三月。”
“妈开玩笑说不是三月生恐怕当不了这家的孩子。”她无奈地笑着,笑容里是满满的幸福。
中岛苦笑。挺好的,他想,这孩子生下来,世界上就终于有了一个长得比自己更像他的人吧。
中岛的记忆里,亲生父亲是不存在的。
那个男的在母亲怀上他时逃跑了,母亲那时还在做助教,很辛苦,遇到同样是老师的继父是怀胎五六个月的时候,中岛生下来跟了母亲的姓,后来母亲和继父结婚了,又很快怀上了弟弟。
中岛其实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很热情,因为他三岁就同母亲和继父到美国去生活了,弟弟则是在祖母家长大,聚少离多让他们关系更紧密。因此大概是他的依赖心理被激发,假期一到中岛总是缠着父母赶快带他回东京,回到祖母家说得最多的话也是“要和風磨一起”。所以假期结束准备回美国时中岛总是会哭,嚷嚷着要把菊池装进行李箱里带走。母亲常在这时嗔怪他,说健人一点也没有哥哥的样子,不知道要给弟弟做榜样,而中岛听到这句话会哭得更大声,抱着菊池不撒手,哪怕是睡觉也不松开。
奶奶每次都会说,“健人和風磨长得像双胞胎,感情也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可惜中岛从没听爸妈提过要把菊池接来纽约生活的意。大约是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中岛躺在床上问菊池:“你不想来纽约吗?跟爸妈一起生活。美国很有趣的。”
“不要,我会舍不得我的朋友们的。”菊池躺在地板上,翻了个身。
“什么嘛,难道你就舍得我吗?”中岛嘁了一声,扒在床边对他说,“地板太硬了,你上来睡嘛,挤一挤。”
“你昨晚踢我,差点把我踢下床。”菊池爬上床向中岛抱怨,还挖苦他,“纽约的床是10平方米起步的吧?不然怎么睡得下你。”
“早知道就不让你上来了,”中岛搔他得痒,搞得菊池哈哈大笑,两人安静下来之后中岛才又问,“你真的不想来纽约吗?”
“奶奶怎么办?”菊池过了好半天才回答。
中岛于是也闭上了嘴。
一定是因为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外加传统的日本家庭的教育方法,菊池成熟地很早,和中岛比起来稳重不少,更像是哥哥,也难怪外人常常记错。中岛知道,小时候菊池总是在他因为要离开东京而大哭大闹时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在奶奶身边长大的他就是这样性格隐忍的。
青春期的男孩子发育都很快,才一个学期没见,中岛就发觉菊池比他还高了,学着偶像公司里的Idol那样留着浅色的长发。中岛自觉自己像妈妈多一些,也跟妈妈感情跟好些,菊池则是更像爸爸一点,即便这样他们却仍然常常被说长得很像,连新年时来拜访的亲戚都会把他们认错。
像吗?是哪像呢?早上在卫生间刷牙时中岛特意盯着菊池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真的很像,像到好像在照镜子。
菊池被他盯得发毛,挑着眉毛说:“你干嘛?”
“我只是看你一眼都不让吗?你的脸就这么金贵?”中岛用带些不满的语气开玩笑地说。
“看了十六年你还没看腻吗?”
“妈妈不也是看了爸爸十七年都没看腻。”
“他们是夫妻啊。”
“还不是一样?你是我弟我是你哥,我们是一家人嘛。”
“不一样的。”菊池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中岛坏笑着靠近他,很是奸诈的表情,“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了?”
菊池却狠狠放下杯子和牙刷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中岛反省了很久,他后悔不该说那种话,也许刚好戳到菊池的软肋,但更让他别扭的是菊池有了心上人却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
中岛去和菊池道歉的时候几乎是哭着的,说着说着果真眼泪就掉下来:“你要跟我保证你不会生气了。”
“你不哭了我就不会生气。”中岛说着,肉眼可见鼻头和眼角的粉红,像一只小兔。菊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他拥着,很有耐心地哄他,用的方法像在哄小孩子。
中岛问菊池,态度很真诚,语气像是恳求:“風磨,你要不要来纽约念大学,我想跟你在一起……”
“让我想想。”菊池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就想好了不会去,中岛好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
他问他:“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呢?假如你不去纽约,我就申请东京的大学。”
“我想跟你在一起。”中岛又说了一遍。
“那你回来吧。”菊池说。于是那个春假中岛没有回美国去,拿到offer的那天中岛高兴地抱着菊池哭了,菊池拿他没办法:“这下你开心了。”
“我开心死了。”中岛抹了抹眼泪,眼睛亮晶晶的。
菊池挑着嘴角笑:“家里的宵禁时间是23:00。”
“你房间的宵禁时间也是23:00吗?”中岛问菊池。菊池明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别过头去:“嗯。”
“啊———!别这样嘛,”中岛对他撒娇,“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白天还不够你说吗?”菊池说着,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装作嫌弃。
“那怎么够。”中岛双手抱住他,在他耳边说着。
菊池最喜欢中岛的地方就是他的直率。
中岛或许太过直言不讳,在朋友面前放肆,于是很多人不理解他,闲言碎语变成刺。菊池从未点破,他的缺点即是他的优点,即便偶尔惹人厌烦。中岛像是进入他柔软贝壳的石子,他用血液去包裹他的棱角,最后中岛会变成珍珠,而后他可以说那颗美丽由他孕育。
“你快想想办法。”中岛向他撒娇,用那种示弱的语气、黏人的姿态,总是让他想要控制。
如果中岛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就好了,如果中岛和他毫无关系就好了。
“我没有问过你,你怎么想到要回东京念书的?”菊池问他。其实中岛当年对他那一套说辞他明明记得清楚,他再三确认。
“你现在才问?我都回来三年了。”中岛躺在他床上,已经成年的人有别于未成年的稚嫩。中岛没说实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他在主动疏远:“我忘了,可能我在纽约呆腻了吧?”
不管是“忘了”还是“在纽约呆腻了”都不免让人怀疑。全世界都知道中岛最喜欢美国,菊池想,中岛一定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引起没必要的争端,或许中岛从不在意他的任性,所以和好总是由中岛提出来。某个放课后的傍晚菊池回到家中,奶奶蹒跚着走来,在昏暗中说“健人回来了?”。
“怎么连奶奶都认错。”菊池不是在抱怨,不如说他乐意听得很。奶奶只说了一句“我老了”便转身走进厨房,菊池跟在后面,到灶台前忙着料理饭菜,中岛回家的声音他听见了,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菊池好像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中岛这样———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差点让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
他对中岛那别扭的、偏执的占有欲,背后写着一个爱字。
中岛参加了他的大学毕业典礼,送来一束花和一个拥抱。
他是特意请了假过来的,菊池清楚得很,却拐着弯嫌中岛麻烦。学妹来送他礼物,看到他们拥抱在一起,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不是他的男朋友。
“才不是,”菊池说,“是我哥。”
“真的?”学妹明显是对他憧憬的,他心知肚明,那语气分明是对他的答案难以相信。
“真的。”菊池回答她,满脑子想的却是中岛看起来是不是真的不再像是他的兄长,是不是因为中岛也喜欢他,所以散发出来的气场才会被外人误会……
无所谓,误会了就刚好误会下去。反正中岛不会理会那些误会,而他又是真的爱着那个人。
好奇怪。
不是说流着相近的血液的人不会爱上对方吗?就好像青春期时候的子女看到父母总是觉得烦躁一般。难道兄弟之间没有这种血液的排斥?还是说另有其因?
菊池在餐桌上直直地望向中岛,中岛快吃完一整块青花鱼才发觉。
“我脸上有什么吗?”中岛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颊,怕是以为米粒粘在嘴角上。菊池装作没有动摇的样子:“等下你刷碗。”
“又让我洗碗,我最讨厌洗碗了。”中岛撇着嘴撒娇,如此可爱。
“健人也要学着多做做家务了。”奶奶笑眯眯的,“不然以后怎么独立?”
“就不要独立嘛,反正有他啊。”中岛朝菊池努了努嘴,说得坦然。奶奶便又笑:“你不结婚啦?你要跟他过一辈子?”
啊,对啊……
中岛从没想过,菊池不会这样和他耗一辈子,或者说手足之间本就不该存在这样扭曲的爱。
菊池不是一个能跳脱出世俗的人,他会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中岛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血浓于水不代表任何事,也不代表他领先于任何人。中岛不可避免地想象,他会有一个妻子,也许会像那个学妹一样可爱,他们接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菊池喜欢从那边进攻?他们做爱的时候,他也会对她那样笑吗?
中岛不是逃避,只是他对菊池抛出的所有信号都被他化成一团空气。菊池是一个魔术师,会改变它们的味道,所以有时候是酸的,有时候是甜的,有时候又是苦的,难以把握要领。中岛靠那些气味去猜:或许他今天和女朋友相处得很好,他还在那个甜蜜的情绪中难以自拔,回家时他看到自己会呆呆发愣;或许他今天喝得一身酒气,他会皱眉头,或者因为头痛而叹气。中岛会趁他睡着偷偷亲他,一种诡异的癖好,他知道菊池感觉到了,他仗着菊池永远不会挑明才敢这么做,他会自言自语说他真的很爱他,他会哭,他也知道菊池全都听见。
菊池的婚礼定在那年夏天,奶奶病重,所以本是秋天的典礼提前了。
没有等到见孙子步入殿堂,奶奶是在订婚宴结束后就走了的,父亲按照奶奶的遗嘱把那套老宅子留给菊池,首饰大多都留给中岛。中岛并不是为了和他争这些财产,偏偏要对他说那句“奶奶还是更偏心你”。菊池因为这句话和他吵了起来,只是一种借口罢了,他知道这套房子马上有新的女主人要搬进来和他同居,那个人是他体贴的未婚妻,而中岛因此要离开这栋房子。
“爸妈也更偏心你不是吗。”菊池这么说了,他早就想到了后果,中岛会多么伤心,会哭着离开这个家,他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
“我走了你很开心吗?”中岛问他,语气自然是希望他能说些挽留的话,哪怕只是说说而已。菊池不敢接,中岛随心所欲惯了,在爸妈面前、在奶奶面前,甚至在他未婚妻面前。
“你总是对我这么刻薄。”中岛说着,笑眯眯地。菊池盯着他的脸看,到底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哪里像呢,怎么全世界都在说他们好像。中岛被他盯得流下两行很透明的眼泪,菊池心想,中岛应该是他这辈子见过哭起来最好看的人了。中岛边哭边说什么“你从来都没想过挽留我”,还有“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全都当没听过”。
菊池狠狠抹掉他的眼泪,装作不知情:“你说了什么?”
“你喝醉睡着的时候,我都跑到你房间里去偷偷和你说话……”中岛真的在回应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每次都醒着。菊池的手指贴倏地上他嘴唇:“别说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中岛说。
“我知道。”菊池重复着,“别说了。”
“就这样吧。”菊池说。
中岛买了身婴儿服给她,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小手像个小汤圆,笑起来咿咿呀呀的。
选花纹的时候拿给店员看了照片,年轻的店员说着新推出了夏日冰淇淋系列介绍给他,中岛却相中了经典款的花纹挪不动脚。
“好像大家画樱桃的时候都习惯画两颗长在一起的呢。”中岛看着那花纹,笑了笑,说道。
“樱桃嘛,总是给人这样的印象,是要两颗长在一起的呢。”年轻的店员附和他。
“就帮我把这件包起来吧。”中岛说。
FIN.